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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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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吹起,半邊新月掛天邊,波魯特佳爾的市街,依舊充滿熱鬧的氣氛,繁華的燈火,閃亮的霓虹,為城市帶來另一種風貌。

卡達爾獨坐旅店,聽著墻外的喧囂,沏茶讀書。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騷擾,他拒絕了蕾拉的邀請,由驛館搬到旅店。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這是白鹿洞所教習的五言詩,此時吟來,別有一番情趣。

“叩、叩、叩!”敲門聲響起,有訪客到來了。

“卡達爾導師在嗎?有客千裏來訪。”

“既是千裏而來,卡達爾不會失去待客之道,請自便吧!”

門推開,來者是日間的猿臉武將,羽柴秀吉。

“久聞星賢者大名,今日一見,實乃秀吉畢生之幸。”他慣戰沙場,見過多少大風大浪,但是面對這個傳說中的神話人物,仍是激動的聲音微顫。

“良夜如水,良月難得,卡達爾不忍虛耗良辰,將軍有話,不妨直言。”夜裏造訪,絕非無因,看透了秀吉的目的,卡達爾直接開門見山。

秀吉一楞,繼而道:“好,導師快人快語,秀吉受教了。”

分主賓坐下後,秀吉道:“藤吉郎少起卑賤,蒙信長公賞識,屢次破格提拔,方有今日之榮華,此事,秀吉沒齒不敢忘懷。只是……”微嘆了口氣,秀吉續道:“信長公豪勇蓋世,氣吞天下,只是有些作為,確實是教人不知如何說起……”

卡達爾旅居各地,對這名日本的絕代霸主,略有耳聞。

織田信長,以一藉藉無名之身,突然崛起,迅雷般攻滅了當時的翹楚,今川義元,成為日本如今聲勢最浩大的諸侯。

他的手段、作為,有人視之為一代霸王,也有人視若兇殘狂人。不過,成大事者無所不為,有時候,確實不能以常人道理看待。

秀吉仰首半晌,再嘆道:“如今的織田家,外有武田、上杉壓境,內中又有不穩的聲浪,秀吉追隨信長公左右,實是憂心忡忡,然信長公天縱英才,自恃高傲,秀吉人微位低,難以濟事,不知如何以自處,故來求教於導師,願導師以教我。”

卡達爾饒有興味地看著秀吉,數千歲的壽命,讓他看盡了人間的冷暖興衰,區區一個國家的興亡,自是了然於心,只是,這個年輕人,確實是勾起了他的興趣……

“在回答之前,卡達爾有一事相詢。”卡達爾緩聲道:“據我所知,貴國信長先生,性格古怪暴躁,羽柴將軍今日之言,若是走漏消息,不怕身首異處麽!”

以卡達爾今日地位,世間一切王侯俱若等閑,僅僅稱呼一聲“先生”足矣。

“但存丹心照汗青,何懼浮雲蔽日影。”秀吉凜然無懼,端坐於位。

卡達爾只是一笑,這樣的答案,並不能使他滿意,秀吉所言,不過是愚忠而已,然而,這個人的命格,看來竟有帝王之相,絕非一藉尋常武夫,日後……這很有意思,為了看到日後的變化,姑且助他一臂之力吧!

“好!我就為將軍蔔上一卦,不過,日後,將軍需得答應我一件要求。”

“只要力之所及,秀吉必當竭盡所能。”

兩人對擊三掌,以為誓約。

誓約既定,卡達爾巡視身邊景物,墻外,陣陣喧嘩聲傳來,辨其音,聽其先後,是兩女一男。樹枝上,幾只鳥雀盤桓,仔細觀察,兩公一母。

如此觀視一番,卡達爾已有分較,在仰首望天,只見繁星點點,宿換鬥移,半晌,大局定矣。

“上卦,陽陰陽,屬火,得離;下卦,陰陰陽,屬山,得艮,二者合一,火山為旅,是為旅卦。”

“何解?”

“小亨,旅貞吉。大利遠行。”

“導師是要我遠避他方?”

“不錯。適才觀星,將軍驛馬星動,近日內必有遠行。將軍遲行緩回,可免殺身之禍。”

秀吉琢磨著這番話,不錯,他早已知道,信長公有意命他出征中國(日本地名),確是遠行,可是,卡達爾所言,可免殺身之禍,殺身,殺身,莫非是織田家將有禍災……

擡起頭來,卡達爾一臉成竹在胸的笑容,似乎印證了他的猜測。

“導師指點天機,秀吉銘謝於心,只是我身為織田家家臣,主公有難,豈能坐視?自當追隨左右,死而後已。”秀吉挺起胸膛,昂然道。

卡達爾聞言一笑,這個漢子所言,在他意料之內。只是,冥冥中天意,往往不是人力所能變更,這點,兩千餘年的經歷,他早就看透了。

“家國氣數,冥冥中早有定數,無須太過牽懷,若是將軍執意,念在今日之緣,卡達爾有一物相贈。”

取出個不知名金屬制成的鎖片,只見通體晶瑩,氤氳纏繞,自發五彩,確實是罕見的珍物。

“這是一道護符,將軍帶在身上,可保大難。”

秀吉知道,這是難得機緣,恭恭敬敬的收起,道:“多謝導師厚愛,今日暫不言謝,若是他朝有命相逢,秀吉定當報此大德。”別過卡達爾,秀吉踏步出門,面對自己將發展的命運了。

卡達爾看著杯中之物,默然不語,今日他又破例幫人蔔了一卦,上次算卦,該是四百年前的事了。

天機,天機,為何人的命運,總系於天,賢愚貴賤,帝王將相,亦無能脫此定數,自己,又能不能有著“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一日呢?

“叩、叩、叩!”又有敲門聲。

“卡達爾導師在嗎?”

“看來今晚是沒得睡了!”訪客不絕,卡達爾只有苦笑。

打開門來,訪客赫然便是蕾拉。

“老師!”

“是你啊!進來吧!”

蕾拉一改白天的英武模樣,卸下了金盔甲胄,穿著簡單的家居服,嬌艷的容顏,含羞的表情,更添三分嫵媚風情。

卡達爾自行囊中取出茶葉,重新沏了壺茶,與蕾拉天南地北的聊起來,從別後卡達爾的旅程,談到各自的近況,再回想到多年以前。

“我有記憶的時候,您就是這個樣子了,好像只有我一個人變老,真是不公平呢。”

“是嗎?已經這麽久啦!回憶起來,把你抱在掌心,好像還是昨天的事,轉眼間,小丫頭就成了美麗的少女了。”

“您忘了,就連我的名字,都是殿下您取的呢!”

“我已經不是王子,不必再叫我殿下了。”

卡達爾原是帕羅奇公國的皇子,少年時,才華洋溢,曾經率軍橫掃四方,酣戰時,橫槊賦詩,技驚四座。閑時,迎風邀月,結交各地豪傑,風流韻事不斷,自詡“天下第一品風流人物”,是天下間人人驚羨的奇才。

六十七歲(常人壽命約莫是兩、三百歲)時,突然對一切世俗之物,失去興趣,毅然割舍,遁入深山,追求無窮天道,經兩百年有成,適逢魔族入侵人間,挺身而出,經三戰而名震天下。

戰時,結識皇太極、陸游,合稱三賢者。三人之中,卡達爾因年紀最小而排名居末,但綜合各人天資、成就,卡達爾實是三賢者之首。

大戰結束後,帕羅奇公國早已滅亡,卡達爾為求專心向道,亦沒有興覆故國之心,遂孤身雲游天下,只是,每三、四年必回波魯特佳爾一趟,算是憑吊故鄉吧!

二十二年前的重游時,適逢蕾拉出生,卡達爾與之投緣,破例暫住,指點文藝、武術,直至五歲。亦因此,蕾拉與卡達爾的關系,分外不同於常人。

“老師這般的能為,天底下應該再也沒有難事了,為什麽您總是郁郁不樂的樣子呢?”

卡達爾聞言搖了搖頭,修為到了三賢者這等地步,已經超脫了常人的生理循環,但並不是真的就可以不老不死。

“近一千年來,我不斷以時間之砂的秘法,逆轉肉體年齡,保持年輕,但是,也已經到了極限。”

“沒有辦法可想嗎?”蕾拉問道。

“天數早定,豈是區區人力所能扭轉。”卡達爾苦笑道:“我所擔心者,倒不是自然的限制,而是天刑。”

“天刑?”

自然界的循環中,每隔數十萬年,人間的惡氣累積到極限,上天便會降下天劫,以千枚天雷,轟盡地上不潔物。天劫降臨,是人間最恐怖的浩劫,每枚天雷,均伴隨光明火、聖靈冰、太陽風、宇宙光,具有毀滅一切生物的無窮威力。

挽救天劫,必須有一名具帝皇命格、豪勇無雙之士,奮起絕世武功,硬擋天雷,若能接到六百枚以外,便可緩除天劫,期間倘若漏接一顆,便是傾覆人類的大禍。

所謂天刑,是當有個人違逆天道運行時,上天降下天雷誅殺,直至所殛之人斃命而止。

以人類之身,享有幾千歲的壽命,到底是逆天行事,三賢者另外的兩名,皇太極行蹤不明,陸游避居白鹿洞,已經有千多年,沒再出現人前。

“這些年來,我以太古藏魂之術,瞞過天上靈覺,卻也導致一身修為被封鎖至五成以下,若是稍有差池……”

“老師!”蕾拉不知道應怎麽回答,在記憶裏,卡達爾一向聰明睿智,是所有問題的答案,揮灑自如間,令她心顫不已,卻沒有想到,那個人也有迷惘如斯的一天。

“一點小事,倒是讓我的小蕾拉擔了不必要的心了。”伸手輕撫蕾拉的臉龐,卡達爾溫言笑道:“生死之數,我早已不放在心上,若不是一樁心事未了,讓天雷轟個神形具滅,免卻輪回之苦,倒也幹凈俐落。”

“老師!”蕾拉驚得流下淚來。

卡達爾一笑,站起身來,緩緩走到窗邊,迎著撲面的晚風,仰觀天上星鬥,怔怔出神。

割舍榮華,刻苦修行,只為了得到更長的壽元。

數千年的壽命,不斷的旅行,為的,只是再見那兩人一次,再與她說句話,再向他道個歉;漂泊多時,看盡人間滄桑,卻始終緣慳一面,難道,錯失的時間,真的無法再重來;做錯的事,真的無法再挽回了嗎?

與蕾拉投緣,也是因為蕾拉的神韻,與她有三分相像。上天如若當真有靈,自己這番苦苦追尋,又為何不賜個機會,給這千載癡人。如果能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就算是逆轉自然法則也無所謂,一定……一定……

念及心底那人,卡達爾胸中大慟,滿腔悲苦,不能自己。

蕾拉見到這副光景,心裏下了一個決定……

背後,一陣唏唏娑娑的聲音響起。

“老師!蕾拉有點東西,想讓您看看。”

卡達爾轉過頭來,一具天地間至美的女體,出現在眼前。澄纖畢露,渾圓剔透,玉雕般的完美裸體,足以讓所有男人,忘記呼吸。

“蕾拉……”

蕾拉走近身來,纖纖素手,按住了卡達爾的口。

這個男人,打從有記憶起,便在自己生命中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記憶中的景象,越來越清晰,直至占滿了整個心頭,每次相見,心裏都是偷偷地歡喜無限……

乍逢異舉,卡達爾有些驚愕,隨即恢覆了一貫的溫雅笑容,“也對,這不是該說話的時候。”

倒映燈光,蕾拉的明眸中,似有波光瀲灩。

(老師的心底,是怎麽看待這件事的呢……可能,僅僅是當作一件微不足道的風流韻事吧!就如過往的每一件一般。)

這點,蕾拉很明白,但是,只有今夜,也只在今夜,她全然不想思考明日,一晚的甜蜜也好,只要能牢牢抓住,就很夠了。

室內燈光,無聲熄滅,一切為細細的喘息聲所取代。

鳥聲啾鳴,庭中花草的芳香,清淡挹雅,當晨光爬上第三格窗格,卡達爾醒了過來。

枕畔,依稀留著發香,幽幽的香氣,刺激著鼻間,想起昨夜的種種,卡達爾不禁莞爾。

“一張單人床睡兩個人,實在是嫌擠了點。”

蕾拉是在天亮前走的,卡達爾蒙眬中感覺到她起床著衣,還在臨走時,與自己深深一吻,吻中,有著深深的不舍。

看來,自己是得要在這許久之前的故鄉,長住上一陣子了。

思量間,石墻外隱約傳來鑼鼓喧天,陣陣的嗩吶聲,由遠而近,是喜慶的奏樂隊。

“哪一家辦喜事,這等鋪張。”卡達爾心情甚好,踱出門外,看看莊嚴華麗的儀仗隊伍,感受一下久久未有的喜氣。

“卡達爾導師。你好。”看見卡達爾的身影,儀隊中一名騎士駕馬奔來,卻不是羽柴秀吉是誰。

“哦!原來是貴國的迎親隊伍。”主從兩地之間的政治聯姻,乃屬常事,如此聲勢浩大,實不足怪。

“是敝國信長公的結婚典禮,我等奉命將新娘迎回日本。”

“卻不知是哪家的閨女,這麽有福氣。”這句話卻是卡達爾的違心之論,織田信長的傳聞,只要有十分之一屬實,就已經教平常人難以消受,倘若只是利益上的聯姻,卡達爾為這不幸的新娘哀嘆三聲。

“說來您也認識,是前日所見的蕾拉小姐。”

“什麽?”饒是卡達爾修養不凡,驟聞此語,仍是拿捏不住,臉色微變,放在身後的右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秀吉不見卡達爾臉色,仍是喜孜孜說道:“上個月,波魯特佳爾商團到京都進貢,蕾拉小姐隨團護送,信長公驚為天人,便已定下婚約,命我等前來迎娶。”

回想起蕾拉昨晚的異常舉動,卡達爾恍然大悟,“無怪……無怪……昨晚她這般反應,原來是為了這件事。”隨著心情起伏,右手忽松乎緊,顯是內心激動。

“導師,有什麽事嗎?”見到卡達爾面色不善,秀吉有些猶疑的問道。

“不,沒什麽。”卡達爾喟然而嘆,一顆心飄飄蕩蕩,落不著實處。

秀吉是何等人物,腦筋聰敏無比,單只是從這蛛絲馬跡,便可以猜出個大概。

“導師,區區一名女子,不過爾爾,大局為重啊!”

大局為重,大局為重,卡達爾知道,蕾拉下嫁日本,必是為了波魯特佳爾全體人民的生計,若是婚禮破壞,勢必遭到信長的血腥報覆。

可是,說到底,這也是蕾拉的選擇,倘若自己出面阻止,會不會只是一廂情願呢?再說,自己對蕾拉的感情,也僅不過是憐惜,並非刻骨深愛,以此為基點,倒也沒有立場多說些什麽。

說到底,大局為重啊!自己心底的願望,還沒解決,在重見那人一面以前,決不允許節外生枝。

一念至此,臉色登和,緊握的右手,緩緩的放了下來。

秀吉見狀,亦是松了口氣,偷偷按在兵器上的手,得以放開。如若卡達爾做的決定,是另一個方向,他可真沒有把握,事情會發展成怎樣的一種後果。

亢長的樂隊走過,來的是蕾拉的花車,卡達爾輕揮右手,作最後的道別,或許,將來有一天,他會到日本探訪故人。

花車上的蕾拉,和式新娘打扮,端莊艷麗,看到卡達爾的身影,眼中一亮,似要開口說話,待得見到那道別的揮手,原本充滿希望的表情,剎時間黯淡下來,繼而,淒然一笑,再不回頭。

卡達爾心頭狂震,然而,卻有熱淚滲進眼中,那一笑,笑得太美,隱然有訣別的意味,這絕非吉兆,自己的決定,是不是做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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