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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黨爭養蠱孰為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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黨人碑是終極版的政治迫害,所有能想到的招數,除了限於趙匡胤定下的不殺大臣這一條之外,都用上了。比如上碑的人裏,死了的,司馬光、呂公著他們,追回一切追封,打成牛鬼蛇神,永世不得翻身;沒死的,遠遠貶到南方煙瘴地面,進行極地生存訓練。可以預見,他們要是沒有蘇軾的氣魄、範純仁的操守,基本上是死定了。

這只是普及型打擊,下面是精確針對型的。

碑上的名人們,誰是有一技之長的,可以號啕痛哭了。他們一生的心血,不只變成了追命符,更面臨著在世間毀滅消失的噩運。

宋代蘇、黃、米、蔡四大書法家中的黃庭堅,他參與過修撰《神宗實錄》,內容專門和新黨唱對臺戲。很好,他的著作手跡全部銷毀。

蘇軾,這位不世出的大天才,宋朝的榮耀,剛剛才赦回北方恢覆名譽,這時上碑了,那麽《東坡文集》之類的著作也保不住了。不只是他,三蘇的文字、蘇門四學士的文字,也都在毀禁之列。

其餘的像宋朝歷史系名人,號稱唐史最強的範祖禹寫的《唐鑒》、範鎮的《東齋紀事》、劉頒的《詩話》、僧文瑩的《湘山野錄》等也全毀掉。

唯一幸免的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這本巨著不管出發點是什麽,由什麽人寫成,它本身的價值是無法估量的,是中華民族集體的瑰寶,這一點不能因為厭惡司馬光而恨烏及屋。

可蔡京不管,毀,真要愛才的話,東漢的蔡邕還會死嗎?人都能殺,何況一本書。燒,連印版一起燒掉。危急關頭,有一個太學博士站了出來,他叫陳瑩中,此人非常聰明,他沒明著反對,而是在太學的某次考試裏出了道題。

題目引用的是《資治通鑒》的序文。

安全了,這下子誰也不敢再動這本書。《資治通鑒》是司馬光給官方寫的皇帝教科書,當年寫成時由宋神宗親手寫的序文。經過新政老祖宗認可的東西,還不是聖物嗎?

對《資治通鑒》有心無力,實在是有損蔡太師的威名,他在另一些方面找回了平衡。打擊面擴散,輻射到黨人的子孫後代身上。

這是開一代之先河了,前所未有的事。之前最狠的章惇也不過是奪了司馬光等人子孫的恩蔭,讓這幫富二代們不能出生就當官罷了。如果他們爭氣,自己能考出文憑來,還是不受限制的。比如文彥博的兒子文及甫,在同文館之獄案發前,還好好地當著官。

這時蔡京宣布,凡上碑黨人的子弟們,第一,不得與宋朝宗室結親,已經定親沒舉行儀式的,全部取消;第二,不管有官沒官,都不許在京城居住。京城四周各處設立盤審點,嚴格監控,有私自入京的,監審點人員與黨人子弟同罪。

這兩點,讓原先含著金匙出生的高幹子弟們比平民百姓的孩子還慘,他們失去了一切特權,不僅不能當駙馬爺,連當官都成了白日夢。

因為法令的無限延伸性。雖然明文規定中,只是強調了居住地的問題,可是實際操作裏,被變成了黨人子弟的人生終止符。

比如一個叫程端彥的小官,只是鄢陵縣的縣尉,典型的芝麻豆大的官,螢火蟲一樣的前程,可是在這場運動中,他被罷免了,變成一介白丁。至於原因,很簡單,他的老爸叫程頤。

再比如一個叫李階的年輕人,真是了不起,大考之年文章蓋世,為禮部試第一名。真是一頭絕世神牛,如果在往年,他的前程,他的名望,必將傳遍神州,冠蓋一時。可惜皇帝看了看他的出身,把第一名換上了另一個人的名字。

因為李階的老爸叫李深,是資深型的黨人,並且他舅舅更厲害,是上船給章惇講課的陳瓘。這樣的禍根怎麽能留,直接摁到十八層地獄裏去。

如此這般,完成了一個體系的打擊,應該算斬草除根了吧?不,蔡京想了想,根本以往豐富的黨爭經驗,還不到位。

還剩下一批人,差點漏網了。前面這些黨人,都是元祐時期露頭,截止到宋哲宗去世的造反派,在哲宗剛死到趙佶初立這段時間內的呢?

那批堪稱向太後嫡系的舊黨人,他們怎麽處理?

這類人被整理出二十七個人,以劉奉世為首,被貶官、外放。註意,這次的貶官是一貶到底,連之前擔任一些宮觀之職,領點補貼金之類的待遇都沒有,變成徹底的下崗無業人員,只能自食其力了。

到這步仍然沒完,不久後,蔡京想出了新點子。根源在當年司馬光等人在西京洛陽組成的頂級元老會,那時他們儼然是另一個小朝廷,論起資歷、威望,簡直比開封城的皇國班底還高,直接影響到國家政策的實行。

這怎麽成呢,現在好幾百的元老貶了出去,要是再組成元老會誰負責?為了杜絕這一點,蔡京下令,所有貶出的官兒們,不許紮堆生活,個個都分開,散在不同的城市裏。嚴格控制他們的行蹤,不允許出城。

連起碼的人身自由都沒有了。

這仍然只是開始。蔡京再規定,這些人不允許議論朝政,不準教授學生,不給一絲一毫的機會傳播他們的危險思想、有毒的傾向。

這還讓人活嗎?

這些事情都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一條接一條,打得黨人們暈頭轉向。他們痛苦之餘很納悶兒,這個蔡京是怎麽了,他吃擰了還是被絕世冤種附體了?怎麽變態到這地步,有這麽虐待人的嗎?

直到這時,他們仍然不能反躬自省,制造出蔡京的,正是他們自己。

搞清這一點,只需要回答兩個問題:一,要怎樣才能結束黨爭;二,怎樣才能在黨爭中活下去。

問題一,黨爭有二十年了,要結束它,幾乎所有人、所有歷史書都說要溫和、要不偏不倚。具體起來,要像趙佶剛登基時那樣,從皇上開始表現出中立、中庸的態度,下面自然平靜了。

等時間一長,大家習慣了互相溫柔,世界自然和諧了。

好,按照這個思路推演下去。某個皇帝是中立派,不偏向哪一方,更不打壓哪一方。請問下面的大臣們會怎麽樣,就此安靜嗎?

空口無憑,有實例為證。宋仁宗,這個世界裏最仁厚最中正的君主,他對臣子們好吧,可偏偏正是黨爭的源發點。為什麽會這樣?慶歷新政居然等同於慶歷黨爭,堂堂三百年第一人的範仲淹居然是黨派之爭的發起人,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人是一種獨立思考的動物。還因為宋朝對文臣的超級寬大。這兩點把宋朝的大臣們慣得無法無天,平時腦子裏想到了就說,說啥也沒關系,甚至說得多等於工作努力,那自然是不說白不說。

這時要皇帝怎麽辦,只是溫和就行了嗎?人家拼著不當官兒了都要說的,一個溫和、平衡的態度就能阻止他們?開玩笑。

所以,以柔克剛是行不通的,只能以暴制暴。想消除黨爭,一是長久地、不改變地支持某一方,保持政策不變;二是把兩邊都打倒,一個不留。

只有這樣,世界才能安靜。

蔡京不是皇帝,沒法制定方針,作為臣子他只能選擇第二條。既然做了,就幹票狠的,為了徹底在黨爭中脫身,他不分敵我,不分新舊,只要是有威脅的,全都打倒。

比如章惇、曾布,本來這是兩位眾所周知的新黨元老,甚至是蔡京的老上司,但是為了幹凈的新天地,蔡京硬塞給他們兩張舊黨的黨票,這就是新標簽了,以黨爭的名義——去死!

這樣結束黨爭,蔡京算不上大仁大義,但絕對大智大勇。歷史證明,只有這一個辦法,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如果還有,非流雲所能逆料也。

問題二,關於生存的事。黨爭到了這一步,新、舊兩黨分別被對方掄倒兩次以上,幾乎每個參與者都跌倒、爬起、流放、回京、再爬起過,其間無論過程多麽驚險曲折,都有一個共同的終點——倒臺死亡。

無一例外,誰都一敗塗地。強如王安石、司馬光也沒法幸免。

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要怎樣活下來呢,這是個大問題啊。蔡京是個有心計的人,是個從開始就非常有危機感,向往平安舒適的生活的人。他的零拒絕服務足以證明這一點。有這樣的心胸,只要稍微分析一下過往的例子,就會得出一個絕望的答案。

身在潮流裏,浮沈不自由。不管是做黨魁,還是當幫兵,都只是片刻的榮譽、永恒的悲劇!要想活,只有把周圍的人都踩在腳下,唯我獨尊,才能唯我生存。

都是你們逼的!

這是種頓悟,產生的後果是蔡京突然間的兇狠。一點預兆都沒有,他變成了北宋史上最殘忍、殺人最多、不問青紅皂白斬草除根害人到死的人。

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真切地反映了這一點。

前面提到的張商英,新黨元老,親手為他寫的拜相制,文字極為褒美。可以說對蔡京非常好了,可是元祐黨人碑上就有他的大名。為什麽,只因為他有威脅,以張商英的資歷、脾氣,早晚有一天會反蔡京。那好,只要有可能,就先摁到死。

蔡京成功了,如果說北宋官場是一只大罐子,新舊兩黨無數黨徒是毒蟲,那麽蔡京就是互相咬噬中存活下來的唯一的那一只。他,成“蠱”了。

以上只是推算出蔡京變身的經過,下面要說的是蔡京變成了什麽。作為禍國殃民毀滅國家級的奸臣,人們總喜歡把他和董卓、曹操等著名反派相提並論。這不對,蔡京並沒有活在亂世裏,他更沒有篡位的心,他所有的欲望都非常淺薄,非常實際。

他的狠毒只是出於他的危機感,是被動的應戰,而不是主動去害人。後面發生的事,每一件都證明了這一點。

宋崇寧二年(公元1103年)的春天前後發生了一些事,傳說這些事,讓幾個宋朝大佬在另一個世界裏有過幾段對話。

王安石說:“小京,有點過了啊。”

蔡京:“首領,我想活下去。”

這是關於元祐黨人碑的。

司馬光說:“小京,有點奢侈啊。”

蔡京很郁悶,“我想活得舒服些……誰讓我之前受罪呢?誰讓我怕來日無多呢?”

這是關於趙佶、蔡京等高級領導人生活水平問題的。

生活水平……這實在是最小,也最大的事了。說它小,小到了用餐的器具。某一天蔡京上朝,發現年青俊秀的皇帝呆呆出神。主憂臣辱,他當然要問清楚。

“陛下,您怎麽了?”

趙佶羞澀又猶豫,他的面前擺著幾只晶瑩溫潤的玉盞、玉盤、玉卮,都是頂級的餐飲用具。他說:“過幾天要大宴群臣了,朕想用這些玉器,可是怕人說三道四,說太豪奢。”

蔡京笑了,他理解。中國是玉的故鄉,自古以來禮器、明器、國之重器如皇帝之璽,都以玉制成,哪一位皇帝身邊不是玉器成堆。現在趙佶貴為天子,本身是追求完美的人,在剛剛登基大宴群臣的頭幾次宴會上,不使用玉器怎麽像樣?

蔡京提了件往事。說當年他出使遼國,遼國皇帝宴請他時,特意拿出了一只玉碗,說是五代時後晉石敬瑭的舊物,不知現在南朝還有嗎?

言外之意,遼國在炫富,在鄙視宋朝。

說來這也是事實,宋朝雖然為有史以來最富有帝國,但是帝王的生活一直節儉。不僅是生前,以仁宗為例,他連螃蟹都舍不得吃;死後更是節儉得驚人。宋代皇帝的陵墓是正朔朝代裏最樸素的,秦有始皇陵,龐大震驚天下;漢有武帝茂陵,也是巨大的群落;唐朝李治、武則天合葬的乾陵,挖山為穴,以唐朝當時舉國財富的一半陪葬;明有十三陵,以正朔朝代最微薄國力營造出系統的墓群;清朝更上層樓,康熙、乾隆等人都是從即位之初就開始修墳,一修幾十年,落葬時墓穴富如國庫。

遼國一點不差,源於習俗,他們的墓都修在深山老林裏。高官貴人死後身著金鏤玉衣,其式樣比漢人的更精致,陪葬以豐富著稱,每一代的摸金校尉都知道,挖到遼墓等於挖到了金礦。

宋帝陵是最寒酸的了,第一修建時間短,每一座都是在皇帝死後才修,最多不過兩年就落葬。第二陪葬最薄,只有皇帝用金器,其餘的後妃,哪怕到了高滔滔的等級,也只是鍍金。

所以,趙佶面對玉器時很頭痛,既流口水,又怕燙手,不知怎麽搞才好。蔡京舉的例子有些打動他,遼國用得,難道他用不得?思前想後,還真是用不得。

他想起了老爸神宗,當年只是要造一座小臺,就被言官們輪番問候了一個多月,那罪受的,就算挺過去,造好了到臺上去玩,都沒了興致。

那怎麽辦呢?

蔡京有辦法,用遼國刺激不成,那麽用中華文明的起始源頭,最大的經典來證明怎樣?他一共說了八個字,讓趙佶如夢初醒。

《易經》雲:“豐、亨、豫、大。”

《周禮》雲:“唯王不會。”

會,發“快”音。意思是說,皇帝的花費根本不用計算,想怎麽花就怎麽花,要達到“豐、亨、豫、大”等富貴繁華的效果才算好。

趙佶悟了,他明白皇帝要怎麽當了。古人誠不我欺啊,原來早有這樣的前輩。是的,一定是這樣,要不然為何那麽多人爭著當皇帝,為何爭得頭破血流,只因為享受難得,無邊無際不必計算的享受!

從這時起,趙佶開始了他的幸福生活。以天下養一人,糜全國樂一夫,怎一個快樂了得。回首前塵,這似乎可以命名為幾只玉碗引發的悲劇,悲劇之大,要以整個神州的淪喪為代價!

以上只是崇寧三年春天前後發生的事兒裏的一件,另一件在當時很不起眼,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註意。崇寧二年(公元1103年)三月二十四日,在河南湯陰縣,一家農舍裏傳出了孩子的啼哭聲,一個新生命誕生了。傳說這孩子的哭聲響起時,一只碩大的鳥從天而降,巨大的羽翼遮天蔽日,在農舍上空盤旋飛舞。

那是鷹,那是雕,是傳說中的金翅大鵬鳥。

那家農夫,姓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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