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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永遠的西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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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是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如果我們把目光放長遠一些,遠到今天蒙古土拉河的上游一帶的話,會發現金國立偽齊的原因很多。

除了岳飛、韓世忠給他們的震撼之外,國境線之外也出事了。

這要從耶律大石說起。遼國滅亡,大石率部遠走西北,到達可敦城,即土拉河的上游。這裏是原遼國的西北路招討司駐地。金軍毀滅了遼國幾乎所有的軍鎮,卻把這一塊忽略了,因為它實在太偏僻了,無關大局。歷史證明女真人錯了,錯得無可救藥。

耶律大石率領兩百名騎兵到達這裏,召集七州長官、十八部首領開會,在其感召之下,遼國重新建立,史稱西遼。

可敦城周邊水草茂盛,畜產豐富,離金國有數千裏之遠。幾年時間,西遼的兵力聚集到了數十萬之多。公元1129年,耶律大石出兵突襲金國的北方大營,居然一戰成功,奪回了兩座營盤。一年之後,金國決定出重兵斬草除根,滅絕契丹餘脈。

可惜的是,自從完顏阿骨打死後,金國沒有了獨裁者,金廷向各部族征兵,各部族居然拒絕,而金廷也就不了了之了。

耶律大石得到了更加寬松的環境。不久之後,他浩浩蕩蕩地去西征,從可敦城出發,征服了無限廣闊的疆土,幾乎和從前的遼國版圖一樣廣大。

從某種意義上說,契丹人又建成了東亞最幅員廣闊的國家。

這是後話。金國方面,雖然沒有遠征西遼,但是也在邊疆增兵。這樣一來,南、北兩線上都有了壓力,從而給西線上的張浚制造了前所未有的戰機。

宣撫川、陜兩地,節制軍馬、錢糧、政務的張浚,已經在西線準備了足足一年半的時間,終於在這個極度巧合的關口完成了戰前準備。

所謂準備,無非兩個字——兵、錢。

想打仗,這兩樣東西缺一不可。而張浚所管轄的區域恰恰是整個宋朝,我指的是長江兩岸,算上原北宋版圖在內,是這兩樣東西儲量最豐富的地段。

兵,西軍百年以來首屈一指,無可爭議,哪怕因各種原因而實力消退,也不會徹底枯竭,因為陜西出名將,時刻都有新人冒出來。

錢,四川是漢人最後的避風港。無論是古代還是近代,每次漢人面臨滅頂之災時,四川這塊腹地中的腹地就會產生作用。既能避難,還能提供覆國的錢。

天府之國不是白叫的。

張浚到任伊始,第一件事不是整合西軍,而是命令一個叫趙開的四川人回故鄉去,讓他強令四川百姓貸五年的國債。這一下子把四川人手裏的現款全搜刮幹凈了,使得他的繼任者趙鼎破口大罵,因為四川啥也沒有了……張浚用這筆錢囤積了數額巨大的軍用物資。

有了這筆錢,他才能對西軍動手。

這幾年以來,西軍破敗了,不只是戰鬥力下降,更嚴重的是派系林立,各自為政,誰也不聽誰的,就算是中央派過來的特派員,明令節制西軍的王庶,也被架空了。

西北六軍——永興、鄜延、環慶、涇原、秦鳳、熙河,失去了統一調度。

要扭轉這種局面,說簡單就會很簡單,說覆雜也會很覆雜。張浚用的辦法非常強力,他把熙河軍的主將張深、環慶軍的主將王似直接罷免,把一大批少壯派,如名將劉仲武的兒子劉錫和劉锜、吳氏兄弟提拔起來,安排到了顯赫位置。

這相當於赤裸裸的奪權。在軍隊裏,哪怕是直系上司,這麽搞也有巨大的風險。歷史會證明,幾年之後,張浚再這麽做時,造成了無法挽救的巨大損失,剛剛穩定的帝國再次動蕩,頂級將領翻臉成仇,南宋近四分之一的軍力叛變投敵!

可這次他成功了,因為他罕見地對一個人妥協了。

這個人叫曲端。曲端,字正甫,鎮戎軍(今寧夏固原)人,軍人世家出身。曲端是一位傳奇軍人,他和金國的常勝將軍完顏婁室對陣,雙方互有勝負;和大名鼎鼎的金將完顏撒離喝交戰,打得對方放聲大哭,從此得了個外號,叫“啼哭郎君”。

與他的外戰相比,他的內戰功夫更高。

前面提到的節制西軍的特派員王庶,就是被他搞得灰頭土臉,卷鋪蓋走人了。至於用的辦法嘛,一點都不覆雜,三個字而已。

——不聽話。

上面下達的命令,他有選擇地執行了。只要是危害到他的部隊實力的,他都忽略掉。這樣一來,他所率領的涇原軍在危機局勢裏就沒什麽損失了。同時,他吞並了不少地方義軍,收編了不少盜賊組織。他的軍事實力急速上升,強大到了一家獨大的地步。

吳氏兄弟都是他的手下。

對這樣一個人,張浚給予了充分的尊重。他仿效古時“登臺拜將”之舉,集結西軍當眾拜曲端為威武大將軍。

這一幕相當感人,臺下的西軍萬眾歡呼,稱頌張宣撫是懂軍人、尊重軍人、愛護軍人的好領導!看,他帶給我們吃的、用的,還把軍人的地位提升得這麽高,不像從前的文官對武將們頤指氣使、呼來喝去。

張浚終於把六路西軍整合到一起了。在他想來,他的錢是西軍的命脈,曲端是名義上的領導,也聽他的話,那麽,時機已經成熟了,可以實施他那個偉大、輝煌的計劃了。

他派人去見曲端,說現在建制統一,財用充足,與陜西境內的金軍數量相比,西軍大占上風,應該舉行一次會戰,一舉消滅金軍主力。

說這些時,前景是多麽美好!張浚相信但凡一個漢人,一個宋朝的軍人,都會為之熱血沸騰,立即宣誓會在他的英明領導下堅決完成任務。

卻不料曲端的老毛病又犯了……

這是會戰,是集團軍決戰,分出勝負之後,通常是一方死亡,一方昏倒。換句話說,就是無論輸贏都會損失巨大的實力。

而損失實力是曲端最受不了的事。

曲端再一次不聽話,他說盡管有了錢,兵還是從前的那些兵,與金軍正面決戰,沒有必勝的把握。現在,應該分兵據守,派兵破壞金軍的糧道和屯田,幾年之後,才有獲勝的希望。

張浚氣得頭暈,國家危亡,刻不容緩,等幾年之後再決戰,那時還有沒有宋朝都兩說了,何況還只有所謂的戰勝“希望”!

但他沒有發作,他知道曲端的價值,這是一位有著卓越戰績的旗幟性人物,臨決戰而廢主將,是再愚蠢不過的事了。

可隨後他就看到了兩件蠢事!

第一件事,陜州陷落。

當時,西北重鎮京兆府、鳳翔、延安等地落入金軍手中,西軍主力由張浚節制遠離戰場,積蓄力量,為決戰準備,沒有及時出兵。但是,戰爭仍然漸漸向有利於宋朝的方向發展,當地的民兵、部分西軍自發組織起來,收覆了許多城鎮。

其中,西軍大將李彥仙戰績彪炳,他以一己之力震撼宋、金兩國的上層,收覆了控扼陜西、河南兩地交界處的重鎮陜州。

此後,他以陜州為依托,與金軍前後交戰兩百餘場,多次重創金軍。消息傳出後,整個東南士氣大振,連趙佶都說:“近聞彥仙與金人戰,再三獲捷,朕喜不能寐。”

金國方面震驚,令完顏婁室親自率主力軍攻打陜州,一定要拔掉李彥仙這根釘子。陜州陷入苦戰,李彥仙部再驍勇頑強,也要考慮兵力對比情況。他向張浚緊急求援,張浚飛鴿傳書,命曲端率軍援助陜州。可是,威武大將軍再一次選擇性地執行,還是不聽話……

到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正月,陜州的宋軍彈盡糧絕,全軍只能吃豆子,而李彥仙本人只喝豆子熬成的湯。到了這一步,李彥仙仍然拒降。

正月十四日,陜州陷落。李彥仙率部巷戰,“中箭如猬”,左臂重傷,最後投河而死,壯烈殉國。他手下的五十一員戰將一同戰死,無一人投降。

消息傳來,張浚氣木了。曲端見死不救,抗命不遵,眼睜睜地看著同胞殉難……這是比懦弱、怯戰更可恥的行徑,簡直是在謀殺自己的戰友!

而這只是為了保存他自己的實力。

這種行為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只有一個結果,軍法從事,斬首示眾!可是,形勢比人強,曲端的威望、實力實在是太高了,張浚忍無可忍,可還是忍了。

一切為了決戰。

緊接著又發生了另一件事。完顏婁室攻破陜州之後,迅速西進增援撒離喝。啼哭郎君這段日子哭個不停,他被吳氏兄弟裏的哥哥吳玠摁在彭原店一帶暴打,馬上就要挺不住了。金軍第一戰將逼近,吳玠並沒有慌,遠在後方的張浚也很鎮定,因為曲端就坐鎮在吳玠的後面,這一次他不再是友軍,而是本部下屬,無論怎樣,威武大將軍都不會再視而不見了吧。

可曲端偏偏又一次啥也沒看見!

他主動後撤,把吳玠孤立在前方,把一條寬闊無比的直通道讓給了完顏婁室。完顏婁室毫不遲疑,迅速迂回到吳玠身後,與撒離喝前後夾擊,把吳玠包成了餃子……吳玠的戰鬥力是驚人的,如果把南宋所有武將排名的話,他可以排進前三名,只排在岳、韓兩人之後。

吳玠突圍而出,回到後方與曲端大吵一架。曲端真的很牛,做出這種卑劣的行為後,居然理直氣壯地貶了吳玠的官,理由是吳玠目無長官。

還能說什麽呢?威武大將軍真的太威武了!

張浚還是沒有處罰他,仍然為了大局著想而選擇了容忍。大戰臨近,只要曲端能配合他,打贏這關乎國家命運的一戰,其他的都是細枝末節。

可在之後的軍事會議上,曲端講了這樣一番話:“決戰必敗,西軍應該臥薪嘗膽,厲兵秣馬,十年之後才能考慮反攻。”

十年……上次不是說只要幾年時間嗎?

至此,張浚終於對曲端徹底失望了,他再也找不出半點理由來容忍這個人了。張相公不是沒有殺過人,只不過是還沒有在西北見過血而已!

曲端卻一點都不在乎,他沈浸在每個人都對他讓步、對他無奈、不斷討好他的夢境裏,以至於幾天之後,他犯下了這輩子最嚴重的錯誤。

幾天之後,張浚命令西軍向陜西關中平原的富平一帶集結。富平,稍懂軍事的人看一眼地圖,就會知道這裏有多重要。

“……富平,石、溫周匝,荊、浮翼衛。南限沮、漆,北依頻山,群峰險峻,環繞如城郭……水陸之險皆備,有主客勞逸之殊,據險以固,擇利而進,設有犯者,可使片甲不還。”(《富平縣志》)

張浚看中了“主客勞逸之殊”這一點,他要搶先占領這塊戰略要地,以逸待勞,以主欺客,壓服完顏婁室。命令下達,西軍中的永興帥吳玠、環慶帥趙哲、熙河帥劉錫、秦鳳帥孫渥都迅速趕往集結地點。與此同時,宋軍的後勤部隊火速趕往這裏。從四川至陜西,綿延數千裏,糧草錢帛堆積如山,數量龐大的轉運民夫將這些軍用物資運送至此。

這些民夫在西軍軍寨旁邊另立營寨。

一切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唯獨看不到威武大將軍和涇原軍的身影。這是個地道的瘋子吧,如此軍令,如此會戰,他居然還敢不聽話!

張浚找上門去,問他搞什麽。曲端的回答居然是“你必敗”!

這是一個軍人該說的話嗎?感覺必敗就可以不聽命令,不上戰場嗎?張浚氣樂了,簡直是怒極而笑,昏頭漲腦地問:“要是不敗呢?”

曲端很冷靜,說:“你若不敗,我割頭給你。”

張浚說:“你敢立軍令狀嗎?”

曲端提筆就寫,沒有半點含糊。

張浚仔細地收起了軍令狀,告訴他說:“很好,如果我敗了,我也割頭給你。”

直到這一刻,曲端仍然認為自己是安全的,張浚不敢把他怎麽樣。可惜的是,張浚直接解除了他的職務,把他一貶到底,讓他去階州“閑居”。

他成了一個無業平民。

而他一直保存著實力、依為靠山的涇原軍,並沒有搞出兵變之類的事來為他護駕。這真是個無可救藥的蠢人,他為什麽就不睜開眼睛看一下呢?

吳玠已成張浚的親信;孫渥是張浚一手提拔起來的;趙哲是第一時間向張浚靠攏的;劉錫更不用說了,連同弟弟劉锜一起,是張浚指定的富平決戰主帥。

放眼望去,西軍除他之外都在張浚手中,為什麽就不敢動他呢?甚至貶他、殺他立威,更有助於提高士氣。歷史拋棄了這個渾人,他的涇原軍被轉到了劉锜的名下。

劉锜,字信叔,秦州成紀(今甘肅天水)人。將門之子,其父劉仲武於神宗熙寧時積功為涇原路第一將、熙河路兵馬都監,隨王贍征戰吐蕃,收覆河湟,是西軍中的一代名將。

劉锜驍勇善戰,果敢頑強,是南宋第一代戰將中赫赫有名的孤膽英雄。簡單地說,宋軍戰史中最危險的階段,都閃耀著他的名字,哪怕他年過花甲、重病纏身時,也列陣於金國皇帝的馬前,阻擋對方的傾國之兵。

富平,集結了宋朝最後的主戰軍團,透支了最後一塊富足土地上的錢糧,按當時的說法是“半天下之責”,其實已經深刻影響了宋、金兩國的命運走向。

對此,張浚卻不清楚。他自始至終認為自己的敵人是完顏婁室,卻不知道金國動員了全部能調用的力量,悄悄地運兵增援陜西。

禦前軍事會議的主持人是金太宗完顏吳乞買,領軍入陜西的是完顏宗弼和完顏訛裏朵,這些都是最高規格。

然而,張浚卻不知道,他命令西軍加快速度,搶先進占富平,設寨於富平縣城以東的平原上。這裏地形開闊,地勢偏低,有利於騎兵團沖擊。

永興帥吳玠在周邊走了一圈之後,建議全軍向西後撤幾十裏,重新設寨,因為那裏有山。西軍常年在丘陵地帶作戰,山地是他們的主戰場,只要依山列寨,那麽進可攻、退可守,至少有相持自保的能力,並且山地可以限制對方的重甲騎兵。

這個建議怎麽看都正確,可是,反對的聲音似乎更加強烈。全軍主帥劉錫說,第一,富平雖然平坦,但是多為沼澤地,騎兵沖不起來,天然受限制;第二,大兵團臨戰後撤,不說士氣怎樣,撤退、重新立寨就折騰不起;第三,這一次,西軍集結的兵力過於龐大,以多欺少,正好可以在平原地帶施展身手。所以,決戰場地選在富平,對西軍有利。

兵力,這是富平之戰最敏感的問題。從當時到現代,有各種各樣的說法。先是西軍到底集結了多少兵力,按照當時宋朝官方的說法,是步卒四十萬,騎兵七萬。

接著看金國方面,《金史》卷十九記載的是“騎兵六萬,步卒十二萬”,與《壯義王完顏婁室碑》所記載的“張浚步騎十八萬壁富平”相符。

兩相對照,西軍兵力應該在十五萬左右,按慣例,這裏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運糧民夫。於是,可以計算出,西軍實際兵力最多在十萬左右。

反觀金軍,完顏婁室的實力在兩萬到三萬之間,這是沒法虛報的。他入陜多時,與西軍連番激戰,這一點不是秘密。

可是,金兀術帶著自己的兩萬騎兵,再加上完顏訛裏朵的三萬騎兵,悄悄地先洛陽再陜西的運動,就是宋軍所不知的了。加上這兩支人馬,金國的實際戰力是八萬騎兵。

人數基本持平。

我明敵暗,如此兇險,張浚一點都不知道。他很忙,一件急事困擾著他和整個西軍,即他將這麽多人集結在一起,想要完顏婁室的命,可怎樣才能讓完顏婁室乖乖地到富平來打仗呢?

眼看著這麽多人堆在這兒,傻子也知道躲吧。金軍是全騎兵,真要是在陜西大地上兜圈子,西軍說什麽也追不上。

於是想辦法,先是激怒,張浚開出了賞格,誰能生擒完顏婁室,賞節度使銜,銀、絹各一萬計。完顏婁室收到消息後,很快做出了回應:有生擒張浚的,賞驢子一匹,布一匹。

張浚大怒,被反刺激了!西軍集體都怒了,有人想了個主意,給完顏婁室送去一套女人衣服,要是他不敢來富平決戰,就穿起來。

這招誠然很爽,但不符合張浚的心意。張浚是心高志大、追求完美的人,他要堂而皇之地戰勝金人,要從過程到結果全勝,要後世一提起他發起的富平之戰,就立即聯想到威武、高大、光明、神聖,怎麽能摻雜進來一套女人衣服呢?

那會壞了味道!

張浚采取的辦法是下戰書,他寫信約戰完顏婁室,這封信要讓金人看到,讓全天下人看到,讓世人知道他是怎樣大破金軍的。

完顏婁室同意了。地點由宋軍決定,定在富平也沒關系。時間由金軍來定,定在了九月二十四日。九月入秋,風高雲淡,是游牧民族歷來發動戰爭的好時節。

這一點誰都知道,可張浚卻很大方,誰讓他挑了場地呢,時間由金人說了算。這樣,八月就悄悄入陜的金兀術、完顏訛裏朵所部不僅及時到位,還休息了很長時間。

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二十四日辰時(早上七八點),金軍準時發動攻勢。完顏婁室派出三千鐵騎,他們滿載著柴草、土袋,迅速奔向宋軍陣前的沼澤區,一路沖鋒,隨手拋下柴土,很快就鋪出了一條大路。

西軍賴以阻礙金軍重甲騎兵的沼澤就此失效。

第二波攻勢由金兀術發動,他親臨戰場,帶隊沖鋒,沒有直面西軍本陣,而是急速繞向西軍側後方,那裏有完顏婁室親自勘察過的一大片防守松懈、漏洞百出的宋軍營寨。

這裏真的是西軍最大的軟肋,那根本不是軍寨,而是民夫住的地方。完顏婁室的眼光真毒,選擇從這裏突破的話,別說阻礙了,甚至會把宋軍最大的利器毀掉。

金軍鐵騎縱橫,驅趕著數量龐大的民夫向西軍本陣沖去,這讓有神劈弓等精良射具的西軍無可奈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金軍突破弓弩射區。

這時,宋軍本陣帥帳前才剛剛升起帥旗,那上面迎風招展的不是劉錫的“劉”,而是一個鬥大的“曲”字,曲端的“曲”!

未戰先怯,不安帥位,這就是劉錫的本性。八百餘年後,新中國的締造者之一劉伯承元帥有句名言:“五心不定,輸個幹凈。”

劉錫在接戰之初就垮掉了。但是,他有一個好兄弟,涇原軍主將劉锜。當時,軍營一片混亂,超級龐大的建制意味著超級強大的戰力,同時也意味著超級難管理,一旦出現混亂,誰也沒辦法迅速恢覆秩序。說實話,西軍真的被打蒙了,雖然這一天是開戰的正日子,可誰也沒想到金軍的攻擊這樣突然詭譎。

該死的完顏婁室,這人的眼光真毒!

關鍵時刻,劉锜出現在戰場第一線,他駐馬軍前,迅速穩住了涇原軍,之後率軍沖向金兀術。這是年輕的劉锜第一次與完顏宗弼刀兵相見,準確地說,也是宋、金兩國交戰以來,金軍在建制完整、狀態良好的情況下,遭遇到的最強敵手。

之前,韓世忠黃天蕩水戰,岳飛收覆建康,都可以說是趁金軍強弩之末時打個措手不及,雙方不在同一起跑線上。而這時,敵我對等,完全公平。

劉锜的勇猛是難以想象的,他倉促應戰,居然在兩軍對沖中迅速擊破了金軍萬戶長赤盞暉所部。萬戶長、一萬騎兵、金兀術的一半兵力,就此土崩瓦解。

有記載,赤盞暉被當場陣斬,全軍覆滅;有的說他被打傻了,把主帥金兀術扔到一邊,不管他的死活,自己帶著殘兵沖了出去,一路猛跑,直到消失。

不管哪一種,他再也沒有出現在戰場上。金兀術和他的另一半軍力,由漢將韓常率領的萬人隊,都被劉锜重重圍困,成了甕中之鱉,而且好死不死的。韓常在漫空飛舞、遮天蔽日的箭雨中中獎了,一只眼睛被射穿了!

韓常,字元吉,漢族人,金國將領,金兀術帳下戰力最強的將軍。他以善射聞名,開弓可達三石之力。在宋、金兩國之中,只有岳飛和他是同一等級的。

可惜在與劉锜對陣中,他偏偏在弓箭上吃了大虧。中箭之後,這人突然之間爆發了,他一把把箭從眼眶裏拔了出來,從地上抓了把土按了上去,戰鬥力直線上升,居然在亂軍中準確地找到了金兀術,保護著他殺了出去。

多麽神奇,多麽神勇!漢人又一次成了金兀術的福星。他在各種場合、各種事中都能得到各種類型的漢人的幫助!

該死的東西。

至此,富平之戰的第一階段結束,金軍先贏後輸,把常勝將軍完顏婁室的巧妙安排全浪費了。劉锜以西軍五分之一的軍力就打敗了金國的王牌部隊,讓負責右翼的金兀術就此癱瘓。驕傲的、不可一世的、戰神一樣的四太子殿下……你怎麽總是丟臉呢?

坐鎮中路的完顏訛裏朵沒辦法,給他撥了些兵過去,就算不能再打,總得守住陣地,做個樣子吧。這時,天將正午,兩軍已經激戰了整整一上午,史稱“士半生死,血流成河”。金軍拖不起了,他們怎麽說也是客境作戰,為了隱蔽,帶的給養都很少,而西軍集結的物資堆積如山,讓他們根本不敢耗下去。

萬般無奈,他們使出了最後一招殺手鐧——左右拐子馬戰術。

這個戰術很有名,後來越傳越神奇,搞得像是一個可以立專項研究的科目一樣。其實很簡單,就是發揮騎兵的高機動性,兩翼包抄,左右穿插迂回。這一招西軍以前早就用過,比如狄青的歸仁鋪之戰。所不同的是,金軍的騎兵部隊建制龐大,包抄範圍太廣,是之前各國部隊都無法達到的。

游牧民族的戰術也在逐漸完善,像之前的遼軍,經常使用的是騎兵正面沖鋒,雖然行動迅速、飄忽不定,但宋軍咬定牙根死拼,總是兩敗俱傷,導致契丹人始終無法壓倒宋朝。

金國不同,兩翼齊飛的戰法既能上升到戰略高度,比如從東西兩路滅掉北宋,也能具體到某場戰役的致勝手段,吳玠就是在彭原店吃了大虧。

後來,這招就徹底落伍了,不說宋軍有了破解之道,游牧民族本身也被更高級的騎兵戰術取代了。當那位舉世無雙的戰爭之神降臨時,騎兵的戰術被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蒙古的騎兵無陣型、無限制,像流水一樣隨時根據形勢變動,每一個局部的變動都能引起整個部隊的微調……那是全人類的噩夢。

回到富平,金軍的右翼被打殘了,兩翼齊飛只能以左路為主,而左路的主帥完顏婁室這時正在病中,迫不得已,他必須帶病出戰。

完顏婁室出戰,他再次顯示了自己獨特的戰爭智慧。他像什麽呢?如果一定要比喻一下,像西方世界裏用“沙漠之狐”來形容最優秀、最年輕的德軍元帥隆美爾,美軍用“公牛”來形容好鬥、強力的海軍將領哈爾西一樣,完顏婁室一定是鷹或者蛇。

這人的眼光、嗅覺都太敏銳了。

開戰之初,他看準了西軍的民夫營寨,從而迅速突破,直達本陣,打得西軍措手不及。這一次,他帶病出戰,選定的決戰對手更加刁鉆。

大宋西軍的環慶軍。

環慶軍在西軍裏的地位不大高,對比一下履歷,可以看出,在最重要、最關鍵的幾次超級戰役裏,環慶軍總是掉鏈子。比如神宗年間五路伐西夏,涇原軍都沖到靈州城門邊了,硬是讓時任環慶軍主將的高遵裕大衙內給擋住了。

這時,環慶軍的主將是趙哲。趙哲,司法系統出身,曾經當過地方政府的刑獄文官。建炎南渡之後,東南方向匪患橫生,張浚剿匪時,他配合得不錯,於是,同樣是文官的張相公西入川、陜時就把他帶上了。說實話,這沒什麽不對,西軍中的很多名將大帥都出自文官,如範仲淹、韓琦、張亢、章楶等,都威名赫赫、戰功卓著。

可惜,趙哲跟這些沒關系,他在西軍最重要的關口前,在環慶軍與完顏婁室交戰之後,居然不見了。有資料說他逃跑了,另有說法是他沒逃,一直都在富平的戰陣中,可就是沒露面。

在與金軍的常勝戰將完顏婁室對決中,主將居然玩起了消失!

當天上午,涇原軍與金軍左翼單挑,下午換成環慶軍與金軍左翼對決,這次戰爭打得一塌糊塗。上午是沒辦法,被金軍偷襲到了弱點,才導致劉锜和金兀術捉對拼命;可下午呢,從日中廝殺至日暮,兩軍交戰共六個回合,這是多麽漫長的時間,有無數個機會可以讓西軍挽回種種損失。

可恨的是,環慶主將趙哲將失蹤玩到底,說不露面就決不露面。本陣中央的主帥劉錫更加神奇,他似乎一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從頭至尾沒下達任何命令,更別提臨時派個將軍過來指揮了。

或許,他真的等著曲端來替他當主帥!

夜幕降臨,環慶軍終於支撐不住了,註定會出現的悲劇發生了。他們被金軍壓向自己的本陣,動搖了後方各路友軍,造成了整個西軍的大動蕩!

富平戰場上瞬間失衡,金軍只是推動了一個邊角,之後,整個西軍人馬踩踏,一片混亂,開始向西南方向敗退。超級龐大的戰陣露出了弊端,當它向某個方向開始整體運動時,無論誰用什麽辦法,都無法阻擋它。

宋建炎四年(公元1130年)九月二十四的夜晚,是大宋西軍的黃昏。宋朝百年期間最強大、最輝煌的一支傳奇部隊失敗了。

它為自己的失敗找了各種借口,因為那的確不是它正常的戰力表現!可是也無可辯駁,將帥無能,等同於軍隊的素質低劣,讓人無話可說。

但是又必須得說,劉錫、趙哲這樣的將帥,都是臨戰前才選出來的,政治因素遠遠大於軍事需要,這都是在給自己挖坑,在表演自殺。

看一下結果,這一戰給人的傳統印象是西軍慘敗,一蹶不振,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這是錯的,富平之戰只能算是一次擊潰戰,有兩個事實證明了這一點。

第一,金軍沒敢追擊。

在這一整天的激戰中,兩軍的戰損率是相當的,金軍甚至更慘重一些。夜幕降臨,西軍撤退,金軍也成強弩之末,不敢再追。

第二,金軍發現了財寶,不願再追。

他們在西軍的營地裏發現了堆積如山的各種物資,金帛、糧草、戰械、衣甲,無所不有,那是四川所有百姓的五年稅賦。

面對如此巨大的財寶,搶掠成性、洗白了宋和遼的金軍都走不動了,爭先恐後地跳進錢堆裏,幸福地打著滾。富平之戰就這樣結束了。

金軍搶到了錢,占據了富平,而西軍保住了實力,向西南退守。看形勢,陜西很危險,但還有一線生機。西軍還有陜西境內的北山山系、六盤山山系,如果能集中兵力扼守關隘,發揮山地運動戰的特長,至少可以保住陜南和川北。

可這要有個前提,即節制川、陜軍政錢糧的張宣撫還能保持冷靜。

這種時刻,張浚還能冷靜就怪了。據說拿破侖大敗之後也破口大罵,抱怨手下出賣了他、拖累了他,很是歇斯底裏了一陣。

張浚怎麽會例外?

他沒有親臨前線,而是在距離富平大約兩百餘裏的邠州等消息。結果,等來的不是震驚當世的勝利,而是一場大敗。他很清楚,敗的是宋朝唯一一支軍團部隊,丟的是整個蜀川之地的財富,這樣的損失,誰也承受不起!

張浚真是一位天生的大人物,當此危急時刻,他迅速做出了古今大人物們都會有的經典反應,即死不認錯,歸罪他人,遷怒洩憤。

他第一時間召集潰逃的西軍將領到他這兒報到,先把劉錫一擼到底。這一點還是很公正的。這位劉大公子真是莫名其妙,富平激戰中,他像是突然腦癱了一樣,呆傻傻的啥也沒做。啊不,他至少升了一面帥旗,盡管上面的字寫錯了。

不提他的父親,他連他弟弟的臉都丟光了。

接下來就是趙哲。這人全須全尾地活著,身上啥傷也沒有,敗成這樣了,心理也沒受損,面對暴怒的張浚時,還能頭腦靈活,滔滔不絕地申訴自己沒犯什麽錯誤。

張浚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本想一刀砍掉就算了,這東西居然無恥到這種地步,他沒罪誰有罪?張浚跳起來,順手從身邊抓過一根鐵棍,傻頭傻腦地抽向了趙哲。

張浚親手把趙哲打得血肉模糊,昏死過去,之後拉到一個小土堆前,斬首了事。

殺人之後,張浚累了,他渾身酸軟,腦子很亂,也許還會用四川方言喃喃地咒罵,這個混賬世道……為什麽總有這麽多不靠譜的人呢?

劉錫、趙哲的確非常不靠譜,但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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