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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孤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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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軍】

王守仁確實還沒有走遠,他跟兩個隨從剛剛沿水路走到了豐城,就獲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寧王叛亂了。

隨從們十分慌亂,王守仁卻並不吃驚,他早就知道這一天必定會來臨。

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還是顯得那麽殘酷。

孫燧,想必你已經以身殉國了吧。

王守仁仰望著天空,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這位同鄉好友了。

但還沒等悲痛發洩完,他就意識到了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馬上停船靠岸。”王守仁下達了命令。

隨從以為他要去辦事,便緊跟著他上了岸。

可是他們跟著這位仁兄轉了好幾個彎子,也沒見他去衙門,卻又繞回了江邊,另外找到了一艘小船,繼續由水路前進。

這是演的哪一出?

“寧王是不會放過我的,他必已派人沿江而下追過來了,陸路太危險,是不能走的,剛才我們上岸,不久後我們走陸路的消息就會傳開,足以引開追兵,而我們的船是官船,目標太大,換乘小船自然安全得多。”

隨從們呆若木雞地看著平靜的王守仁。

真是個老狐貍啊!

玩了一招調虎離山計的王守仁並沒能高興多久,因為他面臨的,是真正的絕境。

寧王叛亂了,孫燧等人應該已經遇害,南昌也已落入叛軍之手,而且這位王爺想造反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整個江西都安置了他的勢力,許多地方隨同反叛,情況已完全失去控制。

雖然有巡撫頭銜,旗牌在手,但就目前這個狀況,坐著小船在江裏面四處晃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外面治安又亂,一上岸沒準就被哪個劫道的給黑了,那還不如留在南昌挨一刀,算是“英勇就義”,好歹還能追認個“忠烈”之類的頭銜。

那還有誰可以指望呢?

兵部?王瓊是老上級,應該會來的,不過等到地方上報兵部,兵部上報內閣,內閣上報皇帝(希望能找得到),估計等到出兵,寧王已經在南京登基了。

內閣也不能指望,且不說那個和寧王有貓膩的人會如何反應,自己好歹也在機關混了這麽對多年,按照他們那個效率,趕來時也就能幫自己收個屍。

朱厚照?

打住,就此打住,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算了吧。

沒有指望、沒有援兵、沒有希望。

滿懷悲憤的王守仁終於發現,除了腳下的這條破船外,他已經一無所有。

黑夜降臨了,整個江面慢慢地被黑暗完全籠罩,除了船上的那一點燈火外,四周已經是一片漆黑。

王守仁仍然站立在船頭,直視著這一片陰森的黑暗。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軟弱無力,孫燧已經死了,寧王已經反了,那又如何?又能怎樣!

心學再高深,韜略再精通,沒有兵,沒有武器,我什麽都做不了。

事情就這樣了嗎,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頭過去再說?

那孫燧呢,就這樣白死了嗎?

王守仁並不喜歡朱厚照,也不喜歡那群死板的文官,但他更不喜歡那個以此為名,造反作亂的寧王。

他痛恨踐踏人命的暴力,因為在他的哲學體系裏,人性是最為根本的一切,是這個世界的本原,而這位打著正義旗號的寧王起兵謀反,犧牲無數人的生命,讓無數百姓流離失所,不過是為了他的野心,為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

打倒當權者的寧王,將是另一個當權者。唯一的犧牲品,只是那些無辜的老百姓。因為無論何時、何地、何人當政,他們都將是永遠的受害者。

好吧,就這樣決定了。

“去拿紙墨來。”王守仁大聲說道。

隨從們從行李中拿出了筆墨,遞到了他的面前。

那一夜,王守仁沒有睡覺,他伏在書案前,徹夜奮筆疾書,他要寫盡他的悲痛和憤怒。

第二天一早,隨從們發現了散落滿地的紙張,出乎他們意料的是,所有的紙上都只寫下了四個醒目大字:

誓死報國。

一夜未眠的王守仁依然站在船頭,對他的隨從們下達了最後的指令:

“等到船只靠岸時,你們就各自離去吧,先找個地方躲起來就是了。”

隨從們對視了一眼:

“那王大人你呢?”

“我要去臨江府。”

臨江府,位於洪都下游,依江而建,距離洪都僅有二百餘裏,時刻可能被寧王攻陷,是極為兇險的地方。

“王大人,臨江很危險,你還是和我們一起走吧。”

王守仁笑了:

“不用了,你們走吧,我還有一件必須要做的事情。”

隨從們不是白癡,他們都知道王守仁要做的那件事情叫做平叛。

於是他們發出了最後的忠告:

“王大人,你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

王守仁收起了笑容,嚴肅地看著他們:

“我一個人就夠了。”

【預備】

船很快到了臨江,王守仁立刻下船,趕往臨江知府衙門。

雖然他早有思想準備,可是路上的景象還是讓他大吃一驚,無數的百姓聽說戰亂即將開始,紛紛攜家帶口,準備逃離,痛哭聲哀嚎聲交織一片,搞得混亂不堪。

王守仁眼疾手快,順手從逃難的人中拉出了一個身穿公服的衙役:

“戴德孺在哪裏?”

臨江知府戴德孺正準備收拾包裹,他已經得知了寧王叛亂的消息,雖然他並不想就此一走了之,卻也還舍不得死,合計一下之後,他還是決定先當一回好漢——好漢不吃眼前虧。

他這一走,衙門裏的人紛紛都準備跑路,公堂之上也是亂成一片。

關鍵時刻,有人進來通報:贛南巡撫王守仁到了。

從級別上說,王守仁是他的上司,平時是要搞個儀式,擺個酒席隆重接待的,可在這要人命的時候,他來這裏做甚?

很快,王守仁就用響亮的聲音回答了他的疑問:

“都不要走了,留在這裏隨我平叛!”

要說戴德孺也真不是孬種,聽到這句話,他十分興奮,當即作出了表示:

“既然有王大人做主,我等願意一同為朝廷效力,平定叛亂。”

當然了,實際問題還是要問的。

“不知道王大人帶了多少人馬?”

然後他才得知,這位巡撫大人也是剛逃出來,無一兵一卒,是個徹底的光桿。

可就是這位光桿巡撫,孤身一人竟然敢來平叛!

大敵當前,戴德孺也顧不得什麽官場禮儀了,他看著王守仁,略帶諷刺地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話:

“王大人,現在就我們這幾個人,你憑什麽認定能夠平叛呢?”

是的,沒有朝廷支持,對手又是藩王,你有什麽理由如此自信,能夠平定叛亂呢。

眾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等待這個關鍵的回答。現場變得鴉雀無聲,因為他們將根據這個回答,決定他們的去留。

“因為我在這裏。”

王守仁環顧四周,用震耳欲聾的聲音大聲重覆道:

“因為我在這裏!”

孤軍,也要奮戰到底!

一些人走了,但包括戴德孺在內的大多數人都留了下來,因為他們從這個人自信的回答中感覺到了某種力量。

既然大家坐在了一條船上,也就不分彼此了,戴德孺隨即下令,召集所屬的少量軍隊,準備在城內布防。

“寧王敢來,就與他巷戰到底!”

然而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稱讚了他的勇氣,便對在場的人發布了一道出人意料的命令:

“不用布防了,傳令下去,全軍集結,準備撤退!”

啥?不是你非要抵抗到底嗎?現在又搞什麽名堂?

面對戴德孺那驚訝的臉孔,王守仁若無其事地笑了笑:

“戴知府,我們的兵力不夠,這裏也不是平叛的地方,必須馬上撤離。”

那麽哪裏才是平叛的地方呢?

“吉安。”

“在那裏,我們將擁有戰勝叛軍的實力。”

當年司馬遷在史記中曾經說過,飛將軍李廣的外形很像一個普通的農民,無獨有偶,很多人第一次看到王守仁,都會覺得他是一個呆子,活像個二楞子,看上去傻乎乎的,但在他糊塗的外表下,卻有著無盡的智慧。

王守仁是一個很絕的人,他總是在奇怪的地方,提出奇怪的意見,做出奇怪的事,但最後卻都被證實是正確的。

他的這種可怕的智慧來源於他的哲學,因為王守仁先生和古往今來的所有哲學家都不同,他的哲學十分特別,就如同吃飯的筷子和挖地的鋤頭,隨時都可以用,隨時都有用處。

他痛恨殺害孫燧,發動戰爭的寧王,卻從未被憤怒沖昏頭腦,他十分清楚憑借目前的兵力,絕對無法戰勝對手,眼下他只能積蓄力量,等待時機的到來。

有著平叛的志向,也要有切合實際的平叛策略,這就是“知行合一”,這就是王守仁無往不勝的哲學和智慧。

可惜一百多年後的史可法似乎並不了解這一點。

吉安,位於江西中部,易守難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將在這裏舉起平叛的大旗,準備最後的決戰。

算王大人運氣好,當時鎮守吉安的知府是一個非常強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於官宦世家,這也是一個不安分的主,雖然自幼讀書,卻不像個書生,長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彪悍,他的工作經歷也很特別,早年在江蘇做過推官(主管司法),長期接觸社會陰暗面,和黑社會流氓地痞打交道,對付惡人時手段十分兇殘,犯罪分子聞風喪膽。

這位伍知府即將成為王巡撫最為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帶著臨江府的那幫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趕,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幾百名來歷不明的士兵圍住了,一群人嚇得魂不附體,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一個表情兇狠的人就站了出來:

“王巡撫請出來說話!”

王守仁畢竟見過世面,也不怎麽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來:

“我是王守仁,你是誰?”

那位仁兄這才自報家門:

“王大人好,屬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說這位伍知府也算是厲害,叛亂一起,鄰居衙門的官員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卻紋絲不動,不但他不跑,也不準別人跑,有幾個膽子小的準備溜,竟然被他親手拿刀幹掉了。

經過這麽一鬧,吉安的官員們達成了一個共識:寧王再兇殘,和伍文定比起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見,還是留下來的好。

不久之後伍文定聽說贛南巡撫王守仁跑了出來,準備平叛,他這人性子急,也顧不了那麽多,帶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見了王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氣,一開口就說主題:

“王大人是否準備平叛?”

“不錯。”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這次輪到王守仁納悶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地聲音作了解釋:

“那家夥(此賊,指寧王)一向名聲不好,支持他的人不多,大人你眾望所歸,且有兵權在手,建功立業,必定在此一舉!”

這句誇獎的話卻讓王守仁吃了一驚:

“你怎知道我兵權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一個可以派上用場的聰明人。這就是伍文定留給王守仁的第一印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揮部,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由於當時到會的都是知府、知縣之類的小官,王巡撫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平叛軍總司令。

王司令隨即作了敵情通報:根據情報,寧王兵力共計八萬人,精銳主力為王府護衛,其餘成分為土匪、強盜、搶劫犯、黑社會流氓地痞、反動會道門組織、對社會不滿者等等。

這支所謂的叛軍,實在是支名副其實的雜牌軍。這麽看來,形勢還不算太壞,但問題在於,此時的王司令是個光桿司令。他沒有八萬人,連八千都沒有。

雖說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軍隊,但這需要時間。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斷寧王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對於這個問題,王守仁已經有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圖上的一個地方——南京。

“他必定會進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進行了詳盡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寧王雖然不是什麽聰明人,腦袋倒也沒進水,北上攻擊京城這種蠢事他還幹不出來。

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順流南下攻擊南京。

更為重要的是,此時各地還沒有接到統一平叛的指令,防備不足,如果寧王趁亂發動進攻,一舉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軍之手。

這番話說得下面的諸位六七品芝麻官們聳然動容,既然形勢如此嚴重,那就別廢話了,趕緊進攻寧王吧。

於是王司令又一次發話了:

“我的兵力不足,難以與叛軍抗衡。必須等待各地援軍趕來。”

那麽王司令,你需要多長時間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須讓寧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與會官員們徹底炸了鍋,王司令的玩笑開得也太大了吧,寧王又不是你兒子,你說等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辦法。”

【詭計】

不久之後,寧王駐地的街道墻壁上出現了很多亂貼亂畫的告示,當然了,不是辦證發票之類的廣告,具體內容大致如下:

都督許泰等率邊軍、劉暉等率京軍各四萬,另命贛南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所部,共計十六萬人,分進合擊,平定叛軍,沿途務必妥善接應,延誤者軍法從事!

這封文書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對寧王說我有十六萬人,很快就要來打你,希望你好好準備。

必須說明的是,這封文書上的人名全部屬實,但情節全屬虛構,除王守仁外,其餘人等壓根就不知道這回事。

這就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偽造了文書,並派人四處散發,以打亂寧王的部署,王司令員做事情一向周到,為了讓寧王安心上當,他還安排了更為厲害的一招。

洪都城內的寧王知道了所謂大軍來攻的消息,正在將信將疑之際,手下突然密報,說從進城的人身上發現了幾個特殊的蠟丸,內有機密信件。

寧王打開書信,卻著實嚇了一大跳。

書信內容是這樣的:李士實、劉養正兩位先生,你們幹得很好,朝廷一定會好好嘉獎你們,現在希望你們配合行動,勸說寧王離開洪都,進攻南京,事不宜遲!

兩位難得的“人才”竟然投敵,寧王還算是個明白人,也不怎麽相信。偏巧就在這個時候,手下通報,李士實、劉養正來訪。

李士實先生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應立即帶兵攻擊南京!”

王守仁的臺詞實在寫得太好,李士實也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這下子不由得寧王兄不信了。

自信滿滿,前來邀功的兩位軍師本以為會得到一個激情澎湃的答覆,最終卻只看到了一雙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們失望地走了,寧王朱宸濠卻就此確定了他的戰略:

留在洪都,哪裏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這樣的對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王守仁的計謀獲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發出緊急文書,集結兵力。

王司令真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沒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臨時草擬,沒有正規軍,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喚下,附近的袁州、臨江、贛州等地紛紛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殘的,只要是個人,能走得動,他就統統招過來。畢竟就算不能打仗,壯壯聲勢,揮揮旗幟,吶喊兩句口號也是好的。

就這麽七弄八弄,短短十餘天,他就召集了七八萬人,雖然質量不怎麽樣,但總算還是湊夠了數。

眼前的招兵盛況讓江西的這些知府知縣們開始頭腦發熱了,平時只能管幾個都頭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這麽大的派頭,這麽多手下,他們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寧王決一死戰。

可是王司令讓他們失望了。

【兵法】

原本爭分奪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坐擁數萬手下,士氣也極盛,無論怎麽看,此刻都應是出兵的最好時機,然而王大人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在這裏常住,四處派人修房子安置家具,就差辦一張吉安暫住證了。

他下屬的那些知府知縣們全都不知所措,十幾天之前風急火燎的是他,現在安閑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麽名堂,可他們素知這位王司令不是個善茬,也不怎麽敢問,直到伍文定忍無可忍的那一天,這個謎底才徹底揭開。

伍知府脾氣比較急,看見王守仁不動窩,索性直接找上門去質問:

“軍隊已經集結,為何不動?!”

王守仁看著這個氣急敗壞的知府,卻並不生氣,只是淡淡地回覆:

“以你之見,眼下該如何行動?”

“我軍士氣正盛,應趁敵軍尚未行動,立刻發起進攻,必可一舉大破敵軍!”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讀過兵法嗎?”

這句話把伍文定氣得差點沒暈過去,他大聲答道:

“屬下雖是文官,自幼飽讀兵書,也甚知韜略,所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此時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斷然無誤!”

然後他挑釁地看著對方,等待著他的回覆。

王守仁收斂了笑容,鄭重地回答道:

“你所說的固然不錯,卻並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謂兵法之奧秘,在我看來,只有八個字而已。”

“此心不動,隨機而行。”

綜合看來,這八個字確實概括了王哲學家兼王司令員的軍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則大都符合這八字方針。

王守仁隨即對此做出了解釋:

平叛之戰確實應該速戰速決,但此時情況已然不同,起初敵強我弱,需要拖延敵軍,爭取時間。如今我軍實力大增,可以與敵人抗衡,叛軍也已知道我軍強盛,必不敢輕動,況且寧王經營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軍貿然出擊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時間越久,禍患越大。此舉決不可行。

現我軍龜縮不出,示弱於叛軍,使其主力出擊,然後看準時機,一舉圍殲,必取全勝!

一貫好勇鬥狠的伍文定服氣了,他帶著敬畏的神情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終於明白為什麽王大人會有那個出名的評價——“狡詐專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幾天之後,決戰序幕就將正式拉開。

正德十四年(14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幾天的寧王終於覺悟了,日子過了這麽久,別說十六萬人,十六頭豬也沒看到,等到王守仁招兵買馬的消息傳來後,他才確實一個事實——上當了。

但在悔恨驚慌之餘,他意外地發現,王守仁並沒有發起進攻,他隨即判定敵軍兵力不足,僅能自保,於是開始履行預定軍事計劃——攻取南京。

應該說,寧王的行動完全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但事實證明,王司令還是錯誤估計了一點,正是這個疏忽差點讓他徹底完蛋。

因為寧王朱宸濠雖然不是一個聰明人,卻是一個動作很快的人。

朱宸濠同志說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萬主力軍親征,這幫雜牌軍也真不白給,僅一天時間便攻陷了九江,七月初發兵,幾天之內便已經軍臨兵家要地——安慶。

最大的危險到來了。

安慶,位處南京上游門戶,自古沿長江而下用兵者,若攻取安慶,南京必是囊中之物。後世太平天國時,曾國藩之弟曾國荃猛攻安慶城,雖損兵折將,曠日持久,卻是死也不走,直至轟塌城墻,占據城池,方才仰天狂呼:“賊破矣!”

不久之後,他率軍順流而下,一舉攻陷了南京,太平天國覆滅。

朱宸濠雖然不認識曾國藩和洪秀全,卻也懂得這個地理學常識,大軍抵達安慶城之日,他便下達了總攻命令,數萬軍隊將安慶圍得水洩不通,日夜攻打。

天時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沒有人和。

說來朱宸濠的運氣真是不好,他的造反之路上總是碰到一些很麻煩的人,在江西有孫燧和王守仁,到了安慶,又遇見了楊銳和張文錦。

楊銳是都督,張文錦是安慶知府,他們對不請自來的寧王采用了統一的招待方式——火槍弓箭。關於這兩個人,就不細說了,單單介紹一下這二位幹過的一件事情,諸位對其為人就可以有大致的了解。

寧王連日進攻安慶城不利,便找來了一個叫潘鵬的投降官員進城勸降,此人是安慶人,所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寧王兄估摸著看在老鄉份上,城內的守軍應該會給兩分面子。

這是個比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軍隊堵在人家城門口了,還指望老鄉感情?

潘鵬兄可不蠢,他還想多活兩天,可是領導的意思也是不能違背的,無奈之下他派了一個親戚進城招降,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聳人聽聞了。

楊銳兄實在是個不搞客套的人,勸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鄉的親戚砍了,砍了人還不肯罷休,竟然還極有耐心地碎了屍,把手腳分別砍斷,一樣樣地丟下城樓示眾,如此可怕之場景在今日恐怖片中也不多見。

砍人碎屍之類的事情確實有點駭人聽聞,但楊銳兄畢竟是個武官,殺人也不是頭一次,有點心理問題不奇怪,所以這事放他身上也算基本正常。

可另一位張文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讀書文官出身,兇狠毒辣卻也不落人後,楊銳在前面殺人,他已經繞到城內,把潘老鄉在城內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都翻了出來,砍了個幹幹凈凈。潘老鄉聽說之後,當即吐血暈倒。

看見兩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內守軍都毛骨悚然,心驚膽戰,紛紛表示願意拼死守城,一時之間士氣大振。

城外的寧王搞不清狀況,也不明白為什麽勸降還勸出了反效果,沒有辦法,他只好自己親自出馬督戰,鼓舞士氣。可城內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脅下(主要來自楊、張兩位大人),拼命地抵抗,叛軍進展不大。

十幾天過去了,寧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慶,急得他團團轉,只能把劉養正找來破口大罵:

“你們這幫廢物!安慶都攻不下,還說什麽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別無他途,所以罵完了的寧王還是要接著督戰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權為什麽當年被人欺負到了家,卻還是忍氣吞聲——造反實在是個苦差事啊。

正當寧王在安慶城啃磚頭的時候,王守仁先生那裏卻已經亂成一團。

寧王兵臨安慶城下的消息傳來時,王司令慌得不行,跳下床顧不上穿鞋,光著腳跑去看地圖,他雖然已經估計到了對方的計劃,卻沒想到寧王動作竟如此迅速。情急之下,立即下令軍隊集結,準備出發。

但在短暫的慌亂之後,王司令員突然恢覆了平靜,他撤回了出兵的命令,卻增派了打探消息的人,還別有興致地和那些額頭冒汗,驚慌失措的下屬們拉起了家常。

礙於之前的教訓,王司令的部下不敢自作聰明,也沒人詢問原由,而不久之後傳來的消息也驗證了司令大人的英明決策——安慶依然在堅守之中,暫時無憂。

這下大家心裏的石頭才算落了地,紛紛回家磨刀擦槍,只等王司令一聲召喚,指向哪裏,就打到哪裏。

可王守仁這輩子似乎就不打算讓人消停,一貫專兵的他竟然表示要開會聽取群眾意見。

既然王司令要開會,大家也只好跟著去湊熱鬧了。

這是寧王之亂中最為重要的一次軍事會議,王守仁分析了局勢,表示目前有兩個目標,一個是救援安慶,另一個是攻擊敵軍老巢南昌,要求與會人等發表意見。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開會竟然沒有發生任何爭論,因為大家一致認為,前往安慶是唯一的選擇。

理由很充分:寧王造反準備多年,南昌的守備十分嚴密,如果貿然攻城,一時很難攻得下,而他進擊安慶失利,士氣很低,我軍抄他後路,與安慶守軍前後夾擊,必然一舉擊潰,到時候南昌不攻自破。

實在是條理清晰,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無論怎麽看,這個結論都是對的。

最後王司令總結發言:

“不對。”

【判斷】

“只能攻擊南昌。”

這就是王司令的判斷,鑒於他一貫和別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麽吃驚,只是睜大眼睛,想看看王司令這次又能玩出什麽花樣來。

“你們的看法不對,南昌在安慶的上游,如果我軍越過南昌直接攻擊安慶,則南昌守敵必然會攻擊我軍後部,斷我軍糧道,腹背受敵,失敗必在所難免,而安慶守軍只能自保,怎麽可能與我軍前後夾擊敵軍呢?”

當然了,聽眾的疑問還是有的:

“南昌城池堅固,一時之間如何攻下?”

對於這個問題,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

“諸位沒有分析過軍情嗎,此次寧王率全軍精銳進攻安慶,南昌必然十分空虛,此時進攻,自然十拿九穩!”

“南昌一破,寧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顧,無需時日,叛軍必敗!”

王守仁有才,太有才了。

因為他作出了正確的判斷。

在明代的最高軍事決策機構兵部衙門裏,有這樣一句嚇唬人的話——“敢鬧事,就發配你去職方司!”

這句話但凡說出來,一般的兵部小官就會立馬服氣,老老實實地幹活。這其中可謂大有奧妙:兵部下設四個司,類似於今天中央部委的司局級單位,而職方司之所以如此著名,是由於它在明朝官場中有一個十分特別的評價——最窮最忙。

但就是這個最窮最忙的衙門,卻在軍事戰爭中起著最為重要的作用。

因為這個所謂的職方司,主要職責是根據軍事態勢作出判斷,擬定軍事計劃,進行軍事統籌。大致就相當於今天的總參謀部,職方司最高長官是郎中,相當於總參謀長。

這職位聽起來很威風,很多人卻打死也不去,躲都躲不及。原因很簡單,可以用六個字概括——沒油水,背黑鍋。

千裏做官只為錢,撈不到錢誰有動力豁出命去幹?更要命的是,這個職位收益極小,風險極大,比如王守仁曾經當過主事(相當於處長)的武選司,就是兵部下屬的著名肥衙門,專門負責武將人事選拔調動工作,下去調研有好酒好肉好娛樂招待,提拔個把人上來就能收錢,就算這人不能打仗,歸根結底也是他自己的問題,不至於追究到人事部門來。

職方司就不同了,它不但沒有油水可撈,靠死工資過日子,還要作出正確的軍事判斷,並據此擬定計劃,一旦統籌出了問題,打了敗仗追究責任,那是一抓一個準,根本跑不掉。

可偏偏戰爭中最有趣也最殘酷的,就是判斷。

《三國演義》裏面的諸位名將們是不用擔心判斷的,因為他們的勝負都是天註定,比如曹操兄看到大風刮倒了自己營帳裏的帥旗,就能斷定劉備先生晚上來劫營。

如果這是真的,那麽有志報國的各位青年就不用再讀兵書了,可惜的是,在時間機器尚未發明之前,戰場上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預知對手的策略和戰爭的結局,將領們只能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和戰場經驗來作出預測,當然了,根據史料記載,某些實在拿不定主意的將領們,會使用最後的絕招——算命。

但無論你有多麽精明或是愚蠢,最後你總會搞出一個自己的戰場判斷,該打哪裏,何時打,該守何處,怎麽守。

於是最能體現戰爭藝術奧妙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一千個指揮官可能有一千個判斷,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戰爭結局揭曉之前,這一千個判斷似乎都是正確的,都有著確鑿的理由和證據。

可是戰爭這道完美的數學題,只有一個正確的答案。

王守仁放棄了看似無比正確的安慶,決定進攻南昌,後來的形勢發展證明,他的抉擇是正確的。

但得到眾人認同的王守仁心中仍然是不安的,因為他知道,這個計劃還存在著一個極大的變數——攻取南昌之後,寧王卻不回兵救援,而是全力攻下安慶,直取南京,該怎麽辦?

管不了那麽多了,先攻擊南昌!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戍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西全境發布勤王軍令,並率領直屬軍隊日夜進軍,很快抵達臨江府,在那裏,他再次會合了臨江、贛州、袁州各地趕來的“義軍”(成分極其覆雜,大都是流氓強盜),總兵力達到八萬餘人。王守仁馬不停蹄,命令軍隊加快速度,逼近那最後的目標。

南昌,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站在城外,眺望著這座堅固的城池。

一個月前,他從這裏逃走,滿懷悲憤,孤身奔命。

一個月後,他回到了這裏,兵強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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