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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二次攤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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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再起】

沈惟敬是一個比較奇怪的人,作為一個局外人,他毅然決然搞起外交,且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義無反顧,實在讓人費解。

一個混混,不遠千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專程跑來插足國家大事,在我看來,這就是最純粹的摻和精神。

但既然是摻和,一般說來總是有動機的。因為就算是混混,也得掙錢吃飯。可由始至終,這位仁兄似乎除了混過幾頓飯外,還沒有獅子大開口的記錄,也沒怎麽趁機撈過錢,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是真想幹點事的。

然而沈惟敬並不知道: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外交政治也是混,不過,絕不是他那個混法。如果胡混一氣,是要掉腦袋的。

萬歷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七日,一個人的到來讓沈惟敬明白了一個道理:說過的話,簽過的字,不是說賴就能賴的。

小西飛來了,根據日本和談的會議精神,他作為日本的使者,前來兌現之前明朝的承諾。

沈惟敬迎來了一生中最大的危機,因為小西飛並沒有參與他的密謀,而日方使者到來,必定有明朝高級官員接待,到時雙方一對質,事情穿幫,殺頭打屁股之類的把戲是逃不了了。

人已經到京城了,殺人滅口沒膽,逃跑沒條件,就算沖出國門也沒處去——日本、朝鮮也被他忽悠了,要沖出亞洲,估計還得再等個幾百年。

在沈惟敬看來,他這輩子就算是活到頭了,除非奇跡出現。

奇跡出現了。

萬歷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十九日,兵部尚書石星奉旨,與小西飛會談。

在會談中,石星提出了議和的三大條件——真正的條件:

一、日本必須限期全部撤軍回國。

二、封豐臣秀吉為日本王,但不允許日本入貢。

三、日本必須盟誓,永不侵犯朝鮮。

然後他告訴小西飛,如果同意,就有和平,如果拒絕,就接著打。

出發之前,小西飛被告知,明朝已經接受了日方提出的七大條件,他此來是拿走明朝承認割讓朝鮮的文書,如果一切順利,還要帶走明朝的公主。

而現在他才知道,公主是沒影的,割讓朝鮮是沒譜的,通商是沒指望的。日本唯一的選擇,是從明朝皇帝那裏領幾件衣服和公章,然後收拾行李,滾出朝鮮,發誓永不回來。

小西飛已經徹底懵了,他終於明白,之前的一切全是虛幻,自己又被忽悠了。

然而接下來,他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面對石星,小西飛說出了他的答覆:同意。

所謂同意,代表的意思就是日本願意無條件撤出朝鮮,不要公主,不要通商,不再提出任何要求。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所以結論是,小西飛撒了謊。

而只要分析一下,就會發現,他的確有撒謊的理由。

首先,他是小西行長的親信,這件事又是小西行長負責,事情辦到這個地步,消息傳回日本,小西行長註定是沒好果子吃的。

其次,他畢竟是在明朝的地盤上,對方又是這個態度,如果再提出豐臣秀吉的“夢幻”七條,惹火了對方,來個“兩國交兵,先斬來使”也不是不可能的。

所以當務之急,把事情忽悠過去,回家再說。

聽到小西飛的回答,石星十分高興,他急忙向明神宗上奏疏,報告這一外交的巨大勝利。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明神宗竟然不信!

要知道,這位皇帝雖然懶,卻不笨,他得知此事後,當即表示叫來石星詢問此事:如此之條件,日本人怎麽會輕易接受?

石星本來腦袋就不大好使,這麽一問,算是徹底糊塗了,半天也不知怎麽回答。

最後還是明神宗替他想出了辦法:

“明日,你在兵部再次詢問日使,不得有誤。”

之後還跟上一句:

“趙志臯隨你一同去!”

趙志臯,時任大學士,特意交代把他拉上,說明皇帝對石星的智商實在是缺乏信心。

萬歷二十二年(1594)十二月二十日,第二次詢問開始。

這次詢問,明朝方面來了很多人,除了石星和趙志臯外,六部的許多官員都到場旁聽。

在眾目睽睽之下,石星向小西飛提出了八個問題,而小西飛也一反常態,對答如流,說明日本的和平決心,聽得在場觀眾頻頻點頭。

經過商議,石星和趙志臯聯合作出了結論:小西飛,是可以相信的。

然而石星並不知道,小西飛之所以回答得如此順暢,是因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不折不扣的胡扯。

具體說來,是想到哪說到哪,撿好聽順耳的講,動不動就是“天朝神威”之類的標志性口號,反正千穿萬穿,馬屁不穿。

雖然在場的官員大都飽讀詩書,且不乏趙志臯之類的政治老油條,但畢竟當時條件有限,也沒有出國考察的名額,日本到底是怎麽回事,誰也不清楚。

於是,大家都相信了。

憑借著在明朝的優異表現,小西飛躋身成功外交家的行列,成為了勘與沈惟敬相比的大忽悠。

但正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雖然是後進之輩,在忽悠方面,小西飛卻更進一步,將其發展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除了忽悠別人,還忽悠自己。

事情是這樣的,和談結束後按照外交慣例,明朝官員準備送小西飛回國,然而這位仁兄卻意猶未盡,拿出了一份名單。

這份名單是豐臣秀吉授意,小西行長草擬的,上面列出了一些人名,大都是日軍的將領,在出發之前,他交給了小西飛,並囑托他在時機成熟時交出去,作為明朝封官賞錢的依據。

事已至此,小西飛十分清楚,所謂和談,純粹就是胡說八道,能保住腦袋回去就不容易了,可這位仁兄實在是異常執著,竟然還是把這份名單交給了明朝官員,並告訴他們:名單上的人都是日本的忠義之士,希望明朝全部冊封,不要遺漏。

明明知道是忽悠,竟然還要糊弄到底,可謂意志堅定,當然,也有某些現實理由——小西飛的名字,也在那份名單上。

更為搞笑的是,在交出名單之前,根據小西行長之前的交代,小西飛還塗掉了兩個名字,一個是加藤清正,另一個是黑田長政。

之所以這麽幹,那是有深厚的歷史淵源的,雖然同為豐臣秀吉的親信,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黑田長政的關系卻很差,平時經常對罵,作戰也不配合,小西行長對此二人恨之入骨。

據說後來這事捅出去之後,加藤清正氣得跳腳:明知冊封不了的名單,你都不列我的名字?跟你拼了!

等到後來回了日本,這幾位也不消停,繼續打繼續鬧,最後在日本關原打了一仗,才算徹底了結。這都是日本內政,在此不予幹涉。

綜觀整個談判過程,從忽悠開始,以胡扯結束,經過開山祖師沈惟敬和後起之秀小西飛的不懈努力,豐臣秀吉、明神宗一幹人等都被繞了進去,並最終達成了協議,實在是可喜可賀。

而更值得誇獎的,是日本人的執著,特別是小西行長,明知和談就是胡扯,冊封就是做夢,仍然堅持從名單上劃掉了自己政敵的名字,其認真精神應予表揚。

雖然這是一件極其荒謬、極為可笑的事情,但至少到現在,並沒有絲毫露餡的跡象,而且在雙方共同努力忽悠下,和平似乎已不再是個夢想。

這關終於過去了,沈惟敬總算是松了一口氣,不過,這口氣也就松了一個月。

明朝的辦事效率明顯比日本高得多,萬歷二十三年(1595)正月,明神宗便根據談判的條款,對日本下發了諭旨,並命臨淮侯李宗城為正使,都指揮楊方亨為副使,帶沈惟敬一同前往日本宣旨。

沈惟敬無可奈何,只得上路,可還沒等到日本,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明朝正使李宗城的身上,應該說,這是一個有鮮明個性特點的人,具體說來,就是膽小。

此人雖然是世襲侯爵,但一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入,每天只想在家混吃等死,突然攤上這麽個出國的活,心裏很不情願,但不去又不行,只好一步三回頭地上了路。

就這麽一路走,一路磨,到了朝鮮釜山,他才從一個知情人那裏得知了談判的內情,當即大驚失色,汗如雨下。

其實這也沒什麽,反正沒到日本,回頭就是了,浪費點差旅費而已。

可這位兄弟膽子實在太小,竟然丟下印璽和國書,連夜就逃了。

消息傳回北京,明神宗大怒,下令捉拿李宗城,並命令楊方亨接替正使,沈惟敬為副使,繼續出訪日本。

於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楊方亨和什麽都知道的沈惟敬,在經歷這場風波後,終於在七月渡海,到達日本。

對於他們的來訪,豐臣秀吉十分高興,他安排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並決定,在日本最繁華的城市大阪招待明朝的使者。

九月,雙方第一次見面,氣氛十分融洽,在這一天,楊方亨代表明神宗,將冠服、印璽等送給了豐臣秀吉。

豐臣秀吉異常興奮,在他看來,明神宗送來這些東西,是表示對他的妥協,而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也即將到手。

因為第二天,明朝的使者,就將宣布大明皇帝的詔書,在那封詔書上,自己的所有願望都將得到滿足。

但沈惟敬很清楚,當明天來臨,那封諭旨打開之時,一切都將結束。事情已經無可挽回,除非日本人全都變成文盲,不識字(當時的日本官方文書,幾乎全部使用漢字),或者……奇跡再次出現。

想來想去,毫無辦法,沈惟敬在輾轉反側中,度過了這個絕望的夜晚,迎來了第二天的早晨。

然而他並不知道,在那個夜晚,他並不是唯一無法入睡的人。

在獲知明朝使者到來的消息後,小西行長慌了手腳。因為在此之前,他已經從小西飛那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卻沒有去報告豐臣秀吉。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

自和談開始,豐臣秀吉就處於一種夢幻狀態,總覺得人家欠他點什麽,就該割地,就該和親。如果這個時候把他搖醒,告訴他:其實你被忽悠了,人家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裏,也不打算跟你談判。其後果,是不堪設想的。

更為嚴重的是,這件事情是小西行長負責的,一旦出了事,背黑鍋的都找不到。

那就忽悠吧,過一天是一天。

可現在明朝的使者已經來了,冠服也送了,詔書明天就讀,無論如何是混不下去了。

為了自己的腦袋和前途,小西行長經過整夜的冥思苦熬,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於是,在那個夜晚,他去找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個和尚。

根據豐臣秀吉的習慣,但凡宣讀重要文書,都要找僧人代勞,除了日本信佛的人多,和尚地位高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和尚有文化,一般不說白字。

小西行長的目的很明確,他找到那位僧人,告訴他,如果明天你宣讀文件時,發現與之前會談條件不同,或是會觸怒豐臣秀吉的地方,一律跳過,不要讀出來。

當然某些囑托,比如要是你讀了,我就怎麽怎麽你,那也是免不了的。

安排好一切後,小西行長無奈地回了家,鬧到這個地步,只能過一天是一天了。

無論如何,把明天忽悠過去就好。

第二天,會議開始。

從參加人數和規模上說,這是一次空前,團結的大會。因為除了豐臣秀吉和王公大臣,大小諸侯外,德川家康也來了。

作為豐臣秀吉的老對頭,這位仁兄竟然也能到場,充分說明會務工作是積極的,到位的。

更為破天荒的是,豐臣秀吉同志為了顯示自己對明朝的尊重,竟然親自穿上了明朝的服裝,並強迫手下全部換裝參加會議(皆著明服相陪)。

然後他屏息靜氣,等待著那個激動人心時刻的到來。

依照程序,僧人緩慢地打開了那封詔書。

此刻,沈惟敬的神經已經繃到了頂點,他知道,奇跡不會再次發生。

小西行長也很慌張,雖然事先做過工作,心裏有底,但難保豐臣秀吉興奮之餘,不會拿過來再讀一遍。

總而言之,大家都很緊張。

但最緊張的,卻是那個和尚。

昨夜小西行長來找他,讓他跳讀的時候,他已經知道事情不妙——要沒問題,鬼才找你。

而在瀏覽詔書之後,他已然確定,捧在自己手上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火藥桶。

全讀吧,要被收拾;不讀,不知什麽時候被收拾。

激烈鬥爭之後,他終於做出了抉擇,開始讀這封詔書。

隨著誦讀聲不斷回蕩在會場裏,與會人員的表情也開始急劇變化。

小西行長死死地盯著和尚,他終於確信,忽悠這一行,是有報應的。

而德川家康那一撥人,表情卻相當輕松,畢竟看敵人出醜,感覺是相當不錯的。

沈惟敬倒是比較平靜,因為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最失態的,是豐臣秀吉。

這位仁兄開始還一言不發地認真聽,越聽臉色越難看,等到和尚讀到封日本王這段時,終於忍不住了。

他跳了起來,一把搶過詔書,摔在了地上,吐出了心中的怒火:

“我想當王就當王(吾欲王則王),還需要你們來封嗎?!”

被人當傻子,忽悠了那麽久,發洩一下,可以理解。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先算帳。

第一個是沈惟敬,畢竟是外國人,豐臣秀吉還算夠意思,訓了他一頓,趕走了事。

第二個是小西行長,對這位親信,自然是沒什麽客氣講的,手一揮,立馬拉出去砍頭。

好在小西同志平時人緣比較好,大家紛紛替他求饒,礙於情面,打了一頓後,也就放了。

除此二人外,參與忽悠的日方人員也都受到了懲處。

然後是宣戰。

窩囊了這麽久,不打一仗實在是說不過去。所以這一次,他再次押上了重註。

萬歷二十四年(1596)九月,豐臣秀吉發布總動員令,組成八軍:

第一軍:指揮官加藤清正,一萬人。

第二軍:指揮官小西行長,一萬四千人。

第三軍:指揮官黑田長政,一萬人。

第四軍:鍋島植茂,一萬兩千人。

第五軍:島津義弘,一萬人。

第六軍:長宗我部元津,一萬三千人。

第七軍:蜂須賀家政,一萬一千人。

第八軍:毛利秀元,四萬人。

基本都是老相識,就不一一介紹了。

以上人數共十二萬,加上駐守釜山預備隊,日軍總兵力約為十四萬人。

相對而言,在朝的明軍總數比較精確,合計六千四百五十三人。

日軍加緊準備之時,明朝正在搞清算。

楊方亨無疑是這次忽悠中最無辜的同志,本來是帶兵的,被派去和談,半路上領導竟然跑了,只好自己接班,臨危受命跑到日本,剛好吃好住了幾天,還沒回過味來,對方又突然翻了臉,把自己掃地出門,算是窩囊透了。

當然了,楊方亨同志雖然是個粗人,也還不算遲鈍,莫名其妙被人趕出來,事情到底怎麽回事,他還不大清楚,沈惟敬也不開口,但回來的路上一路琢磨,加上四處找人談話,他終於明白,原來罪魁禍首,就在自己身邊。

水落石出,他剛想找人去抓沈惟敬,卻得知這位兄弟已經借口另有任務,開溜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反正也跑不出地球。楊方亨一氣之下,直接回了北京。並向明神宗上了奏疏,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下皇帝也火了,立即下令捉拿沈惟敬,找來找去,才發現這兄弟跑到了朝鮮慶州,當年也沒什麽引渡手續,繩子套上就拉了回來,關進了詔獄,三年後經過刑部審查定了死罪,殺了。

沈惟敬這一生,是筆糊塗帳,說他膽小,單身敢闖日軍大營;說他混事吹牛,豐臣秀吉經常請他吃飯,說他誤國,一沒割地,二沒賠款,還停了戰。

無論如何,還是砍了。

從他的死中,我們大致可以得到這樣一個啟示:

有些事不能隨便混,有些事不能混。

倒黴的不只沈惟敬,作為此事的直接負責人,石星也未能幸免,明神宗同志深感被人忽悠得緊,氣急敗壞之餘,寫就奇文,摘錄如下:

〖“前兵部尚書石星,欺君誤國,已至今日,好生可惡不忠,著錦衣衛拿去,法司從重擬罪來說!”〗

看這口氣,那是真的急了眼了。

很快,石星就被逮捕入獄,老婆孩子也發配邊疆,在監獄裏呆了幾個月後,不知是身體不好還是被人黑了,竟然死在了裏面。

所謂皇帝一發火,部長亦白搭,不服不行。

既然談也談不攏,就只有打了。

但具體怎麽打,就不好說了。要知道幫朝鮮打仗,那是個賠本的買賣,錢也不出,糧也不出,要求又多,可謂是不厭其煩,所以在此之前,兵部曾給朝鮮下了個文書,其中有這樣一句話:

“宜自防,不得專恃天朝”。

這句話通俗一點說,就是自己的事自己辦,不要老煩別人。

而且當時的明朝,並沒有把日本放在眼裏,覺得打死人家幾萬人,怎麽說也該反思反思,懂點道理。誰知道這幫人的傳統就是冥頑不靈、屢教不改,直到今天,似乎也沒啥改進。

但無論如何,不管似乎也說不過去,於是經過綜合考慮,明朝還是派出了自己的援軍,如下:

吳惟忠,三千七百人。

楊元,三千人。

完畢。

看這架勢,是把日軍當游擊隊了。

雖然兵不多,將領還是配齊了,幾張新面孔就此閃亮登場。

第一個人,叫楊鎬,時任山東布政司右參政,後改任都察院右僉都禦史,負責管理朝鮮軍務。

這是一個對明代歷史有重大影響的人,當然,不是什麽好的影響。

楊鎬這個人,實在有點搞。所謂搞,放在北京話裏,就是混;放在上海話裏,叫拎不清;放在周星馳的電影裏,叫無厘頭。

其實,楊鎬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因為根據朝鮮史料記載,朝鮮人對他的印象極好,也留下了他的英勇事跡,相關史料上,是這樣說的:

所過地方,日食蔬菜,亦皆拔銀留辦。

這意思是,楊鎬兄的軍紀很好,且買東西從來都付現款,概不拖欠。這麽大方的主,印象不好,才是怪事。但能不能打仗,那就另說了。

作為萬歷八年的進士,楊鎬先後當過知縣、禦史、參議、參政,從政經驗十分豐富,仗他倒也打過,原先跟著遼東總兵董一元,還曾立過功。不過這次到朝鮮,他的心情卻並不怎麽愉快。

因為就在不久前,他帶著李如松的弟弟李如梅出擊蒙古,結果打了敗仗,死傷幾百人,本來要處理他,結果正好朝鮮打仗,上面順水推舟,讓他戴罪立功,就這麽過來了。

戴罪,本來就說明這人不怎麽行,竟然又送到朝鮮立功,看來真把日本人當土匪了。

客觀地講,楊鎬還是有些軍事才能的,而且品行不錯,做事細致,但他的優點,恰好正是他的缺點。

清朝名臣鄂爾泰曾經說過一句話:大事不糊塗,小事必然糊塗。

這是一句至理名言,因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而世界上的折騰是無限的,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折騰中去,是不可能的。

李如松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是軍人,軍人就該打仗,打贏了就是道德,其他的問題都是次要的。

楊鎬是個搞人,而搞人,註定是要吃虧的。

幸好,明朝也派來了一個明白人。

萬歷二十一年(1593),送別了李如松後,麻貴來到了延綏,擔任總兵,繼續他的戰爭事業。在這裏,他多次擊敗蒙古部落,立了無數大功,得了無數封賞。到了萬歷二十四年(1596),終於膩了。於是他向朝廷提出了退休。

考慮到他勞苦功高,兵部同意了他的申請,麻貴高興地收拾包袱回家修養去了。

但工作註定是幹不完的,萬歷二十五年(1597),第二次朝鮮戰爭爆發,麻貴起覆。

而他被委任的職務,是備倭大將軍總兵官,兼任朝鮮提督。

接到命令後,麻貴立即上路,沒有絲毫推遲。他很清楚,幾年前,那個無與倫比的人,曾擔任過這個職務,並創建了輝煌而偉大的成就。

四年前,我跟隨著你,爬上了城樓,現在,你未竟的事業,將由我來完成。

麻貴的行動十分迅速,萬歷二十五年(1597)七月七日,他已抵達漢城,開始籌備作戰。因為根據多年的軍事經驗,他判定,日軍很快就會發動進攻,時間已經不多了。

但事實上,他的判斷是錯誤的,時間並非不多,而是根本沒有。

萬歷二十五年(1597)七月二十五日,全面進攻開始。

日軍十二萬人,分為左右兩路,左路軍統帥小西行長,率四萬九千人,進攻全羅道重鎮南原。

右路軍統帥加藤清正,統軍六萬五千人,進攻全州。

從軍事計劃看,日軍的野心並不大,他們不再奢求占領全朝鮮,只求穩紮穩打,先占領全羅道,以此處為基地,逼近王京。

而要說明軍毫無準備,那也不對,因為在南原和全州,也有軍隊駐守。

比如南原,守將楊元,守軍三千人。

比如全州,守將陳愚衷,守軍兩千五百人。

經過計算結果如下,攻擊南原的日軍,約為守軍的16.3倍。而攻擊全州的日軍,約為守軍的26倍。

大致就是這麽回事。算起來,估計只有神仙,才能守住。

楊元不是神仙,但也不是孬種,所以南原雖然失守,卻一點也不丟人。面對十幾倍於自己的敵人,楊元拼死抵抗,並親自上陣與敵軍廝殺,身負重傷,身中數槍率十餘人突圍而出,其餘部隊全部陣亡。

相對而言,全州的陳愚衷就靈活得多了,這位仁兄明顯名不副實,一點也不愚忠,倒是相當靈活,聽說日軍進攻,帶著兵就溜了,所部一點也未損失。

南原和全州失陷了,兩路日軍於全州會師,開始準備向漢城進軍,四年之後,他們再次掌握了戰場的主動權。

【勝負之間】

楊元逃回來了,麻貴親自接見了他,並對他說了一句話:

“南原之敗,非戰之罪”。

想想倒也是,幾千人打幾萬人,畢竟沒有投降,也算不錯了。對於領導的關心和理解,楊元感到異常地溫暖。

但是,他並沒有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事實上,就在他倍感安慰的時候,麻貴在給兵部的上書中寫下了這樣幾個字——“按軍法,敗軍則誅”。

所謂“非戰之罪”,並不代表“非你之罪”。雖然楊元很能打,也很能逃,但城池畢竟還是丟了,丟了就要負責任。數月之後,他被押到遼陽,於眾軍之前被斬首示眾。

麻貴很理解楊元,卻仍然殺掉了他,因為他要用這個人的腦袋,去告訴所有人:這場戰爭,不勝,即死!

現在,擺在麻貴眼前的,是一個極端的危局。

攻陷全州後,日軍主力會師,總兵力已達十餘萬,士氣大振,正向王京進軍。

此時,另一個壞消息傳來,朝鮮水軍於閑山大敗,全軍覆滅。

雖然朝鮮打仗不怎麽樣,但必須承認,搞起政治鬥爭來,他們還是很有點水平的。第一次戰爭剛剛結束,就馬不停蹄地幹起了老本行。

這次遭殃的,是李舜臣,擊退日軍後,李舜臣被任命水軍統制使,統帥忠清、全羅、慶尚三道水軍,大權在握,十分風光。

十分風光的結果,是十分倒黴。還沒得意幾天,就有人不高興了,同為水軍將領的元均看他不順眼,便找了幾個志同道合的哥們,整了李舜臣一把。這位革命元勳隨即被革職,只保住了一條命,發配至軍中立功贖罪。

而元均則得償所願,官運亨通,接替了李舜臣的位置。

但可以肯定的是,元均同志的腦筋並不是很好使,因為他忽略了一個十分重要而明顯的問題——在享受權力的同時,還要承擔義務。

萬歷二十五年(1597)六月,元均走馬上任,七月七日,日軍來襲。

從技術角度講,打仗是個水平問題,能打就打得贏,不能打就打輸。而元均,就屬於不能打的那一類。

日軍的水軍指揮官是藤堂高虎,就其指揮水準而言,他比之前的九鬼嘉隆要低個檔次,但很不幸的是,和李舜臣比起來,元均基本算是無檔次。

雙方交戰沒多久,不知是隊形問題,還是指揮問題,朝軍很快不支,死傷四百餘人。元均隨即率軍撤退,並從此開始了他的逃竄生活。

七月十五日,逃了一星期後,元均被日軍追上了。雙方在漆川島展開大戰,朝軍再次大敗,元均再次逃竄。

七月二十三日,又是一個星期,元均又被日軍追上了。這次作戰的地點是巨濟島,朝軍又大敗,但元均終於有了點進步,他沒有再逃下去——當場戰死。

經過幾次海戰,日方不費吹灰之力,擊沈船只一百五十餘艘,朝鮮海軍被徹底摧毀。

朝軍完了,明朝水師人數很少,日軍就此控制了制海權,十二萬大軍水陸並進,撲向那個看似唾手可得的目標——王京。

鎮守王京的將領,是麻貴,他已經調集了所有能夠抽調的兵力,共計七千八百四十三人。

對於這個數字,麻貴是很有些想法的,所以他連夜派人找到了直屬領導,兵部尚書兼薊遼總督邢玠,請求放棄王京後撤。

邢玠的答覆很簡單:不行。

既然領導說不行,那就只有死磕了。畢竟楊元的例子擺在前面,自己可以殺楊元,邢玠就能殺自己。

但手下就這麽點人,全帶出去死拼,拼未必有效果,死倒是肯定的。琢磨來琢磨去,麻貴決定:打埋伏。

經過仔細籌劃,埋伏的地點設在王京附近的稷山,此地不但地勢險要,而且叢林眾多,藏個幾千人不成問題。

九月六日夜,麻貴親自選派兩千精兵,深夜出城,前往稷山設伏。

他很清楚,這已是他的全部家底,如伏擊不能成功,待日軍前來,就只能成仁了。

生死成敗,一切都在冥冥之中。

九月七日,日軍先鋒部隊一萬兩千人到達稷山。

在日軍指揮官看來,眼前形勢很好,不是小好,是大好,十幾萬大軍對幾千人,無論如何是贏定了。

上級領導的樂觀也感染了廣大日軍,他們紛紛表示,在進入王京時,要全心全意地燒殺搶掠,絕不辜負此行。在這種情緒的指導下,日軍各部隊奮勇爭先,力求先搶,軍隊的隊列極其混亂。

這正是明軍所期待的。

拂曉,日軍進入伏擊圈,明軍指揮,副總兵解生發動了攻擊。

沒有思想準備的日軍頓時大亂,明軍又極狡猾,他們並沒有立即沖出來肉搏,而是躲在叢林中發射火槍火炮,所以雖然殺聲震天,人卻是一個皆無。挨了打又找不著主,日軍越發慌亂。

第三軍軍長黑田長政聞訊,當即帶領三千人前來支援,可慌亂之間毫無作用,自己的軍隊反而被敗退的前軍沖亂,只得落荒而逃。

眼看時機成熟,解生隨即下令發動總攻,兩千明軍全線出擊,奮勇追擊日軍。

這是日軍的又一次崩潰,簡單說來,是兩千明軍追擊一萬五千日軍,且窮追不舍。這一景象給日軍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在相關的日本史料中,留下這樣的記載:稷山之戰,明軍投入了四萬大軍,布滿山林,不見首尾(遍山盈野)。

只有鬼才知道,那多餘的三萬八千人,是從哪裏尋來的。

就這樣,日軍大隊被兩千明軍追著跑,損失極為慘重,追趕鴨子的游戲一直進行到下午四點,直到日軍右路軍主力到達,才告結束。

此戰,日軍大敗,陣亡八百餘人,傷者不計其數,史稱“稷山大捷”。

這是極為關鍵的一戰,雖然日軍仍占有絕對優勢,但麻貴的冒險迷惑了對手。幾乎所有的日軍指揮官都認定,在王京等待著他們的,是一個更大的陷阱。

於是他們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個極為錯誤的軍事判斷,此後,他們再也未能前進一步。

虛張聲勢的麻貴贏得了時間,而不許後退的邢玠也沒有讓他失望。在短短兩個月時間內,他已完成了部署,並抽調兩萬餘人進入朝鮮作戰,加上之前陸續趕到的部隊,此時在朝明軍的數量,已經達到五萬。

錯失良機的日軍這才恍然大悟,但已於事無補,隨即全軍撤退,龜縮至南部沿海釜山一帶,離下海只差一步。

戰爭的主動權再次回到明軍的手中,麻貴知道,該輪到自己了。

為了讓日軍毫無顧慮,放心大膽地下海,麻貴制定了一個全新的作戰計劃。

四萬明軍隨即分為如下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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