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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謀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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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二十六年(1598),就在這一年,葉向高的命運被徹底改變,因為他等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此時皇長子朱常洛已經出閣讀書,按照規定,應該配備講官,人選由禮部確定。

眾所周知,雖說朱常洛不受待見,但按目前形勢,登基即位是遲早的事,只要拉住這個靠山,自然不愁前程。所以消息一出,大家走關系拉親戚,只求能混到這份差事。

葉向高走不走後門我不敢說,運氣好是肯定的,因為決定人選的禮部侍郎郭正域,是他的老朋友。

名單定了,報到了內閣,內閣壓住了,因為內閣裏有沈一貫。

沈一貫是個比較一貫的人,十五年前那檔子事,他一直記在心裏,講官這事是張位負責,但沈大人看到葉向高的名字,便心急火燎跑去高聲大呼:

“閩人豈可作講官?!”

這句話是有來由的,在明代,福建一向被視為不開化地帶,沈一貫拿地域問題說事,相當陰險。

張位卻不買賬,他也不管你沈一貫和葉向高有什麽恩怨,這人我看上了,就要用!

於是,在沈一貫的磨牙聲中,葉向高正式上任。

葉講官不負眾望,充分發揮主觀能動,在教書的同時,和太子建立了良好的私人關系。

根據種種史料反映,葉先生應該是個相當靈活的人,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教書育人的同時,他還廣交了不少朋友,比如顧憲成,比如趙南星。

老板有了,朋友有了,地位也有了,萬事俱備,要登上拿最高的舞臺,只欠一陣東風。

一年後,風來了,卻是暴風。

萬歷二十七年(1601),首輔趙志臯回家了,雖然沒死,也沒退,但事情是不管了,張位也走了,內閣,只剩下了沈一貫。

缺了人就要補,於是葉向高的機會又來了。

顧憲成是他的朋友,朱常洛是他的朋友,他所欠缺的,只是一個位置。

他被提名了,最終卻未能入閣,因為內閣,只剩下了沈一貫。

麻煩遠未結束,內閣首輔沈一貫大人終於可以報當年的一箭之仇了,不久後,葉向高被調出京城,到南京擔任禮部右侍郎。

南京禮部主要工作,除了養老就是養老,這就是四十歲的葉向高的新崗位,在這裏,他還要呆很久。

很久是多久?十年。

這十年之中,朝廷裏很熱鬧,冊立太子、妖書案,搞得轟轟烈烈。而葉向高這邊,卻是太平無事。

整整十年,無人理,無人問,甚至也無人罵、無人整。

葉向高過得很太平,也過得很慘,慘就慘在連整他的人都沒有。

對於一個政治家而言,最痛苦的懲罰不是免職、不是罷官,而是遺忘。

葉向高,已經被徹底遺忘了。

一個前程似錦的政治家,在政治生涯的黃金時刻,被冷漠地拋棄,對葉向高而言,這十年中的每一天,全都是痛苦的掙紮。

但十餘年之後,他將感謝沈一貫給予他的痛苦經歷,要想在這個冷酷的地方生存下去,同黨是不夠的,後臺也是不夠的,必須親身經歷殘酷的考驗和磨礪,才能在歷史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因為他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首輔,在不久的未來,他將超越趙志臯、張位、甚至申時行、王錫爵。他的名字將比這些人更為響亮奪目。

因為一個極為可怕的人,正在前方等待著他。而他,將是唯一能與之抗衡的人。這個人,叫做魏忠賢。

萬歷三十五年(1607),沈一貫終於走了,年底,葉向高終於來了。

但沈一貫的一切,都留了下來,包括他的組織,他的勢力,以及他的仇恨。

所以劉廷元、胡士相也好,瘋子張差也罷,甚至這件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根本就不要緊。

梃擊,不過是一個傻子的愚蠢舉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這件事情,能夠打倒什麽,得到什麽。

東林黨的方針很明確,擁立朱常洛,並借梃擊案打擊對手,掌控政權。

所以浙黨的方針是,平息梃擊案,了結此事。

而王之寀,是一個找麻煩的人。

這才是梃擊案件的真相。

對了,還忘了一件事:雖然沒有跡象顯示王之寀和東林黨有直接聯系,但此後東林黨敵人列出的兩大名單(點將錄、朋黨錄)中,他都名列前茅。

【再審】

王之寀並不簡單,事實上,是很不簡單。

當他發現自己的上司胡士相有問題時,並沒有絲毫畏懼,因為他去找了另一個人——張問達。

張問達,字德允,時任刑部右侍郎,署部事。

所謂刑部右侍郎、署部事,換成今天的話說,就是刑部常務副部長。也就是說,他是胡士相的上司。

張問達的派系並不清晰,但清晰的是,對於胡士相和稀泥的做法,他非常不滿。接到王之寀的報告後,他當即下令,由刑部七位官員會審張差。

這是個有趣的組合,七人之中,既有胡士相,也有王之寀,可以聽取雙方意見,又不怕人搗鬼,而且七個人審訊,可以少數服從多數。

想法沒錯,做法錯了。因為張問達遠遠低估了浙黨的實力。

在七個主審官中,胡士相並不孤單,大體說來,七人之中,支持胡士相,有三個人,支持王之寀的,有兩個。

於是,審訊出現了戲劇化的場景。

張差恢覆了理智,經歷了王之寀的突審和反覆,現在的張差,已經不再是個瘋子,他看上去,十分平靜。

主審官陸夢龍發問:

“你為什麽認識路?”

這是個關鍵的問題,一個平民怎樣來到京城,又怎樣入宮,秘密就隱藏在答案背後。

順便說明一下:陸夢龍,是王之寀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等待,沒有反覆,他們很快就聽到了這個關鍵的答案:

“我是薊州人,如果沒有人指引,怎麽進得去?”

此言一出,事情已然無可隱瞞。

再問:

“誰指引你的?”

答:

“龐老公,劉老公。”

完了,完了。

雖然張差沒有說出這兩個人的名字,但大家的人心中,都已經有了確切的答案。

龐老公,叫做龐保,劉老公,叫做劉成。

大家之所以知道答案,是因為這兩個人的身份很特殊——他們是鄭貴妃的貼身太監。

陸夢龍呆住了,他知道答案,也曾經想過無數次,卻沒有想到,會如此輕易地得到。

就在他驚愕的那一瞬間,張差又說出了更讓人吃驚的話:

“我認識他們三年了,他們還給過我一個金壺,一個銀壺。”(予我金銀壺各一)

陸夢龍這才明白,之前王之寀得到的口供也是假的,真相剛剛開始!

他立即厲聲追問道:

“為什麽(要給你)?!”

回答幹凈利落,三個字:

“打小爺!”

聲音不大,如五雷轟頂。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所謂小爺,就是太子爺朱常洛。

現場頓時大亂,公堂吵作一團,交頭接耳,而此時,一件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作為案件的主審官,胡士相突然拍案而起,大喝一聲:

“不能再問了!”

這一下大家又懵了,張差招供,您激動啥?

但他的三位同黨當即反應過來,立刻站起身,表示審訊不可繼續,應立即結束。

七人之中,四對三,審訊只能終止。

但形勢已不可逆轉,王之寀、陸夢龍立即將案件情況報告給張問達,張侍郎十分震驚。

與此同時,張差的口供開始在朝廷內外流傳,輿論大嘩,很多人紛紛上書,要求嚴查此案。

鄭貴妃慌了,天天跑到萬歷那裏去哭,但此時,局勢已無法挽回。

然而,此刻壓力最大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張問達,作為案件的主辦人,他很清楚,此案背後,是兩股政治力量的死磕,還搭上太子、貴妃、皇帝,沒一個省油的燈。

案子如果審下去,審出鄭貴妃來,就得罪了皇帝,可要不審,群眾那裏沒法交代,還會得罪東林、太子,小小的刑部右侍郎,這撥人裏隨便出來一個,就能把自己整死。

總而言之,不能審,又不能不審。

無奈之下,他抓耳撓腮,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解決方案。

在明代的司法審訊中,檔次最高的就是三法司會審,但最隆重的,叫做十三司會審。

明代的六部,長官為尚書、侍郎,部下設司,長官為郎中、員外郎,一般說來是四個司,比如吏部、兵部、工部、禮部都是四個司,分管四大業務,而刑部,卻有十三個司。

這十三個司,分別是由明朝的十三個省命名,比如胡士相,就是山東司的郎中,審個案子,竟然把十三個司的郎中全都找來,真是煞費苦心。

此即所謂集體負責制,也就是集體不負責,張問達先生水平的確高,看準了法不責眾,不願意獨自背黑鍋,毅然決定把大家拉下水。

大家倒沒意見,反正十三個人,人多好辦事,打板子也輕點。

可到審訊那天,人們才真切地感受到,中國人是喜歡熱鬧的。

除了問話的十三位郎中外,王之寀還帶了一批人來旁聽,加上看熱鬧的,足有二十多人,人潮洶湧,搞得跟菜市場一樣。

這次張差真的瘋了,估計是看到這麽多人,心有點慌,主審官還沒問,他就說了,還說得特別徹底,不但交代了龐老公就是龐保,劉老公就是劉成,還爆出了一個驚人的內幕:

按張差的說法,他絕非一個人在戰鬥,還有同夥,包括所謂馬三舅、李外父,姐夫孔道等人,是貨真價實的團夥作案。

精彩的還沒完,在審訊的最後,張差一鼓作氣,說出了此案中最大的秘密:紅封教。

紅封教,是個邪教,具體組織結構不詳,據張差同志講,組織頭領有三十六號人,他作案,就是受此組織指使。

一般說來,湊齊了三十六個頭領,就該去當強盜了,這話似乎太不靠譜,但經事後查證,確有其事,刑部官員們再一查,就不敢查了,因為他們意外發現,紅封教的起源地,就是鄭貴妃的老家。

而據某些史料反映,鄭貴妃和鄭國泰,就是紅封教的後臺。這一點,我是相信的,因為和同時期的白蓮教相比,這個紅封教發展多年,卻發展到無人知曉,有如此成就,也就是鄭貴妃這類腦袋缺根弦的人才幹得出來。

張差確實實在,可這一來,就害苦了浙黨的同胞們,審案時醜態百出,比如胡士相先生,負責做筆錄,聽著聽著寫不下去了,就把筆一丟了事,還有幾位浙黨郎中,眼看這事越鬧越大,竟然在堂上大呼一聲:

“你自己認了吧,不要涉及無辜!”

但總的說來,浙黨還是比較識相的,眼看是爛攤子,索性不管了,同意如實上報。

上報的同時,刑部還派出兩撥人,一撥去找那幾位馬三舅、李外父,孔道姐夫,另一撥去皇宮,找龐保、劉成。

於是鄭貴妃又開始哭了,幾十年來的保留劇目,屢試不爽,可這一次,萬歷卻對她說:

“我幫不了你了。”

這是明擺著的,張差招供了,他的那幫外父、姐夫一落網,再加上你自己的太監,你還怎麽跑?

但老婆出事,不管也是不行的,於是萬歷告訴鄭貴妃,而今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救她,而這個人不是自己。

“唯有太子出面,方可了解此事。”

還有句更讓人難受的話:

“這事我不管,你要親自去求他。”

鄭貴妃又哭了,但這次萬歷沒有理她。

於是不可一世的鄭貴妃收起了眼淚,來到了宿敵的寢宮。

事實證明,鄭小姐裝起孫子來,也是巾幗不讓須眉,進去看到太子,一句不說就跪,太子也客氣,馬上回跪,雙方爬起來後,鄭貴妃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說,我真沒想過要害你,那都是誤會。

太子也不含糊,反應很快,一邊做垂淚狀(真哭是個技術活),一邊說,我明白,這都是外人挑撥,事情是張差自己幹的,我不會誤會。

然後他叫來了自己的貼身太監王安,讓他當即擬文,表明自己的態度。隨即,雙方回顧了彼此間長達幾十年的傳統友誼,表示今後要加強溝通,共同進步,事情就此圓滿結束。

這是一段廣為流傳的史料,其主題意境是,鄭貴妃很狡詐,朱常洛很老實,性格合理,敘述自然,所以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我發現了另一段史料,一段截然不同的史料:

開頭是相同的,鄭貴妃去向萬歷哭訴,萬歷說自己沒辦法,但接下來,事情出現變化——他去找了王皇後。

這是一個很聰明的舉動,因為皇後沒有幫派,還有威望,找她商量是再合適不過了。

皇後的回答也直截了當:

“此事我也無法,必須找太子面談。”

很快,老實太子來了,但他給出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

“此事必有主謀!”

這句話一出來,明神宗臉色就變了,鄭貴妃更是激動異常,伸個指頭出來,對天大呼:

“如果這事是我幹的,我就全家死光(奴家赤族)!”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絕,於是皇帝也吼了一句:

“這是我的大事,你全家死光又如何(稀罕汝家)?!”

貴妃發火了,皇帝也發火了,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澆滅了所有人的激情:

“我看,這件事情就是張差自己幹的。”

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太子朱常洛。雖然幾秒鐘之前,他還曾信誓旦旦地要求追查幕後真兇。

於是大家都滿意了,為徹底平息事端,萬歷四十三年(1615)五月二十八日,二十多年不上朝的萬歷先生終於露面了。他召來了內閣大臣、文武百官,以及自己的太子,皇孫,當眾訓話,大致意思是:自己和太子關系很好,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少來瞎攪和,此案是張差所為,把他幹掉了事,就此定案,誰都別再折騰。

太子的表現也很好,當眾抒發父子深情,給這出鬧劇畫上了圓滿句號。

一天後,張差被淩遲處死,十幾天後,龐保和劉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刑部大牢裏,就殺人滅口而言,幹得也還算相當利落。

轟動天下的瘋子襲擊太子事件就此結束,史稱明宮三大案之“梃擊”。

梃擊是一起覆雜的政治案件,爭議極大,有很多疑點,包括幕後主使人的真實身份。

因為鄭貴妃要想刺殺太子,就算找不到絕頂高手,到天橋附近找個把賣狗皮膏藥的,應該也不是問題,選來選去就找了個張差,啥功夫沒有,還養了他三年。這且不論,動手時連把菜刀都沒有,拿根木棍闖進宮,就想打死太子,相當無聊。

所以有些人認為,梃擊案是朝廷某些黨派所為,希望混水摸魚,借機鬧事,甚至有人推測此事與太子有關。因為這事過於扯淡,鄭貴妃不傻,絕不會這麽幹。

但我的看法是,這事是鄭貴妃幹的,因為她的智商,就是傻子水平。

對於梃擊案,許多史書的評價大都千篇一律,鄭貴妃狡猾,萬歷昏庸,太子老實,最後老實的太子在正義的東林官員支持下,戰勝了狡猾的鄭貴妃。

這都是蒙人的。

仔細分析就會發現,鄭貴妃是個蠢人,萬歷老奸巨滑,太子也相當會來事,而東林官員們,似乎也不是那麽單純。

所以事實的真相應該是,一個蠢人辦了件蠢事,被一群想挑事的人利用,結果被老滑頭萬歷鎮了下來,僅此而已。

之所以詳細介紹此事,是因為我要告訴你:在接下來的敘述中,你將逐漸發現,許多你曾無比熟悉的人,其實十分陌生,許多你曾堅信的事實,其實十分虛偽,而這,不過是個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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