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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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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靖仇走到這個掛著塊“桃花亭”匾額的驛亭前,日正當午。雖然天並不熱,但他急著趕路,走得滿頭是汗。

驛路之上,十裏一長亭,五裏一短亭,這是給行路之人歇息所用。走道的人走得累了,或者遇上雨雪,來亭裏坐一陣,喝口水,吃點東西,養足精神繼續趕路,所以在驛亭邊總是相應地開著些酒家客棧,好讓過路人打尖。久而久之,周遭也就形成了一個村落。

桃花亭就坐落在村口。也不知哪一代亭長還有點雅士之風,給這個尋常驛亭取了這麽個風雅的名字,亭邊種了幾棵桃樹,頓時顯得不同凡俗起來。驛亭邊有家名叫“賀家老店”的小客棧,食宿兼營,本來也是做點過往人的生意,但現在整個店都擠滿了人,一個店小二正忙得不可開交,恨不得連腳都舉起來。見陳靖仇出現在門口,這店小二百忙中托著個盤子過來打招呼,亮開嗓門叫道:“客官裏邊請,吃點什麽?”

這是店小二的生意經,見有過人,馬上就往裏讓,不問是不是吃飯,就問吃點什麽。這等殷勤待客,就算過客本來並不很餓,也多半會進來喝兩口小酒。陳靖仇本來就有點餓了,見這酒鋪前擱著一個大蒸籠,熱騰騰地飄出香味,更是覺得餓了,過來道:“有包子嗎?買兩個。”

店小二見陳靖仇只買兩個包子,不禁有點洩氣。不過對於開店的來說來者都是客,不論客人吃多吃少,都不能怠慢了。他道:“公子稍候,我馬上給您送來。”說罷快步把一盤酒菜放到幾個酒客面前,又到前臺抓了張幹荷葉,打開蒸籠包了兩個包子道:“肉包子兩個。公子,可要吃杯酒解解乏?小店的自釀桃花酒,開壇十裏香,很不錯呢,還有鹵雞也挺香。”

陳靖仇聽他說得熱鬧,更兼從裏面飄出一陣陣的雞肉香,更是勾人饞蟲。雖然囊中羞澀,還是道:“那,給我來半只雞嘗嘗。”

店小二道:“公子是堂吃還是打包?”

陳靖仇見酒店裏擠滿了人,只怕也沒空位子,便說:“我打包吧。”

店小二答應一聲,提起一把斬肉刀,把半只鹵雞斬成了一塊塊,手腳極是麻利。陳靖仇見他手起刀落,每一塊雞肉都切得一般大小,而且毫不拖泥帶水,心想:果然是熟能生巧,這小二哥準不會武功,可用起刀來也很妙。《莊子》上說庖丁解牛,目無全牛,師父說這裏面與武功相通,看樣子當真不假。他想起了師父,又不禁黯然。這時店小二包好了雞遞過來,見陳靖仇神色,只道他是擔憂誤了路程,便笑道:“公子,您是要過河吧?也不用太急,等月河村做完了祭祀,路就開禁了。”

陳靖仇接過雞肉,詫道:“開禁?前面出什麽事了?”

“公子不是要過河嗎?”

陳靖仇道:“我是要去雷夏澤。”

“那就是啊,雷夏澤在北邊。這兩天月河村在忙著祭祀的事,橋已封了,過不去。您看,這兒都是等著過橋的客人。”

陳靖仇一聽封了橋,急道:“那什麽時候能開禁啊?”

“挺快,挺快,就這幾天。”

這時店主在裏面高聲叫道:“小六,三號桌的客人等著上菜呢,你還有空閑聊!”

這小二見老板發話,忙應道:“賀老板,我馬上就來。”又扭頭對陳靖仇說,“公子,這兩天您過不了,我看就在小店歇兩天再說吧。您先吃著,我得做事去了。”

陳靖仇見店裏都坐不下了,便到那桃花亭裏坐下,一邊吃著肉包子,一邊吃雞肉。包子做得很不錯,雞肉更是又香又嫩。村北是一條大河,像個月牙形繞過了村子,月河村大概就因此而得名。在桃花亭裏看去,只見滿眼黑瓦白墻,河水聲傳來,就如一幅有聲的設色水墨畫,偶爾一陣風吹來,一瓣桃花被拂落枝頭,斜斜飄下。他心想:這景致,倒是很像陶元亮說的桃花源啊。王褒有句詩叫村桃拂紅粉,說的好像就是這裏。一想到這些前人的詩句,他就又想起了師父那張板得長長的臉。師父最不喜歡自己在詩賦上多下工夫,總是說:“有空,就多練練鬼谷秘術。吟幾句詩,隋虜不會倒下的。”其實詩賦一道也是師父教的,他還看到過師父早年撰的一本詩集,詩風也是江總那一派靡麗之風,只是最晚的詩也是十幾年前的了,後來師父好像就沒再寫過詩,對詩亦是深惡痛絕。也許,師父是把心思全都放在了覆興大陳上,再沒有早年的那種雅興了吧。

一想到師父,陳靖仇既擔心,又有點傷心。他想著:不管怎麽說,盡快趕到雷夏澤,找到公山師伯再說。晚一天,師父就少一分生還的希望。他已是吃飽喝足,便起身向村裏走去。那店小二雖說橋已封了,但他還不死心,仍想去看個究竟。

村子不算大,大概也就幾十戶人家。到了村北,見有座長橋橫跨大河,但橋頭卻用一些木柵攔住了。在橋邊有些人正在搭一個臺子,陳靖仇走了過去,向一個人問道:“大哥,借問一聲,這橋現在不能過嗎?”

那漢子正在鋸著一塊木板,聽陳靖仇發問,停下了手裏的活計,擡頭道:“公子要過橋嗎?等兩天吧,後天就通了。”

“是什麽事啊?”

漢子道:“公子是頭一回來月河村吧?我們村子每年都有一次河神祭,其間橋上不能通行。”

陳靖仇抓了抓後腦勺,苦著臉道:“大哥,我急著趕路,能不能通融一下,行個方便,讓我先過去?”

漢子像是聽到了什麽可怕之極的話,急道:“公子,噤聲!您可別這麽說,現在是河神醒來的時候。要是這時候有人過橋,觸犯了河神,我們村裏非有大難不可。”

陳靖仇怔了怔,詫道:“大難?河神要吃人嗎?”

漢子看了看周圍,似乎怕被別人聽到,才小聲道:“公子,您快別說了,要是被河神聽到,真要吃了你。”

陳靖仇見這條五大三粗的漢子居然這麽個怕法,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麽了,便說:“那,有沒有渡船?”

“要擺渡啊,就得往下游走兩百裏。這一帶河水很急,船根本下不了水。”

往下游走兩百裏,非走兩三天不可。聽得這麽說,陳靖仇也洩了氣,嘆道:“看來只好先住幾天,等你們祭完河神了。”

漢子見陳靖仇不再堅持要過橋,這才松了口氣,說:“是啊是啊。公子要住店,村口的賀家老店就很好,賀老板很厚道的,你不用擔心盤纏不夠。”

再厚道,也不會不收錢,何況又得耽擱兩天。陳靖仇心裏嘀咕著。但就算嘀咕也沒辦法,既來之則安之,看樣子只好先住兩天了。他回到了賀家老店,只見小六又托了一大盤酒菜從廚房出來,一見陳靖仇,小六倒是很是熱情,道:“公子,過不去吧?可是要住店?”

陳靖仇點了點頭,小六一手指了指櫃臺道:“賀老板就在那兒,公子您去找他就成了。”

賀老板倒真是挺厚道,見陳靖仇腰包不鼓,答應原本五十文一天的房錢只收他三十文。在賬簿上掛好了號,賀老板沖樓上叫道:“小雪,小雪,有客人了。”

陳靖仇扭頭一看,卻見樓上走下一個滿頭白發的女子,定睛一看,卻是個年輕女子,看樣子和陳靖仇差不多年紀。他不由一怔,這女子已走到陳靖仇跟前,向他施了一禮道:“公子請跟我來。”

這個客棧雖然不大,但樓上房間倒是不少。小雪領著他到了一間小房裏,開了窗,卻見這房間雖然又小又簡陋,也就一個鋪,但打掃得卻是一塵不染。陳靖仇道:“還挺幹凈。”

小雪抿著嘴笑了笑道:“因為住店的人大都不寬裕,所以賀老板說多設點房,薄利多銷。不過我每天都要打掃的,公子請安歇吧。”說著又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陳靖仇很少和女子說話,和小雪這樣的女孩子說話更是平生頭一次,見她這麽恭敬,臉也是一紅,道:“好的,謝謝你。”他頓了頓,終於忍不住問道,“小雪姑娘,冒昧問一下,你的頭發怎麽白了?”

小雪臉上微微陰沈了一下,但馬上又微笑道:“我生下來就是這樣的。”

陳靖仇“哦”了一聲,小雪的臉色閃過的那一絲陰霾他已落在了眼裏,心想小雪準是生了一頭白發,還受過村裏人嘲笑,所以有點自卑,便說:“怪不得說周宣王生而有須,老萊子生而白頭,原來書上說的真不是假的,我還以為只是寓言呢。小雪你的頭發很好看啊。”(註:周宣王是周朝的中興之祖,傳說他生下來就長著胡須,老萊子就是道家之祖老子,傳說一出生便頭發全白。)

小雪生平還是頭一次聽人讚自己頭發好看,雖不知陳靖仇說的周宣王、老萊子是些什麽東西,心想:這公子讀的書倒是真多。嘴角卻已浮起了一絲笑意道:“是嗎?”

“是啊,很好看,像……像銀子一樣。”

小雪見陳靖仇想了半天,想出了這麽個比喻,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馬上掩住嘴,行了一禮,說:“公子,要有事就叫一聲小雪便行了,我先出去做事。”

陳靖仇點了頭道:“好的,謝謝小雪姑娘。”小雪倒退著走到門邊,在門口又行了一禮,道:“公子,那我走了。”

等她一走,陳靖仇在床鋪上躺了下來,想到方才橋頭那漢子也是說話很溫和,忖道:這個小雪可真有禮貌,月河村這地方還當真民風淳樸。他從行囊裏摸了摸,猶豫了一下,還是摸出了一本《庾子山集》翻著。剛翻了兩頁,窗外忽然傳來了“啪”的一聲,接著是一個男孩子的哭聲。

是個小孩摔倒了吧。陳靖仇也沒在意,正在默誦著庾子山的《春賦》,忽然小雪的聲音從下面傳了上來:“小朔,你哪裏疼?”那個叫小朔的男孩子抽泣著道:“我的腳……好疼啊,姐姐。”

這個小朔的腳摔傷了?陳靖仇突然有種不知怎樣的感覺。猛然間,他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麽會對小雪有種莫名的親近之感。自己小時候摔倒了,師父總是板著臉要自己站起來。雖然事後給自己上藥揉搓,但他心裏一直在默默地盼著有個姐姐,這麽溫柔地對自己說話。聽到那個叫小朔的男孩子的聲音,恍惚中好像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心道:小朔有這麽個好姐姐,他可真幸運。

可是小朔卻顯然沒有這麽想,突然“哇”了一聲,叫道:“姐姐,你揉得太重了!”小雪低聲道:“小朔乖,是姐姐不好。”可是這小朔卻不依不饒,叫道:“都怪姐姐,全是你不好,才害得我這樣。姐姐最壞!”說著,踢踢踏踏地走了。陳靖仇皺了皺眉,忖道:這小孩真不懂事。他走到窗前,往下看了看,卻見只有小雪靠在客棧後門邊,怔怔地看著外面,小朔卻已沒了蹤影。小雪正看著,裏面又傳來了賀老板的聲音:“小雪,有客人來了!”小雪應了一聲,進去時還用手抹了下眼角。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啊。陳靖仇有點感慨地想,心裏卻對師父又多了幾分理解。在師父心目中,覆興大陳是他畢生的信念,而他的希望全放在了自己身上,偏生自己又老是三心二意,一直不肯好好修煉鬼谷秘術,所以師父對自己才如此嚴厲,這就是愛之深、責之切的道理。想到這兒,他把那本《庾子山集》放回行囊,拿出了那本《鬼谷秘錄》細心鉆研。以前有什麽不懂的,馬上可以去問師父,現在卻只能靠自己研究了,此時他有點後悔沒有好好向師父請教。

在窗邊看了一陣,天色已晚了下來,書上的字跡有點模糊。他打開門,叫道:“小雪姑娘!”小雪聞聲過來道:“公子,有什麽事?”

陳靖仇道:“小雪姑娘,請你給我點個火吧,我要看看書。”

小雪答應一聲,很快拿了盞油燈過來。她把燈遞給陳靖仇,有點感慨地說:“公子真用功,現在還看書。”

陳靖仇笑了笑,順口說:“小雪姑娘,你有個弟弟吧?”

小雪“嗯”了一聲。

“那小雪姑娘的父母呢?”

小雪道:“他們早就去世了,就剩下我和弟弟。”

陳靖仇點了點頭:“你也挺難的。他剛才摔了一跤吧?”

小雪臉頓時一紅:“吵著公子了吧?小朔也挺大了,可還是不懂事。”

陳靖仇連忙道:“沒事沒事。小朔他摔得怎麽樣?有沒有受傷?”

小雪搖了搖頭:“摔倒沒摔傷。這小孩腳不靈便,哪天都要摔一兩跤的。”

陳靖仇吃了一驚:“他腳不好?不找大夫看嗎?”

小雪道:“這是幾年前的事了。他淘氣,下河游泳觸犯了河神,結果河神弄壞了他的腳。我去找過秦大夫,秦大夫說那是河神做的,他不敢治。”

陳靖仇更是吃驚。小朔現在也沒幾歲,幾年前更小了。這麽小的孩子河神都對他下手,簡直有點喪心病狂。他沈聲道:“這是什麽河神啊?不保佑村裏人,還要來害人。”

聽他這麽說,小雪的臉一下變得煞白,說:“公子,請您別這麽說,要是給河神聽到了可不得了。”她似乎真害怕被河神聽到,又道,“公子你歇息吧,要是有事就叫我,我做事去了。”說完就急急地下了樓。

看著她的背影,陳靖仇皺了皺眉。河神照理是會佑護沿河之人的,可是月河村的河神看樣子脾氣也當真是壞。只是這些事和自己沒什麽關系,他又不能做什麽,便坐回桌前繼續翻書。翻了幾頁,書上“療傷無不有驗”幾個字忽地跳入了他的眼中,他精神一振,心道:鬼谷秘術裏原來還有療傷術?我倒從未註意。便專心看下去,卻見這一條療傷術下寫著:“精修十年,當能有成,療傷無不有驗。”心想:我練鬼谷秘術都不止十年了,應該也會有驗。要是我治好了小朔的腳,小雪一定會很高興。雖然今天剛認識小雪,但在他心底,小雪的模樣已經和許多年前他幻想出來的那個對自己極其溫柔的姐姐重合在了一起,能讓小雪笑一笑,他就感到無比欣慰。

這條咒語也不是很繁覆,但不論哪一種法術,都不是立竿見影的。所謂法術,亦是以內力馭術,方能發揮威力。他暗自試了試,心想:試試看有沒有靈驗。想定了就伸出手來。雖然書中說“骨斷筋折,以此術療之,皆能立愈”,不過要自殘個骨斷筋折,他也沒這個狠心,忖道:割破點傷口,應該也一樣。想畢,將左手手指在劍刃上劃了一下。這把劍很是鋒利,陳靖仇手指上立時割出了一道小傷。傷口雖小,血倒流了不少。陳靖仇連忙照著書上所說,調勻內息,念道:“玄靈節榮,永保長生。太玄三一,守其真形,五臟神君,各保安寧。急急如律令!”只是咒聲方落,傷口卻沒有如書上說的那麽“立愈”,血反倒直湧出來,把半個手掌都染紅了。看到血流了出來,陳靖仇立時慌了,心道:糟糕,這回弄僵了,傷口反而大起來。他左手拇指使勁按住了傷口,右手再翻了翻書,卻見下面有一條說:“此術若撚鬥姆訣,效用更增。”鬥姆訣是一種道家手印,陳靖仇是知道的,右手連忙撚了個鬥姆訣,又念了一遍口訣。這回傷口一熱,血倒是應聲立止,他松了口氣,心想:書上到底沒錯,我實在不該毛手毛腳就試。

傷口的血是止住了,可是左手也已經沾滿了鮮血。他沒好意思再去叫小雪,心想:若是小雪見自己手上滿是血,說不定會想些什麽呢。便走出後門。後門有口大缸,是接天落水的,邊上還有個瓢,原本就是給人洗東西用。他舀了半瓢水,將手上的血跡沖掉了,擦了擦,卻見傷口已經縮成了一線,也完全不痛了,也有點得意,心想:這樣子,傷口到底算不算“立愈”?應該算的,都不流血了。這樣一想,更是得意洋洋,暗道:怪不得師父說我的功力當真不淺呢,我自己還不知道。

因為這療傷咒見效,陳靖仇已是躍躍欲試。現在天色還沒有全黑,小雪也在店裏忙著,小朔準仍在村裏玩,若是能把小朔的腳治好,小雪一定會又意外,又高興,他仿佛看到了小雪朝自己千恩萬謝的樣子了。他是個說做就做的人,便出了客棧,往村裏走去。

剛一進村,不遠處忽地傳來一聲號哭,一群人圍在一起。陳靖仇一驚,心道:小朔難道這回受了重傷?連忙過去一看。到了近前,卻沒發現小朔的影子,那些人是圍在一家人跟前。這家人門前懸了個葫蘆,匾額上還寫著“回春堂”三字,原來是個醫館,哭聲是從裏面傳出來的,有個男人正大聲道:“秦大夫,這是村裏早就說定的,聽天由命,你也別太難過了。”有個男人嘶啞地叫道:“我就這麽一個女兒啊,求求你們想個辦法,求河神老爺放過她吧!”這男人的聲音雖然難聽,但說來當真是痛不欲生,不忍卒聽。

陳靖仇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向圍在門口的一個中年婦人道:“大嬸,這家人出什麽事了?”

那婦人見是個臉生人,知道陳靖仇準是過路的客人,說道:“公子,您不是村裏人,所以不知道。明天不就是河神祭嗎?我們村裏年年說好,給河神老爺送一個年輕姑娘,每年都抽簽,抽到誰就是誰。今年抽到了秦大夫家,秦大夫臨時又變卦,不肯了。”

陳靖仇先前在橋頭見那漢子如此怕法,只道村民只是敬畏河神,沒想到祭河神居然要用年輕女子,這不就是西門豹治鄴的故事嗎?他說:“秦大夫變卦了,那怎麽辦?”

婦人道:“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年年都這樣,抽到誰就怪誰命生得不好,還能怨誰?秦大夫不願,也由不得他。”

這個秦大夫,當初對小雪說怕得罪河神,不給小朔治腳傷,現在厄運輪到了自己頭上,現在也不知道怎麽想。陳靖仇雖然有點討厭這人,但聽他一個大男人哭得如此淒慘,妻子女兒也在嚶嚶哭泣,也有點不忍聽下去。師父雖然說過,藝成之前不要惹事,但師父還說過,路見不平,要拔刀相助。給小朔治好了腳,明天一定要去看看那河神是什麽貨色。

他在村裏走了一圈,卻沒見小朔的影子,再回到那回春堂前,圍觀的人已散了,門也已經緊閉,想必秦大夫覺得再哭下去亦是無濟於事。陳靖仇只得回到客棧,賀老板倒還在櫃臺後打著算盤,見陳靖仇進來,打了聲招呼:“公子,去逛了一圈啊?”

陳靖仇道:“是啊。”他正要上樓,轉念又問道,“賀老板,月河村的河神是怎麽一回事啊?”

賀老板停下了算盤,看了看陳靖仇,半晌才道:“你是看到秦大夫一家在哭吧?唉,作孽啊,秦大夫雖然刻薄了一點,可要他把女兒獻給河神,終究過分了點。”

陳靖仇見賀老板嘮叨些沒緊要的事,打斷了他的話道:“這河神一直都要村裏獻女孩子嗎?”

賀老板說:“是啊。古老相傳,有一年月河突泛大水,眼看村子裏就要被淹沒了,一個人都逃不掉,突然河面上出現了一個金甲巨神,自稱是新來上任的月河河神,將河水擋住,救了全村一命。村民感念河神救命,便在河洞修了座河神廟。誰知河神顯靈,說除三牲之外,還要每年獻一個女孩子,不然河水還會泛濫。往年還能去買個童女來獻祭,可誰家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心頭肉,總也有買不到的時候,村民就說好,萬一買不到,就在村子裏有女孩的人家抽簽,抽到誰就是誰。秦大夫也是刻薄了點,往年他還幸災樂禍,今年偏生抽到了他家。”

陳靖仇聽得呆呆的,道:“河神要女孩子做什麽?”

“是人祭吧。不是說,上古也有人祭嘛。”

賀老板說完,又埋頭去打算盤去了。陳靖仇還想再問問,從門外突然沖進了一個拄著拐杖的孩子,一進門便哭道:“賀老板!賀老板!”賀老板擡頭一看,道:“小朔啊?你姐姐呢?”

他就是小朔?陳靖仇看了看,只見小孩臉上已滿是眼淚鼻涕,撲到賀老板跟前,忽地跪下道:“賀老板,你救救我姐姐吧!”

賀老板吃了一驚,連忙從櫃臺後轉出來,扶起了小朔道:“小朔,怎麽了?你姐姐出什麽事了?”

小朔說:“姐姐她……”又看了看陳靖仇,卻閉上了嘴,想必不想在生人面前說。陳靖仇有點沒趣,只得轉身上樓。在樓道裏,他卻豎起耳朵聽著小朔和賀老板的對話。只是小朔說得很輕,他也聽不清什麽,只聽得“姐姐”雲雲。

小雪到底出什麽事了?陳靖仇眼前仿佛又閃過小雪那一頭銀白長發,以及她總是隱隱帶著愁容的面孔。突然小朔又哭了起來,賀老板在說:“小朔啊,你也太不懂事了,不該向姐姐說這些話。她這些年在我這兒幹活,還不是為了攢錢給你治腳。”陳靖仇這才釋然,心想:小朔不懂事,準是怪姐姐沒能給自己治好腳,害得小雪傷心了。

又等了一會兒,他聽得小朔抽泣著一拐一拐出門,忙下了樓從後門出去。暮色中,見小朔正慢慢地在前面走,忙走過去,輕聲叫道:“小朔!”

小朔扭頭,見是方才和賀老板說話的客人,警惕地道:“你是誰?”

陳靖仇道:“我姓陳,叫陳靖仇,你叫我陳哥哥好了。”

小朔搖了搖頭:“我不叫,我有姐姐。”

陳靖仇笑了起來,走到他跟前,蹲了下來說道:“陳哥哥可是有法術的,會算。你有個姐姐叫小雪,長著一頭白頭發,是吧?”

小朔仍是警惕地看著他,道:“你騙我,姐姐在賀老板店裏做事,你住賀老板的店,當然認得她。”

陳靖仇道:“我還知道,那一年小朔在河裏玩,被河神弄傷了腳,姐姐去請秦大夫醫治,秦大夫不肯醫,小朔現在就怪姐姐沒治好腳,是不是?”

小朔睜大了眼,突然張大了嘴,哭道:“都是小朔不好!”

陳靖仇見小朔又哭了起來,忙道:“小朔挺好,小朔挺好,姐姐不會怪小朔的。陳哥哥也知道小朔是個好孩子,所以來給小朔治腳了。”

一聽陳靖仇要給他治腳,小朔頓時止住了哭聲,看著陳靖仇道:“陳哥哥,你也是大夫?”他先前死活不肯叫陳靖仇哥哥,現在倒是張嘴就來。陳靖仇忍住笑,說:“陳哥哥是法師啊,肯定能治好的。來,你坐下來。”

陳靖仇扶著小朔坐在一塊石頭上,挽起了小朔的褲腿,伸手撚了個鬥姆訣,嘴裏喃喃念誦咒語。小朔將信將疑地看著他,突然問道:“陳哥哥,你真能治好小朔的腳?”

陳靖仇被他一打岔,咒語頓時念不下去了。他拍了拍小朔的頭道:“應該行。”

“應該?”

小朔仍是將信將疑地看著陳靖仇。秦大夫雖然刻薄,但留著三綹長須,一看就是個醫道高明的大夫。可陳靖仇比自己姐姐大不了多少,實在不像有大本事的人。陳靖仇道:“你別打岔,不然陳哥哥的法術就用不出來了。”

他扶了扶小朔的腳,卻見小朔的腳踝鼓出一塊來,定是當初受傷後沒能及時接骨,結果長得錯了位。這時他自己都有點懷疑這個療傷咒到底能不能治好小朔的腳了,不過死馬當活馬醫,試試總沒害處。他右手撚了訣,左手在小朔腳上畫了個圈,潛運真力,念誦咒語,待“急急如律令”幾句話一出口,他就先道:“有什麽感覺嗎?”

小朔道:“有點熱乎乎的。”

陳靖仇松了口氣道:“那就是有效了,站起來走走。”

小朔還是半信半疑,陳靖仇扶他起來,說:“膽子大一點,走幾步試試。”

小朔平時離了拐杖,半步都動不了,此時只覺得腳上有點熱熱的,似乎比平時要好許多。他試著向前走去,那只傷了的腳踏出一步,踩在了地上,他又驚又喜,叫道:“陳哥哥……”話還沒說完,身子一歪,“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沒用?陳靖仇也是一怔,連忙扶起了小朔,摸摸他的腳踝。小朔的腳踝仍然鼓起一塊,看樣子沒有什麽起色,他喃喃道:“這是怎麽回事?剛才還有用的。”

如果不撚鬥姆訣,剛才傷口也好不了,但撚了訣再施咒,傷口卻一下長好了。陳靖仇明明記得給小朔施咒時自己把一個鬥姆訣撚得標標準準,毫無錯訛,可對小朔確實絲毫沒用。小朔也是大失所望,心想:這個人也是吹牛的。想起自己對姐姐還亂喊亂叫,更加傷心,一撇嘴又哭了起來。陳靖仇還要扶他,小朔卻摸著了拐杖撐起來,說:“不要你管。”那句“陳哥哥”自是再也不叫了。

陳靖仇討了個沒趣,心道:我也是太自大了,結果吹牛吹爆了。他見小朔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忙追上去道:“小朔,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一說起家,小朔本已止住了哭聲,此時又哭了起來。陳靖仇手忙腳亂,從懷裏摸出一塊汗巾要給小朔擦臉,小朔卻打開了陳靖仇的手,說:“姐姐也沒有了,我的腳也治不好了,嗚嗚嗚。”

陳靖仇一楞,問道:“姐姐怎麽沒有了?”

小朔卻不回答,只是“嗚嗚”地哭著向村裏走去。看著他的背影,陳靖仇大感懊惱,心想:應該是我功力不成。可是這個療傷咒不算太高深,我的功力好像足夠了,為什麽老是沒效果?

他想來想去亦想不通其中關竅,見天色已晚,只得垂頭喪氣地回去。他先前是從後門出去的,這回卻是從前門回去,賀老板還在櫃臺後盤賬,聞聲見陳靖仇進來,不由一怔,心想:這陳公子怎麽神出鬼沒的?招呼了一聲道:“陳公子,你又出門了啊。”

陳靖仇道:“是啊,賀老板還沒歇息?”

賀老板道:“盤完這筆賬就歇了。陳公子,天不早了,回房歇息吧。要熱水的話,等一會兒叫小六給你送來。”

陳靖仇道:“小雪不在嗎?”小六是在樓下做事,樓上客房全是小雪在打理,他不知賀老板怎麽又叫小六來送水了。

賀老板嘆了口氣道:“小雪來不成了。唉,這麽好一個姑娘,真是可惜。”

陳靖仇原本只是順口一問,聽賀老板話裏有話,他停住了腳步,道:“小雪姑娘怎麽了?”

賀老板這才省得自己失言,忙道:“沒什麽,陳公子,你休息吧,我還有這筆賬算不清呢。”

陳靖仇見賀老板不肯說,他也不好再追問,只得上樓了。回到房裏,點著了油燈,又翻了翻《鬼谷秘錄》,卻仍是看不出什麽門道來。他也覺得有點累,便和衣睡倒。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隱隱約約有鑼鼓之聲遠遠傳來。陳靖仇在夢中聽得,仿佛身在戰場之上,對面是一個身著鬥篷的少年。少年手裏握著一柄大劍,虛空一劈,狂風大起,自己連站都站不穩,正在驚慌,一聲鑼突然響起,“咣”的一聲,雖然離得遠,但夜晚寂靜,聽得越發清晰。他一下被驚醒,支起身來一看,卻是窗戶沒關,夜風正急急吹來。春日尚有寒意料峭,白天覺不出,到了晚上卻感到涼意。他忙走到窗邊要去關窗,突然樓下傳來了一陣細細的哭聲。

是妖物?陳靖仇嚇了一身冷汗。他探頭向下看去,卻見門旁的大缸邊,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成一團,不住抽泣,邊上還有一根拐杖。

是小朔?

陳靖仇心頭一凜,手在窗框上一按,身子已如一片羽毛般輕飄飄跳下,落地時只有極輕一聲。小朔正縮在大缸邊抽泣,做夢都沒想到有個人影突然輕飄飄落到跟前,嚇得張嘴要叫,陳靖仇忙道:“小朔,是我,陳哥哥。”

“是你,吹牛法師。”

陳靖仇不由苦笑。自己在小朔眼裏,也就是這麽個形象吧。他道:“小朔,你怎麽不回家?天這麽晚了,姐姐要急壞了。”

小朔聽得他提起姐姐,更是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邊哭邊道:“姐姐……姐姐她不回來了。”

陳靖仇皺了皺眉,柔聲道:“小朔是好孩子,姐姐不會怪你的,快回去吧,她準在家裏等你。”

小朔更傷心了,哭道:“姐姐她替秦家去了,她要被河神吃掉了,不回來了。”

陳靖仇嚇了一跳,急道:“什麽?小朔,你慢慢說,姐姐做今年的祭品了?”

小朔點了點頭:“我罵了姐姐,姐姐很傷心,就去跟秦大夫說,她願意代秦大夫家去做祭品,要秦大夫治我的腳。嗚嗚嗚,你要是能治好我的腳,姐姐就不用去了,都怪你!”

雖然小朔在罵自己,但陳靖仇卻絲毫沒有在意,心底只是結成了一片冰。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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