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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李全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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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再一次陷入到史彌遠的節奏中,成為和宋寧宗時代一模一樣的死水泥潭。這時,唯一的亮點除了幾個孩子爭奪的糖果之外,就剩下了李全。

他實在值得仔細端詳一番。

李全出身農家,做過弓手,以弓馬矯健,尤其擅使長槍,時稱“李鐵槍”。在紅襖軍起義爆發之初,他並不是很耀眼的角色,在第一波主角謝幕之後,他才驟然躥升,迅速進入歷史舞臺。

那是金國最後一位帥才——在金國向南宋展開撈錢戰爭中被冤殺的仆散安貞率領花帽軍鎮壓楊安兒、劉二祖、郝定之後。

花帽軍,這個傳說中的超級強軍在歷史中瞬間閃爍出了刺目的光輝。它剛剛結束了對蒙古軍隊的第一場勝利。

那是公元1215年秋天,金國被迫遷都開封,成吉思汗返還蒙古克魯倫河畔的行宮,戰爭好像要進入平靜期,可有一支蒙古軍隊悄悄地南下,突破了黃河天險,進入金境。那是蒙古大將三木合拔都率領的一萬精騎,他們由西夏入關中,東出潼關,連破嵩、汝等州郡,直逼開封城郊的杏花營,在這裏,他們遭遇了金國火速從遼東調來的花帽軍。

花帽軍建制很小,也不過萬餘騎。他們突然出現,激戰萬裏奔襲久戰疲憊的蒙古鐵騎,居然不分勝負。緊接著大批金軍蜂擁而至,三木合拔都大敗北逃。

花帽軍一路追殺,直至黃河岸邊。這時已近初冬,按時令黃河之水徹骨冰寒,是最兇險的時段,眼見得蒙古軍全軍覆沒,卻不料臨到岸邊,他們突然發現河面已經結冰。走投無路的蒙古軍全體下馬,踏冰渡河,居然全軍北返。

擊敗蒙古精兵的花帽軍旋即南下剿滅紅襖軍。空前的戰力使最初起義的漢人義軍土崩瓦解,首領們被殺戮一空。

剩餘的二線人物開始自謀生路。

楊安兒的妹妹楊妙真是紅襖軍裏真正的傳奇人物,她戰力驚人,號稱“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她哥哥死後留下了數萬人馬,她整合起來,當成了嫁妝。

嫁給李全。

李全從此躍升為首領級人物。紅襖軍自起義時宗旨就是抗金,這時被花帽軍剿滅,更是仇恨升級。為了生存,更為了報覆,他們決定投奔宋朝,變成聯宋抗金。李全得到南宋的軍餉物資,隊伍迅速壯大,在短時間內縱橫河朔,連奪海、莒、密、青諸州。

如此實力,南宋封他做京東副總管。

當然,這只是空銜,李全毫不在意,專心為南宋工作,他僅帶數人跟隨,入敵城勸降金國將領,進一步控制了山東十二座州府,之後他把版籍戶冊全部上繳給了南宋。這樣的忠誠比國家的正規公務員還要無可挑剔,換來的是官升一級。

在盱眙,當地南宋官軍長官賈涉把他的軍隊一分為五,吞並了其中近六萬人,淘汰趕走三萬餘人,剩下的少數人馬留給李全,並在其周圍常屯官軍六萬,時刻戒備監視。

李全從這時起知道了自己在南宋官方的命運,他永遠不可能得到信任與寵愛。那好吧,從此換一種活法。

李全是天生的梟雄,兩年時間內他誣陷賈涉的親信謀反,整亂收編軍隊,再挑起義軍內部矛盾,使之自相殘殺,自己迅速坐大。

他終於得到了南宋的笑臉,史彌遠親自為他定性,要求軍方對其“姑示涵空,懼激他變”。在這種主導思想下,南宋任命李全為京東路鎮撫副使,進拜保寧軍節度使,賜犒軍錢三十萬貫。

這就是南宋的國策,赤膽忠心只能換來冷遇、兇險,存心不良造反生事,反而加官晉爵,名利兩得。認清了這一點,李全的人生觀從最初的投奔故國、心無他念,轉變成了擁兵自重、冷淡觀望。這時,他還沒有想過與南宋決裂。

直到一個二貨出現。

賈涉被李全反客為主,南宋新派了一位“強力”人物來代替。這人名叫許國,官銜是淮東制置使,駐地楚州。

上任伊始,許國第一時間開始強力。李全來庭參,他大模大樣地坐著,眾目睽睽之下,坦然接受李全的跪拜。

李全大怒!

李全是節度使,許國是制置使,官銜上必須下拜。可是宋朝官場有慣例,“節使當庭參,制使必免禮”,從來沒有真正跪下去的道理。許國這樣做,純粹是惡心他,玩低劣的下馬威游戲。他是個職業匪徒,這些有什麽不懂的?

很好,你要玩兒,那就玩兒吧。

李全當天平靜地下拜施禮,無可挑剔。許國很驕傲,目的達到了。之後李全變得更乖,只要見面,必施禮必謙恭,讓許國始終飄在軟綿綿的雲端,直到李全安全地離開了楚州帥府。不久之後,李全派自己的部下潛入楚州發動兵變,把整個楚州——這個淮東區域的中心城市洗得幹幹凈凈。

許國在混亂中流了滿臉的血,順繩子逃出城去。這位強力大人跌跌撞撞地向南奔跑,稍微清醒了些之後,在路邊選了棵長勢良好的歪脖子樹上吊死了。

逼反李全,丟掉楚州,回臨安也是死罪,何況路上還有被土匪抓回去的危險,還不如自己了斷。

這個白癡讓李全對南宋徹底寒心,就此走上了一條與之敵對的路。而這麽做的後果,是全世界都對他露出了笑臉。

南宋史彌遠對他更加溫柔體貼;金國也適時出現,以各種優惠條件招攬;蒙古人暫時沒消息,估計是隔得太遠,沒法接觸。

世界是多麽奇妙啊,他變得越壞,這個世界居然越愛他!那還等什麽,李全決定變本加厲。他顛倒黑白,聲稱兵變是愛國,因為許國之前已經叛國。他是正義之師,第一,國家應該表彰他;第二,周邊其餘的義軍必須全部歸他所有。

南宋沈默,說實話官方只需要他表面上的臣服,最大的要求不過是讓他繼續扮演擋箭牌豎在長江以北,擋住女真人,以及可能打過來的蒙古人。

除此之外,罪名、功勞、官銜、糧餉,都無關緊要。

可同在兩淮區域內的別的義軍不幹了。另一股義軍的首領彭義斌與之惡戰,居然占了上風。江湖地位決定說話地位,彭義斌和李全分別上書臨安,指證對方是叛徒,要求官方處罰。

南宋繼續沈默。

互相潑臟水行動不分勝負,李全保持淡定,他早就看透了南宋官方。彭義斌就不行了,他急於證明自己,居然展開了實際行動。他率軍沖向了金國境內,不是說我是叛徒嗎,讓你們看著我是怎麽殺敵的。

彭義斌整軍北上,圍東平,克真定,擊敗金國封建的九公之一恒山公武仙,吞並其部,軍力驟增至數十萬人,進而繼續北上,與蒙古軍激戰。

這時全世界都知道了他不是叛徒,可南宋方面仍舊沈默。一直到他被蒙古軍擊敗,被困在讚皇五馬山,不屈而死,南宋還是沈默。任其自生自滅,不加半指援手。

之前彭義斌所收覆的河山、山東州府全落入蒙古軍手裏。

李全冷眼旁觀,對局勢認識得更加清晰。拋開一切談利益,這個結果對他並不壞,他成了兩淮區域內唯一一支未歸屬蒙古的武裝力量。

游離於南宋、金、蒙古之外,自成一片政權。不投降蒙古,始終與金國敵對,不進攻南宋。他守住這三條原則,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在後世史書中,都足以告慰天地祖宗神明。

他不是漢奸。

這種局面被蒙古軍打破,南宋寶慶二年(公元1226年)七月,蒙古軍糾集河朔附近蒙古武裝向李全的老巢青州(今山東益都)進攻。李全歷大小百餘戰,無法取勝,終至彈盡糧絕,不得不向南宋救助。南宋終於打破了沈默,下令淮東方面即刻著手剿滅李全餘部。

李全在青州與蒙古軍死磕,幾十萬人拼到只剩數千人。南宋官方下令乘機剿滅他在楚州的家小餘部。這就是當時的現狀。

新任淮東制置使劉琸負責操作這件事,他的幫手是江北義軍裏的兩個中層人物夏全、時青。在他們來看,李全被圍,軍隊零散,楚州城裏的李全家小不過豬羊耳,生殺予奪,隨心所欲。

事情進展也的確是這樣,夏全進城後忽然間艷遇臨頭,義軍中的傳奇女士——那位“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的楊妙真打扮整齊約他赴宴。

宴席間楊妙真神色淒楚,聽聞三哥(指李全)已死,她一介婦人怎能自處。願以身家性命、全城財帛相托,連她本人,都是夏全的。

夏全大喜,進而寬慰,他覺得這很正常。李全的確走投無路,必死無疑,而他趁機吞掉李全所有,成為第二個淮北強人,正當其時!

夏全立即行動,突襲楚州帥營,新任長官劉琸僅以身免,這座淮北軍政中心城市再一次變成了匪巢。當天夏全志得意滿,在奪權取財之後策馬回府——曾經李全的府,去見已是他的女人的楊妙真,可等他的卻是全副武裝的梨花槍。

他被楊妙真耍了,以財色動其心,攪得他們窩裏反,輕易地打散了南宋朝廷的齷齪陰謀,讓李全集團哪怕軍力衰竭、主將危難,可老巢仍然牢牢地握在手中。

南宋官方再一次陷入了沈默之中。他們隔著長江,安靜地看著江北的亂局,等著看會出現什麽樣的結局。反正事不關己,所以他們不急。

李全卻到了山窮水盡之境。青州之戰,他在龐大的蒙古軍隊面前足足支撐了一年之久,這是個空前的紀錄,足以讓他傲立史冊,面對任何一位名將,都可以挺直了腰板說話。

可是一年之後,青州城裏已經開始人吃人了。到了這一步,一介土匪還有什麽好堅持的。並且敵方是蒙古人,並不是女真人,與這時的漢人並沒有什麽民族不解之恨。

李全投降。

依蒙古慣例,李全投降之後仍然主管山東全境。這時淮北變成了一個非常古怪的形勢,李全是蒙古軍一員,他的家小部下還在楚州,名義上還是南宋的。

兩者互不相幹。

這讓很多人產生了想法,尤其是楚州城內原李全匪幫的高級匪徒們,他們決定內訌。幾天之內,楚州城裏血肉橫飛,李家人再次成為了贏家。可是後果卻非常不妙,南宋官方對楚州徹底失望了,從這一刻起,淮北不再設制置司,防線從淮河一線後撤至和江一帶。改楚州為淮安軍,視其為羈縻州,像當年的黨項李繼遷那樣,不再等同於國土。

當然這也就徹底斷絕了當地義軍的糧餉。

這一招被證明是最兇狠的,義軍一下子就亂了。他們本就是饑民,被戰亂、饑餓所折磨,在生死之間沒辦法才選擇了造反,不過為了混口飯吃。此時斷了最大的錢財來源,讓他們徹底暴亂了起來,不再聽任何人的命令。

楚州空前瘋狂。李全的家小親信再也沒法擺平,李全的弟弟李福、兒子李通以及李全的妾等人都死在了暴亂裏,只有楊妙真亂中突圍渡過淮河逃生。

南宋朝廷對此驚喜異常,還真沒想到會有這種結果。他們立即命令官軍進駐,重新掌控楚州以及周邊,趁勢收覆大片淮北疆域。

這些消息傳到山東青州,李全能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南宋主導了這一切。是南宋官方以斷糧餉為手段分化了義軍,再以官軍進剿收拾殘局。好手段,搞得他家破人亡,敗軍失地!再沒什麽好猶豫的,李全怒火攻心,斷指立誓以取信於蒙古,回楚州報仇。

李全殺回來了,南宋官方在他面前擺下了兩條路:第一,派當時的主戰派趙範、趙葵兩兄弟分別節制鎮江、滁州兩路軍馬,嚴陣以待;第二,授予李全彰化、保康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京東鎮撫使兼京東忠義諸軍都統制之職,可謂高官厚祿,無以覆加。李全的回應是一陣冷笑。

南宋把我當小孩子了,哭兩聲就塞個果子過來。

進兵!

李全終於走上了與南宋兵戈相向之路。

作為一個有著十四年左右工作經驗、成就極高的職業造反者,李全一旦行動起來,每一步都會非常兇險且有效。

他一方面帶著蒙古的兩個宣差來恐嚇南宋,要挾南宋提供大筆物資軍械,以換取邊境安全;另一方面招兵買馬制造戰船訓練水軍,積極準備進攻江南。在準備期間也沒閑著,他派了一個叫穆春的親信,帶人潛入了臨安城,在南宋首都放了一把大火,把一座大型軍械庫給燒成了白地。

此舉讓南宋朝野心驚肉跳,很多人真的怕了,覺得李全是中世代的跨國恐怖分子,沒法根除那就屈服吧,要什麽就給他什麽,讓他安靜點兒。可還有一些人,比如副宰相鄭清之、樞密院使袁韶決定加大出兵力度,給趙氏兄弟真正的前線決斷權,徹底消滅李全。

趙範、趙葵兄弟的父親是趙方,趙方是孟珙的父親孟宗政的老上級。這兩家人是南宋後期的軍界主流,而趙家還要比孟家發展得早一些。

趙氏兄弟出身將門,李全當了多年的匪首,對戰爭都不陌生,尤其非常清楚在淮北作戰,楚州是核心,可戰爭的目標如果是渡江的話,爭的卻是揚州。他迅速起兵,可是卻被部下誤導,先去攻打通州、泰州,之後才奔向揚州。

這時趙氏兄弟已經進駐揚州。而長江之南傳來的最新政訊是,史彌遠再一次對李全微笑,承諾他只要退回楚州去,就在原來的基礎上增加一萬五千人的糧餉。

李全哭笑不得,嗤之以鼻。都刺刀見紅了,還想著這種假招數,無恥到可笑。

揚州之戰爆發,李全的兵力遠在二趙之上,他重兵圍城,再以數十萬民夫修碉建堡,絕斷外援,想以此活活困死揚州全城人。這在當時是無解的,以二趙之力無法自行解圍,想南宋渡江支援,別說軍力能否達到,即便支援,也要提防蒙古軍、金軍突然出現。

李全在南宋紹定三年(公元1230年)的歲末圍困揚州城。揚州是個神奇的城市,雖然地處傳統印象裏柔美旖旎的南方,可在歷史上卻以罕見的鐵血面目存在。

這座城市幾乎從不屈服!

在歷史的長河裏,它屢經戰亂,屢遭屠戮,可隨即會以更加強悍的姿態重新站起來。可以這麽說,它從來沒有被征服過。

李全圍住了揚州,時不時地在城邊的小山上開音樂酒會,愉快瀟灑,像是非常享受每一天。實際上他很鬧心。城,攻不進去;糧,漸漸不夠,還要提防著二趙突然沖出來,每每這時都會讓他的軍隊流很多血。長此以往,怎樣了局?

兩個月後的一天,機會終於來了。李全在城外高地上,迎著深冬的寒風,貌似輕松愜意地喝酒,突然發現揚州城門大開,一支幾千人的小部隊沖了出來,看旗號都是曾經的手下敗將。他立刻興奮了起來,生怕對方又縮回去,帶著身邊的幾百人就沖了過去。

事反常即為妖。急昏了頭的李全沒意識到這是個坑,他被這幾千人擋住沒有去路,後面又被官軍堵住,只來得及向北方逃走,而北面是新塘。時值深冬,新塘決水之後,地面變成了泥潭,表面上因為戰塵飛揚看著像硬土地,實則泥潭已經有數尺深。

李全連人帶馬陷了進去,後面南宋追兵趕到,李全連忙高喊不要殺他,他是頭目……轉眼間幾十桿長槍戳來,把他活活刺死。

李全死後,二趙率軍乘勝追殺,很快收覆了鹽城、漣水、淮安、盱眙等城,把義軍的殘部趕過了淮河。至此,南宋終於“戰勝”了義軍,結束了共十四年的動亂,維護了正統地位,彰顯了國家威力。

實在是了不起啊。

這在當時是傑出的成績,作為年度重點事項寫進了南宋的政府報告。不管是軍界還是政界,都為之歡呼喝彩歌功頌德。

在一片歡騰中,沒有誰去翻閱陳年賬本,回憶李全是怎樣一百八十度大變身,從忠誠到叛變,走到與南宋不死不休的地步。

關於那段歲月,官方在討論,史書在懊悔,說南宋是多麽需要一道攔在宋、蒙之間的堅實可靠的屏障。為了屏障,都恨不得把記憶抹殺,和不共戴天的世仇金國聯合。其實有那必要嗎?需要那麽調動情緒忍辱負重地借重女真人嗎?

眼放著近百萬的河朔義軍,同種族共血脈的強大戰力不用,卻試圖去撫摸沾滿了同胞鮮血的仇人的手,這是什麽思路、什麽樣的腦子呢?!

十四年間血肉橫飛,在臨近滅亡,清晰地聞到了更北方蠻族的血腥殺氣之前,還動用一切手段砍殺本來真心歸順的自己人……

不過南宋朝廷當時是不會這樣反思的,他們認定李全乃至所有義軍都是毒瘤,用了十四年的光陰,損耗了巨大的國力才終於切掉了,是件大幸事、大快事。至於金國,尤其是蒙古人,都還是遙遠的傳說。就在剿滅李全後的幾年裏,蒙古內部大動蕩,東亞西北大動蕩……亂成了一鍋粥。

此乃逍遙自在享樂無極之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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