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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英雄的黎明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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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踩住秦檜夢想之翼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帝國首相趙鼎,一個萬人之上的皇帝趙構。這是南宋目前最有權勢的兩個人,要怎樣扳倒他們呢?

秦檜先是把他們區別對待。

對首相是要扳倒,對皇帝則是誘惑。兩方面要同時動手,精確掌握進度,才有成功的可能。審時度勢,秦檜決定先斬去趙鼎的左膀右臂。

四位宰執中,王庶排在最末,他崇尚氣節,已經被排除在外。秦檜位居第二。下面是參知政事劉大中,關鍵就在這個人的身上,他時刻與趙鼎同進退,要不是這樣,在宋朝的制度下,哪怕是首相也很難說一不二。於是,一切從劉大中開始。

縱觀南、北兩宋官場,政治鬥爭不計其數。透過現象看本質,我認為秦檜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在他之前,宋朝高官之間的傾軋很有所謂的風度。就像歐洲貴族很註重禮節,互相扔出白手套,就意味著決鬥一樣,宋朝的宰執們互相交流時,只要聲音稍微高一些,都被視為瑕疵。

而有了瑕疵,必須辭職。

這種情況到蔡京時被終結。蔡京之所以能在官場洪流中升騰,是因為他做事沒有底線,可以無恥,可以兇狠,可以借題發揮。他把元祐黨人碑的威力發揮到了極致,敵手不死,永不收手。可究其根本,一來他是拾人牙慧,在舊瓶老湯間做文章;二來他對皇帝沒辦法,只能、只敢去迎奉趙佶,終生不敢越雷池半步。

這些在秦檜的政治生涯中都被顛覆了。

秦檜信奉一個原則——社會是由人組成的,而是人就會有弱點。控制了一個人的弱點,就等於控制了這個人;控制了所有人的弱點,就等於控制了所有人,進而控制了整個社會。

有人會說,大仁則無懼,大智則無缺,總會有無弱點可抓的時候……真的沒有嗎?呵呵,好,那就“莫須有”吧。

眼下,不必費心去抓劉大中的什麽弱點,此人的毛病官場皆知,他不孝順父親。這簡直讓秦檜無語,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嘛。找個禦史彈劾他,就這麽簡單。結果,劉大中被貶往外地,當了處州(今浙江麗水)知州。

之後,臨安城裏謠言四起,都是關於首相趙鼎的。先是說禦史們開會,決定只彈劾劉大中,不動趙鼎。當然,這不是說趙首相過於完美,無可彈劾,而是要給首相大人一個面子。

自己辭職會好看些。

接著,說“趙丞相乞去矣”,說“趙丞相搬上船矣”。看進程的話,趙鼎已經坐船出了臨安,走在去外地就任的路上。

這些謠言傳進了皇宮。當秦檜確信趙構知道之後,才開始主動和他說話。秦檜首先強調,自己堅決擁護議和,可其他大臣卻首鼠兩端、左右觀望,這種千載難逢的良機,再猶豫下去就會錯過。為了議和大事,他請求皇帝把任務只交給他一個人,不許任何大臣幹預。

這是在冒險,賭的就是趙構的心理。眼看著議和的曙光就要出現了,好日子在向他招手。他已經家破人亡,提心吊膽、顛沛流離了很多年。這時,偏偏手下人或赤裸裸的反對,或陽奉陰違有私心。趙構會怎麽想,他最盼望的是什麽?

秦檜賭他一定需要幫手,一個不惜發動國內戰爭去議和的人。

歷史證明,秦檜的眼光太準了,下一秒鐘,趙構果然作出了決定:“朕獨委卿。”他真的把議和權只交給了秦檜一個人。

秦檜卻立即反對他說:“您的信任讓我感動且惶恐,可這麽快就作出決定,肯定不成熟。現在,我請您靜下心來,仔細思考三天。如果三天後您還是這樣決定,那時我們開始實行也不晚。”

趙構同意了。

讀史每到此處,我都為秦檜叫好。拋開善惡忠奸,單以才華而論,此時的秦檜是個天才。他牢牢地抓住了趙構的心理,一個沒有安全感、不惜一切代價去講和的人,怕的是什麽,就是上當受騙,就是喪失他一直追求而不可得的安全感。

前面,我曾經試著歸納了趙構與秦檜之間長達十七年之久的錯綜覆雜、難分主仆的關系,做了一個比喻——婚姻。此時,就是這倆人的初戀。

秦檜像個小夥子一樣去追求女孩兒,一邊主動誠懇地示好,一邊用實際行動讓女孩兒相信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好。

半點都不勉強她。

有過戀愛經歷的人,我是說,有過失敗經歷的人,都知道這有多麽重要。很多女孩兒不是不喜歡你,不認可你,而是被你嚇跑了,對,就是你急吼吼的表白,或者快爆炸了一樣的熱情,把她們嚇跑了。這時,秦檜恰到好處地控制火候,怎能不讓趙構傾心且放心呢?

三天後,兩人再見面,趙構重申他的決定沒變,一切只交給秦檜一個人去處理。可秦檜再一次拒絕了他,他說:“您的心真的靜下來了嗎?真的確信自己要什麽了嗎?此事重大,為了事後永不後悔,請您再思考三天,然後再作決定。”

趙構同意。

兩人分開,各不相擾。三天之後,他們又見面了。趙構議和的心更加堅定了,他重申對秦檜的支持,議和之心決不動搖。

秦檜還是搖頭,說:“古人雲‘事不過三’,兩次不足以定大事,請陛下再靜心細思三天。”

至此,趙構對秦檜的看法完全變了。如果說這時的趙九弟是一個經過風浪、閱盡世情的熟女,覺得世間所有男人都無法迷惑她的話,那麽秦檜已經成功地繞過了這一雷區,在她的心裏深深地種下了一粒信任的種子,讓她覺得他是一個既可信賴又能掌控的男人。

九天時間,讓秦檜獲得了皇帝的絕對信任。同一時間,首相趙鼎已經墮入深淵,準確地說,是他自己主動跳了進去。

趙鼎在後世評價裏有名相一說。所謂名相,必然富才學尚氣節,是個倜儻不群的君子,在權力與風度之間,一定會放棄前者,選擇後者。

面對漫天飛舞、愈演愈烈的謠言,趙鼎和他的幕僚都覺得保持尊嚴的唯一辦法就是辭職。於是,他就辭職了。時間上與秦檜的得寵配合得天衣無縫,正好是趙構答應秦檜獨相的時候。

秦、趙兩人,求名者得名,求利者得利,堪稱各得其所。

趙鼎離京那天,兩人的表現達到了極致。秦檜得了便宜還賣乖,拉著王庶去送行。王庶滿心悲淒,他很清楚,隨著趙鼎的離開,南宋連表面上的一點體面都沒有了。王庶說:“公欲去,早為庶言。”你倒是早點告訴我啊。

趙鼎滿臉倨傲,說:“去就在樞密,鼎豈敢與!”秦檜是樞密使,行右相權,這是在當面指責秦檜搞小動作,陰謀害人。

秦檜像是沒聽見一樣,微笑著前來送行。趙鼎理也不理,轉身登船。秦檜偏不放過他,在後面說:“已得聖旨,為相公餞行,何不稍等一會兒?”

趙鼎大怒,只要設宴,必有大批官員作陪,會讓他更加難堪。他道:“議論已不協,何留之有!”接著呵斥船家開船,再不停留。

秦檜笑呵呵地道:“檜是好意。”邊笑邊呵斥手下撤了宴席。

趙鼎走了,他的離開很有中國特色。在中國,從古到今,從官場到民間,都有一種耐人尋味的現象,比如總有人說,某某是個陰謀家,是個壞人,讓他去壞吧,我離他遠遠的,讓他盡情去壞好了!

說這話時,表情是激昂的,聲音是顫抖的,仿佛自己的姿態很高、境界很高,不會與他同流合汙,甚至不屑與之爭鬥。

到底是自傲,還是膽怯,先不予以考慮,光是這種行為,就讓人發抖。為什麽不爭呢?為什麽要躲開呢?難道他不知道有這樣一個真理存在嗎?

“當罪惡滋生時,助紂為虐和漠然置之都是錯的!”

偏偏在中國傳播最廣、最有影響力的兩種思想學派——儒家和佛教,對壞人、壞現象的處理方法就是不與之爭。儒家的君子恪守“君子難進易退”、“夫不爭是為爭,爭是不爭”等高深到不能隨意解釋的教條;佛家更徹底,爭?壞人壞事?

為什麽要爭?要的是“遠離”。只要躲開就好了,爭鬥是要開殺戒、犯嗔戒的……我身為中國人,真是搞不懂老祖宗怎麽會這麽有喜感。

這時,趙鼎不爭的結果是秦檜獨相。

秦檜獨相之後不久,金國使者來了,應南宋皇帝的要求,他帶來了議和的具體條款。

金國使者張通古的頭銜是詔諭江南使。也就是說,南宋根本不是國,而是江南;這次的文書不是國書,而是對下位者的詔書。

張通古每到一處州縣,必坐於公堂正中,南宋官吏陪坐末席,以迎天子詔書之禮與之相見。也就是說,南宋的官吏們得向他跪拜叩首。他受禮之後還要宣稱,金國本身不想搞什麽和談,是南宋使者“百拜懇告”,所以,他不得已才來的。

這是在京城之外。到臨安之後,趙構要升正殿,拜於張通古腳下,奉表稱臣,接受金國詔書,從此成為女真人的臣子。

這連當初的劉豫都不如。劉豫只是金國的“子皇帝”,最起碼還是個皇帝,趙構卻只是金國的臣子,他的身份一降到底。

這些條款迅速傳遍江南,整個漢人族群憤怒了。江南重鎮平江府(今江蘇蘇州市)知府帶頭拒絕接待金國使者。

想叩拜,做夢!

說我不稱職?可以,我辭職。這就是當時一省之長的舉措。隨後,一場空前強烈的官場風暴席卷南宋。

先是軍方站了出來。這一次,韓世忠忍無可忍,率先發言。他自己還不會寫字,由幕僚代筆,連寫了十幾封奏章。他認為在這件事上,南宋皇帝受辱之甚,已經無以覆加。當此主辱臣死之際,他強烈要求立即開戰。他再次強調,他要去最緊要的陣地。

趙構壓下奏章,不予理會。

韓世忠要求單騎入京,當面陳述。趙構終於回話了,要他老實待在駐地,不許移動,並且預先給了他一個任務,金國使者回國時,由韓世忠部派軍隊護送。

這下好了,韓世忠想劫持使者都沒機會了,除非想監守自盜。

岳飛就更不用說了,他在這方面從來沒讓趙構高興過。這時,趙構怕他會變成淮西軍第二,組織一支叛軍發動政變。

前首相李綱的上書引發了第一次反抗高潮。他在奏章裏寫道:“……自古夷狄陵侮中國,未有若斯之甚者……今陛下藉祖宗兩百年之基業,縱使未能恢覆土宇,豈可不自愛重,而怖懼屈服,以貽天下後世之譏議哉!陛下縱自輕,奈宗社何?奈天下臣民何?奈後世史冊何?”

這是正面的、不留餘地的指斥,是赤裸裸的打臉。這些話迅速傳遍天下,盡人皆知。每個人都在想,趙構會怎樣回答呢?難道他會直接承認,他就是怯懦,就是“不自愛重”,就是不顧一切地要求女真人饒命?不,大家都忘了皇帝的特權。

皇帝可以不回答。

李綱的指斥石沈大海,掉進皇宮裏,連個浪花都沒濺起來。以往這招的確百戰百勝,哪個臣子也沒法指著趙構的鼻子問他為啥不回覆。

可這一回,城門失火,連最聽話的禁衛軍都打上門來了。

臨安禁軍三衙長官,即殿前司公事楊沂中、侍衛馬軍司公事解潛、侍衛步軍司公事韓世良(韓世忠兄)一起去都堂找首相秦檜,以及首相的大爪牙禦史中丞勾龍如淵。

他們威脅說,一旦皇帝以臣禮受詔書,天下軍民不服,因此而鬧事的話,他們三衙軍沒有把握能平息暴亂。

並且,他們提出一個問題——蓋緣有大底三個在外,他日問某等雲:“爾等為宿衛之臣,如何卻使官家行此禮數?”

三個大的,是指在外的三大將。從字裏行間可以看出,這三位禁軍大統領其實很怯懦,是非常合格的趙構式臣子。他們提出的這兩條,與其說是為難秦檜,還不如說是提早給自己安排後路。潛在的危險,我都提前告訴你了,出了事不要怪我啊。

秦檜不屑一顧,打發走人了事。

說到底,軍方給趙構的壓力很小,因為到這時為止,還沒有軍人敢跳出來對他怒吼:“你爸受罪是罪有應得,你哥受罪是咎由自取。你為了你媽一個人的自由,就讓整個民族當孫子,你腦子進水了啊。老子不服,反了!”

只要還沒人敢這麽說這麽幹,秦檜就不怕,完全可以無視軍方的任何意見。

可文臣集團的怒火是他所無法平息的。有宋一代,從趙匡胤開國時就一直作養的文臣們,代代相傳,耿直敢言,這是經歷了靖康之禍後也沒有改變的傳統。

這時,反對的言論從四面八方傳來。有的人直接到臨安城裏找秦檜面談。整個官場除了少數幾個聚在秦檜身邊的無恥之徒,如勾龍如淵之外,其他全都是秦檜的敵人。

最先站出來的是禮部長官。

金國以臣奴之禮壓江南,正屬於禮部的職權範圍。禮部侍郎兼侍講張九成先去見了趙構,很平和地提出了反對意見;轉身去找秦檜時,立即變得冷若冰霜。秦檜很機敏,眼見形勢不對,馬上搶先開口,他說,這個當官做人嘛,應該“優游委曲”,才能對國家有益處。

張九成要給他講道義,他要教張九成怎麽“做人”……張九成進一步了解了眼前這個人的本質,幹脆也別說事情的對錯了,來點真格的。

張九成說:“未有枉己而能直人。”沒聽說過對自己放縱、變成奸邪的人,還有資格去教別人怎樣。你都是個壞蛋了,還想對我說三道四,你配嗎?

秦檜頓時惱羞成怒,這是史無前例的侮辱!這是自從宋朝立國以來,首相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奇恥大辱。

宰相禮絕百僚,唐代以前,皇帝之下的任何官員見到宰相都必須施以跪禮。宰相是真正的位極人臣,達於巔峰。別說是教某個官員做人,就是做出再出格的事也不為過。所以,秦檜剛才的話符合身份,可張九成偏偏無視、譏諷,這讓秦檜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

很好,他找到了借口。趙構也找到了理由,走正常程序罷免了禮部侍郎大人。

噩夢才剛剛開始,接任的禮部侍郎名叫曾開,這人上任之後沒去辦公室,直接就來找秦檜了。秦檜察言觀色,再一次搶先開口。這一次,他面帶微笑,語氣舒緩,說:“主上把宰執的位子留給了你。”

直截了當的收買,開價開到了宰執,這是多麽高的封口費啊。秦檜覺得自己很有誠意了,卻不料曾開臉板得跟塊茶盤似的,問了他一句話:“你說說,這次宋、金議和是什麽樣的體制?”

秦檜很郁悶,這人怎麽比張九成還直接。體制,這是問兩國之間的名分問題。秦檜想了想,沒必要瞞,也瞞不住。

他舉了個例子,說:“就像高麗對我朝一樣。”

曾開頓時就怒了,這是當面騙人。高麗對宋朝一向稱臣,可兩者不接壤,宋朝想控制也沒辦法,這和金國、南宋的關系能比嗎?稍加一句,曾開之前是在直學士院上班的,很有學問。他當場引經據典駁斥秦首相,從古人的正義正理開始上課。

秦檜氣得發抖,老子當年是狀元好吧,用得著你來上課!怒火上頭,他回了一句:“侍郎知道古時的事,唯獨我秦檜不知道嗎?”

被曾開抓個正著,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秦檜被氣瘋了,急火攻心,再也沒法保留所謂的面具與體統了。他公開聲稱,這是陛下決定的,你高尚,可以“自取大名而去”,我秦檜只想成就國家大事而已!

第二任禮部侍郎迅速被罷免。第三任禮部侍郎名叫尹焞。尹侍郎的來頭很大,是北宋聖人程頤的入室弟子。大概是趙構等人覺得程聖人的門下一定會尊王守法,與皇帝步調一致吧。事實證明,他錯得很離譜。程聖人縱有千般古板萬般討厭,說不出的不近人情,也從來沒有教學生當賣國賊!

尹焞不屑與秦檜說話,他要找的人是皇帝趙構。

尹焞抄錄了《禮記·曲禮》中的一句話寄給趙構——《禮》曰:“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現在,金國與陛下有父母之仇、兄弟之仇,你不共戴天了嗎?不反兵了嗎?反而要議和。這樣做孝順嗎?有禮嗎?要知道國之大事,無非“禮”、“孝”二字!

趙構急得焦頭爛額,他一直以來都以老媽的自由、所謂的“孝”道來做擋箭牌,這時根本無從解釋、無法掩飾。他能做的只有沈默,然後迅速罷免尹焞。

一個小小的禮部成了秦檜的夢魘,揮不去繞不開。秦檜無奈、懊喪之餘找到了問題的關鍵,他的實力有短板。他得形成一個更大的權力集團才成。目前這樣事出突然,他在高層中只有敵人沒有幫手,簡直舉步維艱。為此,他擬了一份名單,有勾龍如淵、施廷臣、莫將、沈該等親信,並提交給趙構,請他立即將這些人安插在重要部門。

趙構同意了,下令特事特辦,馬上實施。

另一邊,文官集團立即識破了秦檜的意圖,不敢單打獨鬥了,想組團群毆嗎?開玩笑,想都別想。這一次,由兵部侍郎兼吏部尚書張燾帶頭,合兵部、吏部、刑部、禮部之力,集體上書反對。秦檜不按幹部考勤制度升官,建立私人小集團,他居心叵測,破壞制度!

如果這些人升官,我們就立即辭職。

趙構呆了,他可以輕松地任免某一部門的長官,可三省六部中的四部集體辭職,這讓他沒法承受,這會使國家大半職能瞬間癱瘓。

這還沒完,國家幹部基地、館閣方面的人也站出來發言。胡珵、朱松(這是未來的朱聖人他爹)、張擴、淩景夏、常明、範如圭等人聯名上書,哪怕不要前程,也要彈劾秦檜。這些人的文字裏,以範如圭的話最為犀利,他單獨寫了封信給秦檜。

“……茍非至愚無知,自暴自棄,天奪其魄,心風發狂者,孰肯為此。必且遺臭萬世矣!”

以上這些事、這些人,大家以為怎樣?是不是覺得沒什麽,只是一些文人之間的口舌之爭,不見血、不砍頭的,沒啥大不了的。罵得再狠,也不見秦檜掉一根頭發,中華得半分好處。

這麽想就錯了,毫不誇張地說,上面這些事跡對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而言,是最重要的,沒有之一,就是最——重——要。

因為它涉及風俗。

風俗是什麽?在傳統觀念裏,大家對之很輕視。所謂風俗習慣,不就是大家每時每刻都在做的、不自知的一些小動作而已嘛。

有什麽大不了的?

不,這事非常大,堪稱最大。風俗是由一個民族的日常習慣性思維、習慣性動作組成的,簡單地說,就是一個民族的性格!

一個民族地大物博又怎樣?歷史悠久又怎樣?出產豐富,男性強壯,女性漂亮,兒童聰明,各種優秀品質集於一體又怎樣?這一切都相當於一座超級恐怖的火炮陣地。什麽都齊全,可缺少發射按鈕。

那個小得不起眼的按鈕,就是風俗。

當危機、考驗來臨時,全民族都得勇敢面對,敢於迎戰,才能按發射鈕。這樣,才能萬炮齊鳴,使敵人灰飛煙滅、屍骨成堆。

否則,那些了不得的素質,那座設施齊全、超級恐怖的火炮陣地,就只是一堆擺設而已。如果覺得上面說得很抽象或者誇大的話,去參照一下近百年以來中國與日本的關系、英法百年戰爭記錄,都會得到佐證。小小的島國憑什麽欺侮比之龐大、富饒不知多少倍的大國?

面對同一場戰爭,為什麽會有截然相反的兩種決策出現?現代戰爭打的是縱深,拼的是消耗,那麽,為什麽巴掌大點的島國敢於向幅員遼闊的大國主動叫板呢?

原因就在於民族的內核——所謂的風俗習慣、民族性格上。

這時,秦檜、趙構所看到的就是漢民族雖然大受欺侮,但沒有摧眉折腰的整體性格。漢民族仍然從心底裏認定自己是優等人種,是發達、文明、富裕、勇武的代名詞。女真人也好,從前的契丹人也罷,都只是乘虛而入,在漢民族自我墮落時,撿了一個大便宜而已。

事實也是這樣,如果沒有趙佶所做的一系列蠢事,怎會有靖康之變?如果沒有無厘頭的耶律延禧,遼國怎麽會滅亡?所謂的金國怎麽會出現?

這時,面對金國的壓迫,擁有強烈自尊心的漢民族集體反彈,文臣武將空前地團結起來,要求對外強硬,絕不接受屈辱的報價,向仇敵屈服!

奈何漢民族的皇帝、首相並不這麽想。

趙構、秦檜註意到了風俗的巨大作用,兩人在正式場合認真地討論了解決問題的辦法。結論是“……待疆事稍定,當須明政刑,以示勸懲,庶幾不變”。

等議和的事辦成了,再秋後算賬,以政府的法令懲戒說事。

也只有這一個解決辦法了,因為風俗不是一兩天形成的,改變一個民族的性格,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

可這時,風俗的力量正排山倒海一樣向他們壓來!文官集團繼續行動,這一次站出來的人沒有之前那人的脾氣好。聽一聽監察禦史方庭實所說的話:

“天下者,中國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萬姓、三軍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

“陛下縱未能率勵諸將,克覆神州,尚可保守江左,何遽欲屈膝於虜乎?陛下縱忍為此,其如中國何?其如先王之禮乎?其如百姓之心乎?”

這是多麽強烈、獨立的思想,敢於正式地、公開地對皇帝宣講,千年以後讀之,也不禁拍案而起,對方庭實起敬。試問之後的元、明、清三朝,明朝除外,另外兩朝有沒有這樣的言論?有沒有這樣的反抗精神?那時,中華民族的風俗怎麽了?

是誰搞的?

方庭實的話讓趙構震驚,終於有人敢不買他的賬,蔑視他那至高無上的皇權了。下面會發生什麽事?苗、劉之變的陰影再次籠罩了他。沒等他做出反應,更強烈的動蕩又開始了。

臨安城裏各大主幹道、顯要地段,出現了大批榜貼,上面寫著:“秦相公是細作!”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秦檜是漢奸。

這讓秦檜心驚膽戰,更讓趙構驚慌,他的回憶是完整的,他沒有忘記十幾年前,就在他現在所在的這塊土地上,曾經出現過聲勢浩大的起義,反抗他父親的苛政。眼下,他的作為比他父親惡劣萬倍,他爸只是要漢人的錢,他是要漢人的脊梁!

怎麽辦,需要軍隊介入嗎?可是,自從淮西兵變以後,他最擔心的就是軍隊。剖析心理的話,現在,他兵強馬壯,卻仍然卑躬屈膝,向女真人求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不信任自己的軍隊。

試想,如果他的軍隊在北伐中不斷壯大,會是怎樣的局面?

是金國的末日,還是他趙構的死期?

兩難中,趙構等到了議和事件中,來自文官集團的最強烈的攻擊。這一次,他和秦檜都承受不住了。

胡銓,字邦衡,廬陵(今江西吉安)人。非科班出身,因賢良方正被推薦,躋身官場,時任樞密院編修官。這是個沒有多少實權的位置,相當於國防部裏的一個小科員。

胡銓寫了一份奏章,字數不多,共一千兩百四十個。與當時動輒萬言以上的文章相比,實在很不起眼,但要看他寫的是什麽。

以金國詔諭江南事件為背景,胡銓將涉及此事的南宋官員從上至下,從趙構、秦檜到使者王倫,都盡情地批判了一番。他的用語或許沒有方庭實那樣幹脆透徹,但他的要求卻震撼官場。他要求宋廷殺秦檜、王倫以謝天下!

以國賊之名殺秦檜。

這篇討伐投降賣國主義的檄文一問世,立即傳頌四方。宜興有位名叫吳師古的進士出資刻板印行,讓它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全國。

討伐秦檜的聲浪達到了最高峰。

世人皆曰可殺,初入相府的秦檜頂不住了。宋朝的宰執們哪受過這個,一般來說,幾句謠言就會讓他們自動辭職,比如趙鼎那樣的人,那才是愛惜羽毛的君子。這時,輿論到了這種程度,無論如何,他都得寫辭呈。秦檜真的寫了,一邊遞上去,一邊轉頭對親信說:“就讓皇帝殺了我吧,這樣才能平息民怨。”

趙構氣得滿臉青筋,這都怎麽了?上書……又有人要當陳東!胡銓是吧,真不知他是怎麽混進幹部隊伍的,好,殺了他。

可秦檜不讓,他說這樣會讓輿論爆炸的,已經有人在說陛下不孝了,這時再殺言事者,就會不孝到太祖皇帝那兒去。

趙構深吸了一口氣,他忍!他下令將胡銓發配得遠遠的,盡可能地遠,到嶺南昭州(今廣西平樂)去。立即起行,哪怕他的小老婆有孕在身,也不得耽誤。

秦檜長出了一口氣,他爽了,對政治犯就是要從重從嚴。可是,偏偏有人又說不,還是他的親信,“只莫睬,半年便冷了。若重行遣,適成孺子之名”。

真知灼見啊,秦檜一下子明白過來了。胡銓不必去那麽遠的地方了,改為去廣州管理鹽倉。如此這般,文官集團的對抗愈演愈烈,金使也離臨安越來越近了。

這樣不行。趙構非常無奈,此情此景,只有開啟官場“第二形態”,才能應付得了。那就是——官場無賴。誰都知道,為官之道千奇百怪,有一種人通常被形容成“官場流氓”,因為他們不講道理,倚勢欺人。可那太初級了。

官場流氓是欺負別人時的做派。而被人欺負,陷入困境時,官場無賴才能逢兇化吉。無賴們像一團爛泥一樣,隨便你怎麽樣,躺倒挨錘隨你砸,只要你不敢真的下死手捶死我,那我就贏了。

趙構就這樣幹了,他決定不管官員們怎麽反對,抗議到何種程度,他都要安排接待金國使者的事宜。當然,這些都交給秦檜一個人全權處理。

可秦檜卻不幹活兒了。秦檜很想促成這次議和,可因此導致他喪命的話,他還是不會那麽情願的。現在,舉國沸騰,形成了誰議和誰去死的局面。你是皇帝,你不出面,啥事都讓我扛,這現實嗎?

更何況,戀愛中的小夥子也不要太慷慨,什麽都答應,這樣做,只會讓女孩兒不在乎你。這時,秦檜還不能讓趙構覺得萬事無憂。

結果,趙構就郁悶了,他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皇位上,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這幫士大夫真無恥,想當初朕在明州(今浙江寧波)下海逃難時,朕就算下跪一百次,他們也不見得反對!”

周圍一片沈默。

趙構更火了,說:“王倫本奉使,至此亦持兩端。秦檜素主此議,今亦來求去。去則無害。他日,金人只來求朕,豈來求他秦檜。”

秦檜很高興,終於等急了吧,這樣才好辦事。於此無可奈何之際,秦檜說出來的辦法,趙構才會不打折扣地采納。

秦檜的親信之一給事中樓炤翻書翻到了寶,在《禮記·喪服四制》和《尚書·無逸》中找到了這樣一句話:“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也就是說,在三年的時間裏,在工作層面上,趙構可不出面。

這讓趙構一下子輕松了。古人真是太可愛了,什麽事情都為後世想到了,真不愧是永遠正確、永遠值得懷念的古人!

他再次強調議和的事情由秦檜一個人全權處理,任何人不得幹涉,不得陽奉陰違找麻煩。是嗎?文官集團有自己的打算。金國使者的要求很明確,要南宋朝廷在正式場合接受詔書。那麽,俺們百官就是不上班,這樣不算違法吧。看陛下、首相們有啥辦法。

想法很好,可惜的是,秦檜還真有辦法。

人至賤則無敵,人無恥則無礙。秦檜想到的辦法,放在任何國家、任何朝代都是無法想象的,可它偏偏就出現在了最講禮儀規則的宋朝!

他先找金使張通古商量,說讓宋朝的皇帝給他下跪顯然不那麽現實,由首相代替怎麽樣?不知道張通古當時是啥表情,不過想來想去,他還是答應了。

轉眼到了宋紹興八年(公元1138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黎明時分,宋朝首相秦檜率領宰執大臣來到使館,向金使張通古跪拜,之後用皇帝的玉輅載著金國詔書,向臨安皇宮進發。

張通古騎在一匹馬上,昂然直入都門。放眼望去,只見大殿前的宋朝官員按班列隊,穿著緋色、綠色、紫色的朝服,腰間佩戴著金魚、銀魚。很好,的確是最高規格。

卻不知這些人都是秦檜的親信假扮的。

能相信嗎?國家最高權力核心居然自我造假,騙人騙到了自己頭上!中華自古以來,何曾發生過這樣的醜聞?翻遍世界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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