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隆四年，冬月二十一，大雪，三更，帝京紫微，街角。

天冷得麻木。秦方拖著已然感覺不到饑寒交迫的身體，赤著一雙不應該還接在腳踝上的腳，行走在皚皚白雪之中，擡眼望去，除卻雪的寒白，夜的幽暗，星月的冷淡，還有宅院閣樓裏透出來的燈火的遙不可及的暖。

拖沓的雙腳，隨時都會斷掉，他早該在日落前回到自己的窩裏，甚至在這個寒冷的天氣，他本不會出來。可是他不想窩在那個窩裏，哪怕，能活著。

感受到暖意在身體裏消逝，解脫的感覺當真令人愉悅。如果天氣不是這樣冷的麻木，秦方的唇角應該是翹起的。

本來嘛，早一天死晚一年死，於他這樣的人還有什麽區別，又有什麽意思。

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可是他賴活了這麽多年，除了低賤屈辱還得到了什麽？

這樣的活著，日覆一日的，前些年如此，往後的日子也是如此，還有什麽可活的。

只是在死之前，再來看一眼吧。

前方數裏便是紫微城的皇城了，齊國最富貴尊榮的地方。看那巍峨如山巒的宮墻，仿佛一頭盤踞沈睡的亙古巨獸，不必睜開眼睛，便掌控著整個帝京，整個國家。哪怕是在數裏的距離，都難以消融它濃郁的深沈的威勢，遠遠看著，雙膝腰背都不由得想要彎曲，以最恭順的姿態，甚至不為臣服，不為乞憐，只是跪拜，像奴隸一樣。

站在繁榮一日後沈寂的街口，仿佛螻蟻仰望著大樹一般，擡起頭，仰望巨獸。

即使已看破生死，也不能減少半點卑奴的怯懦。只是這身體都凍僵了，倒是站的筆直。秦方望著黑暗一片的宮墻輕輕一嘆，仿佛一聲嘆息，將他的生命也緩緩吐出。

秦方瞇著雙眼，幹枯如枯枝的身體在寒風之中如同一片糾纏枝頭的葉，已然枯死，便不再瑟瑟發抖。凍僵的身體像是一根棍子直直的倒在地上，如果不是地面上一尺厚的積雪，簡直讓人懷疑，他的身體會不會一摔，摔成幾段。

秦方看著那陰郁的巨獸，尚未渾濁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很不清晰的追憶。昔年花朵一般明艷的少女，眉目已然模糊，只有那鮮艷的衣裳，清越的笑聲越來越美好，越來越飄渺......

當年，你如果不是進去了那裏，也不會淪落到亂墳崗裏。那裏面，就那麽好麽？

你，後悔了麽？你，後悔了麽？

秦方口中呼出幾口熱氣，像是低聲的詢問，可那環繞著紫微城的魂魄卻不會回頭回應他哪怕一句話。如同他無比的清楚記憶裏，那個為得到一件新衣裳便能開心好幾天的明媚少女，早已不覆存在。真實存在過的，只是那一日不加掩飾的...

‘唉——’秦方的樣子像是長嘆了一口氣。

就在秦方體內最後一股能由他控制的熱力就要被他呼出體外的時候，一輛輛水車軲轆軲轆地從那巨獸口中駛出。

這聲音其實並不大，可也許是秦方的耳朵貼著地面的緣故，也許是人在臨死之前格外敏銳的緣故，也許是命中註定的緣故，秦方只覺得這車軲轆的聲音隆隆，仿佛夏日驚夢的雷聲。

秦方被這聲音從通往死亡的夢中驚醒，睜開了眼睛，視線模糊中看到一個宮裝女子悄悄的從一輛水車中出來，秦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看的也清楚了些。

啊！是......不是她，那女子身手極好。怎麽會是她呢？她明明都已經被杖殺扔去了亂墳崗。

那女子，是後悔了麽？秦方心中泛起一絲異樣的感受。那女子懷抱一個包裹，又背了一個，溜下了水車，趁著夜色，企圖逃離巨獸。

可是那昏睡之中的仍威嚴不容挑釁的巨獸，警醒而無情的睜開了眼睛，幾道比夜色還要黑的身影從那高大的城墻上一躍而下，速度之快，還要超過那女子不少。

秦方看到那鬼魅般陰森迅捷的身影，忍不住為那女子擔憂。但那女子顯然也不是等閑之輩，奔跑的速度雖比那些人慢上一絲，卻絲毫不見慌亂，她向秦方所在的拐角處奔來，她看見了這個將死未死的老人。或者說，她看到了這個遮掩物。

女人眼睛一亮，依舊向前飛竄，並沒有停頓。只是在轉彎的時候衣袖一揮，把老人推到了最陰暗的墻角，自己仿佛一陣風，迅疾的吹過，秦方幹枯的身體恰好的掩蓋住了暗色的繈褓。黑衣人許是沒有看到她懷中的包裹，許是秦方身上的死亡的味道太過濃重，他們追過拐角，看到墻角有一個蜷縮著不知是死是活的老乞丐，沒有停頓，直追了過去。

秦方沒有動，說不害怕是不真實的，那是傳說中魔魅一般的皇室黑龍衛，即使他依然將死，也驚懼得活過來幾分。

說十分恐懼卻也沒有，畢竟他已存了死心。但秦方還是十分害怕，害怕他們發現這個孩子。

這是一個很乖，很乖的孩子，哪怕是經過了水車顛簸，又被衣袖揮過，早已醒來，也不吵不鬧。秦方本來見孩子醒著想要捂住孩子的嘴，這孩子竟然一聲不發，只是睜大了那星星似的眸子，在暗夜之中依然明亮的眸子似是帶著親近之意，靜靜的看著他。懷抱著孩子，孩子身上竟然傳來絲絲暖意，那暖意如絲如縷，穿行在身體裏，卻不會絲毫外洩。

看著孩子那在昏暗的月光下猶如鍍了一層皎潔月華的小臉，色澤微暗，卻並不是皺巴巴的，顯然是剛出生不足七日的。

不知是這個孩子身上帶著奇異的魔力，還是秦方在死亡線上走了一圈回來被她輕易點燃了執念。秦方甚至來不及去想這孩子會是什麽人，那暖意是怎麽回事，那女人會是什麽人，那女人又會怎麽樣。他只覺得他這一生的苦難煎熬都是為了等到這個孩子，這是他命中註定要等到的孩子。

他要養這個孩子，他要養大這個孩子，上天給了他這個孩子他就一定會活下去，他要好好的活下去。

孩子雙眸明亮，映襯著清寒的月光，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秦方還是扯起她的繈褓按住了孩子小嘴，繼續，靜靜的僵硬的蜷縮著。黑龍衛們很快回來，老乞丐還蜷縮在墻角，雪已經將他掩蓋，在這樣的天氣裏，他們見過太多這樣的屍體。

他們走後，老人看到白雪皚皚中一地玫瑰盛放似的鮮血，血色幽暗，不知道是那女人的，還是黑龍衛的。

抱起孩子，秦方並沒有覺得身體沒有力氣，在夜色的掩映下秦方抱著孩子悄悄離開了巨獸腳下。秦方心裏頭只有一個念頭，快離開這裏，快回到自己的家裏去，快，別叫黑龍衛發現了自己，發現了孩子。

秦方並不知道他前腳剛走後腳有人循著標記找到了他藏身的角落卻什麽都沒有發現，找遍了所有的角落什麽都沒有發現，是多麽的驚惶、悲痛、欲絕。

更沒有看到後一刻皇宮一角忽然升起的火光，那麽的明華絕艷，那麽的熾烈決絕。

卑微的渺小的他，安全順利的，回到了他的家裏。那是一戶前些日子被抄了的官員宅子，一戶掏空了財富與人氣兒之後顯得寒酸的宅子，前後門的封條還算新，側門有一個不起眼的狗洞，秦方曾見到有人從那裏出入。

秦方一個月前就搬來了這裏，一起的還有幾個人，但天畢竟太冷，那些人又不像他懂得保命，兩場大雪下來就都死了。秦方艱難的鉆進了宅子，大大松了口氣，卻還心有餘悸，心跳虛弱有力，像是一根纖細的繩索牽著一條強壯的狼犬。

因為寒冷，這房子裏能燒的差不多都被燒幹凈了，好在秦方求死之心並不強烈，先前儲備的柴火還剩了一點，將所剩無幾的枯枝生起了火。

火生起來了，秦方這才感到渾身的難受，饒是他苦慣了，也難以忍受。只聽啪嗒一聲，秦方看見一只耳朵掉在了地上。秦方看著那一只耳朵，奇異的沒有半分的恐懼，甚至他還有點慶幸。另一只還在，不是麽？呵呵，他還活著，興許還能活很久，而且他今後有了這個孩子。這是上天為了將孩子托付給他賜予的恩澤麽？他秦方......

秦方雙眼湧起濁淚。他秦方，這是苦盡甘來了麽？！

借著火光，秦方細細的看著懷中的孩子，蒙淚的雙眼虔誠而癡迷，流淌著無盡的悲意卻掩不去那深深的歡喜。

這個，皇宮裏逃出來的孩子。多可愛的孩子啊！簡直就是上天賜下的無二的珍寶！是上天賜予他秦方的孩子！是上蒼給他秦方的福祉！

秦方癡癡的看著這個孩子，任由兩行淚水如泉湧沖洗著他幹枯的臉龐。孩子睡得安穩，似乎什麽都不知道，似乎什麽都知道，睡容的那麽的，安寧。

抱著孩子，身體裏有著絲絲暖意，秦方並沒有意識到異常，又添了柴火。這才細細打量跟著孩子一同來到的東西。

這孩子的繈褓真是華貴，摸著黑色在火光下色澤瑩潤的繈褓的裏子，那般細軟柔滑，必定是上好的皮裘。而面子，就是當年他在祁府做小廝，祁家最金貴的小姐衣裳的料子也沒這麽精致。但是僅僅憑借這些東西，根本不能判定這個孩子的父母是什麽身份，畢竟，那是皇宮。皇宮裏的東西，隨手扔出來的一樣都是小老百姓一輩子都摸不著的。

秦方不是傻子，這樣的東西不能留，除了孩子那明顯是母親繡制的肚兜，和皮裘裁制的繈褓裏子，什麽都不能留。

大概是那女子算到了她是帶不了孩子，所以在繈褓裏，放了幾樣珠玉，這些東西按理說應該也是查不出孩子身份的。

秦方不知道，他的出現多麽的巧妙，巧妙到恰恰好的出現在了一個十分周密的計劃裏完全可以容許的偏差裏。更不知道他的出現改變了多少人，改變了多少事。他只知道，上天賜給了他一個孩子，一個，可以讓他為之付出一切的孩子。

秦方不認識這些東西，不知道這些僅僅是一個母親留給孩子的念想。但他知道，能從宮裏帶出來的少有俗物，就是那不像是珍珠的珠子，那麽大一顆，就是肯定值很多錢，甚至價值連城都有可能！那塊玉牌上面刻著字，秦方不認得，但看那玉被磨得光滑，顯然不是孩子的名字......

因為天寒，秦方並沒有發現嬰兒手上纏著的一串能將暖意傳入體內的珠子，雖然察覺到這個孩子不是十分的懼寒，但他也只以為是那繈褓的緣故。

因為怕被當鋪坑了，秦方決定先用全部積蓄買一套像樣的衣服，然後帶著孩子，到先前待的東青城去，找那比較靠譜的真實記把東西當一樣。

因為太過骯臟，秦方不敢抱著孩子睡，只好把火燒的旺旺的。當半夜，時隔十幾年再次被兒泣聲吵醒的秦方發現他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嬰兒的奶水。這可如何是好。

秦方無奈的拍打著餓醒大哭的孩子，“乖乖的哦，爺爺明早就去給你買吃的。”剛出生的孩子除了奶水，還能吃什麽啊？米湯？行麽？

秦方搜刮了大半輩子聽到的趣聞軼事，才想起一條，那還是在雲澤城的時候聽到的，說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女娃子被兩個仇家擄走，可那兩個仇家心地好，非但沒有虐待那女娃子，還待她很好，因為沒有奶娘，那兩個仇家就餵她蜂蜜，後來又抓了一頭豹子，用豹奶養她。再後來兩家誤會解除化幹戈為玉帛，那女娃子也成了兩家的孩子。

老秦方心一動，便籌劃著要用蜂蜜養大這個孩子。一大早秦方砌了柴火，孩子還沒有睡醒，秦方揣著所有的積蓄一錢銀子，上了街，先是去舊衣鋪買了一套普普通通，穿起來有點落魄的，不知哪人熬不過東拿來典當的舊衣裳，一件破舊卻暖和的棉襖，當鋪的夥計看著他掉了的耳朵，笑著說老家夥賠了耳朵發了小財了，秦方笑得卑微喜悅。

皇宮裏的架勢太大了，誰知道和這個孩子有多大飛關聯，就算最小的也是那個侍衛和宮女私通生下的孩子，宮裏頭的侍衛，也是官兒啊。他可不敢露出一丁點的苗頭。

但秦方想著要給孩子買蜂蜜，還得趕緊離開京城，這雪下得這麽大，趕去東青城不知道一整天夠不夠，他的錢哪裏夠用！還得順一些。

此時天已經亮了，街上出來買菜的大姑娘小媳婦老婆子，大早上趕著上工幹活的老爺們小夥子，懷裏都會揣幾個錢。秦方不敢多拿引人註意，所以在街上轉悠了好一會兒，仗著新換上的衣裳，收獲到是不錯。最大的一條魚便是那剛從醉春風爬起來的一個公子，也是他秦方一心一意只有給孩子買蜂蜜，忘了害怕才敢對這樣的人下手，還真順利，一下子就順了整整一錠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啊！這可是筆大數目。秦方這才買了蜂蜜。秦方一開始還想再開個饅頭鋪，可是這些年境遇實在太差，他人又倒黴，飯都吃不上不得不淪為了乞丐，做了兩年乞丐也是倒黴，這才生了求死之心。

可是今後不一樣了啊，他得養孩子。五兩銀子，對於只想吃口飯的秦方是筆大數目，可是對於想要帶著孩子遠離京城的秦方，就不夠了。不過好在這孩子繈褓中的幾塊珠玉，多的秦方也不會拿，只是那些能開個好店鋪的錢也就夠了。

不是秦方不想多拿些錢幹些事業，一來是他實在太倒黴了，怕糟蹋了孩子的錢。而來他連大字都不識幾個，能幹多大的事。

街上很亂，秦方也看到了，皇宮的方向，有一處冒著煙，那煙極濃，像是怨氣似的，不知火燒得有多旺，這麽冷的天還能燒的皇宮裏那麽多人都撲不滅！

是什麽人燒了皇宮啊，京城的禦林軍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大早上頂著風雪出來的百姓們七七八八的說著。

秦方隱隱覺得，這會不會和那孩子有關系？有的話，又有多大關系？

秦方想不通，怎麽都不該有關系啊。

秦方不知道，自昨夜開始，便有一些人在整個京城，瘋狂的尋找那一個孩子，更不知道找不到孩子那一些人看著那一處濃煙有多麽的哀慟，絕望。那些，剛強之人的淚水在漫天哀慟的大雪中凍結，那個本該承擔著他們的哀慟、絕望和關愛的孩子卻因為一個老乞丐單純之極的誤解，走上另一條殊途同歸，卻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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