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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明君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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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寅:……。結論:貶為小吏,不得為官。

當然了,這些都是內部結論,除處罰結果外,具體情況並未向社會公開。

對了,還漏了一個:

給事中華眿:胡亂告狀,所言不實。結論:貶官。

【事實的真相】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徐經買了考題,程敏政的仆人賣了考題,程敏政負領導責任,而本著黑鍋人人有份的原則,唐寅算是連坐。

這是一起歷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案情十分覆雜,各種史料都有記載,眾說紛紜,難分真偽,但只要我們以客觀的態度仔細分析案件細節,抽絲剝繭逐步深入,就會發現這起案件實際上——比想象中更為覆雜!

事實上,這起所謂的科場舞弊案歷經幾百年,不但沒弄明白,反而越來越糊塗,成了不折不扣的懸案。

此案到底覆雜在哪裏,我來演示一下:目前我們要尋找的答案共有三個:一、徐經是否買了考題作弊;二、唐寅是否參與了作弊;三、程敏政是否知情。

要找到答案,我們必須回到案件的起點,此案的起因就是那道難倒天下才子的題目,遺憾的是,我也沒有看到過那道題,不過這並不重要,像我這樣連三字經都背不全的廢才,即使事先知道題目估計也要交白卷。

但我們從中可以知道關鍵的一點:這是一道超級難題,天下沒有幾個人能做出來。

那麽徐經和唐寅能做出來嗎?

只要考量一下這二位仁兄的實力,就能夠得出如下結論:

唐寅是比較可能做出來的,徐經是比較不可能做出來的。

唐寅是全國知名的才子,學習成績優秀,是公認的優等生,就好比拿到了奧林匹克競賽金牌的高中生,要進北大清華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而徐經雖然是個土財主,也考中了舉人,在全國範圍內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指望他的腦筋開竅,智商突然爆發,那是不現實的。

所以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徐經很有可能確實買了考題。

第二個問題,相信很多人都認為不是個問題,以唐寅的實力,還需要作弊嗎?

其實我也這樣認為,但分析後就會發現,具體情況並非那麽簡單。

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梁儲把唐寅的卷子交給了程敏政,之所以前面專門提到這件事情,是因為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極有可能蘊含著一種特殊的含義——潛規則。

而這種潛規則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約定門生。

在明代,如果要評選最令人羨慕的官職,答案並不是尚書、侍郎,而是考官。今天的考官們主要工作不過是在教室裏來回巡視監考,然後拿點監考費走人,可在當時,這實在是個搶破頭的位置。

原因很簡單,所有由這位考官點中的考生都將成為他的門生。

明代的官場網絡大致由兩種關系組成,一種是同學(同年),另一種是師生(門生),官場風雲變幻莫測,新陳代謝速度很快,今天還是正部級,鬼知道明天是不是就到閻王那兒報到了。要想長盛不衰,就得搞好關系。

如果你混得不好,那也不要緊,只要混到個考官,點中幾個人才,到考試結束,你就是這幾個人的座師了,這幾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碼頭,先說幾句廢話,談幾句天氣,最後亮底牌:從今以後,俺們就是您的人了,多多關照吧。

你也得客氣客氣,說幾句話,比如什麽同舟共濟,同吃一碗飯,同穿一套褲子等等等等,然後表明態度:今後就由老夫罩著你們,放心吧。

有一句時髦的詞可以形容這一場景——雙贏。

新官根基不穩,先要摸清楚行情,找個靠山接著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關系網,抓幾個新人,將來就算出了事還有個指望,實在不行也能拉幾個墊背的一起上路。要知道,在官場裏,養兒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著退休,只能靠門生。

這就是所謂的門生體制,而這一體制有時會出現一種特例——約定門生。

這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現象,因為在科舉前,可能會出現某位名震全國的天才,大家都認為這個人將來一定能夠飛黃騰達。在這種情況下,某些考官就會私下與這位考生聯系,透露題目給他,互相約為師生,這樣無論將來是誰點中了此人的卷子,都不會影響事先已經確定的關系。

這是一種風險很大的交易,所以考官們輕易不敢冒這個險,只有當真正眾望所歸的人出現時,這筆買賣才有可能成交。

介紹完背景,再來看看關鍵問題:唐寅和程敏政之間有這種關系嗎?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是其中卻仍然有蛛絲馬跡可循。

首先,程敏政已經在這兩份卷子裏選定了會元,而唐寅則在外面發話,說自己就是會元。更為關鍵的一點在於,當時所有的卷子都是密封的!也就是說按照規定,即使是程敏政本人,也不會知道他選中的會元到底是誰。

所以這個疑問最終只能指向兩個可能:一、唐寅做出了那道題,並且認為別人做不出來,因而口出狂言,不幸命中;二、程敏政事先與唐寅會面,並給了他考試的題目。

這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題,大家自己做主吧。

註:不要問我,題目雖然是我出的,但我沒有標準答案。

不管有多覆雜,這件案子總歸結案了,案中的兩個倒黴鬼和一個幸運兒就此各奔東西。

倒黴的是程敏政和唐寅,一個好好的考官,三品大員,被迫拿了養老金退休回家;另一個才華橫溢的天才,閉著眼睛寫也能中進士的人,得了個不得為官的處分。

而那個幸運兒就是徐經,這位仁兄雖然也背了個處分,卻實在是個走運的人。同志們要知道,今天高考考場上作弊被抓到,最嚴重的結果也就是成績作廢,回家待考。可在明代,這事可就大了去了,作弊的處罰一般是充軍,若情節嚴重,沒準還要殺頭。

事情到這裏就算結了,程敏政被這個黑鍋砸得七竅冒煙,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唐寅一聲嘆息之後,對前途心灰意冷,四處逛妓院,開始了他的浪子生涯。

而徐經功虧一簣,對科舉也是恨之入骨,回家就開始燒四書五經,還告誡他的子孫,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一句屁話,還不如學點有用的好。

他的家教收到了良好效果,八十八年後,他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愛讀書,只喜歡旅游,別號徐霞客。

一番折騰下來,大明王朝少了兩個官僚,卻多了一個浪蕩才子和一個地理學家,倒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說到這裏,差點又漏了一個人,還是那位告狀的給事中華眿,他也名留青史了,後來有人根據傳說寫了一出廣為流傳的戲,此戲俗名《三笑》,又稱《唐伯虎點秋香》,由於這位仁兄當年多管閑事,編劇為了調侃他,便以他為原型創作了華太師這個經典角色,不但硬塞給他幾個傻兒子,還安排唐伯虎拐走了他府裏最漂亮的丫環,也算是給伯虎兄報了仇。

這場文壇風雲最終還是平息了,可已經倒黴到家的唐伯虎不會想到,他的厄運才剛剛開始,更大的麻煩還在未來的路上等待著他。

【唯一的遺漏】

朱祐樘是個很實在的人。

他從小飽經憂患,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立為太子後又幾經飄搖,差點被人廢了,能熬到登基那天,實在是上天保佑,阿彌陀佛。

這個少年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所以他憎惡黑暗和邪惡,他不顧身體日以繼夜工作,驅逐無用的僧人和道士,遠離奸人,任用賢臣,為大明帝國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過大的工作強度也徹底拖垮了他的身體,二十多歲腦袋就禿了一大半,面孔十分蒼老,看上去活像街邊掃地的大叔,連大他好幾輪的王恕和馬文升都不如,馬文升活到了八十五歲,而王恕更是創造了紀錄,這位老大爺一直活到九十三歲才死,據說死的當天還吃了好幾碗飯,吃完打了幾個飽嗝兒後才自然死亡。

朱祐樘沒有那樣的運氣,三十多歲的他已經重病纏身,奄奄一息,卻仍然一如既往地拼命幹活,身體自然越來越差,但他全不在乎。

在這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背後,他似乎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危險。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

此時王恕已經退休回家,吏部尚書幾經變更,空了出來,朱祐樘想讓馬文升接替,但兵部也離不開這個老頭子,一個人不能分成兩個用,無奈之下馬文升只好就任了,他推薦一個叫劉大夏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馬文升的眼光很準,劉大夏是一個十分稱職的國防部長,在他的統領下,大明帝國的邊界變得堅不可摧。

但事實證明,這位國防部長最大的貢獻並不是搞好了邊界的防務,而是推薦了一個十分關鍵的人。

弘治十五年(1502),兵部奏報,由於疏於管理,軍中馬匹不足,邊防軍騎兵戰鬥力銳減,急需管理。

這是個大事,朱祐樘立刻找來劉大夏,讓他拿主意。劉大夏想了一下,回覆了朱祐樘:

“我推舉一人,若此人去管,三年之內,必可見功。”

“誰?”

“楊一清。”

朱祐樘很快就在腦海中找到了對象,因為這實在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

都察院左副都禦史楊一清,一個快到五十歲的老頭,不茍言笑,整日板著嚴肅的面孔,而且相貌出眾——比較醜。

反正是去管馬,又不是派去出使,就是他了!

於是幹了二十多年文官的楊一清離開了京城,來到了陜西(養馬之地),他將在這裏的瑟瑟寒風中接受新的錘煉,等待著考驗的到來。

此時的三人內閣能謀善斷,馬文升坐鎮吏部,劉大夏統管兵部,一切似乎已經無懈可擊,弘治盛世終於到達了頂點。但朱祐樘的身體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告別的時刻終於到了。

年僅三十六歲的朱祐鏜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在這最後的時刻,面對著跪在地上哭泣的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他回顧了自己幾乎毫無缺憾的人生,終於意識到了他此生唯一的遺漏: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只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太子是很聰明的,但年紀太小,喜歡玩,希望諸位先生勸他多讀書,做一個賢明的人。”

閣臣們回應了他的擔憂:

“誓不辱命!”

看著這三個治世能臣,朱祐樘笑著閉上了眼,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這一輩子沒有享過什麽福,卻遭了很多罪,受過無數惡毒的傷害,卻選擇了無私的寬恕,他很少體驗皇帝的尊榮,卻承擔了皇帝的全部責任。

從黑暗和邪惡中走出來的朱祐樘,是一個光明正直的人。

所以我給了他一個評價,是他的祖先和後輩都無法得到的最高評價:

朱祐樘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好人。

◎ 朱厚照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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