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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問是誰家子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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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楚兩軍對峙於瓜州渡,皆按兵不動,三日,淮西告急,長孫冀麾下崔玨部攻壽春,徐州大營董山部攻鐘離,鐘離五日乃陷,郡守朱某,都尉陳某被俘不屈,皆殉死。兩軍合攻壽春,壽春乃淮南重鎮,欲得淮南,必得壽春。時,陸燦長子雲奉命助石觀守壽春,雲年十三,武勇過人,淮西軍民聞雲在,皆曰,大將軍必不棄吾等,乃戮力死戰,雍軍寸步不能進。

——《資治通鑒·雍紀三》〗

鐘離城終於拿下了,可是董山完全沒有一絲歡喜,整整五天,僅有三千守軍的鐘離城讓他飽嘗了碰壁之苦,三萬大軍日夜攻城,明明顯得那麽軟弱的鐘離,卻是始終不曾屈服,外城陷落了,退到內城,內城陷落了,便逐寸逐寸的巷戰,這小小的鐘離城,幾乎吸幹了雍軍的鮮血。坐在鐘離郡守府衙的大堂上,望著被士卒連推帶搡押來的鐘離郡守,董山深吸了一口氣,道:“你抵抗大雍天軍,罪在不赦,若肯歸降,本將軍便暫且饒你性命,若是不降,休怪我用你的人頭祭奠我麾下將士的英靈。”

鐘離郡守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他大笑道:“朱某乃國主頭開恩科的探花,深受國恩,焉能屈膝降敵,要殺就殺,何必多言。”

董山大怒,道:“將他拉到門前處斬,成全他的忠義。”

那些軍士推著那郡守去了,到了官衙門前,將那郡守按倒在地便要行刑,這時候,一個頭盔散落,狼狽不堪的將領被雍軍捆綁著送到此處,見到那郡守將被處斬,那將領嘶聲問道:“郡守大人,你為何定要死守不退,又不肯從上命歸降?”

那朱姓郡守道:“我受朝廷之命牧守鐘離,豈能棄城而逃,且雍軍攻勢猛烈,若是存了求生之念,鐘離早已陷落了,想要退守,談何容易,何況這麽多將士已經先行一步,本郡守如何能夠讓他們久等。大將軍雖然寬宥,但是你我都是南楚臣子,怎能不為國舍命。”說罷,那朱姓郡守引頸受剹。

那將領聽了嘆息道:“郡守大人一介文士尚且以身殉國,何況是陳某這等武人呢?”他被俘之後,本來存了投降之心,見到郡守殉死,再也不能貪生,進到堂內,董山雖然出言勸降,他卻是一言不發,董山不耐,也下令將他處死,那將領至死再無一言。

在鐘離修整一日之後,董山帶著徐州軍趕到了壽春,距離壽春還有二十裏,南陽大營崔玨已經派出使者親迎,這次攻打壽春,南陽大營才是主力,不過因為南陽大營將士對淮南地理不熟,所以朝廷才決定由裴雲派出一部人馬支援長孫冀。不過董山和崔玨倒是舊識,兩人都曾在齊王麾下效力,數年前才各奔前程的。那個前來迎接的親衛是崔玨族侄崔放,也是董山舊識。他策馬上前,上下打量了崔放片刻,朗聲笑道:“好小子,幾年不見,你已經這麽大了,怎麽樣,戰況如何,你叔父身體如何?”

那年輕親衛也笑道:“董叔,我叔父身體很好,戰況很激烈,壽春守軍幾乎是不要性命的抵抗,叔父正覺得兵力不足,你們來了可就好了。”

董山心中一震,看來壽春這裏也不輕松啊,隨即他肅然道:“徐州大營副將董山奉淮南節度使裴將軍之命前來聽從崔將軍調遣。”

那信使見狀也正色道:“南陽大營平遠將軍崔玨,奉長孫將軍之命攻壽春,屬下崔放,奉將軍命迎接董將軍。”

兩人說罷相視一笑,董山傳令讓麾下將士先去紮營,自己帶了幾個親衛跟著崔放去陣前尋找崔玨去了。

壽春城前,煙火彌漫,三十餘歲年紀的崔玨皺著眉望著前方,他本是一個相貌端正的男子,可惜容貌卻被面頰上的一道刀疤破壞無遺,董山策馬來到陣前的時候,正見崔玨用馬鞭指著壽春城上道:“令敢死營登城,從那裏上,那裏必然有敵軍大將,否則守軍不會如此頑強。”軍令傳下,不多時,一營帶著肅殺之氣的青甲軍士向壽春城奔去。董山自然知道這些是犯了軍法的軍士,或者幹脆就是充軍的囚犯,若是能夠立下大功生還,便可恢覆自由之身,所以作戰之時都是奮勇爭先,最是勇猛不過,雍軍各軍中都有這樣的建制存在。

這時崔玨已經發覺董山來了,回頭笑道:“鐘離已經攻破了?我可還在這裏焦頭爛額呢。”

董山在馬上一揖道:“崔大哥,一向可好,你就別打趣我了,一個小小的鐘離我攻了五日,結果連一個重要的俘虜都沒有到手。”

崔玨奇怪地道:“怎麽,守將和鐘離郡守都戰死了麽?”

董山慚愧地道:“本來都被我俘虜了,卻是我一時火起,將他們都斬了。”

崔玨微微一楞,笑道:“這也不算什麽,裴將軍也不會因為這件事情責怪你,多半還會替你掩飾一二,不過淮西的南楚軍果然是驍勇善戰,你的軍隊先休息一下,明日和我一起攻城,也不知敢死營能不能將那裏的守軍重創。”說罷他提鞭指向壽春城,董山也向上望去。

只見敢死營的軍士已經頂著箭雨滾石登上了城頭,似乎沒有什麽阻礙,董山一皺眉,道:“看起來似乎很容易。”

崔玨也疑惑地道:“奇怪,這些天我攻城多次,每次從這個方向都十分艱難,就是上了城頭,也是沒有一人能夠生還,怎麽今次這樣輕易。”

兩人眼看著敢死營勇士的青甲消失在跺口,都生出莫名的感覺,這一次的攻擊定然不會成功。就在這時,壽春城頭突然傳來混雜著慘叫的廝殺之聲,而在那裏的跺口又出現了南楚軍的身影。

崔玨和董山面面相覷,崔玨苦笑道:“想不到這一次他們卻是用了請君入甕的詭計。”

董山嘆息道:“想必是他們也知道敢死營的厲害之處,所以索性讓他們攻了進去,慢慢殲滅他們,我們看不到實際的戰況,若是想根據那裏的戰況決定下一步的攻勢,所作出的任何決定都可能是錯誤的,守衛那裏的將領必然是自信十足且頗富計謀,可是我見帥旗不在那裏,想必是個尋常將領,壽春城也當真是人才濟濟。”

崔玨知道這次敢死營恐怕是自投羅網了,但是畢竟敢死營必定還在苦戰,勝敗未可預料,所以還是調派重兵趁機搶城,傳令下去之後他苦笑道:“誰說不是,裴將軍在淮東勢如破竹,我們在淮西卻是步步艱難。”

董山安慰他道:“這可怨不得你我,淮東軍糜爛已非一日,裴將軍數年來派了無數斥候到淮東探查軍情,對於淮東將領早已了如指掌,若非如此,裴將軍怎會孤身涉險入楚州大營行刺敵軍主將呢。”

崔玨一邊留意著壽春城頭的情形,一邊笑道:“我可是聽說,皇上下了旨意申斥裴將軍,不許他再涉險行事,差一點就將他獨自奪取楚州大營的功勞也給抹去了。”

董山不為意地道:“將軍才不會放在心上,不過暫時想必是不會再輕身涉險了。”

兩人說著閑話的時候,城頭上廝殺之聲已經消失了,崔玨微微苦笑,知道自己賦予重望的敢死營已經全軍覆沒了,便傳下軍令,緩下攻勢,這一次的攻城又失敗了。

城頭之上,陸雲喘著粗氣坐倒在地上,看著重圍中橫七豎八的雍軍敢死營屍體,再看看手上已經卷刃的鋼刀,身上血染戰袍,地上血流成河,方才這場廝殺可是讓他從鬼門關打了一個轉,若不是兩個軍士拼著一死替他擋住了敵人的刀劍,只怕他已經人頭落地了。雖然他是將門之子,又是內外兼修,雙臂神力,可是和這些悍不畏死的軍士比起來,還是差些氣勢,想到此處,不僅有點後怕,自己這請君入甕之計差點成了引狼入室。可是這有什麽辦法,明明知道來敵是敢死營的勇士,若不將他們圍起來殲滅,而只是抵抗敵軍的強攻,只怕會被敵人攻破防線的。

將戰場清掃了一下,負責防守這一帶的將領陳明走了過來,笑道:“少將軍,果然好計策,我們從前也和敵軍的敢死營做過戰,若是沒有三倍以上的損失,是不可能消滅敢死營的,這次我們損失少了一多半。”

陸雲臉上一紅,道:“都是大家拼力死戰,我不過是出個主意罷了。”

陳明拍拍他的肩道:“不愧是大將軍之子,我們將軍派人請你過去一趟。”

陸雲猶豫了一下,道:“現在方便麽,敵軍還在攻城呢?”

陳明笑道:“沒關系,雍軍已經勢弱了,這一天又可以順利撐過去了。”

這時一個軍士高聲喊道:“不好了,敵軍打出了徐州大營的旗號,鐘離完了。”

陸雲和陳明都是一驚,幾步跑到城跺前向下望去,只見雍軍的中軍帥旗旁邊,又多了兩面大旗,一面是徐州大營的旗號,另一面旗幟上面有一個大大的“董”字,陸雲渾身一震,明明知道鐘離陷落是遲早的事情,可是真的知道仍然是這樣難以接受。

這時,雍軍中有人高聲喝道:“我軍已經攻陷鐘離,鐘離郡守和鐘離都尉的人頭在此,壽春守將聽著,若是不降,一旦城破,爾等也將懸首城門。”說著有人用旗桿挑起兩個人頭立在陣前。

城上的守軍一片嘩然,士氣一時間滑落了許多,許多將士湧到城墻邊,向下望去,看見高挑的人頭,雖然看得不甚清楚,可是城頭上已經是一片愁雲慘霧。

這時,陸雲身邊突然傳來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的聲音,陸雲偏過頭望去,只見陳明滿目怒火殺氣,望著雍軍中軍的“董”字大旗,臉上的神情悲慟莫名,眼中一滴滴落下淚來。他心中疑惑,向左右看去,一個軍士低聲道:“鐘離陳都尉是陳大哥的兄長。”陸雲一聲驚叫,黯然地看向陳明。這時候只見陳明躍上城跺,高聲道:“城下的賊子聽著,你們殺了我兄長,我陳明拼著性命也要報此血仇,兄弟們,幹什麽垂頭喪氣,朱郡守和陳都尉已經為國盡忠,難道我們還要讓他們在閻王爺面前笑話我們貪生怕死麽?”

從壽春正面的帥旗下,一個低沈有力的聲音道:“誓死守城,殺敵雪恨。”壽春守軍聞聲也隨之高呼道:“誓死守城,殺敵雪恨!”聲音驚天動地,再也沒有方才的悲慟消沈。

城下的崔玨和董山相視一眼,打擊敵人士氣的計策失敗了。崔玨一皺眉,對一個親衛使了一個眼色,那個親衛是有名的神箭手,在長孫冀麾下,擅長箭術的將士本就特別多些。他領會了崔玨的意思,策馬上前,在幾個軍士的掩護下,一箭向城上射去,這一箭如同流星電閃,幾乎看不清箭影,三百步距離轉瞬穿越,向仍然站在城跺上的陳明射去。陳明仍在望著兄長首級流淚,絲毫沒有留意雍軍的暗襲,城上眾軍都是大聲呼叫道:“小心!”

但是比起他們示警的叫聲更快地是兩道箭影,從陳明身後和帥旗所在之處分別射出,這兩道箭影幾乎是同時射中那支偷襲的箭矢,那支箭矢斷成了三截,那兩道箭影也是反彈而回,可見力道上要差一些,城上的守軍都是高聲叫好,城下雍軍卻也高聲叫道:“好箭法!”雍軍本來就不吝於對敵人的讚譽,不過他們的戰意不僅沒有削弱,反而更加旺盛起來,都是躍躍欲試。

崔玨和董山都是露出苦笑,城上敵軍士氣正旺,己方雖然也被挑起了戰意,可是若是這個時候繼續攻城,除了增加損失之外,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看看天色,兩人同時決定收兵。

望著緩緩退去的雍軍,陸雲放下弓箭,心中感嘆道,怪不得大雍多年來可以在群雄環伺下屹立不倒,只見這些軍士竟替敵軍喝彩,而又絲毫不曾減弱氣勢,反而更加生出鬥志,就知道即使是父親麾下的精兵也比不上他們,終究是缺少這般的信心和堅定。這些雍軍,只怕失去了主將仍然能夠進退有序,而若是父親出了什麽意外,江夏大營和九江大營都會群龍無首,慌亂失措。

在陳明的謝意和其他將士的讚頌聲中,陸雲好奇地問道:“不知道方才是誰和我同時發箭的,我怎麽不記得石將軍身邊親衛有這樣的高明的箭手呢?”那些將士聽了,突然都露出詭秘的笑容,陳明已經從喪兄的悲痛中掙紮出來了一些,強笑道:“少將軍,反正我們將軍正在那邊等你呢,你何不過去看看呢?”

陸雲心道也是,就向那邊走去,不多時走到帥旗之下,只見淮西主將石觀正在那裏吩咐整修城墻,準備明日的作戰。陸雲的目光卻是一下子就落到了站在石觀身邊的一個少年身上,那個少年年紀和他相仿,相貌和石觀有七成相似,只是眉宇間秀氣許多,石觀本就是相貌堂堂,那少年自是俊美端秀,雖然不如陸雲雄壯,可是腰間佩劍,肩上掛弓,一身劍氣隱隱,英姿颯爽。

陸雲一見這少年便覺得惺惺相惜,心中覺得定是這少年射了方才那一箭,但是不便先和他說話,上前對石觀施禮道:“將軍傳喚,陸雲姍姍來遲,請將軍恕罪。”

石觀看了陸雲一眼,笑道:“雲侄果然是年少英傑,箭術超群,用兵也頗有章法,不愧是大將軍虎子,你也不要過於客氣了,我在鎮遠公老將軍麾下多年,和你父親也是兄弟相稱,如今雖然權位懸殊,不過想來你叫我一聲世伯還是應當的。”

陸雲原本是因為這位石將軍嚴肅可畏,一直不敢使用這樣親切的稱呼,只是按照軍中的規矩稱呼他將軍,今日見石觀神態和藹,心中一寬,下拜道:“侄兒陸雲拜見世伯。”

石觀伸手相攙,指著那個俊秀的少年道:“這是我的女兒石繡,自幼頑劣,被她祖母、娘親當成男孩養大的,比你大一歲,你就叫她姐姐吧。”

陸雲瞪大了眼睛,這怎麽可能,這個少年雖然俊秀非常,可是眉宇間英氣勃勃,完全沒有一絲女孩兒家的嬌柔溫婉,怎麽可能是個少女。

石繡見狀冷冷一笑,上前就是一腳踢去,正中陸雲的小腿,陸雲痛得一個踉蹌,差點叫了出來,石繡怒道:“瞪著眼睛看什麽,還有,不許叫姐姐,若是你敢亂叫,可別怪我砍你十劍八劍。”

石觀只裝作沒有看見,撇開兩人繼續安排軍務,他這個女兒自幼男裝,哪有半分女孩子的模樣,若非如此,怎會明年就要及笈了,卻還沒有許人,就連自己麾下的將士也都乖乖叫她少爺或者少將軍,有些人甚至都不知道石繡原本是一個女孩兒,不過他總不能對陸雲說自己有個兒子吧,而且這幾日通過對陸雲明裏暗裏了解,他心中倒有一個想法,只不過不知道是否高攀,所以一上來就說明了石繡的身份。

這兩個少年少女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意,見石觀忙著處理軍務,石繡扯著陸雲到一邊去,威脅利誘,不許他以姐姐相稱。

石繡上面本來有一個兄長,只是年幼夭折,所以石繡出生之後,石觀為了安慰母親和妻子,就將石繡當成兒子教養,石繡也是性子像極了父親,女孩兒擅長的女紅之類一概不通,對於弓馬武藝卻是一學就會,後來又拜了一位從蜀中避難而來的峨嵋高手學習內家拳劍,小小年紀,武功已經出類拔萃。她性子剛強,不喜歡和那些同齡少女一起做女紅,只喜歡使槍弄劍,走馬射獵,一見陸雲也是小小年紀便武藝高強,心中生出意氣相投之念,相談片刻,兩人已經是言笑宴宴,和樂如同手足。

第二日,崔玨和董山重整旗鼓,再次攻城,這一次兩人也不理會什麽攻心和士氣的事情,只是中規中矩的攻城,抓住每一個破綻,捕捉每一個時機,在如同細水長流的攻勢中,不時發起狂風暴雨似的攻擊,夜襲、突襲,無所不用其極,石觀也是毫不示弱,守城時穩如磐石,夜裏也趁機偷營截寨,整整十二天,兩軍幾乎是將所有攻城守城的手段一一演練了一遍。借著堅城的保護,壽春守軍可以說和雍軍實力相當,戰力上面,雍軍雖然強些,但是淮西軍也不是弱者,可以說雙方拼得就是士氣和毅力。這方面壽春守軍也不欠缺,陸雲這些日子幾乎是敵軍從哪裏主攻,他就到哪裏去守城,從初時的稚嫩,到後來的成熟,他成了南楚軍千裏挑一的勇士,就是下面攻城的雍軍,也知道壽春有一位年紀不大的神箭手,少年勇士。這樣的陸雲成了壽春軍民心中的支柱,只要陸雲在這裏,那麽就一定會有援軍,陸雲小小年紀就這樣勇猛,陸大將軍一定是名不虛傳,只要援軍一到,就可以擊敗雍軍。這樣的念頭讓每一個淮西將士都悍不畏死,也讓壽春成了雍軍心目中收割人命僅次於襄陽的修羅場。

石繡也沒有絲毫示弱,對於陸雲,她有著極強的較量意識,她的寶劍雕弓,收取的性命不比陸雲少多少,而且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人都穿著同樣的盔甲,身量相仿,有著同樣出神入化的箭術,雖然一使刀,一使劍,可是在雍軍眼裏,他們被當成了同一個人,所以壽春的少年勇士瞻之在左,忽而在右,成了雍軍心目中頗為神秘可怕的眼中釘。

十一月二十日,酉時,雍軍終於停止了攻勢,再次毫無所獲地退走了,陸雲望著遠去的雍軍,這些日子,因為南楚軍的襲營,雍軍已經將大營挪到了十裏之外。陸雲疲憊不堪地活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將手中的橫刀丟落,他自己的鋼刀早已毀去,這柄刀是從攻城的雍軍手中多來的,用得卷了刃自然丟掉即可。這時候,石繡大踏步走了過來,她身上的戎裝也是盡被血染,在守城或者襲營的時候,兩個人頗有默契地不在一個地方出現,但是冥冥中似乎有無形的力量讓他們彼此牽絆,即使隔著千人萬人,似乎也能夠感覺到對方的存在。

※※※※※

石繡上前對陸雲道:“雲弟,今晚還去劫營麽?”

陸雲搖頭道:“玉錦,今天不行,連續劫了三日,今天雍軍一定會有防備,我已經跟伯父說過了。”在雍軍和南楚軍彼此偷營襲城的過程中,陸雲表現出了十分機敏的直覺,選擇劫營時機十分恰當,而且敵軍若有埋伏,陸雲總能在斥候探查之前便生出不妥的感覺。就連陸雲也覺得奇怪,是不是在長安上了太多的當,讓他變得這般敏感。至於稱呼石繡“玉錦”,則是因為石繡不許他稱呼姐姐,直接稱呼名字又覺得失禮,所以陸雲索性稱呼石繡的表字,這是半年前石繡的師父離去之前贈給她的字。

石繡點點頭,無所謂地道:“好吧,那麽咱們回去吧,這一身血衣穿著多不舒服。”說完不耐煩地聳聳肩,這個姿勢若是別的女子做來必定粗野難看,可是石繡做來,卻有一種灑脫不羈的感覺,更何況她本就穿著男裝,活脫脫一個少年將軍,哪裏有半分女兒情態。

這本是陸雲看慣的動作情態,可是不知怎麽,今日陸雲心中突然一顫,竟然想起了原本已經在記憶中深藏的昭華郡主江柔藍。初次相見,柔藍也是穿著男裝,可是和石繡不同,她雖然穿著男裝,卻是那般的嬌俏端麗,她的氣質純凈,如同清泉一般明晰,或許是身份的緣故,她的光芒是那般耀眼,雖然沒有嬌縱之氣,甚至可以說是善解人意,天真無邪,可是陸雲總覺得柔藍有一種仰之彌高,望之彌遠的氣質。可是眼前這個少女,卻讓陸雲有一種親切的感覺,如手足,如骨血,不可分割,兩人相處之時,幾乎不需言語,就可以溝通無礙。石繡看看莫名其妙發呆的陸雲,習慣性地一腳踹去,陸雲下意識地想避開,可是不知怎麽看到石繡帶著嗔意的目光,身軀便移動不了,結果被踢得結結實實。陸雲一聲慘叫,引得眾將士掩嘴偷笑,這樣的好戲這些日子總在上演,他們早已經看得熟了。

這時,石觀身邊的親衛奔過來道:“少將軍,少爺,將軍召你們過去。”

陸雲和石繡奇怪地互望一眼,然後陸雲不再揉腿,直起身來,和石繡一起向石觀所在的方向走去,到了石觀處,見他左臂上停著一只灰羽紅睛的信鴿,陸雲心中一動,上前驚喜地問道:“伯父,可是反攻的時候到了?”

石觀微微一笑,將手中的一張細綿紙遞給陸雲,陸雲拿過一看,只見上面繪著只有一個鐵劃銀鉤的“戰”字,下面蓋著南楚大將軍陸燦的金印,除此之外字條一角還有一個小小的“丙”字,陸雲只覺得心中狂喜,再也說不出話來。石繡在旁邊看的迷糊,索性搶過字條,翻來覆去地看著。

陸雲向石觀施禮道:“伯父,陸雲也想隨伯父上陣殺敵,請伯父準許。”

石觀微微一皺眉,守城的時候陸雲自然可以參加,偷營的時候也不妨事,可是反攻在即,戰陣之上,刀槍無情,若是陸雲有個閃失,自己可怎麽向大將軍交待?見他猶豫,陸雲連忙道:“伯父,您也知道,我是遲早都要上陣殺敵的,這些日子我的武藝您也見了,這次上陣我一定緊跟著伯父,絕不會擅自沖殺。”

這時候石繡將字條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其中含義,便又還給了陸雲,陸雲這時正在滿懷熱望地望著石觀,卻是極為順暢地接過字條,見到兩人之間的小動作,石觀不由一笑,心道,我這丫頭終於可以嫁出去了,罷了,這小子遲早也要上陣的,跟著我總比跟著別人好,便道:“好吧,你準備一下馬匹武器,到時候跟在我身邊護衛。”這下石繡可聽明白了,原來是要出城作戰了,連忙道:“爹爹,我也要上陣殺敵。”

這次石觀可不答應了,怒道:“胡鬧,一個女孩子,馬上就要嫁人了,也不知道學些中饋之事,就知道舞刀弄劍,這次不行,乖乖呆在城裏。”

石繡扯著父親戰袍道:“爹爹,我哪裏比雲弟差,他都能上陣,我為什麽不能,最多我也呆在爹爹身邊護衛就是了,再說我可不嫁給那些娘親選的官宦子弟,要嫁便嫁給能夠和我一起上陣殺敵的英雄好漢。”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羞意,可是雙目目光炯炯,竟是沒有一絲退縮。

陸雲被她神光所攝,不由道:“伯父,玉錦武藝那樣出眾,就讓她一起吧,在戰場上我一定會好好保護她的。”

誰知石繡不領情,飛腳踢去,道:“誰要你保護,我武藝比你差麽。”陸雲不敢閃躲,只是苦著臉硬受了這一腳。

石觀忍住狂笑的沖動,再看看石繡一副你不讓我上陣,我便自己跟去的模樣,心道,也罷,還是留在自己身邊放心些,便道:“好吧,你們兩個一起都去,不過不許離開我的左右。”

陸雲和石繡都是十分欣喜,自然而然牽著手跑去整理馬匹和兵器,渾然沒有察覺應該避嫌。石觀眼中閃過喜悅的神色,然後面色沈靜下來,又看向那張字條,“丙”,那麽至少已經失落了“甲”、“乙”兩份傳書,雍軍的防範很嚴密啊,不過就算是字條落入雍軍之手又有什麽關系,這張字條不過是個信號罷了。

第二日,陸雲和石繡都是全副披掛,偏偏一日都沒有任何意外,雍軍和南楚軍都已經熟悉了對方的戰術,幾乎是敵軍一動,便知道如何應對,廝殺雖然慘烈,卻是全無新意。日落時分,崔玨隨手丟去手上的兩張字條,道:“果然是無稽之談,定是南楚軍有意迷惑人心,陸燦就是天大的膽子,現在也不敢離開京口。”一陣風吹過,那字條在風中翻轉,露出上面的金印。

十一月二十一日,石觀仍然令將士披掛好,準備隨時出戰,更是抽出一部精兵,讓他們養精蓄銳,雙方戰到午時,太陽移到南面的天空,今日是難得的晴朗天氣,雖然冬日天氣有些寒冷,可是城上城下的將士都是汗透重衣,雙方都已經是強弩之末,幾乎全憑毅力在苦鬥,十幾日毫不間斷的攻守,實在是消磨人的體力和意志。

崔玨和董山對望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憂慮,董山猶豫地道:“裴將軍和陸燦在揚州對峙,我們攻略淮西,這本是既定之策,可是淮西戰況這樣艱難,真是始料未及。”

崔玨道:“那也沒有辦法,反正壽春沒有援軍,總歸是我們占優勢。罷了,再猛攻一次,趁著中午守軍疲憊加把力。”

董山點點頭,這本是慣例,這一次攻擊若是不能得手,便會撤退休息到未時,然後再一鼓作氣攻擊到日暮。

崔玨催動三軍,開始攻城,換下來的疲軍幾乎是倒地便睡,連日來的疲憊不僅僅在身體上,也在精神上,看著這種情況,崔玨動動嘴唇,終於沒有下令讓那些軍士警戒。

這一次的攻勢似乎效果很不錯,壽春的防守有些軟弱,在雍軍不遺餘力的猛攻下有了潰敗的跡象,崔、董兩人都是心中一喜,交換了一個眼色,派出最精銳的敢死營,準備給壽春守軍決定性的一擊,或者今日就可攻破壽春,這不僅是兩位將軍的想法,就是攻城的軍士也感覺到了城頭守軍的力竭,都是拼命攻去。

就在這時,數裏之外的山坡林木之後,一雙眼睛閃現出殺機,輕輕舉手,身後傳來有些帶著緊張的呼吸和戰馬輕微的喘氣聲。然後那人斷然揮手,一馬當先繞過緩坡,繞了一個弧形,向雍軍後陣沖去。

“殺!”高亢入雲的喊聲、震耳欲聾的馬蹄踏地的聲音以及戰鼓隆隆的聲音同一時間響徹雲霄,崔玨和董山心中一驚,向側面望去,只見遠處煙塵滾滾,一支騎兵正在襲來,一時之間看不出人數,但是總在五千之上,那些騎兵皆著銀甲,衣甲映著明亮的陽光,令人幾乎無法睜開雙眼。

怎會這樣,兩人心中都是驚駭莫名,南楚長於舟師,對於騎兵並不十分重視,據他們所知,如今整個南楚,除了襄陽的九千騎兵,江夏大營的三千騎兵之外,整個南楚幾乎再也尋不出一支有足夠戰力的騎兵,這些騎兵多半是當年德親王打下的底子,可是這支騎兵是從哪裏來的?千萬種思緒一閃而過,兩人都是同聲高呼道:“退,撤退。”

可是這時候那支銀鎧騎兵已經沖入了雍軍後陣,雍軍本已疲憊不堪,又在促不及防的時候,一觸之下,雍軍立刻陷入了混亂和崩潰的局面,那支騎兵肆無忌憚的沖殺著,仿佛利刃一般將雍軍切得四分五裂,就在這時,壽春原本已經從裏面封住的城門開了,這原本是雍軍的期望,可是如今卻是雪上加霜。站在城門口高據馬上的大將正是石觀,在他左右,兩個白衣白甲的少年將軍一左一右相護,兩人手中都是一桿銀槍,背上掛著雕弓,馬上懸著箭囊,就連兩人的戰馬也都是極為相似的白龍馬,面甲都是放下的,看不到兩人相貌,雖然身材有些不同,可是在戰甲掩蓋下看不出來,這兩人竟似是一對雙生兄弟,許多看到的雍軍心中都無端生出“原來如此”的念頭,腦海裏閃過這些日子活躍在壽春城頭的少年勇士的形象。

只是這些雍軍馬上就看到那將領揮刀前指,城內的五千生力軍沖入了雍軍前陣。壽春守軍並沒有成建制的騎兵,除了石觀身邊這支百人左右的親衛之外,再無戰馬,可是他們的戰力並不弱,而他們的出戰讓雍軍心靈受到的重創並不弱於後面沖陣的騎兵,原本困在網中的鳥雀破網而出,那麽獵人的心情可想而知。

在南楚軍兩面夾攻之下,六萬雍軍岌岌可危,攻城的損耗太大了,崔玨和董山對視一眼,目光交匯之處,已經是爭吵了無數次,然後董山一抱拳,高聲道:“隨我來。”然後便向南楚軍迎去,崔玨目中閃過悲色,也高聲道:“隨我來。”然後向東南方向沖去。隨著兩人的分頭行動,徐州軍下意識地跟隨著董山斷後,南陽軍則隨著崔玨突圍。

天地間殺聲震耳,南楚兩軍仿佛是兩只鐵拳,相互呼應著殺戮著雍軍,而雍軍畢竟是百戰精兵,在董山的拼死斷後下,崔玨終於成功地帶著三萬多人殺了出去,轉道向北而去。南楚軍沒有追擊,而是專心致志地消滅董山部,留下斷後的一萬七千徐州軍和沒有來得及逃走的一萬餘南陽軍雖然舍命相博,但是養精蓄銳的精兵對著久戰之後的疲兵,又是占了先機,勝負已定。當太陽西垂的時候,戰場上已經只剩下數千殘軍。而南楚軍卻是越戰越多,城中休息過的淮西軍也加入了戰場,兩萬多淮西軍加上來援的九千騎兵,將雍軍困在陣中。

董山只覺得鮮血蒙住了眼睛,忍不住用袍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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