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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不知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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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橋南望水溶溶,一桁晴山倒碧峰。秦苑落花零露濕,灞陵新酒撥醅濃。青龍夭矯盤雙闕,丹鳳褵渉隔九重。萬古行人離別地,不堪吟罷夕陽鐘。”

大雍隆盛七年甲申,仲春時分,春意融融,風和日麗,通往長安的驛道上車馬如流,絡繹不絕,往來客商何止千萬,自從隆盛元年北方一統之後,便和南楚議和,雙方劃江而止,雖然暗流洶湧,雙方並不因為表面的和平松懈,可是畢竟還是過了七年的太平日子,大雍朝政清明,政通人和,國力蒸蒸日上,長安也越發繁華,尤其是這幾年大雍致力於西域商道的開拓,尤其是幾條驛道的修建更是方便了各地的商旅,長安已經成為天下的商業中心。

在絡繹不絕的商旅中,有一支並不顯眼的小商隊不緊不慢地趕著路,這支商隊是由一些小商旅臨時組成的,長路漫漫,再加上大雍統一北方不久,難免會有一些盜匪出沒,所以結伴而行,也圖個平安。這支商隊主事的是一個宋姓商人宋儉,他四十出頭年紀,在大江南北奔波行商多年,精明能幹,性情豪爽,所以被眾人推舉出來主事。看到灞岸隱隱約約的柳色,他舉鞭指著前方興奮地道:“夥計們,前面就是灞橋了,咱們趕一趕,今天日暮之前就可以到棧中休息了。”這些商旅都是十分興奮,也都隨聲應和著,他們在長安都有固定的合作商棧,只要到了商棧,自會有人幫助他們安頓,眼看目的地就要到了,就是最沈穩的人也不免有些激動。其中有一個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最是興奮,兩眼放光地望著前方的煙塵。

宋儉見狀不由微微一笑,這個少年叫做雲路,並非是商旅,而是在路上遇見到旅人,當日他們貪趕路程,在途中遇見山賊,雖然商隊中也有保鏢打手,可是那些山賊仗著弓箭封住了道路,正在危急之時,這個少年騎馬經過相助他們擊退了山賊。這個少年年紀雖然不大,可是如同乳虎一般的身軀力量無窮,居然可以使用三石的強弓,箭法驚絕,連珠七箭,射殺了數名悍賊。逐走賊人之後,眾人得知這個少年是要北上到長安尋親,便在他的要求下帶他同行,反正多帶一個人並不費什麽事情,而且這個少年的箭術還可以派上用場。一路上這少年跟前跟後,十分勤快伶俐,性情又是開朗明快,雖然只有月餘時間,卻已經成了商隊中最受歡迎的人物。

不過宋儉畢竟是世事練達,他早已看出這少年不同尋常之處,雖然這少年頗為聰明能幹,又能夠吃苦耐勞,可是從他初時經常犯些小錯誤來看,明顯是沒有做過這些事情的,而且他手足上雖有老繭,可是卻像是練武所致,而且他雖然年少,卻是通曉文字,雖然一看就是初次出門的雛兒,可是一路上自己為他指點沿途風物,只需三言兩語,他就了然,甚至還能追根究底地提出一些詳細的問題,若不是這少年年紀輕輕,自己倒要懷疑這少年是南楚派去大雍的秘諜了。不過看著這個少年好奇地神情,宋儉笑了笑,南楚就是再無人,也不會派這樣一個小孩子去探聽軍情吧,多半是哪個世家的子弟離家出走吧,而且見這少年文武兩途都有些成就,他的家世一定不凡。不過這些事情也不用他們操心,只要這個少年不是諜探,就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生意。

望著的灞岸風光,雲路心中十分歡喜,那是長途跋涉之後,終於到了目的地的喜悅,可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他幾乎忍不住嘆息出聲。自幼生長在江南繁華之地,看慣了吳風楚月,草長鶯飛的江南風光,一路北上,卻見北地春光也是旖旎動人,且更有一種奮發向上的生機,兩地春色或者是不相上下,可是比起江南春雨中一步三嘆、傷春感懷的書生,他倒是更喜歡那些在北地春風中縱馬馳騁的少年豪傑。一路上接過的城鎮鄉村無數,雲路總覺得這些大雍人豪邁武勇,或許他們的生活不比江南人安逸,可是他們神情中卻有著強烈的自信和傲然。怪不得父親每每感嘆不已,每次提及北方的強敵便嗟嘆不已,明明才三十多歲的年紀,卻已經鬢生華發。自己以前總在奇怪,為什麽在南楚有著數一數二的權勢地位,憑一己之力不讓雍人南下牧馬的父親,私下裏卻總是愁眉不展,江南雖然富足安逸,卻是軍民貪安,若是對上厲兵秣馬的大雍,必然是一場苦戰。想起建業城裏刀槍都已經生銹的禁軍,再想想一路上看到的大雍各地駐軍和鄉兵團練,這些應該只是大雍二三流的軍事力量,若論武力已經在南楚大部分軍隊之上。比較起來,大概只有父親和鎮守荊襄的容將軍、鎮守葭萌關的餘將軍麾下的軍隊才可以和大雍對敵,也難怪父親雖然和那個老狐貍不合,卻在和大雍議和之事上面始終意見一致。

雲路真正的身份乃是南楚大將軍陸燦長子陸雲,當年陸燦雖然頑皮搗蛋,可是對於婚姻大事卻是毫無自主之權,十八歲就奉命完婚,翌年就生下了陸雲,十四年之內,已經有了三子一女,當然陸燦最為鐘愛的就是長子陸雲,陸雲不論是相貌性情和父親幾乎是一個模子裏面出來的,雖然生於繁華錦繡當中,卻是最愛弓馬刀槍,幾乎是剛學會走路就跟著家將學習武藝,十歲出頭就可以箭射猛獸,槍挑盜匪,是有名的將門虎子。

像他這樣的身份,本不應該偷偷潛來大雍,這次離家出走卻是刺殺一人,說起來自從隆盛元年(同泰十一年)陸燦趁著大雍北漢纏戰,慶王叛亂剛被平息,東川人心混亂之際,襲取葭萌關之後,陸燦在南楚已經成了名實相符的軍方領袖,就是權傾朝野的尚維鈞也要顧忌他三分。南楚朝中那些爭權奪利的小人見正面不能撼動陸燦的地位,便百般從側面攻擊陸燦,而陸燦曾在江哲門下受教的事實就成了最好的把柄。

曾經為南楚翰林,卻投降大雍,又迎娶了曾為南楚王後的長樂公主,這樣不忠不義的江哲早已成了南楚朝野攻訐的對象,在有心人的挑撥下,江南士子就是酒酣耳熱之後,也不免罵幾句貳臣賊子江隨雲,而身為江哲弟子,且從來不曾當中宣稱和江哲割袍斷義的陸燦也不免遭到池魚之秧。雖然因著陸燦捍衛社稷的功勞,以及他手中的軍權,還無人敢當年指斥,可是暗地裏還是誹謗不斷,甚至還曾有狂生上門投書,勸諫陸燦“大義滅親”。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很長時間,即使江哲如今已經是大雍朝廷的重臣,堂堂的郡侯,駙馬都尉,深得雍帝李贄信重,也不能消滅南楚對他的責難風浪。而陸雲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為什麽父親寧可受人議論指斥,也不肯和那人割袍斷義,甚至直到如今,仍然每年遣使前去問安,縱然那人在大雍權高位重,也不應如此委屈茍且啊。

強烈的不滿本已沈積在陸雲心中,在今年新春華旦,陸雲隨著父親入宮參加宴會,卻在花園中被尚維鈞的長孫尚文帶著幾個臭味相投的豪門子弟圍住,當著他的面辱罵他的父親私通大雍,陸雲大怒之下將這幾個紈絝子弟打得頭破血流,這下可惹了大禍。當陸燦責問他的時候,他只是沈默不語,被陸燦用家法責罰,躺在床上養了半個月的傷,又被禁足閉門思過。可是陸雲生性勇烈,想到若是自己去刺殺了江哲,那麽就無人可以責備父親了。所以趁著父親去巡視長江防務離家出走。他年紀小,平日陸燦管束又嚴,所以認得他的人不多,竟然被他混過了重重關卡,一路北上到了長安。看著遙遙可望的長安城,他心中又是激動又是慌亂,如何能夠在重重護衛下刺殺那個叛國的逆賊,為自己的父親洗清汙名呢,而且絕對不可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就是再無知,他也知道刺殺堂堂的大雍駙馬,雍帝重臣,會掀起什麽風浪,他不想連累父親,或者效仿古時的聶政一般,行刺成功就毀容自盡,就讓陸雲這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吧。狠狠地握住雙拳,陸雲策馬跟著商隊向長安走去。

剛剛過了灞橋,正當滿心殺機的陸雲也沈醉在明媚的春光中的時候,突然後面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陸雲曾經在父親訓練騎兵的時候旁觀,一聽便知道這是訓練有素的騎兵在奔馳,而且從整齊有力的馬蹄聲可以聽出,這是一支十分精銳的騎兵,就是父親麾下最精銳的騎兵也不過如此,忍不住回頭一看。只見遠處一支衣甲雜亂不齊的騎兵飛馳而來,陸雲忍不住吸了口氣,這次騎兵氣勢洶洶,如狼似虎,雖然衣甲各異,可是卻都是上好的精鐵戰甲,只見他們的姿勢就知道這是一支經過千錘百煉的騎兵。陸雲定睛看去,只見這只騎兵最前面的一人執著風行旗,火焰一般的旗幟上面有一個鮮明的“林”字。

陸雲和商隊眾人退到路邊,幾乎是轉瞬之間,這支騎兵就已經從身邊疾馳而過,陸雲看的清清楚楚,被眾人簇擁在中間的是一對青年男女,男子身穿青色便裝,大概是二十八九歲的年紀,相貌相貌俊朗,面上帶些風霜之色,可是眉宇間帶著儒雅的氣息,而那女子大概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一身火紅的勁裝大氅,身佩長弓白羽箭,嬌艷如花,氣勢如火,明麗嫵媚中帶著颯爽英氣。在雙方擦肩而過的時候,那個青年男子似乎無意中目光一轉,落到了陸雲身上,似乎微微一怔,陸雲心中一震,那個男子的目光溫文中有一種不可言表的威嚴,周身上下帶著隱而不顯的殺氣,這是出色的將領才有的氣質。似乎是感覺到那個男子的分神,那個女子也隨之一瞥,陸雲再次覺得震撼,那個女子的氣勢更加淩人,那是統領千軍萬馬的氣度威嚴。

轉瞬之間,那支騎兵已經遠去了,可是留給陸雲卻是深深的震驚,難道大雍的將領都是這樣的風采麽,難怪父親會因此愁眉不展了。

這時,耳邊傳來同伴的議論聲。

“原來紅霞郡主也到了長安了,一定是來祝壽的,太上皇過世已經好幾年了,這次是皇上四十五歲大壽,長安傳來的消息都說要大舉慶祝,難怪代州也派了使者過來祝壽。”

陸雲心裏想著這位紅霞郡主是什麽人,卻是一時想不起來,忍不住問宋儉道:“宋大叔,這位紅霞郡主是什麽人啊,怎麽看上去如此威風凜凜?”

宋儉笑道:“小路,你沒有來過大雍,不知道,這大雍朝廷和咱們南楚不同,女子也可以上陣殺敵,方才過去的那一位是代州將軍林彤,她原來是北漢的紅霞郡主,代州歸降大雍之後,雍帝對林家十分禮遇,仍然保留了她的郡主名位。這位郡主可不簡單,當年帶著代州軍死守雁門,戰到最後一兵一卒,死也不退,林老將軍陣亡之後,她遵從父命投了大雍,現在雖然林家的家主是代郡侯林澄儀,但是代州軍民都只遵從紅霞郡主的命令。她旁邊那人想必就是郡馬王驥將軍,王將軍本來也是咱們南楚人,他是楚郡侯的門人,跟著江侯爺到了大雍,和這位紅霞郡主在東海一見鐘情,只可惜各為其主,只能鴛鴦折翼。後來大雍和北漢交戰,蠻人卻又趁機入侵雁門,這位王將軍得知心上人在雁門死戰,便拋棄一切去了代州和郡主同生共死,後來林老侯爺在決戰之前給他們在陣前完婚,原本王將軍是準備和紅霞郡主一起戰死的,幸好大雍皇上器量寬宏,及時派去援軍,要不然他們恐怕就死在雁門關了。”

陸雲聽得出神,道:“怪不得這樣的氣度,原來是抵禦蠻人的名將,我聽說這些年大雍每年都要派軍到蠻人草原上面作戰獵殺,想必就是紅霞郡主和王驥將軍主持,怪不得他們身上帶著這樣濃厚的霸氣殺機。”

宋儉點頭道:“說起來,大雍的女將軍可不少呢。不說別人,這位紅霞郡主的長姐嘉平公主,那可是和寧國長樂長公主齊名的女中俊傑,一文一武,都是只手可以撼動朝野的人物。當初嘉平公主配合龍將軍和大雍作戰,將大雍多少能征善戰的名將都打得落花流水,當初大雍四十萬大軍圍困,還讓這位公主殿下殺出了重圍。大雍人都說,當初皇上定要招降林家,對北漢王室又是如此禮遇,多半也是看在這位公主殿下的面上。你知道麽,聽說當年龍大將軍自盡之前,向齊王殿下托付後事,後來此事傳得沸沸揚揚,齊王殿下也是對嘉平公主十分傾慕,可是這位公主殿下就是不肯答允。還是這位齊王爺苦苦追求了兩三年,終於感動了公主殿下,點頭允婚。三年前,嘉平公主和齊王殿下大婚之時,雍帝賜婚,太上皇和永定郡王,就是原來的北漢國主親自主婚,那可是轟動了大江南北的盛況啊。大雍皇室、朝廷的所有重臣全部參加了不說,原來北漢的許多重臣、將領也都前來參加婚宴。北漢的民風就是這樣強悍,當初北漢滅國之後,這些人不是解甲歸田,就是棄官歸隱,都不肯屈膝事敵,可是那場婚宴之後,這些人都紛紛重新投入軍旅了。”

陸雲面色有些沈重,這件事情他卻是知道的,當初父親得知此事後,曾經長嘆不已,當日他還不明白,如今聽到宋儉這樣說才想通了,齊王和嘉平公主的婚姻,代表著大雍和北漢上層的融合,大雍國事鼎盛,對南楚自然是雪上加霜,難怪父親要擔憂不已了。而且齊王殿下本已經是父親的勁敵,再加上這位嘉平公主,父親就更加吃力了,更何況還有那位和父親隔江對峙多年的裴雲裴將軍呢。陸雲一點也不懷疑嘉平公主的本事,不說那種種傳聞,只見她的幼妹紅霞郡主如此英姿颯爽,就知道嘉平公主必然更加出色。

這時,宋儉又道:“雲路,若是到了長安,你可能還會見到另一位傳奇人物呢,就是澄侯蘇青,這位蘇將軍本來也是北漢人,不過她為了報家仇投靠了大雍,在北漢做了多年的諜探,據說立下無數奇功,不過後來她身份洩露,竟然是鳳儀門叛逆之後,據說她的師父曾經追殺了大雍皇帝幾百裏,差點得手。此事傳開之後,很多人都說就是大雍皇上再大度,這個蘇將軍也得被削職為民,誰知道真是天子量大如海,雍帝不僅沒有加罪,還賜她侯爵之位,現在這位蘇將軍是虎賫衛副統領,負責大內禁衛之責,甚得皇上皇後的信賴重用。你看看,這北漢女子當真不尋常,這三人哪一個人都可以翻天覆地,卻都投了大雍,這樣一看,大雍的文臣武將更加了不得,若非是我們南楚還有陸將軍,只怕雍軍早就渡江南下了。”

陸雲聽到此處只能深深嘆氣,父親肩上的擔子何等沈重,他又有了更深的了解,可是還有人暗中誹謗指責他,自己定要殺了那害得父親受盡屈辱的江哲,不論他是何等的位高權重。

就在陸雲暗自發誓的時候,耳後再次傳來迅疾的馬蹄聲,還有清脆如同銀鈴一般的笑聲隨風飄來,陸雲忍不住順著笑聲望去,只見另外一條岔路上七騎駿馬飛馳而來,陸雲看到上面的騎士,忍住揉眼睛的沖動,他瞪大了眼睛仔細看去。

這七匹駿馬都是千裏挑一的良驥名駒,前面三騎的騎士都是十幾歲的少年孩童,後面四騎則是護衛的武士,顯然是長安豪門少年游春歸來。

中間騎著一匹白馬的是一個相貌秀美非常的少年,柳眉杏眼,肌光如雪,穿著一襲淡黃的衣衫,神采飛揚,陸雲聽到的笑聲正是這個黃衣少年發出的。而在這少年左側一騎的騎士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俊秀少年,雖然穿著騎裝,卻是儒雅斯文,縱然是騎馬飛奔,也不帶一絲跋扈之氣。在那黃衣少年另一側的黑衣少年則是大不相同,雖然看上去只有十幾歲年紀,可是卻是面色冰寒,冷峻森嚴,眉宇間更帶著絲絲殺氣,令人一見便心驚膽戰。

陸雲的目光凝滯在那黃衣少年身上,無論如何也不能收回來,這少年仿佛春日裏最明媚的陽光一般那樣耀眼,他的笑聲是如此的歡快,覺察不出一絲的煩惱憂悶,只要看到他,便覺得天地間是那樣的寬闊,人生是那樣的美好。那樣的明快耀眼,讓陸雲忍不住生出淡淡的嫉妒,自己是懷恨而來,十有八九還會將性命葬送在這裏,可是同樣的天空之下,卻有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這樣的快樂灑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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