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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才的敵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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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使,跟王化貞關系很好,並向王巡撫推薦了自己的外甥。

王巡撫給了面子,幫毛文龍找了份工作,具體情況就是如此。

在王化貞看來,給安排工作,是掙了毛文龍舅舅的一個人情,但事實證明,辦這件事,是掙了大明的一個人情。

毛文龍就這樣到部隊上班了,雖說只是個都司,但在地方而言,也算是高級幹部了,至少能陪縣領導吃飯,問題在於,毛都司剛去的時候,不怎麽吃得開,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關系戶,都知道他沒打過仗,所以,都瞧不起他。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天啟元年(1621)三月二十一日。

這一天,遼陽陷落,遼東經略袁應泰自盡,數萬守軍全軍覆沒,至此,廣寧之外,明朝在遼東已無立足之地。

難民攜家帶口,士兵丟棄武器,大家紛紛向關內逃竄。

除了毛文龍。

毛文龍沒有跑,但必須說明的是,他之所以不跑,不是道德有多高尚,而是實在跑不掉了。

由於遼陽失陷太快,毛先生反應不夠快,沒來得及跑,落在了後面,被後金軍堵住,沒轍了。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化化妝,往臉上抹把土,沒準還能順過去。不幸的是,他的手下還有兩百來號士兵。

帶著這麽群累贅,想溜,溜不掉;想打,打不過。明軍忙著跑,後金軍忙著追,敵人不管他,自己人也不管他。毛文龍此時的處境,可以用一個詞完美地概括——棄卒。

當眾人一片哀鳴,認定走投無路之際,毛文龍找到了一條路——下海。

他找來了船只,將士兵們安全撤退到了海上。

然而很快,士兵們就發現,他們行進的方向不是廣寧,更不是關外。

“我們去鎮江。”毛文龍答。

於是大家都傻了。

所謂鎮江,不是江蘇鎮江,而是遼東的鎮江堡,此地位於鴨綠江入海口,與朝鮮隔江而立,戰略位置十分重要,極其堅固,易守難攻。

但大家之所以吃驚,不是由於它很重要,很堅固,而是因為它壓根就不在明朝手裏。

遼陽、沈陽失陷之前,這裏就換地主了,早就成了後金的大後方,且有重兵駐守,這個時候去鎮江堡,動機只有兩個:投敵,或是找死。

然而毛文龍說,我們既不投敵,也不尋死,我們的目的,是攻占鎮江。

很明顯,這是在開玩笑,遼陽已經失陷了,沒有人抵抗,沒有人能夠抵抗。大家的心中,有著共同且唯一的美好心願——逃命。

但是毛文龍又說,我沒有開玩笑。

我們要從這裏出發,橫跨海峽,航行上千裏,到達敵人重兵集結的堅固堡壘,憑借我們這支破落不堪、裝備不齊、剛剛一敗塗地,只有幾百人的隊伍,去攻擊裝備精良、氣焰囂張、剛剛大獲全勝的敵人,以寡敵眾。

我們不逃命,我們要攻擊,我們要徹底地擊敗他們,我們要收覆鎮江,收覆原本屬於我們的土地!

沒有人再驚訝,也沒有人再反對,因為很明顯,這是一個合理的理由,一個足以讓他們前去攻擊鎮江,義無反顧的理由。

在夜幕的掩護下,毛文龍率軍抵達了鎮江堡。

事實證明,他或許是個沖動的人,但絕不是個愚蠢的人,如同預先彩排的一樣,毛文龍發動了進攻,後金軍隊萬萬想不到,在大後方竟然還會被人捅一刀,沒有絲毫準備,黑燈瞎火的,也不知到底來了多少人,從哪裏來,只能驚慌失措,四散奔逃。

此戰明軍大勝,殲滅後金軍千餘人,陣斬守將佟養真,收覆鎮江堡周邊百裏地域,史稱“鎮江堡大捷”。

這是自努爾哈赤起兵以來,明朝在遼東最大,也是唯一的勝仗。

消息傳來,王化貞十分高興,當即任命毛文龍為副總兵,鎮守鎮江堡。

後金丟失鎮江堡後,極為震驚,派出大隊兵力,打算把毛文龍趕進海裏餵魚。

由於敵太眾,我太寡,毛文龍丟失了鎮江堡,被趕進了海裏,但他沒有餵魚,卻開始釣魚——退守皮島。

畢竟只是個島,所以剛開始時,誰也沒把他當回事,可不久之後,他就用實際行動,讓努爾哈赤先生領會了痛苦的真正含義。

自天啟元年以來,毛文龍就沒休息過,每年派若幹人,出去若幹天,幹若幹事,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搞得後金不得安生。

更煩人的是,毛島主本人實在狡猾無比,你沒有準備,他就上岸踢你一腳,你集結兵力,設好埋伏,他又不來,就如同耳邊嗡嗡叫的蚊子,能把人活活折磨死。

後來努爾哈赤也煩了,估計毛島主也只能打打游擊,索性不搭理他,讓他去鬧,沒想到,毛島主又給了他一個意外驚喜。

天啟三年(1623),就在後金軍的眼皮底下,毛島主突然出兵,一舉攻占金州(今遼寧金州),而且占住就不走了,在努爾哈赤的後院放了把大火。

努爾哈赤是真沒法了,要派兵進剿,卻是我進敵退,要登陸作戰,又沒有那個技術,要打海戰,又沒有海軍,實在頭疼不已。

努爾哈赤是越來越頭疼,毛島主卻越來越折騰,按電視劇裏的說法,住孤島上應該是個很慘的事,要啥啥沒有,天天坐在沙灘上啃椰子,眼巴巴盼著人來救。

可是毛文龍的孤島生活過得相當充實,照史書上的說法,是“召集流民,集備軍需,遠近商賈紛至沓來,貨物齊備捐稅豐厚”。

這就是說,毛島主在島上搞得很好,大家都不在陸地上混了,跟著跑來討生活,島上的商品經濟也很發達,還能抽稅。

這還不算,毛島主除了搞活內需外,還做進出口貿易,日本、朝鮮都有他的固定客商,據說連後金管轄區也有人和他做生意,反正那鬼地方沒海關,國家也不征稅,所以毛島主的收入相當多,據說每個月都有十幾萬兩白銀。

有錢,自然就有人了,在高薪的誘惑下,上島當兵的越來越多,原本只有兩百多,後來袁崇煥上島清人數時,竟然清出了三萬人。

值得誇獎的是,在做副業的同時,毛島主沒有忘記本職工作,在之後的幾年中,他創造了很多業績,摘錄如下:

(天啟)三年,文龍占金州。

四年五月,文龍遣將沿鴨綠江越長白山,侵大清國東偏。

八月,遣兵從義州城西渡江,入島中屯田。

五年六月,遣兵襲耀州之官屯寨。

六年五月,遣兵襲鞍山驛,越數日又遣兵襲撤爾河,攻城南。

亂打一氣不說,竟然跑到人家地面上屯田種糧食,實在太囂張了。

努爾哈赤先生如果不恨他,那是不正常的。

可是恨也白恨,科技跟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毛島主胡亂鬧騰。

拜毛文龍同志所賜,後金軍隊每次出去打仗的時候,很有一點驚弓之鳥的感覺,唯恐毛島主在背後打黑槍,以至於長久以來不能安心搶掠,工作精力和情緒受到極大影響,反響極其惡劣。

如此成就,自然無人敢管,朝廷哄著他,王化貞護著他,後來,王在晉接任了遼東經略,都得把他供起來。

毛文龍,袁崇煥的第三個幫助者,現在的上級、未來的敵人。

天啟三年(1623),袁崇煥正熱火朝天地在寧遠修城墻的時候,另一個人到達寧遠。

這個人是孫承宗派來的,他的職責,是與袁崇煥一同守護寧遠。這個人的名字叫滿桂。

滿桂,宣府人,蒙古族。很窮,很勇敢。

滿桂同志應該算是個標準的打仗苗子,從小愛好打獵。長大參軍了,就愛好打人,在軍隊中混了很多年,每次出去打仗,都能砍死幾個,可謂戰功顯赫,然而戰功如此顯赫,混到四十多歲,才是個百戶。

倒不是有人打壓他,實在是因為他太實在。

明朝規定,如果你砍死敵兵一人(要有首級),那麽恭喜你,接下來你有兩種選擇,一、升官一級。二、得賞銀五十兩。

每次滿桂都選第二種,因為他很缺錢。

我不認為滿桂很貪婪,事實上,他很老實。

因為他並不知道,選第二種的人,能拿錢,而選第一種的,既能拿權,也能拿錢。

就這麽個混法,估計到死前,能混到個千戶,就算老天開眼了。

然而數年之後一個人的失敗,造就了他的成功,這個失敗的人,是楊鎬。

萬歷四十七年(1619),楊鎬率四路大軍,在薩爾滸全軍覆沒,光將領就死了三百多人,朝廷沒人了,只能下令破格提拔,滿桂同志就此改頭換面,當上了明軍的高級將領——參將。

但真正改變他命運的,是另一個成功的人——孫承宗。

天啟二年(1622),在巡邊的路上,孫承宗遇見了滿桂,對這位老兵油子極其欣賞(大奇之),高興之餘,就給他升官,把他調到山海關,當上了副總兵,一年後,滿桂被調往寧遠,擔任守將。

滿桂是一個優秀的將領,他不但作戰勇敢,而且經驗豐富,還能搞外交。

當時的蒙古部落,已經成為後金軍隊的同盟,無論打劫打仗都跟著一起來,明軍壓力很大,而滿桂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這一切。

他利用自己的少數民族身份,對同胞進行了長時間耐心的勸說,對於不聽勸說的,也進行了長時間耐心的攻打。很快,大家就被他又打又拉的誠懇態度所感動,全都服氣了(桂善操縱,諸部鹹服)。

此外,他很擅長堆磚頭,經常親自監工砌墻,還很喜歡練兵,經常把手下的兵練得七葷八素。

就這樣,在滿桂的不懈努力下,寧遠由當初一座較大的廢墟,變成了一座較大的城市(軍民五萬餘家,屯種遠至五十裏)。

而作為寧遠地區的最高武官,他與袁崇煥的關系也相當好。

其實矛盾還是有的,但問題不大,至少當時不大。

必須說明一點,滿桂當時的職務,是寧遠總兵,而袁崇煥,是寧前道。就級別而言,滿桂比袁崇煥要高,但明朝的傳統,是以文制武,所以在寧遠,袁崇煥的地位要略高於滿桂,高一點點。

而據史料記載,滿桂是個不茍言笑,卻極其自負的人。加上他本人是從小兵幹起,平時幹的都是砍人頭的營生(一個五十兩),註重實踐,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空談理論,沒打過仗的文官,當然,這其中也包括袁崇煥。

但有趣的是,他和袁崇煥相處得還不錯,並不是他比較大度,而是袁崇煥比較能忍。

袁大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很清楚,在遼東混的,大部分都是老兵油子,殺人放火的事情幹慣了,在這些人看來,自己這種文化人兼新兵蛋子,是沒有發言權的。

所以他非常謙虛,非常能裝孫子,還時常向老前輩們(如滿桂)虛心請教,滿桂們也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孫承宗的人,得罪不起,都給他幾分面子。總之,大家混得都還不錯。

滿桂,袁崇煥的第四個幫助者,三年後的共經生死的戰友,七年後置於死地的對手。

或許你覺得人已經夠多了,可是孫承宗似乎不怎麽看,不久之後,他又送來了第五個人。

這個人,是他從刑場上救下來的,他的名字叫趙率教。

趙率教,陜西人,此人當官很早,萬歷中期就已經是參將了,履歷平平,戰功平平,資質平平,什麽都平平。

表現一般不說,後來還吃了官司,工作都沒了。後來也拜楊鎬先生的福,武將死得太多沒人補,他就自告奮勇,去補了缺,在袁應泰的手下,混了個副總兵。

可是他的運氣很不好,剛去沒多久,遼陽就丟了,袁應泰自殺,他跑了。

情急之下,他投奔了王化貞,一年後,廣寧失陷,王化貞跑了,他也跑了。

再後來,王在晉來了,他又投奔了王在晉。

由於幾年之中,他到了好幾個地方,到哪,哪就倒黴,且全無責任心,遇事就跑,遇麻煩就溜,至此,他終於成為了明軍之中有口皆碑的典型人物——反面典型。

對此,趙率教沒有說什麽,也不能說什麽。

然而不久後,趙率教突然找到了王在晉,主動提出了一個要求:

“我願戴罪立功,率軍收覆失地。”

王在晉認為,自己一定是聽錯了,然而當他再次聽到同樣堅定的話時,他認定,趙率教同志可能是受了什麽刺激。

因為在當時,失地這個概念,是比較寬泛的,明朝手中掌握的,只有山海關,往大了說,整個遼東都是失地,您要去收覆哪裏?

趙率教回答:前屯。

前屯,就在寧遠附近,是明軍的重要據點。

在確定趙率教頭腦清醒,沒有尋死傾向之後,王在晉也說了實話:

“收覆實地固然是好,但眼下無餘兵。”

這就很實在了,我不是不想成全你,只是我也沒法。

然而趙率教的回答徹底出乎了王大人的意料:

“無需派兵,我自己帶人去即可。”

老子是遼東經略,手下都沒幾號人,你還有私人武裝?於是好奇的王在晉提出了問題:

“你有多少人?”

趙率教答:

“三十八人。”

王在晉徹底郁悶了,眼下大敵當前,努爾哈赤隨時可能打過來,士氣如此低落,平時能戰鬥的,也都躲了,這位平時特別能躲的,卻突然站出來要戰鬥?

這都啥時候了,你開什麽玩笑?還嫌不夠亂?

於是一氣之下,王在晉手一揮:你去吧!

這是一句氣話,可他萬沒想到,這哥們真去了。

趙率教率領著他的家丁,三十八人,向前屯進發,去收覆失地。

這是一個有明顯自殺跡象的舉動,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趙率教瘋了。

但事實證明,趙先生沒有瘋,因為當他接近前屯,得知此地有敵軍出現時,便停下了腳步。

“前方已有敵軍,不可繼續前進,收覆此地即可。”

此地,就是他停下的地方,名叫中前所。

中前所,地處寧遠近郊,大致位於今天的遼寧省綏中縣附近,趙率教在此紮營,就地召集難民,設置營地,挑選精壯充軍,並組織屯田。

王在晉得知了這個消息,卻只是輕蔑地笑了笑,他認為,在那片遍布敵軍的土地上,趙率教很快會故伎重演,丟掉一切再跑回來。

幾個月後,孫承宗來到了這個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據點,卻看見了廣闊的農田、房屋,以及手持武器、訓練有素的士兵。

在得知此前這裏只有三十八人後,他找來了趙率教,問了他一個問題:

“現在這裏有多少人?”

趙率教回答:

“民六萬有餘,士兵上萬人。”

從三十八,到六萬,面對這個讓人難以置信的奇跡,孫承宗十分激動,他老人家原本是坐著馬車來的,由於過於激動,當即把車送給了趙率教,自己騎馬回去了。

從此,他記住了這個人的名字。

就趙率教同志的表現來看,他是一個知道羞恥的人,知恥近乎勇,在經歷了無數猶豫、困頓後,他開始用行動,去證明自己的勇氣。

可他剛證明到一半,就差點被人給砍了。

正當趙率教撩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兵部突然派人來找他,協助調查一件事情。

趙率教明白,這回算活到頭了。

事情是這樣的,當初趙率教在遼陽的時候,職務是副總兵,算是副司令員,掌管中軍,這就意味著,當戰爭開始時,手握軍隊主力的趙率教應全力作戰,然而他逃了,並直接導致了作戰失敗。

換句話說,小兵可以跑,老百姓可以跑,但趙率教不能跑,也不應該跑,既然跑了,就要依法處理,根據明朝軍法,此類情形必死無疑。

但所謂必死無疑,還是有疑問的,特別是當有猛人求情的時候。

孫承宗聽說此事後,當即去找了兵部尚書,告訴他,此人萬不可殺,兵部尚書自然不敢得罪內閣大學士,索性做了個人情,把趙率教先生放了。

孫承宗並不是一個仁慈的人,他之所以放趙率教一馬,是因為他認定,這人活著比死了好。

而趙率教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孫承宗的判斷,在不久後的那場大戰中,他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趙率教,袁崇煥的第五個幫助者。

【驚變】

天啟元年(1620),孫承宗剛到遼東的時候,他所有的,只是山海關以及關外的八裏地。

天啟五年(1624),孫承宗鞏固了山海關,收覆了寧遠,以及周邊幾百裏土地。

在收覆寧遠之後,孫承宗決定再進一步,占據另一個城市——錦州。他認定,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地點。

但努爾哈赤似乎不這麽看,錦州嘛,又小又窮,派兵守還要費糧食,誰要誰就拿去。

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孫承宗得到了錦州。

事後證明,自明朝軍隊進入錦州的那一刻起,努爾哈赤的悲慘命運便已註定。

因為至此,孫承宗終於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偉大的傑作——關錦防線。

所謂關錦防線,是指由山海關——寧遠——錦州組成的防禦體系,該防線全長四百餘裏,深入後金區域,沿線均有明朝堡壘、據點,極為堅固。

歷史告訴我們,再堅固的防線,也有被攻陷的一天。

歷史還告訴我們,凡事總有例外,比如這條防線。

事實上,直到明朝滅亡,它也未被突破。此後長達十餘年時間裏,後金軍隊用手刨,用嘴啃,用牙咬,都毫無效果,還搭上了努爾哈赤先生的一條老命。

這是一個科學、富有哲理而又使人絕望的防禦體系,因為它基本上沒有弱點。

錦州,遼東重鎮,自古為入關要道,且地勢險要,更重要的是,錦州城的一面,靠海。對於沒有海軍的後金而言,這又是一個噩夢。

這就是說,只要海運充足,在大多數情況下,即使被圍得水洩不通,錦州也是很難攻克的。

既然難打,能不能不打呢?

不能。

我的一位住在錦州的朋友告訴我,他要回家十分方便,因為從北京出發,開往東三省,在錦州停靠的火車,有十八輛。

我頓時不寒而栗,這意味著,三百多年前的明朝,要前往遼東,除個別缺心眼爬山坡的人外,錦州是唯一的選擇。

要想入關,必須攻克寧遠,要攻克寧遠,必須攻克錦州,要攻克錦州,攻克不了。

當然,有人會說,錦州不過是個據點,何必一定要攻陷?只要把錦州圍起來,借個道過去,繼續攻擊寧遠,不就行了嗎?

是的,按照這個邏輯,也不一定要攻陷寧遠,只要把寧遠圍起來,借個道過去,繼續攻擊山海關,不也行嗎?

這樣看來,努爾哈赤實在太蠢了,這麽簡單的道理,為什麽就沒想到呢?

我覺得,持有這種想法的人,應該去洗把臉,清醒清醒。

假定你是努爾哈赤,帶了幾萬兵,到了錦州,錦州沒人打你,於是,你又到了寧遠,寧遠也沒人打你,就這麽一路順風到了山海關,準備發動攻擊。

我相信,這個時候你會驚喜的發現,錦州和寧遠的軍隊已經出現在你的後方,準備把你一鍋端——除非這兩地方的守將是白癡。

現在你有大麻煩了,眼前是山海關,沒準十天半月攻不下來,請屁股後面的軍隊別打你,估計人家不幹,就算你橫下一條心,用頭把城墻撞破,沖進了關內,搶到了東西,你也總得回去吧。

如果你沒長翅膀,你回去的路線應該是山海關——寧遠——錦州……

看起來似乎比較艱難,不是嗎?

這就是為什麽曹操同志多年來不怕孫權,不怕劉備,偏偏就怕馬騰、馬超——這兩位先生的地盤在他的後方。

這就是孫承宗的偉大成就,短短幾年之間,他修建了若幹據點,收覆了若幹失地,提拔了若幹將領,訓養了若幹士兵。

現在,在他手中的,是一條堅不可破的防線,一支精銳無比的軍隊,一群天賦異稟的卓越將領。

但對於這一切,努爾哈赤並不清楚,至少不十分清楚。

祖大壽、吳襄、滿桂、趙率教、毛文龍以及袁崇煥,對努爾哈赤而言,這些名字毫無意義。

自萬歷四十六年起兵以來,明朝能打的將領,他都打了,楊鎬、劉綎、杜松、王化貞、袁應泰,全都是手下敗將,無一例外,在他看來,新來的這撥人下場估計也差不多。

但他終將失敗,敗在這幾個無名小卒的手中,並永遠失去翻盤的機會。

話雖如此,努爾哈赤還是很有幾把刷子的,他不了解目前的局勢,卻了解孫承宗的實力,很明顯,這位督師大人比熊廷弼還難對付,所以幾年之內,他都沒有發動大的進攻。

大的沒有,小的還是有。

在後金的軍隊中,最優秀的將領無疑是努爾哈赤,但正如孫承宗一樣,他的屬下,也有很多相當厲害的猛人。

而在這些猛人裏,最猛的,就是八大貝勒。

所謂八大貝勒,分別是指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

在這八個人裏,按照軍功和資歷,前四個大猛,故稱四大貝勒,後四個小猛,故稱四小貝勒。

其中最有名的,無疑是兩個人,皇太極、多爾袞。

但最能打仗的,是三個人,除皇太極和多爾袞外,還有一個代善。

多爾袞年紀還小,就不說了,皇太極很有名,也不說了,這位代善,雖然年紀很大,且不出名,但很有必要說一說。

事實上,大貝勒代善是當時後金最為傑出的軍事將領之一,此人非常勇猛,在與明朝作戰時,經常身先士卒,且深通兵法,擅長伏擊,極其能打。

因為他很能打,所以努爾哈赤決定,挑選一個目標,由代善發動攻擊,以試探孫承宗的虛實,而他選定的這個目標,就是錦州。

當代善率軍來到錦州城下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是個結結實實的黑鍋。

首先錦州非常堅固。在修城墻方面,孫承宗很有一套,城不但高,而且厚,光憑刀砍斧劈,那是沒指望的,要想進城,沒有大炮是不行的。

大炮也是有的,不過不在城下,而在城頭。

其實一直以來,明朝的火器水平相當高。萬歷三大征打日本的時候也很經用,後來之所以荒廢,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態度問題。

萬歷前期,皇帝陛下精神頭足,什麽事都願意折騰,後來不想幹了,天天躲著不上朝,下面也開始消極怠工。外加火器工作危險性大,吃力不討好,沒準出個安全事故,是很麻煩的。

孫承宗不怕麻煩,他不但為部隊添置三眼火銃等先進裝備,還購置了許多大炮,嘗試用火炮守城。而錦州,就是他的試點城市。

雖然情況不妙,但代善不走尋常路,也不走回頭路,依然一根筋,找人架雲梯、沖車往城裏沖。

此時的錦州守將,是趙率教。應該說,他的作戰態度是很成問題的,面對著在城下張牙舞爪,極其激動的代善,他卻心平氣和,毫不激動,時不時在城頭轉兩圈,放幾炮,城下便會迅速傳來淒厲的慘叫聲,在賠上若幹架雲梯,若幹條性命,卻毫無所得的情況下,代善停止進攻。

雖然停止進攻,但代善還不大想走,他還打算再看兩天。

可是孫承宗似乎是不歡迎參觀的,代貝勒的屁股還沒坐熱,就得到一個可怕的消息,一支明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側翼。

這支部隊是駐守前屯、松山的明軍,聽說客人來了,沒趕上接風,特來送行。

在短暫慌亂之後,代善恢覆了平靜,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有信心擊退這支突襲部隊。

可他剛帶隊發起反擊,就看到自己屁股後面煙塵四起:城內的明軍出動了。

這就算是腹背受敵了,但代善依然很平靜,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很有信心。

然後,很有信心的代善又得知了另一個消息——寧遠、中前所等地的明軍已經出動,正朝這邊來,吃頓飯的功夫也就到了。

但代善不愧是代善,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非常自信,鎮定地做出了一個英明的判斷:快逃。

可是來去自如只是一個幻想,很快代善就發現,自己已經陷入重圍。明軍毫不客氣,一頓猛打,代善部傷亡十分慘重。好在來的多是騎兵,機動力強,拼死往外沖,總算奔出了條活路,一口氣跑上百裏,直到遇見接他的二貝勒阿敏,魂才算漂回來。

此戰明軍大勝,擊潰後金軍千餘人,戰後清點斬獲首級六百多顆,努爾哈赤為他的試探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在孫承宗督師遼東的幾年裏,雙方很有點相敬如賓的意思,雖說時不時搞點小摩擦,但大仗沒打過,孫承宗不動,努爾哈赤不動。

可是孫承宗不動是可以的,努爾哈赤不動是不行的。

因為孫大人的任務是防守,只要不讓敵人進關搶東西,他就算贏了。

努爾哈赤就不同了,他的任務是搶,雖說占了挺大一塊地方,但人都跑光了,技術型人才不多,啥產業都沒有。據說有些地方,連鐵鍋都造不出來。孫承宗到遼東算出差,有補助,還有朝廷送物資,時不時還能回去休個假,努先生完全是原生態,沒人管沒人疼,不搶怎麽辦?

必須搶,然而不能搶,因為有孫承宗。

作為世界超級大國,美國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形象代言人——山姆大叔。這位大叔的來歷就不說了,他的具體特點是面相端正,勤勞樂觀,處事低調埋頭苦幹,屬於那種不怎麽言語,卻特能幹事的類型,是許多美國人爭相效仿的楷模。

孫承宗就是一個山姆大叔型的人物,當然,按年齡算,應該叫山姆大爺,這位仁兄相貌奇偉(畫像為證),極富樂觀主義精神(大家都不幹,他幹),非常低調(從不出兵鬧事),經常埋頭苦幹(參見前文孫承宗業績清單)。

剛開始的時候,努爾哈赤壓根瞧不起孫大爺,因為這個人到任後毫無動靜,一點不折騰,什麽一舉蕩平,光覆遼東,提都不提,別說出兵攻擊,連挑釁鬥毆都不來,實在沒意思。

但慢慢地,他才發現,這是一個極其厲害的人。

就在短短幾年內,明朝的領土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從關外的一畝三分地,到寧遠,再到錦州,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收覆了遼東近千裏土地。

更為可怕的是,此人每走一步,都經過精心策劃,步步為營穩紮穩打,趁你不註意,就刨你兩畝地,每次都不多占,但占住了就不走,幾乎找不到任何弱點。

對於這種擡頭望天,低頭使壞的人,努爾哈赤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大踏步的前進,自己大踏步地後退,直到天啟五年(1625)十月的那一天。

這一天,努爾哈赤得到消息,孫承宗回京了。

他之所以回去,不是探親,不是述職,也不是做檢討,而是徹底退休。

必須說明的是,他是主動提出退休的,卻並不情願,他不想走,卻不能不走。

因為他曾無比依賴的強大組織東林黨,被毀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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