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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剛柔並濟的政治鬥爭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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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侵鄭國。

寤生起兵抵抗入侵。半個世紀之前犬戎大軍血洗鎬京的記憶仍留在人們的腦海中,對於北戎軍的戰鬥力,寤生不敢等閑視之。他私下對公子突表示了自己的擔憂:“戎人以步兵為主力,而我軍以戰車為主力,我很擔心戎兵穿插於我戰車之前後,擾亂我軍陣勢。”

戰車是當時中原各國的主要的軍事裝備,一輛戰車加上一定數量的步兵,就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作戰單位——戰車具備沖鋒的力量,而步兵起到掩護的作用,攻防兼備,類似於現代的坦克加步兵組合。

但是,在實際作戰中,往往出現這樣一種狀況:戰車沖鋒的速度過快,將步兵遠遠扔在後面,前後脫節,不能相互照應。另外,戰車不是騎兵,不能靈活轉身,必須跑到開闊地才能掉頭,一次沖鋒過後,戰車找不到自己的步兵,反而被敵人的步兵圍攻,在當時也是屢見不鮮。

寤生久經沙場,對於戰車的弱點當然了如指掌。他擔心,戎軍步兵的戰鬥力強於中原的步兵,如果鄭軍戰車的一次沖鋒不能有效擊潰戎軍,則很有可能被戎軍分割蠶食,導致全軍失敗。

對此,公子突回答道:“戎人輕率而無秩序,貪婪而不團結。如果打了勝仗,就在戰場上為了爭奪戰利品互不相讓;如果打了敗仗,只顧各自逃命互不相救。我軍可以派出一支部隊作為誘餌,與戎軍接觸之後,扔下少量裝備,佯作逃跑,戎軍見有利可獲,必定追擊。我軍事先埋伏下三路伏兵,待戎軍主力進入伏擊圈便迎頭痛擊。戎軍先行者遇伏,必將四處逃散,而後繼者自身難保,更不會相救。如此,我軍可獲全勝!”

兵法並不深奧,用孫子的話來說,就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寤生的擔憂,正是基於對自身缺點和對敵人優勢的認識;而公子突的回答,切中了戎軍的弱點,並根據其弱點提出了應對之策。

寤生采納了公子突的意見。這一戰打得幹凈利落,一如公子突所料,北戎軍前鋒遭到伏擊之後即刻崩潰,鄭軍大將祝聃率軍沖出,將北戎軍截為三段,各個擊破。北戎軍全軍潰敗,只有少數人得以逃脫。

這一戰之後,北方少數民族很長一段時間內難以對鄭國威脅。

環顧四周,寤生的江山一片太平。

就在寤生春風得意的時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公元前707年,周桓王作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下令由右卿士虢公全權代理王室政事,從而將左卿士鄭伯完全架空,實際上也就是將他驅逐出王室政局了。

周桓王與寤生之間積怨已久,是眾所周知的事,然而,周桓王選擇在這個時候對寤生動手,讓人難以理解。

首先,鄭國現在正處於全盛時期,國力強大,政治清明,軍事過硬,外交如魚得水,連齊國和魯國這樣的大國都爭相討好鄭國,昔日的宿敵宋國也變成了朋友,陳國變成了姻親,北戎被打得落花流水。毫不誇張地說,寤生雖然沒有稱霸,實際上已經領袖群倫,成為中原國際事務的主導者,比之後世的齊桓公、晉文公也毫不遜色。

其次,自公元前715年周桓王任命虢公擔任右卿士以來,寤生對王室的態度一直是禮讓有加,甚至可以說是逆來順受,有事例為證:公元前712年,周桓王向寤生提出,要以王室的溫、原、絺(chī)、樊等十二座城邑交換鄭國的鄔、劉、蒍(wěi)、邗(hán)四邑,這是一筆看似有利於鄭國、實際上帶有欺詐性質的交易,因為周桓王開出來的這些土地,雖然都在王畿之內,實際上並不是王室的資產,而是畿內貴族蘇氏的傳統領地。蘇氏占有這些領地,可以追溯到周朝剛剛建立的時候,周武王封蘇忿生為司寇,同時將這些土地賜給了蘇氏家族。現在周桓王要用蘇氏的領地交換鄭國的土地,開出的是一張空頭支票,不但對蘇氏不公平,也對鄭國不公平。而事實上,王室將鄭國的四邑劃走之後,鄭國也沒能從蘇氏手中得到天子許諾的十二邑。有人對此評論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道德的準則,是禮義的常規。拿著並非自己擁有的東西去送給別人,難道還想得到別人的尊重嗎?”

雖然吃了一個啞巴虧,寤生對王室的態度仍然恭順。這種恭順,一方面是因為政治上的日趨成熟,雖然他至今沒能如後世的管仲一般提出“尊王攘夷”的口號,實際上他已經明白,王室雖然衰微,卻仍然是一張不可替代的王牌。在很多事情上,如果打著王室的旗號去做,就很順利;如果得不到王室的支持,甚至被王室暗中拆臺,就障礙重重,處處遇敵。因此,他很看重自己那個周王左卿士的身份,不希望因為些許土地就與王室鬧翻。

另一方面,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王室這門近親的感情也越來越接近,同宗同種的歸宿感越來越強烈,甚至有了一絲葉落歸根的人間晚情——他畢竟老了,如果在黃泉路上遇到周朝的列祖列宗,他希望自己能夠坦然面對。

然而,周桓王似乎將寤生的逆來順受視為人到晚年的軟弱,偏偏在寤生笑得最和煦的時候,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全天下人都靜靜地等著看熱鬧。

寤生的反應,卻是再一次保持沈默,只是取消了當年朝覲天子的計劃——這在當時只能算是很微弱的一種抗議,要知道,普天之下,偶爾來朝見一下天子的諸侯都已經很少了。

有理不打笑面人,寤生做到這個份上,周桓王如果及時收手,事情還不至於不可收拾。但是,他緊接著發出另一道命令:整頓軍備,討伐鄭國!

自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東遷以來,所謂王室的軍備就是一只紙老虎,這是普天之下都知道的。否則的話,公元前720年鄭國派人到王室的領地割禾奪麥,王室也不至於閉城自守,任其自由行動。現在,事隔十三年,鄭國的軍力比往日更勝一籌,而王室的勢力一如繼往地向下沈降,此消彼長,天子難道有把握打贏一場侵略戰爭嗎?

毫無疑問,他沒有把握。

既然沒有把握,為什麽還要主動出擊?答案是:周桓王想賭一把。但是他要賭的不是戰爭的勝利,而是賭那個姬寤生究竟敢不敢放手與自己一搏。

他畢竟是天子啊!

寤生這些年來逆來順受,連續吃虧都不吭氣,不就因為他是天子嗎?不就是想在天下人面前樹立一個尊王的良好形象嗎?現在天子帶兵打過來了,他還能夠怎麽辦?

寤生如果奮起反抗,那就是對天子不忠,煞費心思樹立起來的良好形象必定轟然倒塌;如果俯首聽命,那就得聽從天子的發落,承認自己的錯誤,乖乖跑到雒邑去朝覲天子,這在天下人面前也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周桓王將一個兩難的題目交給了寤生。

當然,周桓王之所以悍然動武,也許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周桓王本人其實也是一個將才,也有一定的指揮能力(這一點很快可以得到證明),但是長期以來,他都沒有機會一顯身手,因此從他內心深處講,他是很願意發動一場真正的戰爭,顯示一下自己的軍事才能的。

討伐鄭國的部隊匆匆組成。周桓王親自率領中軍,也就是王室的嫡系部隊;虢公林父率領右軍,主力是蔡國和衛國的軍隊;周公黑肩率領左軍,主力是陳國軍隊。如果將王室視為聯合國的話,這次參與河雒風暴行動的聯合國軍大概就是由赤道幾內亞、津巴布韋和爪哇等幾個國家派出部隊組成的吧。

衛國與鄭國多年為敵。蔡國自當年參加東門之役,與鄭國之間就存在不友好的回憶,一直未能消解。而陳國作為鄭國的姻親,之所以也派出軍隊參與討伐,是因為不久前陳桓公去世,公子佗殺死了世子免而自立為君,陳國人心渙散,因此公子佗想通過效力王室而獲得承認。

面對來勢洶洶的王軍,寤生沒有作太多的思想鬥爭,下令動員部隊,起兵抵抗。

兩軍在濡葛(今河南長葛)相遇並發生戰鬥,因此這一戰又被稱為濡葛之戰。王軍擺出的是傳統的左中右陣型,以中軍為主力,左右兩翼為掩護,四平八穩,整齊有序。這也是中原各國當時普遍采用的陣型,比較適合以車戰為主的戰爭環境。一般來說,戰鬥打響之後,雙方的主力部隊將以最快的速度沖向敵陣,利用戰車的沖擊力撕破敵人的防禦,擊垮敵人的鬥志,而兩翼的掩護部隊進行左右包抄,乘虛而入,擴大戰果,最終以三股合力將敵人擊潰。

但是,鄭國軍中有一位戰爭天才,那就是寤生的兒子公子突,他反對用傳統的陣勢迎擊王軍。公子突對寤生說:“從王軍的陣型分析,其弱點是左翼的陳軍,因為陳國剛剛發生內亂,民心渙散,軍心自然不穩。我們如果先打擊陳軍,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擊潰。陳軍崩潰後,天子的中軍受到影響,必然慌亂,而且波及右翼的蔡軍和衛軍。蔡、衛兩軍屢次敗於我軍,鬥志不強,見勢不妙,也會跟著陳軍逃跑。這樣的話,我軍就可以集中力量進攻天子的中軍,三面夾擊,一舉擊破。”

公子突的建議,實質上是加強鄭軍左右兩翼的力量,特別是加強左翼的力量,率先擊破王軍右翼,然後擊破王軍左翼,最後才圍攻王軍的中軍。

寤生聽從了公子突的建議,派世子忽為右翼,祭仲為左翼,自己則在原繁、高渠彌的護衛之下,率領相對薄弱的中軍,擺出了所謂的“魚麗之陣”。

關於魚麗之陣是個什麽玩意兒,史上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的說魚麗就是魚鱗,戰車和步卒層層相附,互補縫隙,稱之為魚麗之陣;有的說魚麗就是魚網,魚麗之陣的確切形態,是左右兩翼向前張開,處於進攻態勢,而中央部隊相對靠後,處於防守態勢。從當時的實際情況來看,後一解釋似乎更為準確,因為戰鬥一開始,鄭國的左右兩翼就率先發動進攻,中軍則堅守陣地,以待時機。

果然如公子突所料,陳、蔡、衛三國軍隊一觸即潰,周桓王的中軍也隨之混亂。亂軍之中,鄭國的猛將祝聃張弓搭箭,瞄準周桓王,一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周桓王以他的個人英雄主義為這次失敗的討伐挽回了一點面子。雖然左右兩翼都已經潰逃,他本人又身受重傷,但仍然咬緊牙關佇立在戰車上,指揮部隊堅守中軍陣地。臨危而不亂,可見天子並非無能之輩,確實是有一定的指揮能力的。

戰場上紛紛亂亂,血肉橫飛,王軍士兵在鄭軍的攻擊下不斷倒下。周桓王如同一尊石像,既不躲避飛來的冷箭,也不理會左右護衛的勸說。那一刻,他的腦子裏出現的是祖輩們堅定的身影,大廟裏那些寫在一塊塊木牌上的顯赫名字,仿佛都變成了活生生的人物,在他背後默默地註視著他。

他終於覺得自己像一位天子,或者說有著天子般的尊嚴了。他不明白,接下來的年代已經不再是天子的年代,而是權術家、陰謀家、政客、外交家、軍事家的年代。在不久的將來,還會出現一種叫做改革家的人物,他們幾乎將這個世界變得面目全非……而這位受著傳統的周禮教育長大的尊貴人物,勢必在歷史的大潮中被席卷而去。

但至少在當時,他這種悲壯的姿態,即使在寤生看來也是值得尊重的。當祝聃前來促請發動全軍進攻,一舉消滅王軍的時候,他不動聲色地下令:“退軍。”

“退軍?”祝聃幾乎要從車上跳起來。

“沒錯。”寤生說,“以多欺少不是君子所為,何況對手是天子!我們打這仗只是為了自衛,能保住祖先的江山社稷,就已經滿足了。”

他把祝聃的耳朵揪過來,低聲罵道:“你這頭蠢驢,剛剛那箭已經夠懸了,你難道還真想置天子於死地,讓我在天下人面前落得個大逆不道的罵名?”

當天夜裏,寤生派祭仲代表他到天子的軍營中慰問天子和諸位王室大臣。

打一巴掌,再給顆糖,是鄭莊公用來對付天子的最有效策略。如果不給巴掌,光給顆糖,天子就不太受用,會主動找上門來討要那巴掌,然後鄭莊公再給顆糖,才能將此事了結。

公元前707年發生濡葛之戰,是春秋時期由王室主導的唯一一次軍事行動。自此之後,王室偃旗息鼓,斷絕了征伐的念頭,即使是到了齊桓公、晉文公的年代,那些新興的霸主們主動前來討好王室,擡高王室的地位,請天子出面領導他們討伐征戰,王室也僅僅是象征性地派出小股部隊,不再摻合諸侯們的戰爭游戲。

寤生成為了這次戰爭的絕對贏家,不只是戰場上的勝利,更是政治和外交上的勝利。毛澤東曾經說過:“鄭莊公這個人很厲害,在國內鬥爭和國際鬥爭中都很懂得策略。”毛澤東本人在國際鬥爭中的策略,用六個字可以概括,那就是“有理、有利、有節”。而寤生在濡葛之戰前後的表現,正是“有理、有利、有節”的典範。

首先,濡葛之戰不是他主動挑起的。雖然天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損害他的利益,他都保持了一顆平常心,處處忍讓,僅僅采取了有限抗議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這是有理。

其次,在濡葛之戰中,他采用公子突的戰術,大膽創新,推出魚麗之陣,將王軍打得大敗而歸,再一次打出了鄭軍的威風,這是有利。

最後,在濡葛之戰中,他沒有乘勝追擊王軍,而是網開一面,放了天子一馬,又在戰後派祭仲前去安撫天子那顆受傷的心,進退有度,獲得天下人的好感,這是有節。

後世的專制統治者和禦用文人出於維護統治的目的,往往將濡葛之戰視為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一場戰例。然而,《史記》的記載很客觀,明確指出,這場戰爭不過是“莊公與祭仲、高渠彌發兵自救。”

既然是自救,而且也沒有防衛過當,應該沒有什麽好批評的吧。

【鄭莊身後,一山不容二虎】

公元前709年,魯桓公即位的第三年,齊、魯、鄭三國同盟進一步得到加強。這一年秋天,魯桓公迎娶了齊僖公的女兒文姜,成為了齊僖公的女婿。

齊僖公顯然對這樁婚事十分重視,親自送女兒出嫁。但是這種高調的做法,在當時卻是十分失禮的行為。《左傳》對此作出了解釋:

第一,但凡諸侯國的公主出嫁到“敵國”(即地位相等的國家),都應該派大臣送親。如果這位公主是現任國君的姐妹,則派上卿送婚,以表示對先君的尊重。

第二,如果出嫁的是現任國君的女兒,則派下卿送婚。如果公主出嫁到大國,即使是現任國君的女兒,也要派上卿送婚。

第三,如果是嫁到天子家裏,則眾卿全體出動送婚,國君本人不去。如果公主出嫁到小國,只派上大夫送就行了。

一句話,公主無論嫁到哪裏,國君都沒有必要親自送親,否則就是失禮。

說起這位文姜公主,乃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原本齊僖公是打算將她許配給鄭國的世子忽的。

當時,鄭國的勢力如日中天,在齊、魯、鄭三國同盟這個鐵三角中,鄭伯寤生也是一個最核心人物,齊僖公希望通過婚姻這種形式來進一步強化兩國之間的友好關系,也希望和鄭國的下一代建立感情,將這種友誼持續下去。而站在鄭國這個角度,如果能夠通過婚姻加固與齊國的同盟,對於鄭國在中原地區的發展,無疑也大有好處。

世人看來非常一樁美滿的婚姻,世子忽卻婉言謝絕了。他的理解是:“結婚要門當戶對。齊國是大國,鄭國是小國,我如果娶了齊國的公主,人家會覺得我高攀了齊國。人要自求多福,凡事靠自己,靠岳父算什麽本事?”

用現在的觀點來看,世子忽的想法無可挑剔,甚至很令人欽佩。但《左傳》論及此事,評論是“善自為謀”。這不是一個很好的評價,意思是,世子忽只顧潔身自好,沒有站在世子的立場上考慮國家的利益。

從這裏也可以看出世子忽這個人的性格,多多少少有點孤高。這種孤高,在他父親寤生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任何影子——遺傳這玩意兒,確實讓人難以捉摸。

公元前706年,北戎入侵齊國。因為鄭國有打敗北戎的經驗,又是齊國的盟國,齊國派人向鄭國求援。寤生派世子忽率領軍隊前往齊國救援,大敗北戎軍,殺敵三百餘人,並虜獲兩名首領大良和少良。那個年代,鄭國的軍隊真是內戰內行,外戰也內行,是當之無愧的威武之師、雄壯之師。

鄭國的強大令世人矚目,世子忽的英武善戰更令齊僖公青眼相加。齊僖公放下架子,再一次向世子忽提出,要把女兒嫁給他。此時距文姜嫁給魯桓公已有四年,但是沒關系,齊僖公有的是女兒,沒嫁出去的更年輕更可愛,只要世子忽願意,買一送一也不成問題。

無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世子忽再一次拒絕了齊僖公的美意。如果說前一次拒婚還情有可原,這一次拒婚則未免太偏執了。祭仲私下批評世子忽說:“娶齊國的公主有什麽不好呢?娶了齊國公主,您就是齊侯的女婿,如果有什麽事,齊國就是您的後盾。上次您說門不當戶不對,又怕大國公主不好應付,我們也就姑妄聽之。這次您有恩於齊國,齊侯又那麽殷勤地想把女兒嫁給您,誰還能對您說三道四呢?再說了,您要好好想想,主公並非只有您一個兒子,那幾位公子也非泛泛之輩,您要想在他們當中脫穎而出,必須要有強大的外援,否則的話,主公百年之後,誰當鄭國的國君,還很難說呢!”

祭仲這番話說到了點子上,世子忽沒辦法反駁,搪塞道:“當年我沒為齊侯做什麽事,都不敢娶他女兒,現在我奉了主公之命前來救援齊國,如果帶個老婆回去,老百姓見了,難道不會說我打仗是為了人家的女兒?你叫我把臉往哪擱?”

世子忽死活不願意娶齊僖公的女兒,其實另有隱情。公元前716年,世子忽已經娶了陳桓公的女兒媯氏為妻。雖然那也是一樁政治婚姻,世子忽對媯氏卻十分喜愛,還沒來得及舉行結婚儀式,就和她圓房了,這在當時傳為笑談。從這個細節上可以看出,媯氏對於世子忽來說,是一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女人,否則的話,世子忽既然這麽愛面子懂禮數,為何會猴急著與她上床呢?世子忽與媯氏做了十年夫妻,一直琴瑟合諧,感情相當不錯。當然,他也不可能只有媯氏一個女人,肯定還有其他的側室,但這些側室都不能危及到媯氏的地位,因此相安無事。現在,他如果將齊國的公主娶回去,情況就大不相同了。齊國是大國,又是鄭國的盟國,齊國公主不可能屈居媯氏之下,勢必被立為嫡妻,這是媯氏難以接受的,也是世子忽不忍心看到的。

實事上,鄭國的老百姓對於這樁婚姻倒是蠻期盼的,有詩為證: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翺將翔,佩玉瓊踞。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翺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這是收錄於《詩經·鄭風》中的一首名為“有女同車”的愛情詩,寫得唯美而浪漫。《毛詩序》說,這首詩其實是鄭國人因世子忽不娶齊國的公主,替世子忽感到惋惜而作。

北戎軍被打敗後,齊僖公慰勞前來救援的各國大夫,給大家發放牛、羊、豬、黍、梁、稷等牲畜和糧食,並且舉行了盛大的宴會。在宴會上,齊僖公請魯國的大夫為大家排座次。這件事情本來就有點存心不良:按爵位,鄭是伯爵,其他諸侯一般是侯爵,鄭只能排在其他諸侯之後;但按功勞,鄭軍是這次打敗北戎的主力,理應排在其他諸侯之前。到底是序功還是序爵?齊僖公耍了個滑頭,把這個燙手的山芋交給了魯國人。

在當時,魯國被認為是保存了最正統周禮的國家,所謂“周禮盡在魯矣”,魯國人也引以為榮。魯國的前任國君魯隱公便是排座次的高手。有《左傳》的記載為證:

公元前712年,山東的兩個小諸侯——滕侯和薛侯同時來到曲阜朝覲魯隱公,因為排座次的問題而發生爭執。薛侯認為,薛國在周朝先受封,理應排在前面。滕侯認為,滕國世代為周朝的蔔官之長,而薛國是異姓諸侯,滕國應當排在前面。

薛侯姓任,相傳是黃帝的後裔。夏朝的時候,有一位叫做奚仲的人擔任了夏朝的車正(交通部車馬司司長),建立了薛國。滕侯姓姬,周朝初年由周文王的兒子錯叔繡建立。在這場爭執中,薛侯強調他源遠流長,滕侯則強調他根正苗紅,兩個人鬧得不可開交。

這個在別人看來很難解決的問題,魯隱公卻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派人對薛侯說:“承蒙您和滕侯屈尊來看望寡人。周朝有句諺語說,山上的木頭交給工匠丈量,賓客的禮節由主人加以抉擇。按照周禮的規定,諸侯相會,同姓在前,異姓在後。寡人如果到薛國拜訪您,也不敢與任姓諸國的國君爭奪位置。您要是給寡人一個面子,就請您讓一讓滕侯,讓他排在前面吧!”一番話說得薛侯心悅誠服,於是讓位於滕侯。

從這個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出魯隱公的政治智慧。但並不是每一個魯國人都有這種智慧。公元前706年,當那位不知名的魯國大夫欣然接受齊僖公的任務給大夥排座次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將給魯國帶來巨大的麻煩。

他不作任何解釋,沒有事前溝通,就按照周禮的規定,將鄭國的世子忽排到了最後。

公元前702年,中原大地再起戰端。挑起戰事的是鄭伯寤生,戰爭的對象是多年來情同兄弟的魯國,開戰的理由是四年前魯國大夫排座次不公,侮辱了鄭國。

有意思的是,寤生這次攻打魯國,事先還派人到齊國請求支援。要知道,齊僖公正是這件事的肇事者啊!如果不是他耍了個心眼,將排座次的事交給魯國人去辦,魯國人又怎麽會得罪鄭國人呢?按理說,齊僖公這時候應該出面當個和事佬,擺平鄭魯兩國之間的矛盾。畢竟,一方面事因齊國而起,另一方面魯桓公是他的女婿,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斡旋一下嘛。可是,齊僖公見到鄭國的使者,二話不說,就答應派兵支援,並且還主動提出,可以叫衛國一道參與此事,共同討伐魯國。

衛國與鄭國為敵多年,公元前707年的濡葛之戰中,又參加討伐鄭國的王軍。齊僖公在這個時候要衛國人參與鄭國的戰事,實際上很有可能是衛宣公主動提出來的。濡葛之戰後,寤生的事業達到了頂峰,中原諸國“莫非鄭黨”,連齊國都唯其馬首是瞻,衛宣公又怎麽會不識相?逮著這個機會,他也迫不及待地跳出來,希望能夠給鄭伯擦上一次鞋。

齊、衛、鄭三國聯軍包圍了魯國的郎城。《春秋》寫到這事,是這樣表述的:“齊侯、衛侯、鄭伯來戰於郎。”

為什麽要用“來戰於郎”這樣古怪的表述呢?《左傳》解釋說:“我(即魯國)有辭也。”也就是說,魯國實際上無罪,而且三國聯軍未奉王命,師出無名,所以不能用“討伐”或“征伐”這樣的字眼,而只能書“來戰”。

還有一個問題,按照《春秋》的習慣,戰爭的發起國應該記載於仆從國之前,但這一次是鄭國發起的戰爭,為什麽要把齊侯、衛侯列在前面呢?

對此,《左傳》又解釋:“先書齊、衛,王爵也。”這就是文人的嘴毒:寤生不是說排座次有問題嗎,我還是要這麽排,就算是以你為主發動的戰爭,我也要嚴格按照周禮,把爵位高的人排到前面,怎麽著?

魯國人采取了避而不戰的戰略。三國聯軍在郎地耀武揚威了幾天,自覺無趣,草草收兵回國了。

這也是寤生最後一次領兵出征。

公元前701年,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外交家、陰謀家、修辭學家、周王室原左卿士、鄭伯姬寤生在新鄭與世長辭,享年五十一歲。鄭莊公是他死後的謚號,“莊”的意思是克敵制勝、平定亂世。

寤生生於新鄭的首席權貴之家,是父親鄭武公的嫡長子、社稷的法定繼承人。然而,他的童年並不幸福,沒有得到母親武姜應有的愛護,反而數次被建議廢為庶子。不公平的待遇養成了其喜怒不形於色的性格,也使得他精於計算且深藏不露。

當上國君之後,他的親弟弟京城大叔段在母親武姜的支持下密謀反叛,群臣都對此表示擔憂,而他總是安之若素,放長線釣大魚,直到段做出實質性的反叛行為,才輕而易舉地將其擊破,由此樹立了自己的威信,鞏固了政權,維護了國家的統一和人民的團結。

寤生所處的年代,正是春秋亂世的前期,王室勢力衰微,諸侯你征我伐,中原戰亂頻仍。在覆雜的國際環境中,他始終保持了清醒的頭腦,不惹事,不怕事,不怕碰硬,但也不硬碰,靜若處子,動若脫兔。四國聯軍圍攻東門、五國聯軍割禾奪麥的時候,他安安靜靜地呆在城堡之中,甘當縮頭烏龜,以不變應萬變,適時拋出一點小誘餌,轉瞬間將敵人的攻勢化為烏有。輪到他反擊的時候,戰爭與外交手段並用,威逼與利誘共舉,時而把酒言歡,時而刀兵相向,緊緊抓住矛盾的關鍵,狠狠地打擊最兇惡的敵人,同時轉化次要矛盾,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建立廣泛的國際同盟,有效地維護了鄭國的利益,增強了國際間的合作,為中原地區的社會政治穩定作出了傑出貢獻。

寤生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不出兵則已,出兵則必勝。他內戰內行,外戰也內行,無論是打宋國、打衛國、打王軍、還是打北戎,他都穩操勝券,牢牢控制了戰爭的主動權。在他的領導之下,鄭國軍中人才濟濟,既有世子忽、公子突這樣的帥才,也有穎考叔、原繁、高渠彌、祝聃這樣的猛將,還有祭仲這樣的綜合性人才,這些人有的為他出謀劃策,有的為他沖鋒陷陣,將鄭軍打造成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常勝之師,這支軍隊的戰鬥力在當時中原各國中首屈一指。

寤生行事果敢,收放自如,在重大問題上能把握一個“度”字,做到了有理、有利、有節。濡葛之戰中,他果斷迎擊王軍,將天子的部隊打得落花流水;戰後又及時派人向天子致以慰問之情,安撫天子那顆多次受傷的心。雖然兩代天子都對他懷有成見,他卻成功地應用胡蘿蔔加大棒的戰術,把王室玩弄於股掌之上,將王室當做自己黨同伐異的金字招牌,在外交與戰爭中靈活運用,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寤生還是一位高明的修辭學家。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他都註重遣詞造句,文采斐然,非常人所能及。他能夠用最平和的語氣說出最狠毒的話,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包含了多少狡詐與智慧,被人沿用至今;而他對許叔和百裏的那番演講,措辭之謙卑,實質之倨傲,更是堪稱古今一絕。

寤生在世的時候,鄭國政治穩定,軍力強大,國際地位崇高,雖然沒有稱霸,卻已經具有霸主的實質。而這一切,是建立在一個只有幾十年歷史的新興國家的基礎之上,鄭桓公和鄭武公泉下有知,當為這位惡夢中出生的後人感到驕傲與自豪。

寤生死後,世子忽順理成章繼承了君位,成為鄭國的主人,也就是歷史上的鄭昭公。

鄭莊公留給鄭昭公的是一個強大而穩定的國家和一批精明能幹的朝臣。這些朝臣當中,最受鄭昭公信任且最有權勢的是祭仲。

據《左傳》記載,祭仲同樣深得鄭莊公寵信,曾經作為鄭國的迎親大使,前往鄧國為莊公迎娶公主鄧曼為夫人。鄧曼就是鄭昭公的母親。因為有這段淵源,祭仲與鄭昭公的關系十分密切,可以說一直以來就是鄭昭公的老師和智囊。而鄭昭公的即位,按《左傳》的說法,也是“祭仲立之”,是靠了祭仲才上臺。這樣說似乎誇大了祭仲的作用,因為按照嫡長子繼承制的原則,鄭昭公作為世子的身份是早已經明確的,無須通過祭仲來確立。祭仲最多作為輔政大臣,在政權交替的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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