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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明朝的憤怒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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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只需要時間】

從戰績上看,小西行長是一個相當不錯的指揮官,作為先鋒,他擊潰了朝鮮軍隊,並鞏固了戰果,雖然其他同行的表現不如人意,李舜臣也過於強悍,但在他的掌控下,朝鮮大部已牢牢地控制在日軍的手中。

很快,各地的叛亂將被平息,我們將向下一個目標挺進。

日本正在準備,朝鮮正在淪亡,明朝正在爭論。

自打日軍六月入侵以來,明朝的朝廷一刻也沒消停過,每天都大吵大鬧,從早到晚,連個中場休息都沒有,兵部那幫粗人十分想打,部長石星尤其激動,甚至主動請願,表示不用別人,自己帶兵收拾日本人。

但他剛提出來,就被罵了回去,特別是兵科給事中許弘綱,話說得極其難聽,他認為,把敵人擋在門口就行了,不用出門去擋(禦倭當於門庭),此外他還批評了朝鮮同志,說他們是被人打就求援,抓幾個俘虜就要封賞,自己打仗卻是望風而逃,土崩瓦解(望風逃竄,棄國於人),去救他們是白費勁。

朝廷大多數人都同意他的看法。

恰好此時,朝鮮國王又提出渡江避難,按說過來就過來吧,可是遼東巡撫又上了個奏疏,說我這裏地方有限,資源有限,只能接收一部分人,其餘的切莫過江,本地無法接待。

末了還附上可接收難民名額——“名數莫過百人”。

這下朝鮮國王也不幹了,我好歹是個國王,只讓帶一百人過來,買菜做飯的都不夠啊!

難民問題暫不考慮,到底出不出兵,幾番討論下來,朝中大臣幾乎達成了共識——不去。

事情到此,眼看朝鮮就要亡國,一個人發話了:

“應該早日出兵救援(宜速救援)!”

聽到這句話,所有人都沈默了,經過商討,明朝確定了最後方針——出兵。

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萬歷。

很多人都知道萬歷皇帝很懶,知道他長期不上朝,知道他打破了消極怠工的最長時間紀錄(之前這一紀錄由嘉靖同志保持),但有一點很多人並不知道:

他雖不上朝,卻並非不管事。

因為一個不會管事,不會控制群臣的人,是絕不可能做四十八年皇帝的,四十八天都不行。

事實證明,由始至終,他都在沈默地註視著這個帝國的一舉一動。而現在,是說話的時候了。

應該說,這次萬歷皇帝做出了一個正確的判斷:日本的野心絕不僅於朝鮮,一旦吞並成功,增強實力養精蓄銳,必定變本加厲,到時更不好收拾。

打比不打好,早打比晚打好,在國外打比在國內打好,所謂“無貽他日疆患”,實在是萬歷同志的真知灼見。

萬歷二十年(1592)七月,明朝向朝鮮派出了第一支軍隊。

受命出擊的人,是遼東副總兵祖承訓。

祖承訓,遼東寧遠人,原先是李成梁的家丁,隨同李成梁四處征戰,有著豐富的軍事經驗,勇猛善戰,是一個看上去很合適的出征人選。

看上去很合適,實際上不合適,這倒不是他本人有何問題,只是因為在鴨綠江的那邊,有十五萬日軍,而祖將軍,只帶去了三千人。

更滑稽的是,他並非不知道這一點,在部隊剛到朝鮮時,朝鮮重臣柳成龍出來迎接,順便數了數隊伍,覺得不對勁,又不好明講,便對祖承訓說道:

“倭兵戰鬥力甚強,希望將軍謹慎對敵。”

祖承訓的回答簡單明了:

“當年,我曾以三千騎兵攻破十萬蒙古軍,小小倭兵,有何可怕!”

首先我們有理由相信,祖承訓先生吹了牛,因為雖然李成梁很猛,似乎也還沒幹過如此壯舉,打下手的祖承訓就更不用說了。

其次,祖承訓實在是自信得有點過了頭,別說十五萬名全副武裝的日軍,就算十五萬個白癡,站在原地不動讓他砍,只怕也得十天半個月。

但就此言敗似乎為時過早,祖承訓所帶的,是長期在邊界作戰的明軍,戰鬥力較強,就算和日本人死磕,也還是有一拼。

然而,事情似乎進展得比想象中更順利,這一路上,祖承訓壓根就沒碰上幾個敵人,他更為自信,快馬加鞭,日夜兼程,向目標趕去。

平壤城,已在眼前。

看來日軍確實嚇破了膽,不但城墻上無人守衛,連城門都敞開著,裏面只有幾個零散日軍,機不可失,祖承訓隨即發動沖鋒,三千人就此沖入了城內。

祖承訓率軍進入朝鮮那天,小西行長便得到了消息,對於這個不請自來的客人,他有著充分的心理準備,當加藤清正等人表示要固守城池,出外迎敵之時,他卻表示了反對。

因為他知道,還有一個更好的方法。

要以最小的代價,獲取最大的勝利,即使在占據優勢的情況下,也不例外,事實證明,豐臣秀吉沒有看錯人。

當祖承訓全軍進城後,隨著一聲炮響,原先安靜的街道突然喧嘩起來,日軍從隱藏地紛紛現身,並占據有利地形,用火槍射擊明軍。

幾輪齊射之後,明軍損失慘重,祖承訓也被打蒙了,他原以為,日軍都是些沒開化的粗人,誰知道人家不但懂兵法,還會打埋伏。

慌亂之下,他率領殘兵逃了出去,但損失已經極其慘重,死傷兩千餘人,幾近全軍覆沒,副將史儒戰死。

明軍的第一次進攻就這樣結束了。

當這個消息傳到朝鮮國王那裏時,李昖基本肯定,自己離跳江不遠了。而豐臣秀吉更是欣喜若狂,他終於確定,明軍的實力正如他所了解的那樣,根本不堪一擊。

萬歷得知這個消息後,卻並未激動,他只是沈默片刻,便叫來了兵部侍郎宋應昌,告訴他,正式開戰的時候到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就認真開始吧,很快,你們將為此付出沈重的代價。

宋應昌,字思文,嘉靖四十四(1565)年進士,時任兵部右侍郎。

和部長石星比起來,副部長宋應昌並不起眼,因為石部長不但個子高(長八尺),長得好(相貌過人),而且經常大發感慨,抒發情懷。而宋應昌每天不是跑來跑去,就是研究地圖兵書,一天說不了幾句話,這麽一個人,想引人註意也難。

然而萬歷卻接連兩次拒絕了石星的請戰,將入朝作戰的任務交給了宋應昌,因為他是個明白人,能不能吹和能不能打,那是兩碼事。

此後事情的發展證明,這是一個極為英明的選擇。

宋應昌雖然為人沈默寡言,卻深通韜略,熟知兵法,他雖然從未主動請戰,卻是一個堅定的主戰派,且做事毫不拖拉,在受命之後,他片刻不停,即刻開始制定進攻計劃,調兵遣將。

然而沒過多久,讓萬歷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一向辦事極有效率的宋應昌竟然主動表示,雖然朝鮮局勢極度危險,但目前暫時還不能出兵。

萬歷問:為什麽?

宋應昌答:我召集的將領之中,有一人尚在準備,我要等他,此人不到,不可開戰。

對於宋應昌所說的那個人,萬歷也十分欣賞,所以他表示同意,並問了第二個問題:需要多久?

宋應昌回答道:至少兩個月。

事情就這樣定了,派遣明軍入朝作戰,日期初定為兩個月後,即萬歷二十年年底。

問題在於,明朝這邊可以等,朝鮮人你可以告訴他兄弟挺住,可日本人那裏怎麽辦呢?你總不能跟他說,我是要打你的,無奈還沒準備好,麻煩你等我兩個月,先別打了,我一切齊備後就來收拾你。

對此,宋應昌也束手無策,他只會打仗,不會外交,於是幾番踢足球後,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使命被交給了兵部尚書石星。

然而石星也沒辦法,他是國防部部長,連老本行都不在行,搞外交更是抓瞎,但他是一把手,關鍵時刻是要背黑鍋的,這事他不幹就沒人幹了,可又不能不幹。

在抓耳撓腮、冥思苦想幾天後,石大人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招聘。當然,不是貼布告那種搞法,而是派人私下四處尋訪。

在石星看來,我大明人才濟濟,找個把人談判混時間,應該還是靠譜的。

從政治學的角度講,這是個餿主意,如此國家大事,竟然臨時上外邊找人,實在太不嚴肅。

但事實證明,餿主意執行起來,倒也未必一定就餿。因為很快,石星就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沈惟敬。

【大混混的看家本領】

沈惟敬,嘉興人,關於此人的來歷,史料上眾說紛紜,但有一點倒是相當一致——市中無賴也。

所謂市中無賴,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市井的混混。

對於這個評價,我一直有不同意見,因為在我看來,沈惟敬先生不是混混,而是大混混。

而之後的事情將告訴我們,混混和大混混是有區別的,至少有兩個。

大混混沈惟敬受聘後,很快就出發了,他的第一個目的地是義州,任務是安撫朝鮮國王,在這裏,他見到了避難的朝鮮官員。

據朝鮮官員後來的回憶錄記載,這位沈惟敬先生剛一露面,就讓他們大吃了一驚——天朝怎麽派了這麽個人來?

因為據史料記載,沈惟敬長得很醜(貌寢),而外交人員代表國體,一般說來長得都還過得去,如此歪瓜劣棗,成什麽體統。

但接下來,更讓他們吃驚的事情發生了,這位仁兄雖然長得醜,且初見此大場面,卻一點也不怯場,面對朝鮮諸位官員,口若懸河,侃侃而談,只要他開口,沒人能插上話。

於是大家心裏有了底,把他引見給了朝鮮國王李昖。

李昖已經窮極無奈了,天天在院子裏轉圈,聽說天朝使者來了,十分高興,竟然親自出來迎接,並親切接見了沈惟敬。

接下來,他將體會到沈大混混的非凡之處。

一般說來,混混和大混混都有一項絕技——忽悠,但不同之處在於,他們忽悠的檔次和內容差別很大,一般混混也就騙個大嬸大媽,糊弄兩個買菜錢;大混混忽悠的,往往是王公貴族,高級幹部,糊弄的也都是軍國大事。

而沈惟敬很符合這個條件,他只用了幾句話,就讓準備去尋死的李昖恢覆信心,容光煥發。

他主要講了這樣幾件事:首先,他是代表大明皇帝來的(基本上是沒錯),其次,他很會用兵,深通兵法(基本上是胡扯),希望朝鮮國王不要擔心,大明的援兵很快就到(確實如此),有七十萬人(……)。

在談話的最後,他還極其神秘地表示,和平是大有希望的,因為他和平秀吉(即豐臣秀吉)的關系很好,是鐵哥們(我真沒話說了),雙方攤開來談,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每當我覺得人生過於現實時,經常會翻開這段史料,並感謝沈惟敬先生用他的實際行動,讓我真正領略了忽悠與夢想的最高境界。

綜合分析沈兄的背景:嘉興人,會說日語,還幹過進出口貿易(走私)。當過混混,我們大致可以推斷出,他可能和倭寇有過來往,出過國,估計也到過日本,沒準也有幾個日本朋友。

當然,說他認識豐臣秀吉,那就是胡扯了,人家無論如何,也算是一代豪傑,日本的老大級人物,不是那麽容易糊弄的。

但是李昖信了,不但信了,而且還欣喜若狂,把沈惟敬看作救星,千恩萬謝,臨走了還送了不少禮品以示紀念。

話說回來,朝鮮也有精明人,大臣柳成龍就是一個,這位仁兄搞了幾十年政治鬥爭,也是個老狐貍,覺得沈惟敬滿嘴跑火車,是個靠不住的人。

但這兄弟偏偏還就是明朝的外交使者,不服都不行,想到自己國家的前途,竟然要靠這個混混去忽悠,包括柳成龍在內的很多明白人,都對前途充滿了悲觀。

十幾天後,沈惟敬又來了,這次他的任務更加艱巨——和日本人談判,讓他們停止進攻。

李昖沒在社會上混過,自然好忽悠,可日本人就不同了,能出征朝鮮的,都是在國內摸爬滾打過來的,且手握重兵,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所以在柳成龍等人看來,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但是事實證明,這是一個不太靠譜的世界,正如那句流行語所言:一切皆有可能。

萬歷二十年(1592)九月,沈惟敬再次抵達義州,準備完成這個任務。

作為國王指派的聯絡使者,柳成龍饒有興趣地想知道,這位混混準備憑什麽擋住日本人,忽悠?

事情似乎和柳成龍預想的一樣,沈惟敬剛到就提出,要先和日軍建立聯系,而他已經寫好了一封信,準備交給占據平壤的小西行長,讓小西行長停止進攻,開始和談。

這是個看上去極為荒謬的主意,且不說人家願不願和談,單說你怎麽建立聯系,誰去送這封信?你自己去?

沈惟敬道:當然,不是我去。

他派了一個家丁,背上他寫的那封信,快馬奔進了平壤城,所有的人都認為,這註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除了沈惟敬外。

一天之後,結果揭曉,沈惟敬勝。

這位家丁不但平安返回,還帶來了小西行長的口信,表示願意和談。

然而問題並沒有就此解決,因為這位小西行長同時表示,他雖然願意談判,卻不願意出門,如要和平,請朝鮮和大明派人上門面議。

想想也對,現在主動權在人家手裏,說讓你去你還就得去。

柳成龍這回高興了,沈惟敬,你就吹吧,這次你怎麽辦?派誰去?

然而他又一次吃驚了,因為沈惟敬當即表示:

誰都不派,我自己去。

包括柳成龍在內的許多人都楞住了,雖說他們不喜歡這個大忽悠,但有如此膽量,還是值得佩服的。於是大家紛紛進言,說這樣太危險,你最好不要去,就算要去,也得帶多幾個人,好有個照應。

沈惟敬卻哈哈一笑,說我帶個隨從去就行了,要那麽多人幹嘛?

大家想想,倒也是,帶兵去也白搭,軍隊打得過人家,咱也不用躲在這兒,不過為了方便,您還是多帶幾個人上路吧。

當然,這個所謂方便,真正的意思是如果出了事,多幾個人好收屍。

於是,在眾人的註視中,沈惟敬帶著三個隨從,向著平壤城走去。大家又一次達成了兩點共識:第一,這人很勇敢;第二,他回不來了。

但沈惟敬卻不這麽想,作為一個混混,他沒有多少愛國情懷。同理,他也不做賠本生意,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為在他的身上,有著大混混的另一個特性——隨機應變,能屈能伸。

而關於這一點,還有個生動的範例。

曾盤踞山東多年的著名軍閥張宗昌,就有著同樣的特性。這位仁兄俗稱“三不知”(不知兵有多少,不知錢有多少,不知老婆有多少),當年由混混起家,後來混到了土匪張作霖的手下,變成了大混混。

有一次,張作霖派手下第一悍將郭松齡去張宗昌那裏整頓軍隊,這位郭兄不但是張大帥的心腹,而且還到外國喝過洋墨水,啃過黃油面包,一向瞧不起大混混張宗昌,總想找個機會收拾他,結果一到地方,不知張混混那根筋不對,應對不利,竟然得罪了郭松齡。

這下就不用客氣了,郭大哥雖然是個留學生,罵人的本事倒也沒丟,手指著張大混混,張口就來:X你娘!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軍閥應該是脾氣暴躁,殺人不眨眼,遇此侮辱,自當拍案而起,拔劍四顧。

然而關鍵時刻,張宗昌卻體現出了一個大混混應有的素質,他當即回答道:

你X俺娘,你就是俺爹了!

說完還給郭松齡跪了下來,我記得,他比郭兄至少大一輪。

這就是大混混的本領,他後來在山東殺人如麻,作惡多端,那是伸,而跪郭松齡,認幹爹,就是屈。

沈惟敬就是一個大混混,在兵部官員、朝鮮國王的面前,他屈了,而現在,正是他伸的時候。

小西行長之所以同意和談,自然不是為了和平,他只是想借此機會摸摸底,順便嚇唬明朝使者,顯顯威風,用氣勢壓倒對手。

於是他特意派出大批軍隊,於平壤城外十裏列陣,安排了許多全副武裝的士兵,手持明晃晃的大刀和火槍,決定給沈惟敬一個下馬威。

柳成龍也算個厚道人,送走沈惟敬後,感覺就這麽了事不太地道,但要他陪著一起去,他倒也不幹。

於是他帶人登上了平壤城附近的一座山,從這裏眺望平壤城外的日軍,除了平覆心中的愧疚外,還能再看沈惟敬最後一眼(雖然比較遠)。

然而在那裏,他看到的不是沈惟敬的人頭,而是讓他終身難忘的一幕。

當沈惟敬騎著馬,剛踏入日軍大營的時候,日軍隊列突然變動,一擁而上,把沈惟敬圍得嚴嚴實實,裏三層外三層水洩不通。然而沈惟敬卻絲毫不見慌張,鎮定自若地下馬,在刀劍從中走入小西行長的營帳。

過了很久(日暮),沈惟敬終於又走出了營帳,毫發無傷。而柳成龍還驚奇地發現,那些飛揚跋扈的日軍將領,包括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人,竟然紛紛走出營帳,給沈惟敬送行,而且還特有禮貌(送之甚恭)。

數年之後,柳成龍在他的回憶錄裏詳細記載了他所看到的這個奇跡,雖然他也不知道,在那一天,沈惟敬到底說了些什麽——或許永遠也沒人知道。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沈惟敬確實幹了一件很牛的事情,因為僅僅一天之後,日軍最高指揮官小西行長就派人來了——對沈惟敬表示慰問。

來人慰問之餘,也帶來了小西行長的欽佩:

“閣下在白刃之中顏色不變,如此膽色,日本國內亦未曾見識。”

日本人來拍馬屁了,沈惟敬卻只是微微一笑,講了句牛到極點的話:

“你們沒聽說過唐朝的郭令公嗎?當年回紇數萬大軍進犯,他單人匹馬闖入敵陣,絲毫無畏。我怎麽會怕你們這些人(吾何畏爾)!”

郭令公就是郭子儀,曾把安祿山打得落荒而逃,是平定安史之亂的主要功臣,不世出之名將。

相比而言,沈惟敬實在是個小人物,但在我看來,此時的他足以與郭子儀相比,且毫不遜色。

因為他雖是個混混,卻同樣無所畏懼。

馬屁拍到馬腿上,望著眼前這位大義凜然的人,日本使者手足無措,正不知該說什麽,卻聽見了沈惟敬的答覆:

“多餘的話不用再講,我會將這裏的情況回報聖皇(即萬歷),自然會有處置,但在此之前,你們必須約束自己的屬下。”

怎麽約束呢?

“日軍不得到平壤城外十裏範圍之內搶掠,與之相對應,所有朝鮮軍隊也不會進入平壤城內十裏!”

很多人,包括柳成龍在內,都認為沈惟敬瘋了。當時的日軍,別說平壤城外十裏,就算打到義州,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讓日軍遵守你的規定,你當小西行長的腦袋進水了不成?

事實證明,確實有這個可能。

日本使者回去後沒多久,日軍便派出專人,在沈惟敬劃定的地域樹立了地標,確定分界線。

柳成龍的嘴都合不上了,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只有沈惟敬,知道這一切的答案。

一直以來,他不過是個冒險者,他的鎮定,他的直言不諱,他的獅子大開口,其實全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大明。如果沒有後面的那只老虎,他這頭狐貍根本就沒有威風的資本。

而作為一個清醒的指揮官,小西行長很清楚,大明是一臺沈睡的戰爭機器,如果在目前的局勢下,貿貿然與明朝開戰,後果不堪設想,必須穩固現有的戰果,至於大明……,那是遲早的事。

萬歷二十年(1592)十一月二十八日,沈惟敬再次來到朝鮮,這一回,小西行長終於亮出了他的議和條件:

“以朝鮮大同江為界,平壤以西全部歸還朝鮮。”

為表示自己和談的誠意,他還補充道:

“平壤城亦交還朝鮮,我軍只占據大同江以東足矣。”

最後,他又順便拍了拍明朝的馬屁:

“幸好天朝(指明朝)還沒有派兵來,和平已經實現,我們不久之後就回去啦。”

跑到人家的家裏,搶了人,放了火,搶了東西,然後從搶來的東西裏挑一些不值錢的,還給原先的主人,再告訴他:其實我要的並不多。

這是一個很不要臉的人,也是一個很不要臉的邏輯。

但沈惟敬似乎並沒有這樣的覺悟,他本來就是個混事的,又不能拍板,於是他連夜趕回去,通報了日軍的和平條件。

照這位沈先生的想法,所謂談判就是商量著辦事,有商有量,和買菜差不多,你說一斤,我要八兩,最後九兩成交。雖然日本人的條件過分了點,但只要談,還是有成功的可能。

但當他見到宋應昌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因為還沒等他開口,宋侍郎就說了這樣一段話:

“你去告訴那些倭奴,如果全部撤出朝鮮,回到日本,講和是可以的(不妨),但如果占據朝鮮土地,哪怕是一縣、一村,都絕不能和!”

完了,既不是半斤,也不是八兩,原來人家壓根就沒想過要給錢。

雖然沈惟敬膽子大,敢忽悠,確有過人之處,但事實證明,和真正的政治家比起來,他仍然只是混混級別。

因為他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些原則是不能談判的,比如國家、主權、以及尊嚴。

沈惟敬頭大了,但讓人驚訝的是,雖然他已知道了明朝的底線,卻似乎不打算就此了結,根據多種史料分析,這位仁兄已把和談當成了自己的一種事業,並一直為此不懈努力。在不久之後,我們還將看到他的身影。

但在宋應昌看來,目的已經達到,因為他苦苦等待的那個人,已經做好了準備。

【軍閥】

宋應昌等的人,叫做李如松。

李如松,是李成梁的兒子。

以往我介紹歷史人物,大致都是從家世說起,爺爺、爹之類的一句帶過,然後再說主角兒子,但對於這位李先生,只能破例了,因為他爹比他還有名。

作為明朝萬歷年間第一名將(首輔申時行語),李成梁是一個非常出名的人——特別是蒙古人,一聽到這名字就打哆嗦。

李成梁,字汝器,號銀城,遼東鐵嶺衛(即今鐵嶺)人。這位仁兄是個超級傳奇人物,四十歲才混出頭,還只是個小軍官,不到十年,就成為了邊界第一號人物,風頭壓過了戚繼光,不但當上了總兵,還成了伯爵。

當然,這一切都不是白給的,要知道,人家那是真刀真槍,踩著無數人的屍體(主要是蒙古人的),紮紮實實打出來的。

據統計,自隆慶元年(1567)到萬歷十九年(1591),二十多年間,李成梁年年打仗,年年殺人,年年升官,從沒消停過,平均每年都要帶上千個人頭回來報功。殺得蒙古人魂飛魄散,搞得後來蒙古人出去搶劫,只要看到李成梁的旗幟,基本上都是掉頭就跑。

事實上這位仁兄不但故事多,還是一個影響大明王朝命運的人,關於他的事情,後面再講。這裏要說的,是他的兒子李如松。

李如松,字子茂,李成梁長子,時任宣府總兵。

說起來,宋應昌是兵部的副部長,明軍的第二把手,總兵都是他的下屬。但作為高級領導,他卻一定要等李如松,之所以如此丟面子,絕不僅僅因為此人會打仗,實在是迫不得已。

說起來,那真是一肚子苦水。

兩百年前,朱元璋用武力統一全國後,為保證今後爆發戰爭時有兵可用,設置了衛所制度,也就是所謂的常備軍,但他吸取了宋代的教訓(吃大鍋飯,養兵千日,用不了一時),實行軍屯,並劃給軍隊土地,也就是當兵的平時耕地當農民,戰時打仗當炮灰。

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十分省錢,但時間久了,情況就變了,畢竟打仗的時間少,耕田的時間多,久而久之,當兵的就真成了農民,有些地方更不像話,仗著天高皇帝遠,軍官趁機吞並了軍屯的土地,當起了軍事地主,把手下的兵當佃農,有的還做起了買賣。

搞成這麽個狀況,戰鬥力實在是談不上了。

這種部隊要拉出去,也只能填個溝,挖個洞,而且明朝的軍隊制度也有問題,部隊在地方將領手中,兵權卻在兵部手裏,每次有麻煩都要臨時找將領,再臨時安排部隊,這才能開打。

真打起來,就熱鬧了,說起打仗,很多電視劇上都這麽演過:大家來自五湖四海,關鍵時刻指揮官大喝一聲:為了國家,為了民族,沖啊!然後大家一擁而上,戰勝了敵人,取得了輝煌的勝利。

這都是胡扯。

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平時誰也不認識誰,飯沒吃過酒沒喝過,啥感情基礎都沒有,關鍵時刻,誰肯為你賣命?你喊一句就讓我去沖鋒?你怎麽不沖?

總之,賣命是可以的,沖鋒也是可行的,但你得給個理由先。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大明王朝都找不到這個理由,所以明軍的戰鬥力是一天不如一天,仗也越打越差,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優秀的將領終於找到了它,其中最為著名的一個人,就是戚繼光。

而這個理由,也可以用一句經典電影臺詞來概括——跟著我,有肉吃。

很多人並不知道,戚繼光的所謂“戚家軍”,其實並不算明朝政府的軍隊,而是戚繼光的私人武裝,因為從征集到訓練,都是他本人負責,從軍官到士兵,都是他的鐵桿,除了戚繼光外,誰也指揮不動這支部隊。

而且在戚繼光部隊當兵的工資高,從不拖欠,也不打白條,因為戚將軍和胡宗憲(後來是張居正)關系好,軍費給得足。加上他也會搞錢,時不時還讓部隊出去做點生意,待遇自然好。

長官靠得住,還能拿著高薪,這種部隊,說什麽人家也不走,打起仗來更是沒話說,一個賽一個地往上沖。後來戚繼光調去北方,當地士兵懶散,戚繼光二話不說,把戚家軍調了過來,當著所有人的面進行操練。

那一天,天降大雨,整整一天。

戚家軍就在雨裏站了一天,鴉雀無聲,絲毫不動。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忠誠。

但要論在這方面的成就,戚繼光還只能排第二,因為有個人比他幹得更為出色——李成梁。

戚繼光的戚家軍,有一流的裝備,優厚的待遇,是明朝戰鬥力最強的步兵,但他們並不是唯一的精英,在當時,還有一支能與之相匹敵的部隊——遼東鐵騎。

作為李成梁的精銳部隊,遼東鐵騎可謂是當時最強大的騎兵,作戰勇猛,且行動迅速,來去如風,善於奔襲,是李成梁賴以成名的根本。

擁有如此強大的戰鬥力,是因為遼東鐵騎的士兵們,不但收入豐厚,裝備精良,還有著一樣連戚家軍都沒有的東西——土地。

與戚繼光不同,李成梁是一個有政治野心的人,他在遼東土生土長,是地頭蛇,也沒有“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的高尚道德,在與蒙古人作戰的過程中,他不斷地擴充著自己的實力。

為了讓士兵更加忠於自己,他不但大把花錢,還幹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情。

在明代,駐軍有自己的專用土地,以用於軍屯,這些土地都是國家所有,耕種所得也要上繳國家。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軍屯土地都被個人占有,既當軍官打仗,又當地主收租,兼職幹得不亦樂乎。

當然,這種行為是違法的,如果被朝廷知道,是要惹麻煩的。

所以一般人也就用地種點東西,撈點小外快,就這樣,還遮遮掩掩不敢聲張,李成梁卻大不相同,極為生猛,不但大大方方地占地,還把地都給分了!但凡是遼東鐵騎的成員,基本上是人手一份。

貪了國家的糧也就罷了,連國家的地,他都敢自己分配,按照大明律令,這和造反也差不太遠了,掉腦袋,全家抄斬,那都是板上釘釘的事。

但事實證明,李成梁不是木板,而是板磚,後臺極硬,來頭極大,還很會來事,張居正在的時候,他是張居正的嫡系,張居正下去了,他又成了申時行的親信,誰也動不了他一根指頭。

如果按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分析,李成梁的士兵應該全都算地主,他的部隊就是地主集團,那真是平民的沒有,良民的不是。

有這麽大的實惠,所以他的部下每逢上陣,都特別能玩命,特別能戰鬥,跟瘋子似地向前跑,沖擊力極強。

地盤是自己的,兵也是自己的,想幹什麽幹什麽,無法無天,對於這種人,今天我們有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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