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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襄陽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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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初為將,代父鎮守蜀中,雖無盛名,然將士父老皆服其德,後主軍機,屯兵江夏,督軍江淮,北騎不得南下。

時,尚相秉政,不思進取,燦唯默然應之。同泰五年,燦不請上命,趁大雍東川變亂,輕騎襲取葭萌關,絕雍軍入蜀道路。尚相聞之,怒責其矯命出兵,公侃侃道:“燦承父蔭,有顧命重責,朝政盡付相爺,然軍機大事,乃燦之事也,若待朝廷命下,事機洩矣!”尚相聞之,遂改顏相向,然心實忌之。

同泰十一年,雍帝以細故興兵,三路大軍,分取荊襄、淮西、淮東,淮東陷敵手,雍軍據揚州,窺視江南,公親率水營守京口,且遣長子雲赴淮西壽春助石觀部守淮西。雍軍果如公所料,趁隙攻淮西,壽春激戰十餘日,軍民聞雲在,皆曰:大將軍必不棄吾等,死守不退。雍軍久戰疲敝,為飛騎營所破,淮西遂安。淮西大捷,公趁勢增援揚州,雪夜大破雍軍於瓜州渡口,大戰連捷,遂覆淮東。公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絕境,後數年,雍楚大戰,兵燹綿延千裏,雍軍雖強,終不能渡江水,公轉戰千裏,百戰百勝,世人評天下名將,列公為第一。

飛騎營,始建於同泰五年,初,公有意進取,唯慮江南少精騎,不能敵雍軍,欲在江淮建騎營,為朝臣所阻。公不得已,欲借襄陽秘練精兵,淵疑公欲奪襄陽軍權,陰阻公行事,兩人遂生隙。後,公襲得葭萌關,蜀中皆入掌握,乃於其地秘練精騎,稱飛騎營,淮西一戰,揚名天下。公甚重飛騎營,騎營統領皆親選,每休戰,皆令將士被重鎧習騎射,賞罰皆重,雖親子不能免。飛騎精兵,不遜大雍鐵騎,淮西鏖戰,賴飛騎營多矣。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霍琮心中一亮,離開定海之時心中生出的疑惑豁然而解,出言問道:“先生,那在吳越相助南楚義軍修建寨壘地道的雲子山莫非是先生所遣?”

我但笑不語,揚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霍琮越發確定自己的判斷,道:“弟子從靖海公處得知吳越有奇人襄助,心中便覺有些異樣,先生在江南頗有力量,若非如此,也不能輕易往來吳越江淮,若是吳越果然有人精通土木建築,先生不會不知,吳越戰事,乃是先生一手挑起,若知有人阻礙先生大事,必然不會坐視此種事情發生。以先生在南楚的潛勢力,絕不會讓那雲子山坐大到如此境地。所以弟子猜測那人和先生有些關聯。

先生對門下事歷來諱莫如深,旁人只知王驥、海驪、劉華、陸邇之名,皆為先生寄名弟子,卻鮮有知曉這四人本名赤驥、盜驪、驊騮、綠耳,穆王八駿的典故凡是讀書人多半讀過,所以弟子猜測先生門下如赤驥者,共有八人,想來雲子山就是其中第五人。先生雖然不曾告知弟子詳細情況,弟子卻知先生在機關土木之學上造詣非淺,想來那人就是承襲了先生這方面的衣缽吧?”

我微微一笑,道:“你這話若給別人聽去,豈不是會以為我背了大雍暗助故國,這個罪名可是不淺。”

霍琮笑道:“欲先取之,必先與之,先生令那位師兄暗助義軍,雖然令東海水軍再吳越難有斬獲,卻也消減了義軍的鬥志,若是人人都躲在地道中避戰,豈不是讓我軍往來自如,而且既然修建地道之人乃是我方之人,只需一紙地圖就可以令我軍按圖索驥。不過我想先生未必是存了這樣的心思,吳越戰事應該不放在先生眼中,先生既然將襄陽當作誘餌,想必令吳越義軍占據上風,就是為了讓陸將軍放心北上吧?”

我聞言輕嘆道:“我用了三年時間,迫使陸燦進入我的局中,如今他唯一可能突破僵局的地方就是襄陽,陸燦決計想不到吳越的僵局是我設計,沒有後顧之憂,他必然要銳意進取,江淮有齊王坐鎮,他縱然有驚天手段也不可能取得太大的戰績,只有荊襄之地,雖有長孫冀鎮守,卻略現薄弱,而且容淵自失襄陽之後,切齒不忘這般屈辱,陸燦若取襄陽,容淵必然奮勇爭先,而且南北之爭,襄陽乃是軍事重鎮,陸燦縱然看穿我的手段,也不能不取襄陽,若不趁此北上,恐怕再沒有這樣的良機。”

霍琮疑惑地道:“可是弟子卻不明白,襄陽如何成為先生的東風呢?”

我瞧了他一眼,淡淡道:“跟在我身邊,你自然會知道什麽是禍福相依的。”

霍琮聞言卻黯然道:“弟子卻寧願終生都不會看到先生和陸將軍師徒相殘,先生縱然取勝,只怕也不會有絲毫歡喜。”

我本來正欲伸手去取桌上的茶杯,聞言手一顫,茶水飛濺,良久,我才淡淡道:“你還是不明白陸燦的品性,若能取我性命,他不會有絲毫猶豫,可是他對我的敬愛之心卻也不會稍減半分,我既然決意南來,就不會對他手下留情,只是他始終也是我心愛的弟子。琮兒,你若叛我,我必親手殺之,可是你若有什麽苦衷,只要你說了出來,我都會替你擔待。”

霍琮聞言心中一震,面色變得蒼白,卻是緘口不言,面上露出倔強的神色。

小順子在我和霍琮談話之時,已經起身避過一邊,雖然數丈之內,不論我們兩人聲音多麽細微,他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可是面子上還是要給師徒兩人促膝私談的空間,此刻見霍琮竟然不顧公子心意,執拗不言,他面上閃過一絲殺意,店房之內的空氣都似乎冰冷沈凝了幾分。霍琮本是心思靈透之人,只覺後頸寒毛倒豎,便知是小順子動了殺機,可是他也是性情堅忍不拔之人,雖然壓力滾滾而來,卻是強自支撐,不肯露出絲毫示弱。

我見狀一嘆,這孩子終於還是不肯說出自己的心事,明明知道我一句話,就可以將他再次流放到偏遠之地,甚至取了他的性命,卻還是這般倔強,雖然有些遺憾這少年對我沒有絲毫信心,但是見他如此,我終究是狠不下心為難他,只得微微一笑,道:“罷了,這些事情以後再說吧,你還是隨我去襄陽吧。”

霍琮只覺身上一松,潮水般的殺氣驀然消褪,他忍不住拭去頭上冷汗,目光望向江哲,心中暗道,或許過不了多久,自己便再也沒有機會隨侍恩師,只是不知道到時候恩師在處置自己之時,是否也會像對陸燦一般心存師徒之情,下手卻是毫無憐惜。

幾乎是江哲與霍琮師徒重逢的同時,在江陵城外,漢水之上,一艘樓船之上,南楚軍方兩位大將正在密談,其中一人正是陸燦,另一人卻是江陵守將容淵。距離襄陽失守不過三年,容淵卻是蒼老憔悴了許多,雖然對著南楚軍方第一人,他的神情卻是淡漠而疏遠的,陸燦的神情從容冷靜,但是目中卻閃爍著熱切的光芒。

容淵沈默良久,終於擡頭冷然道:“奪回襄陽,乃是容某夢寐以求之事,大將軍既有這樣的決心,容某敢不從命,只是這種大事將軍也要瞞著朝廷,難道就不擔心國主怪罪麽?”

陸燦嘆道:“我豈不知此舉定會引起非議,但是朝中情形容兄也應該知道,若是我真的請命而行,只怕雍軍已經知道我軍目標,況且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陸某既然主持軍機,就只能勉力為之。襄陽易守難攻,我會盡力將長孫冀誘出堅城,容兄趁機攻取襄陽,其間若有變故,容兄可相機行事。”

容淵眼中閃過寒芒,道:“大將軍可知,若是這次不能取下襄陽,尚相必會問罪將軍,如今國主親政,將軍顧命之權已經被朝廷收回,若是將軍獨斷專行,必將授人以柄。”

陸燦淡然道:“若能夠奪回襄陽,陸某就是擔些罪名也無妨礙,敵我兩軍已經僵持年餘,此時正是雍軍懈怠之時,而我軍卻是臥薪嘗膽,尋求報仇雪恥的戰機,江淮、吳越戰事膠結,正可以趁機進兵荊襄,襄陽乃是南北相爭的軍事重地,若不得襄陽,江陵、江夏都會受到威脅,我軍也沒有威脅敵軍的本錢。”

容淵聞言肅然道:“末將必會全力以赴,不奪回襄陽,絕不收兵。”

陸燦心中略寬,容淵雖然和他性情不合,如今又已經依附尚維鈞,但是他相信若有奪回襄陽的機會,容淵便會不顧一切的從命行事,而若想奪回襄陽,若不得容淵支持,希望就小得多了。想到此處,他轉頭向容淵望去,恰好容淵也正向他望來,兩人目光相對,都覺出對方眼中的熱切和戰意,攻取襄陽之舉,兩人心志如一,因此之故,從前的嫌隙這一刻似乎也消失無蹤了。

八月十二日,陸燦自江夏率軍溯澴水而上,出義陽,義陽之南有三關,分別是武勝關、平靖關、九裏關,武勝關、九裏關在楚軍掌握之中,平靖關則在雍軍手中,三關互為犄角,皆是易守難攻,故而兩軍多年激戰,鮮有在此的時候,陸燦卻是從數年前便著手於此,多年謀劃,大軍壓境,數日前攻破義陽,義陽守將戰死。

八月十五日,陸燦出義陽,西略宛、鄧,勢如破竹,此舉突如其來,在陸燦意中,長孫冀必然親自率軍前來迎戰,大雍眾將,若論武略,南陽一帶,只有長孫冀可以和陸燦相較,襄陽城高水深,易守難攻,南陽卻是略為空虛,長孫冀除非是不顧根基,否則必會回師南陽。孰料長孫冀僅遣部將莫業迎敵,兩軍戰於河內,莫業敗績,退守南陽。陸燦遂南下,攻襄陽腹背。莫業率軍從後擊之,燦於新野設伏,莫業察知,不敢進,陸燦留大將守新野,自率主力南略襄陽。

和陸燦的一帆風順相比,容淵卻是步履艱難,八月十四日,他出竟陵北上,欲取襄陽,不料長孫冀竟然不顧陸燦的威脅,親率大軍守宜城,兩軍在宜城、竟陵之間纏戰十數日,容淵得知陸燦已經迂回襲取襄陽腹背的戰報,心中大怒,率軍猛攻宜城,長孫冀暗遣軍士於黑夜躲在鄉野,第二日容淵猛攻宜城之時,伏兵四起,大破楚軍,容淵敗績,退守竟陵。長孫冀反攻竟陵,容淵嚴守六日。

八月二十七日,竟陵危急之時,長孫冀突然退兵遠走,容淵探得軍情,襄陽竟然已經被陸燦攻陷,容淵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怒火攻心,本已在守城之時受了重傷的容淵,竟是吐血不止,臥病不起。

八月二十九日,容淵怒返江陵,並上書南楚朝廷,彈劾大將軍陸燦不奉王命,輕易出兵,陷麾下將士及友軍於水火,悖逆狂妄,獨斷專行。

陸燦攻陷襄陽,也是十分意外,襄陽的守備居然十分稀松,不過九日,就被楚軍攻下,陸燦詢問俘虜,方知八月七日,江南行轅參讚江哲親來襄陽,和長孫冀密談之後,暗中分兵三萬,不知去向。也因此故,襄陽城才會城防空虛,以至於被陸燦所乘。陸燦心知江哲計謀百出,心中憂慮,便遣偵騎四方探聽雍軍軍情,在他心中江哲一人抵得上雍軍十萬精兵,分心之下,便沒有及時出兵從後攻擊長孫冀,馳援容淵,在他想來,容淵守竟陵堅城,縱然不勝也無妨礙,卻忘卻了容淵心結,數日延誤,終於導致無法挽回的憾事。

八月二十六日,陸燦得報,江哲屯兵谷城,思索再三,便留部將守襄陽,親提兵赴谷城,率兵攻城。谷城雖然城池不大,卻是扼守漢水中游的軍事要地,又有重兵把守,急切之間也無法一舉攻下。

我站在城頭,輕搖折扇,看著城下衣甲鮮明的楚軍,微笑對站在身後面色沈靜的霍琮道:“你在吳越也見過陸燦用兵,可否猜猜谷城能夠守到什麽時候?”

霍琮微微苦笑,看了一眼站在城樓上指揮守城的將領常諒,心道,幸好先生的說話那人聽不到,卻只能開口答道:“吳越海戰,陸將軍和靖海公數次交戰,弟子也曾旁觀,陸將軍用兵如神,靖海公每每嘆息,若非東海水軍長於海戰,難免遭遇敗績,只看這一次他別尋蹊徑,出兵義陽,迂回攻襄陽腹背,如此作戰當真如天馬行空,我大雍雖多有名將,卻未必及得,若是沒有外力,只怕谷城守不到十日。”

我忍不住低聲嘟囔道:“這雖然是實話,不過你也太不給我留面子了,不管怎麽說我也是陸燦的師父,難道我就一定會敗麽?”

霍琮聞言不敢出聲,小順子卻是冷笑道:“公子從未指揮作戰,能夠守到十日還是常將軍的功勞,若是有你插手,只怕還要少幾日。”他的聲音雖然不高,可是在我身後不遠處護衛的呼延壽和幾個侍衛都聽得清清楚楚,都是強忍笑意,不敢出聲。

我無奈地搖搖頭,小順子的話我可不敢駁回,望了城下一眼,嘆息道:“只可惜他沒有十日時間了。陸燦為人光明磊落,又是世家出身,對於人心險惡終究知道的太少。我猜知近期他就會出兵襄陽,他的本心是想趁著趙隴親政未久,他尚可自行其是的時候奪取襄陽,而為了更有把握一些,他必定會和容淵合兵進攻,所以我令長孫冀厚此薄彼,阻住容淵。容淵對於失去襄陽切齒不忘,陸燦用他做偏師,就是因為他必然戮力死戰,陸燦聲名在外,按照情理長孫冀應該親自迎戰,這樣一來容淵就可趁虛而入,攻取襄陽。這樣一來,不僅達到了他的目的,還可彌補和容淵的嫌隙,可謂一舉兩得。我卻偏偏讓長孫冀去阻容淵,將收覆襄陽功勞讓陸燦奪去,在陸燦來說這是不得已,總不能放著襄陽等待容淵來取吧。可是容淵本就器量狹窄,又和陸燦有隙,這一次合力出兵本是為了因為襄陽之仇壓過舊恨,一旦襄陽被陸燦所取,容淵心中的怒火足以令他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南楚變亂將起,陸燦哪裏還有可能安心作戰呢?”

霍琮雖然已經心知肚明,仍然一陣心寒,猶豫了一下,問道:“先生既然早有利用將帥不合的內患對付陸大將軍,為何隱忍三年不發?”

我低聲抱怨了一句道:“我難道不想早些平定南楚麽?”然後才答道:“時機未至,縱然隱患爆發出來,也不能傷筋動骨,三年鏖戰,以一己之力抵抗雍軍數倍之眾,陸燦如今已經是南楚的軍神,深得軍心民心,只有這時候發難才能最大限度的消減南楚軍民的鬥志,若是動手早了,縱然陸燦一死,南楚軍方也不過是陷入四分五裂的境況罷了,卻不會放棄抵抗我軍,戰火將會連綿十餘載。而且尚維鈞和陸燦顧命之時,若是用了此計,尚維鈞縱然有心對付陸燦,陸燦也不會甘心俯首,可是如今就不一樣了,趙隴已經親政,他的旨意是真正的王命,除非陸燦有意謀反,是絕不敢公然違抗的。”

霍琮輕嘆道:“陸大將軍雖然有捍衛社稷的功勞,可是在尚維鈞和南楚國主的心目中恐怕只是一個手握重兵的權臣,唯恐其動搖趙氏王權,若是兩國相安無事,武將無用之時,只怕大將軍也難逃鳥盡弓藏之禍,只是如今兩國戰火洶洶,南楚朝廷應該不致於自毀棟梁吧?”

我目光一閃,道:“自然有讓南楚君臣安心的法子,目前卻無需多言,先提防著別讓他取了谷城吧。”

小順子聞言冷冷道:“公子既知守城之險,為何定要留在谷城面對大軍,若論行軍作戰,陸燦乃是數一數二的名將,公子可是認為他會手下留情麽?”

我長嘆道:“陸燦若是會手下留情,就不是陸燦了,不過這個險卻不能不冒,若不如此,怎讓陸燦有口難辯呢?”

小順子神色稍緩,道:“敵軍開始攻城了,公子還是到城中避避吧,刀槍無眼,險地不可久留。”

我聽著城下傳來的喊殺聲,看到城上軍士嚴陣以待的模樣,微微一笑道:“我雖不是主將,卻是侯爵之尊,如何可以避入城中,小順子,取來我的古琴,讓我在城樓上彈奏一曲,好為三軍將士助興。”

說罷揮袖走上城樓,小順子嘆了口氣,終於捧來古琴,我居高臨下,望著從容不迫攻城的楚軍,以及千軍萬馬中身著錦袍金甲的峻挺身影,數年之間,他的容色蒼老了許多,可見心中之苦,說起來我們已經有十三年沒有見過面了。輕撫琴弦,若有若無的琴聲飄下城樓,琴聲宛若流水,流水不絕,宛似別愁,我將眼前戰亂,心中陰謀盡皆拋去,只是一心撫琴,也不去想如何用琴聲挑起己方軍士的士氣,如何散去敵軍的戰意,就好像是在寒園之中,對花彈奏,也像是在江水之上,臨風撫琴。

城下指揮攻城的陸燦雙眉緊鎖,琴聲淙淙,溢滿天地,絲絲縷縷,皆入耳中,他心頭驚異,不問可知,這個時候還有閑情逸致撫琴的,除了先生之外再無別人,只是先生雖然通曉音律,卻沒有內力,如何能讓這琴聲凝而不散,溢滿蒼穹。

只是他也沒有心情顧及此事,令軍中士卒敲響催戰鼓,鼓聲隆隆,響徹天地,想要掩去琴聲,可是那琴聲便如清風過隙,流水浸沙,雖是若隱若現,卻始終不曾斷絕,聲聲入耳,陸燦心中生出頹意,只覺得仿佛眼前這片天空盡在那彈琴之人的網羅之下。

這時候漢水之畔,兩個身影默然立在那裏,遠觀那如火如荼的戰事,其中一個男子,白衣如雪,劍眉星目,風姿飄逸,負手而立,神情淡漠,另一人則是一個黑衣青年,英姿颯爽,神色冰寒,他手中捧著琴囊,目光炯炯,望著血花飛濺的戰場,周身上下洋溢著濃厚的戰意殺機。

那雪衣青年聽著琴聲,沈吟良久,才道:“若論彈奏技巧,隨雲遠在我之下,可是他的悟性卻是這般出眾,不需倚靠外力,便可以深入心魂,縱是雷霆鐵壁,也難以阻絕遮掩,我也是兩年前才達到這般境界,想不到他竟也能夠彈出這樣的琴音。淩端,拿琴來,我要和隨雲一曲。”

淩端一撇嘴,雖然如今魔宗也已經是大雍臣民,但是對於淩端來說,那個江哲仍然是最可恨的仇人,並非是因為那人設下的計策,讓自己最尊敬的譚將軍戰死沙場,馬革裹屍,本就是譚忌夙願,也不是因為那人利用自己害死了石將軍,雖然知道石英之死乃是大雍陰謀,但是對於石英的惡劣印象並沒有消退,對他來說,始終念念不忘的便是李虎,那個魯莽的笨蛋,卻因為那樣可恨的緣故被江哲殺了,自己這些小人物的性命在江哲心中,大概就連螻蟻都不如吧?這些年來,他隨著四公子見過江哲數次,卻是一句話也不願和他多說,甚至刻意避開那人,只怕自己忍不住質問那人關於李虎的事情。

雖然心中惱恨,卻不敢違背秋玉飛之命,恭恭敬敬遞上“洗塵”古琴,秋玉飛盤膝坐下,將古琴放在膝上,輕撫琴弦,一縷孤絕的琴聲從指下溢出。琴聲宛似奇峰淩雲,清絕激昂,卻又和谷城之上傳來的琴聲拍拍相合,兩縷琴音一若行雲流水,一如嶙峋孤峰,流水繞奇峰,其中有清商,雖然分明聽出兩縷琴音的不同,卻又覺得流水孤峰山水相互輝映,交融一處。

此時此刻,不論是城上的雍軍,還是城下的楚軍,都仿佛失魂落魄一般,沈醉在琴音之中,戰場之上的殺伐之聲漸漸消散,戾氣也化為祥和,陸燦在楚軍陣中不由搖頭長嘆,今日楚軍再無戰意,一曲古琴,散去七萬楚軍鬥志,這等事情當真讓他有苦難言,黯然下令鳴金收兵,免得己方被城中雍軍所乘。

楚軍聽得鳴金,都是滿臉的不舍,卻不敢有違軍令,漸漸退去,軍中部將正欲簇擁陸燦離去,陸燦一咬鋼牙,揮手令親衛遞上自己的神弓,縱馬出陣,會挽雕弓如滿月,一箭向谷城城樓射去,他所站的位置距離城樓足有五百步之遙,那一箭卻是見光不見影,瞬間穿越漫長的距離,射向城樓上撫琴的江哲咽喉。城上雍軍看到陸燦張弓射箭,開口欲呼,那一箭卻是已經到了江哲面前丈許之處,只是那箭矢卻也沒有更進一步的機會,一只宛似冰雪美玉調成的素手擋在箭矢之前,手指輕彈,那一支勢如雷霆逸電的鷹翎箭已經被彈落在地,小順子面如嚴霜,眼中露出無窮的殺機。

陸燦本是雙臂神力,上陣殺敵之時,常以弓箭射殺敵將,雖然不如大雍長孫冀等人的神射,但是五百步之內也是箭無虛發,只是後來他身為大將軍,鮮有親自上陣的機會,又因為他頗通經史,有儒將之譽,所以勇武之名反而漸漸被人淡忘。不過陸燦這一箭卻非是想要洩憤,或是要取江哲性命,他自然知道江哲身邊有人可以攔下此箭,這一箭不過是表示師徒絕決之意罷了,所以一箭射出,他就連結果也不看一眼,便策馬奔入軍中,被親衛簇擁著遠去了,不論是城下楚軍還是城上雍軍,凡是看到這一箭的,都是黯然,師徒反目,故人長絕,本就是人生憾事。

城樓之上,江哲卻是微闔雙目,只顧撫琴,似乎根本沒有留意到方才險些被箭矢射殺。琴聲一變,便如海浪退潮一般,重重疊浪,正迎合著楚軍退兵之勢,而那從漢水之畔傳來的琴聲也是隨之一變,便如海浪之中千年屹立的巨礁,縱然狂風海浪消磨,依舊傲立狂瀾之中,亙古不變,青山綠水化作碧海礁崖,卻是一般的絲絲入扣,親密無間。

當楚軍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內的時候,兩縷琴聲似有默契一般地嘎然而止,我推琴而起,淡淡道:“玉飛若是來了,琮兒請他到縣衙見我。”

霍琮聞聲不由道:“先生,陸將軍那一箭並非是真的要殺先生。”

我眼中閃過一絲悵然,道:“他就是真心想要射殺於我,也沒有什麽不對。”說罷,我轉身向城內走去。

霍琮望著江哲的背影,眼中透出淡淡的苦澀意味。

過了些許時候,秋玉飛帶著淩端已經到了谷城之下,只是敵軍不知何時來攻,城門卻是不能輕開,城上放下繩索竹籃接兩人入城,秋玉飛和淩端都是熟知戰事的人,自不會以為是輕辱,秋玉飛便讓淩端坐在竹籃中,不多時上了城頭,那些軍士正要再放下竹籃,卻見眼前白影一閃,一個雪衣青年已經站在他們面前。那些軍士目瞪口呆,古城城墻雖然不甚高,也是高約十餘丈,竹籃只能承載一人,這雪衣青年卻是不需借力,便這樣輕輕巧巧的上了城樓,不由慶幸這人非是敵人。

霍琮卻是絲毫不曾驚慌,他自己雖然只是略略學了些尋常武功,卻是曾經見識過小順子的本事,秋玉飛的身份他十分清楚,魔宗嫡傳弟子有這樣的武功也不奇怪,上前一揖道:“霍琮拜見四公子,先生在縣衙等候四公子。”

淩端聞言冷笑道:“江先生真是客氣,還記得遣人相迎,當真看得起故人。”

霍琮能夠察覺出淩端話語中的敵意,他也略知淩端之事,微笑道:“淩兄言重,我家先生與四公子琴音相酬,知己於心,四公子乃是世外之人,素有林下之風,先生不曾親迎,一來是因為尚有公務待理,二來也是不願用這些世俗禮數來辱沒四公子。”

淩端想要出言爭辯,連張了幾次嘴,卻都想不出該說些什麽,只得啞口無言,忿忿不平地站到了一邊。

秋玉飛原本含笑看淩端和霍琮說話,琴音相和,彼此心照,他自然不會誤解江哲輕視於他,淩端借題發揮,他卻也不阻止,只是想看看霍琮如何應對,這少年他雖然不認得的,但是魔宗消息靈通,江哲身邊最心愛的弟子是誰,他怎會不知,只看霍琮相貌氣度,便已知道他的身份。

雖然知道江哲弟子必是才俊,但是霍琮輕描淡寫的幾句言語就令淩端鎩羽,卻也令他動容,仔細瞧去,這少年雖然相貌尋常,但是氣度神采卻有五分頗似江哲,只是少了幾分懶散狂放,多了些凝重端厚,只是多看了幾眼,秋玉飛又是眉頭一皺,這叫霍琮的少年的面上竟有心氣郁結之相,顯然心事重重,江哲精通醫術,怎會看不出來,又怎會讓自己的弟子苦恨如此。但是他只是暗暗記在心中,笑道:“好了,淩端不要亂說話了,霍琮帶路吧,隨雲想必還在等我呢。”

霍琮引著兩人走向縣衙,縣衙這時已經是楚國侯江哲的官邸,戒備森嚴,四周守衛的皆是身著黑衣黑甲的虎賁衛,三人剛走入縣衙之門,淩端目光閃動,打量著周圍地勢,這卻是他的習慣,誰知目光一閃,卻看到了一個黑衣大漢立在階下,淩端霎時間目瞪口呆,幾步奔到那大漢身前,結結巴巴地道:“李虎,你怎麽還活著?你怎麽成了虎賁衛?”

那大漢神色迷糊地摸了摸腦袋,道:“淩小子,是你啊,怎麽你不知道我還活著麽?”

淩端氣得大罵道:“我怎麽知道你還活著,當初你被莊大人帶走,不是說已經被滅口了麽,怎麽現在你還活得好好的,既然活著,這麽多年怎麽不知道給我傳個消息,難道患難之情你就一點沒有放在心上。”罵到後來,淩端已經是怒火叢生,方才見到故人的狂喜也消退了幾分。

李虎眼中閃過迷惑,道:“什麽滅口啊,當初我和那些兄弟都被押到了別處,做了一年多苦役就被放出去了,兄弟們多半都領了銀錢回鄉了,我也沒有地方可去,正不知道怎麽營生才好,誰知道呼延統領來問我要不要去長安,我想著石將軍也沒了,就跟著統領進京了,先是在虎翼營中待了幾年,呼延大人經常來指點我武藝,四年皇上親臨營中大比,選拔虎賁衛,我本來差了些落選,但是皇上聽說我就是一槊把江侯打下水的李虎,就把我選入虎賁衛了。三年前又被派來保護江侯。不過,我聽說你跟著秋四公子去了東海靜海山莊,托人給你寫過信,你沒有收到麽?”

淩端看著李虎迷茫的神情,知道這傻大個心中懵懂,對當日之事糊裏糊塗,這些年來竟是只有自己時刻忍受著仇恨折磨,舉目四顧,秋玉飛和霍琮早已不見身影,就是旁邊的虎賁衛也都避開了,多年的恨意猛然落到了空處,他心中又是歡喜又是茫然,喃喃問道:“你托什麽人送的信啊?”

李虎搔首道:“我不知道靜海山莊在什麽地方,就請呼延統領幫忙,轉托侯爺給你傳個消息,心想你什麽時候來長安,可以來找我喝酒。”

淩端哭笑不得,這下他可知道問題出在什麽地方了,但是想到故友竟然健在,心中的歡喜混合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他忍不住淚下如雨。李虎看著昔日患難好友這般模樣,只急得手足無措,在淩端身邊直轉圈子。

秋玉飛在小順子引領之下走入內堂,只見江哲負手立在堂前,背影有幾分蕭瑟。秋玉飛嘆道:“莫非隨雲在記恨那一箭麽?”

我也沒有回頭,道:“兩國交戰,豈有恩義可言,更何況我不過是叛國負恩之人,他如此相待已經是仁至義盡了,當初我在陸府為西席,心懷喪父之痛,雖然是因為他不愛讀書,所以立下各行其是的約定,可是實際上也是因為當時跟本沒有心情教他讀書,若不是他赤心相待,我也不能那麽快就振作起來。而且我雖然腹中頗有才學,但是畢竟年輕識淺,教他讀書之時多有疏漏,若不是他和我針鋒相對,辯論探討,我也沒有今日的成就。陸府五年,我是舉目無親,他雖是侯府世子,陸侯練兵,常年不在府中,他又是幼年喪母,諾大的陸府,不過是我們兩人相依為命,與其說是師生,倒不如說是朋友手足。雖然他少年性情,常常與我玩笑胡鬧,可是卻是真心將我當成親人,我愛讀孤本奇書,他便替我搜求,我貪看江上雪景受了風寒,他親自侍奉湯藥,當初我有意離開南楚之前,便是最放心不下這個親如手足的弟子。可是如今卻偏要親自設計讓他落入陷阱,別說他射我一箭以示恩斷義絕,就是他真的要殺我,我也無法怪他,若非是陛下待我恩重如山,我縱然眼看戰火再連綿三十載,也不會插手此戰。”

秋玉飛覺出江哲語氣蒼涼,便故意調侃道:“隨雲或許不恨陸燦絕情,只是若說不怪他我可不信,淩端不過是當年挾持人質救了我師兄一次,你便故意瞞了他十年,讓他終日懷恨不休,思念亡友,若非這次你有求於我,怕他從中作梗,恐怕還不會讓他知曉真相吧。”

我聞言不由一笑,回頭道:“江某記仇量窄你也不是今日才知的了,何必取笑我呢?”

秋玉飛見江哲露出歡顏,心中一寬,舉目望去,數年不見,只覺得江哲兩鬢星霜更多了幾分,灰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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