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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太乙奇門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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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叉又稱藥叉,也叫能啖鬼,這可是不折不扣的妖物。陳靖仇沒想到一進村就劈頭碰到了這種妖物,措手不及之下,也來不及多想,伸指在背後劍鞘上一彈,長劍立時脫鞘而出,握在手中。那兩個妖怪原本聽阿如說有客人來了,興沖沖地過來,沒想到陳靖仇突然橫眉豎目,拔出一柄明晃晃的長劍,兩個都嚇了一大跳,也不知該逃還是該躲起來。阿如見陳靖仇拔出劍來,急道:“你幹什麽?不準欺負阿榆和啾啾!”

小雪見情形有異,在一邊道:“陳大哥,等等,聽阿如妹妹的吧。”

陳靖仇見這兩個妖怪全無敵意,也已覺得和以前見過的妖物大為不同,握劍在手,亦是猶豫。拓跋玉兒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急道:“小雪,怎麽了?”

小雪還不曾說,阿如已急急道:“阿榆和啾啾都是很乖的,爺爺還讓我別欺負他們,你怎麽能欺負他們?你怎麽這樣?”她說得急,眼眶裏有淚花閃爍。小雪道:“阿如妹妹,他們也住在天外村裏嗎?”

阿如點點頭道:“是啊。爺爺說,妖怪也有妖怪的修行之道,阿榆和啾啾也是爺爺的徒弟,他們從來不害人,就是好妖怪,是我的朋友。”她生怕陳靖仇傷害這兩個妖怪,擋在了他們跟前。陳靖仇從來沒想過這兩個妖怪居然是然翁的徒弟,看樣子不假,便訕訕地收起了長劍,道:“阿如妹妹,真對不起,我不知道。”

阿如見他收好了劍,這才和顏道:“對啦。爺爺說,天下萬物,都是一般。阿榆啾啾,你們幫我去收拾客房,這三位是爺爺的客人。”

那阿榆和啾啾見陳靖仇收好了劍,這才驚魂未定地過來見禮,只是他們看陳靖仇的目光仍有點害怕。陳靖仇見這兩個妖怪態度溫和,全無以前見過的妖物那股暴戾之氣,心道:“真想不到。師父總是說,人妖殊途,勢不兩立,原來也有好妖怪。”他從來沒有這麽想過,師父跟他說的亦是除惡務盡,凡是妖怪都要消滅,可是在這仙人島上,人和妖怪居然能和睦相處,當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阿如帶著他們走進村子。這村子甚小,走了沒多遠,便見前面有座宅院,門前還掛著一塊“然翁居”的匾額。正要進去,卻聽裏面傳來了然翁的聲音:“阿如,你這小丫頭又說了爺爺什麽壞話?”阿如吐了吐舌頭道:“糟啦,原來爺爺已經回來了。”

一見然翁出來,陳靖仇忙和小雪、拓跋玉兒正色行禮道:“然翁。”

然翁走出院門,看了看陳靖仇他們道:“陳公子,請進吧,客房都準備好了。”

陳靖仇到了此時,心裏一塊大石才算落了地,他道:“然翁,沒想到您比我們回來得還快。”

然翁笑道:“我是馭劍回來的,當然比你們要快了。先歇息一下吧,我這就給那位小姑娘看看傷。”

拓跋玉兒聽然翁說是馭劍,忍不住問道:“然翁,您會馭劍?”

然翁捋了捋胡子,笑道:“一點雕蟲小技,不足掛齒。阿如,扶玉兒姑娘到我房裏去吧。”

阿如扶著拓跋玉兒進了然翁的房間,陳靖仇和小雪在外面等著。小雪見陳靖仇坐立不安,輕聲道:“陳大哥,別擔心,然翁老先生一定能治好玉兒姐姐的。”

陳靖仇這才省得自己有點失態。他強笑了笑道:“是啊,一定的。”只是心裏仍在想著:“師父的事該怎麽辦?先前說了饕餮的事,然翁都說很棘手。”但事已至此,也只有一步步來,先治好拓跋玉兒的傷再說。

過了一會兒,阿如扶著拓跋玉兒和然翁一塊兒走出來。拓跋玉兒的臉上已換上了幹凈紗布,然翁一邊走,一邊道:“小姑娘,你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

拓跋玉兒道:“多謝然翁。”小雪連忙上前扶著她進房。等她兩人進去了,陳靖仇見然翁若有所思,心頭又是一沈,低聲道:“然翁,是不是玉兒姐姐的傷……”

然翁道:“玉兒姑娘的傷很重,已傷到了眼睛。刀傷好治,不過這眼睛……”

陳靖仇的心剎那間沈到了谷底。他急道:“然翁……”馬上又壓低聲音道,“然翁,請您一定要救救她,不論付出什麽代價,我都願意!”

然翁沈思了一會兒,才道:“辦法倒是有。”

陳靖仇見他沈吟不語,急道:“要怎麽樣?”

然翁道:“要讓她雙眼覆明,辦法有一個,但要花點時間。我有點擔心我不在這兒的時候,愛哭的小姑娘的傷會惡化,到時連我都要束手無策了。若能請得他來……”

陳靖仇急道:“是哪一位?請然翁明示,我一定去請他來。”

然翁苦笑道:“那個人,請是沒用的,方才我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卻一口回絕了我。”

陳靖仇一楞,問道:“是那位古月先生?”

然翁點了點頭:“就是他。只是他再不願出手,這事很難啊。”

然翁和古月先生乃是棋友,兩人看來交情不淺,陳靖仇這才知道然翁讓他們先回來,原來是代他們向古月先生求情。他心中又是感激,卻也更加失望,心想:“若連然翁都治不好玉兒姐姐的眼睛,難道……難道玉兒姐姐只有失明了?”

他越想越是心痛,然翁怕他心裏難受,便道:“先別著急,我已讓阿榆他們去采藥了,希望玉兒姑娘造化大,能撐過今晚。”

陳靖仇道:“然翁,您和古月先生都是世外仙人,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為什麽不肯救人呢?”

然翁嘆道:“這老狐貍也是心有餘悸啊。唉,不說了。”他搖了搖頭,又道,“陳公子,你就先安心歇息吧,既然來到島上,便是有緣。”

這一夜,陳靖仇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總是睡不著。傳說中仙人都以慈悲為懷,然翁正是如此,那古月仙人卻如此冷漠,實在讓人想不通。然翁說他心有餘悸,也不知悸的是什麽。他正在思前想後,門外突然傳來小雪的聲音:“陳大哥!陳大哥!”

陳靖仇聞聲翻身坐起,開了門道:“小雪,怎麽了?”

一開門,卻見小雪一臉驚惶,眼淚都快要流下來了,低聲叫道:“陳大哥,你快去看看玉兒姐姐,她的傷勢又重了!”

陳靖仇吃了一驚。小雪和拓跋玉兒的房間就在隔壁,他連忙跑了過去,連鞋都沒穿好。一進房裏,卻聽得拓跋玉兒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麽,聲音很是微弱。他伸手去搭一下脈,才一碰到,便覺拓跋玉兒的體溫高得燙手。他道:“怎麽回事?怎麽又變成這樣了?”

小雪已跟了進來,低聲道:“我也不知道。方才玉兒姐姐突然說起話來,我只道她在說夢話,可一摸她的手,竟然燙成這樣子。陳大哥,這……這該怎麽辦?”

她越說越驚惶,眼淚已滾落下來。陳靖仇也不知所措,道:“我去叫然翁過來看看。”

他跑到然翁房前,輕輕敲了敲,裏面卻沒有人應門。他還道然翁睡得太沈,將手勢加重敲了敲,仍然沒有人應答,倒是邊上的門開了,阿如探出頭來迷迷糊糊地道:“陳哥哥啊,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

陳靖仇道:“阿如,玉兒姐姐的傷勢突然加重了,快請然翁他老人家來看看吧。”

聽得拓跋玉兒傷勢加重,阿如也吃了一驚,揉了揉眼道:“阿榆有一味藥找不到,爺爺連夜去西母峰找了,他沒在。”

聽說然翁沒在,陳靖仇更是驚惶。小雪聽到他們的對話,走過來說道:“陳大哥,那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陳靖仇心裏根本沒有主意。然翁也擔心今夜拓跋玉兒的傷會惡化,可怕什麽偏生來什麽,他道:“阿如,村裏還有人會看病嗎?”

阿如搖了搖頭道:“除了爺爺,沒有人了,村子裏又沒人得過病……”

陳靖仇聽她這般說,更是茫然。小雪見他都沒了主意,險些哭出聲來,卻聽陳靖仇喃喃道:“看來只有這麽辦了。”她又驚又喜,問道:“陳大哥,怎麽辦?”

陳靖仇道:“小雪,你先在這兒用神農鼎再煉一次藥,我去找然翁。”

阿如在一邊道:“不行,陳哥哥,爺爺是馭劍去的,你又不會馭劍,要走著去,十天半月都走不到。”

陳靖仇和小雪又都是一楞。小雪看了看阿如,又看看陳靖仇,終於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陳靖仇聽得她哭泣,越發心煩意亂,小聲道:“那,只有這麽辦。小雪,這兒有張方子,請你幫我煉出來好嗎?”

小雪心想這張方子先前給拓跋玉兒煉過兩回了,第二次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也一樣無用。可現在這時候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好歹試一試了。她道:“好的。陳大哥,你要去哪裏?”

陳靖仇急匆匆地向自己房裏走去,準備把神農鼎放出來。聽小雪問他,他頭也不回地說:“去求古月先生。”

古月仙人是不是還在先前遇到他的地方,陳靖仇並不知道,只是他已無暇多想,滿腦子盡是無論如何都要請古月仙人出手。雖然天色已暗,但他掛念著拓跋玉兒的傷勢,已不顧一切,在山道上狂奔而去。

前面不遠處便是先前然翁和古月仙人對弈的地方。陳靖仇不知古月仙人還在不在,心裏正在忐忑,耳畔忽然傳來幾聲琴音。陳靖仇對音律也很有興趣,雖然師父不準他在這方面多下功夫,他不能奏琴,卻也算個知音,聽了幾句,便知那是一闋《善哉行》。

《善哉行》乃是漢曲,是幾百年前的古曲。陳靖仇心道:“《善哉行》曲辭中說‘經歷名山,芝草翩翩。仙人王喬,奉藥一丸’。你古月先生也算王喬一類人物,卻不肯救人,彈這曲子豈不是自相矛盾?”想到曲辭中還有什麽“來日大難,口燥唇幹。今日相樂,皆當喜歡”,現在自己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當真是口燥唇幹,但來請古月仙人救人,仍是希望渺茫,又有什麽好喜歡的。

他心中胡思亂想,腳下反倒更快,暮色中,只見一個藍衣人坐在松下一塊磐石邊,正是古月仙人在奏琴。陳靖仇趕得太急,快到近前時,胸前的符鬼突然又是一顫。他吃了一驚,心道:“怎麽有妖物在側?”心中一慌,腳下一絆,險些摔了個大跟頭,琴音也戛然而止,只聽古月仙人朗聲道:“亂我琴音者,請上前來。”

陳靖仇聽得古月仙人的聲音,更是惱怒,心道:“你倒是四平八穩。”但已到古月仙人面前,他也不敢缺了禮數,整了整衣服,上前道:“晚輩陳靖仇,拜見古月先生。”只是他一路趕得太急,說起話來仍是有點氣喘。

古月仙人看了看他,仍是端坐不動,緩緩道:“陳公子夤夜來此,不知有何見教?”

陳靖仇走到他跟前,深深施了一禮道:“古月仙人,家姐拓跋玉兒傷勢突然加重,然翁老先生又外出未歸,晚輩懇求先生一施援手,沒齒難忘。”

古月仙人冷冷道:“陳公子,你難道不曾聽然翁說過,我不救世上一人嗎?”

聽得古月仙人依然這般說,陳靖仇更是如兜頭一盆冷水澆來。他又深深行了一禮道:“晚輩也知道先生之誓,但事情緊急,若先生能夠相救,晚輩做牛做馬,在所不辭。”

古月仙人看了看陳靖仇,突然又低頭調了調弦道:“做牛做馬,亦屬不必,生死由命,陳公子請回吧。”

雖然有所準備,但古月仙人這等公然逐客,陳靖仇亦是受不了。他急道:“先生,玉兒姐姐的傷突然又加重了,我不求先生如何,只求先生授我一個權宜之計……”

古月仙人打斷他的話道:“說到底,你還是要我去救人。你帶劍而來,是不是我若不去,你便要動武?”

陳靖仇的長劍向來隨身,從不放下,這回急匆匆趕來亦背在身後,只是從來沒想過要和古月仙人動武。聽得古月仙人這般說,陳靖仇又氣又急,喝道:“先生若真個不願,那晚輩縱知珷玞不足與連城爭輝,也想試試!”

他是氣頭上的話,誰知古月仙人反倒一笑,淡淡地道:“那就好。只消你能迫得我站起來,我便破例去一次。”

陳靖仇本是氣急敗壞之下說的話,見古月仙人竟然如此回答,他心頭一動,忖道:“雖然我肯定不是你的對手,可我這些日子功力大進,不信連迫你站起來都不成!”他一長身,喝道:“好,先生,得罪了。”

話音甫落,他伸手在背後劍鞘上一彈,長劍鏗然作聲,脫鞘飛出,陳靖仇將劍握在手中,極快地在地上畫了四縱五橫九道,喝道:“律令律令,四縱五橫,萬鬼潛形。吾去千裏者回,萬裏者歸。呵吾者死,惡吾者自受其殃,急急如律令!”

這是鬼谷秘術中的禹罡式。陳靖仇自然不敢真個用殺手,但禹罡式一使出來,身上登時布滿了森嚴殺氣,劍身上亦隱隱有冰霜凝結。只是古月仙人渾然不覺,伸指一撥琴弦,琴聲又起,卻是一闋《滄浪歌》。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據說先秦屈原沈江前,遇到一個漁夫,自陳世人皆醉我獨醒,世人皆濁我獨清,漁夫則以此歌答之。琴聲閑雅,陳靖仇卻覺身上的殺氣如冰雪向日,一絲絲被化去,一口長劍也隱隱有點暖意,不由一怔,心道:“不好,他竟然這般輕易就破了我的禹罡式!”他知道古月仙人肯定深不可測,可也沒想到竟然深不可測到這等地步,自己準備全力一擊,而對方僅僅彈幾個琴音就把自己的攻勢化解於無形,這禹罡式用不下去了。若是當初,肯定馬上就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但陳靖仇這些日子來屢遇強敵,更得張烈指點,功力已不可同日而語,他左手五指一屈,已撚成了天官訣,在劍身一指,喝道:“疾!”

借著禹罡式餘勢未竭,他已使出了馭劍術。剛使出馭劍術,陳靖仇便有些後悔,心道:“糟了!我又不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萬一將古月仙人傷了那怎生是好?”本來右手一松,長劍便要直射出去,他一後悔,便想將劍柄握住。誰知這些天他的功力長進還當真不小,馭劍術說出便出,比以前更快了許多,長劍已如閃電般直射出去,連後悔都來不及,暗道:“這回真是糟糕!”嘴裏已叫道:“快閃開!”

當初在雷夏澤公山師伯的小屋前與墨硯農一戰,陳靖仇使出馭劍術也曾經險些被墨硯農收去,但墨硯農已是全力戒備,而且那時陳靖仇初出茅廬,現在的馭劍術比那時少說也快了一倍,現在墨硯農再想收定然已收不去。眼見長劍便要飛至古月仙人近前,琴弦忽地“琮”一聲,長劍去勢一滯,直如飛鳥投林,輕輕巧巧斜落下來,插在了地上,離古月仙人足足差了三四尺。

陳靖仇見此情形,心中既是一寬,又是驚嘆,忖道:“果然奈何不了他。”古月仙人的琴聲竟似在身邊布下了一道無形羅網,連飛劍都到不了他身邊。陳靖仇正在遲疑,古月仙人的手指已在弦上連彈三下。這三聲琴音比先前都要高了些,古意盎然,那闋《滄浪歌》已終,轉到了一闋《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說的是戰爭將臨,士兵枕戈待旦,士氣高昂,只待出征。原本古月仙人彈奏的都是閑雅之曲,這闋《無衣》卻盡是殺伐之意,琴聲也似有形有質,便如利斧大戟,迎面而來。陳靖仇甫聽起首的三聲,便覺前額像是被連砍了三下,雙腿不由一軟,已退了一步。他心中極是吃驚,心道:“原來琴聲也可以傷人!”但他心中驚異,手上仍沈穩無比,長吸一口氣,力貫雙足,已然站定,右手撚訣一招,那支插在古月仙人身前的長劍又已飛起,回到了他的手中。古月仙人見他這麽快就能穩住身形,眼裏亦露出一絲讚許,但雙手依舊不變,拂動琴弦,《無衣》亦轉入了第二段。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第二段與第一段大同小異,只是聲音已高了一籌。陳靖仇才將長劍握到手中,便覺得身上壓力陡然加重。他心道:“不妙,古月先生的琴聲能傷人於無形,我的飛劍卻到不了他身邊,從上盤攻擊看來無濟於事。”他記得張烈說過,術法在精而不在博,更重要的是活用,公山師伯傳他太乙奇門時,也說過要活用術法。自己與古月仙人的功力不啻天壤,正面相抗不可能有勝算,唯有出奇兵才有可乘之機。主意是拿定了,古月仙人的琴音卻天衣無縫,哪裏有隙可鉆?他握著長劍,閉上了眼,一邊運心法與琴音相抗,一邊想主意。

古月仙人見他一擊不中,便不再上前,只是站在那兒閉上了眼,心道:“少年,雖然你小小年紀有如此功力也算難能可貴,但這八音奇陣到底不是你所能抵禦的。”他知道這《無衣》威力太大,到了第三段,更是大巧不工,古拙異常,陳靖仇若是一味地強行抵抗,說不定還會受傷,因此彈到了第二段的“與子偕作”這句,左手五指一拂,便準備另換一曲《水仙操》。

《水仙操》是古琴師伯牙所創。伯牙學琴於成連,三年技成,成連便說:“我之所學,不能移人之情,你應該向我的老師方子春學習。”於是帶著伯牙出海,到蓬萊山後說,“我去接老師過來。”但良久不歸,伯牙只聽得海水汩沒,山林窗寞,群鳥悲號,恍然大悟說:“原來先生是要移我之情。”於是作了此曲。這一曲彈來,空山無人,琴聲已與天籟同化,令人萬念俱消。這一曲彈罷,陳靖仇的殺機便再不能起,唯有知難而退一途了。

古月仙人伸指剛彈響《水仙操》的第一個音,陳靖仇心頭忽地一亮。古月仙人最先彈的那闋《善哉行》,一換為《滄浪歌》,二轉為《無衣》,這些調子猶在耳邊,他心道:“《善哉行》是土象,《滄浪歌》卻是水象。土能克水,由土轉向水,而《無衣》卻是金象,金能生水,古月先生所彈之曲,一般也深合五行,正是張大哥說過的相生相克之理。只是他似乎五行皆通,彈奏之時流轉如意,毫無滯澀,似乎連成一片,所以我看不出破綻。”這回古月仙人雖然只彈響了第一個音,卻有滄海浩渺、吞吐宇宙之概,他心知一旦再陷入琴聲之中,真個要石沈海底,再無還手之力。只是陳靖仇的脾氣向來寧折不彎,明知不敵也要試試。他咬了咬牙,將長劍往身前一插,趁著古月仙人的琴聲尚未大作,雙手繞著劍柄連變數訣,喝道:“疾!”

這是木之劍。陳靖仇也知道自己僅剩這最後一擊之力,若不成功,再無機會,因此也不再保留。隨著他的咒語之聲,劍下已有劍氣攻出,便如春來萬木萌動,根須在地底不斷生長,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地底的樹根很快就要遍布八方,破土而出。只不過一瞬間,古月仙人坐的大石四周,細小的沙石已在簌簌而動,卻到了他三尺外便再不能前,似有一只無形的大手在古月仙人周圍畫了個大圈。

古月仙人已感受到這次攻勢從地底而來,心道:“原來這少年也知道我要彈《水仙操》了,只是他畢竟不知我這八音奇陣的妙用。”《水仙操》雖是水象,水能生木,陳靖仇的木之劍能更增威力,但八音奇陣不是僅僅相生相克一句話便可概括,陳靖仇縱然應對得法,也攻不破古月仙人的琴聲。他十指仍然不緊不慢地彈奏,就算陳靖仇的木之劍有金剛大力,但這一闋《水仙操》還是如春風化雨,又如滄海無邊,不論陳靖仇攻勢多強,仍是化解於無形。

陳靖仇早知木之劍攻不進去,他雙手又變了個訣,口中低低念道:“元始安鎮,普告萬靈。左社右稷,不得妄驚。太上有命,搜捕邪精。護法神王,元亨利貞,急急如律令!”這已是土府真君咒。陳靖仇的本性屬木,因此水木兩系術法最精,火土就要弱不少,金系術法總是不得其門而入,陳輔最擅長的金系雷法他就一直學不好。但現在他對“活用”二字已然頓悟,術法在精不在博,與其強求五行皆通,不如精修“活用”,這樣自己的弱項也能發揮出不可思議的威力。他的木之劍攻勢受挫,馬上以土之劍輔攻。

古月仙人已覺陳靖仇的攻勢突變,心道:“這少年果然大有靈性。”只是不管陳靖仇怎麽變,古月仙人仍是以不變應萬變,《水仙操》彈來,已是物我兩忘,天人合一,就如不管外面是狂風暴雨還是驚濤駭浪,他仍是端坐茅屋之中,風雨皆不能侵。

陳靖仇這土府真君咒運用極快,實已超越了他的極限。雖然仍然攻不破古月仙人的琴音,但他仍然不動聲色,手上所撚之訣再變,忽地往劍柄連敲三下,喝道:“疾!”這三下一敲,長劍又沒入土中一尺,已有一半插在土裏了,劍身霎時變得通紅,便如一支巨燭,映得周圍紅光一閃。這紅光轉瞬即逝,眨眼間又凝成一片冰霜,隨著陳靖仇的厲喝,劍身發出的劍氣亦隨之大長,已是金木水火土五行劍氣齊出。

這正是五行合一的太乙奇門。以陳靖仇的功力,本來不足以發動這太乙奇門,但他聆聽古月仙人的琴音,觸動靈機,對“活用”二字有了深一層的感悟,不知不覺間福至心靈,居然五行合一,大超水準用了出來。古月仙人只覺陳靖仇的攻勢剎那間大變,竟比先前大了一倍有餘,心中亦不覺一動。他十指連拂,琴聲直如行雲流水,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雖是一闋水象的《水仙操》,竟然亦是五行合一,層次分明,絲絲入扣,將陳靖仇的五行攻勢盡數化去。

此時《水仙操》已至最後一段了。隨著古月仙人手指一撥,餘音裊裊,陳靖仇的攻勢頓化烏有,胸中的豪情殺氣也霎時消散。陳靖仇見這最後一擊仍是無功,再無信心。方才這一波攻勢亦已用盡他渾身之力,他腿一軟,只覺便要坐倒在地,心裏卻在咬牙道:“不要倒下!不要倒下!”可心裏這麽對自己說,兩條腿仍是不爭氣地軟倒。他伸手扶住長劍,借力一撐,饒是如此,仍是單腿跪倒在地。此時雲散月出,月朗風清,琴聲的餘音猶回蕩在空中,方才的殺氣卻已蕩然無存,只是古月仙人背後的那棵大松樹上簌簌落下一片松針。

松樹是歲寒三友之一,終冬不雕,何況這仙島上四季如春。只是方才陳靖仇攻勢如潮,這棵大松樹受到波及,松針亦被擊落不少。松針落下,在空中又被逼開,圍著古月仙人落成了個大圈,沒一根沾在他身上。見此情景,陳靖仇更是信心全無,頹然道:“古月先生,抱歉,是我學藝不精。”想到自己不顧一切也不能撼動古月仙人分毫,想求他去救拓跋玉兒那是沒指望了。敗在古月仙人手下倒不算什麽,但想到拓跋玉兒的傷勢只怕要受耽擱,說不定連然翁都救不回來,他越想越傷心,眼裏不禁落下淚來。

知道公山師伯去世,只道相救師父無望,陳靖仇平生第一次流淚,這是第二次。淚水一旦落下,便再也止不住,滴在地上,將他身前都打濕了一片。正在傷心時,耳畔忽然聽得古月仙人嘆了口氣道:“陳公子,能將一根松針逼到我衣上,也算難得了。”他聞聲擡頭,卻見古月仙人仍然端坐在石上,手上拈著一根松針,想必是方才松針齊落,有一根飄到了他身上。他希望又生,忖道:“古月先生是不是回心轉意了?”卻聽古月仙人又道:“那小姑娘的傷勢很重,你的方子也算對癥,只是藥力不足,還要加一味百年地稔草。這藥前面紫音山頭就有,你馬上采來加入丹爐中,應該來得及。”

雖然古月仙人沒答應去救拓跋玉兒,但這般指點迷津還是讓他大為感激。陳靖仇站起身來,拔劍收回背後,躬身一禮道:“多謝古月先生。”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轉身便向山頭奔去。身後卻又傳來古月仙人的琴音,仍是那闋《善哉行》:“自惜袖短,內手知寒。慚無靈轍,以報趙宣。月沒參橫,北鬥闌幹。親交在門,饑不及餐。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何以忘憂,彈箏酒歌。”琴音和平中正,聲聲入耳,身上的力氣竟然恢覆了不少。他知道那是古月仙人以琴聲暗中相助自己,雖然仍對古月仙人的冷漠有點看法,但心中不無感激。

陳靖仇一走,小雪便請阿如將藥配了放在神農鼎中燒煉。想到這藥只怕仍無效用,小雪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然翁還沒回來,陳靖仇亦是一去不歸,她更是心慌意亂,不時看看神農鼎,又看看床上的拓跋玉兒,心裏不住地叫著:“陳大哥,然翁老先生,快回來啊!”

此時正是月落參橫、北鬥闌幹之時。正在小雪坐立不安之時,外面阿如忽道:“爺爺!”聽得她的聲音,小雪連忙跑了出去,見然翁正從門外走進來,身後跟著那阿榆,阿榆背上背著個人,正是陳靖仇。她吃了一驚,叫道:“陳大哥!然翁,陳大哥怎麽了?”

然翁嘆道:“這小子,我回來時,看見他摔在紫音山下,人事不知。這麽晚了,他居然還在爬山,準是摔了下來。”

一聽陳靖仇從山上摔下來,小雪更是擔心,正要過去給陳靖仇念療傷咒,陳靖仇從阿榆肩上擡起頭來道:“我不要緊,先別管我,小雪,快把這藥放進神農鼎中,給玉兒姐姐服下。”

小雪接過了那棵藥草,然翁在一邊道:“這是百年地稔草,確是療傷聖品。你是為了那姑娘去采藥的吧?”

陳靖仇臉上已被刮了好幾道,頭上也沾滿了泥巴,聞聲笑了笑道:“是。”只是剛才說一句話已是勉強,這回再說一個字都覺得難了。然翁道:“阿榆,快把他放進房裏,我來給他整骨。”

小雪拿著百年地稔草,既想早點放進神農鼎裏,又擔心陳靖仇的傷勢,低聲道:“然翁,陳大哥他……”

“他沒事,只是些皮外傷,過兩天便好。小雪姑娘,你快去吧。”

小雪聽然翁這般說,這才放下心來,回房去開了蓋將百年地稔草放進鼎中。一放進去,鼎裏便升騰起一股五彩光芒,正與那次一樣。見此情形,小雪大感寬慰,心道:“陳大哥果然尋著了對癥的良藥。”

她將藥汁拿去給拓跋玉兒服下,果然立竿見影,拓跋玉兒的熱度立時退了下去。她見拓跋玉兒一時無礙,睡得很安穩,便又到了陳靖仇屋中,見陳靖仇半躺在床上,精神已恢覆了大半。看見小雪進來,陳靖仇一邊掙紮著要起來,一邊問道:“小雪,玉兒姐姐怎樣了?”

小雪忙過去扶住他:“玉兒姐姐沒事了。陳大哥,你傷還沒好,別起來。”她一邊用療傷咒給陳靖仇治療皮外傷,一邊道:“陳大哥,你是怎麽找到這藥的?”

陳靖仇道:“是古月先生指點的。”

一聽是那個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古月仙人指點的,小雪很意外:“是他?”

“是啊。古月先生說,原先那方子也算對癥,就是藥力不足,要加這味百年地稔草才行。”

小雪皺了皺眉,喃喃道:“奇怪,古月仙人怎麽知道你的方子裏少了這味藥?”

陳靖仇聞言一怔。他一直沒往這方面想,正待說什麽,門外忽地傳來然翁的聲音:“陳公子。”

一聽然翁的聲音,陳靖仇忙道:“然翁,請進。”

小雪連忙去開門,然翁走了進來,給陳靖仇搭了搭脈,笑道:“陳公子,你真是吉人天相,不會有事了,只是你膽子也大,居然這麽晚還會去采地稔草。”

陳靖仇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聽得只有這藥能治玉兒姐姐,就沒想別的。”

然翁點了點頭道:“確實。不過,地稔草乃人間所無,你是怎麽知道的?”

陳靖仇道:“是古月先生告訴我的。”

然翁怔了怔,馬上微笑道:“原來是這老狐貍,我一直很奇怪,玉兒姑娘受了這麽重的傷,怎麽能撐到現在。”

陳靖仇摸不著頭腦,問道:“怎麽了?”

然翁嘆了口氣道:“玉兒姑娘的傷很重,你的方子只是尋常刀傷藥,治不了她這麽重的傷。若非先前服用過地稔草,傷勢更要惡化。”

小雪突然“啊”了一聲,叫道:“那……那回那人,原來就是古月先生!”

陳靖仇亦是恍然大悟:“一定是他!”

然翁被他們說得莫名其妙,問道:“怎麽了?”陳靖仇便原原本本地將先前曾有人在神農鼎中加了點什麽的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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