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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高滔滔擺烏龍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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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祐四年,隨著呂公著的去世,朔黨把持了政治大權。宰相變成了呂大防,嚴格地說他還是比較公正的,是個做事派,對政治群毆沒多大的興趣。可是資歷、能力都決定了他最多只是個正常運轉的辦公室,讓宋朝的官方機構能每天開工而已。

天下是朔黨大佬們的,他們每天意氣揚揚指點江山追憶往事,尋找下一個可以撒氣的倒黴蛋。可是新黨都被打倒了,舊黨裏剩下的都是徒子徒孫加粉絲,從概率上講,日子要變得乏味寂寞了耶。

別忙,三巨頭之一劉安世在關鍵時刻有了新發現,給黨內無處發洩鬥爭欲望的同志們找到了突破口,只是目標貌似太艱巨了些,居然是……皇上。不過朔黨是什麽,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的開封城管級幫派,沒有任何標的能讓他們放棄。

事情是這樣的,話說元祐四年年底十二月的某天,劉安世在自己的大宅裏對一個老婦人大發脾氣,說她根本不配號稱是開封城裏的婦幼協會民間主席,只是找一個奶娘嘛,整整一個多月了居然一個都找不到,他哥哥的孩子等著吃奶,快餓死了!

老婦人的表情很遺憾,她已經很盡力了,但就是找不到啊。為了證明她的能力仍然堅挺,接下來她透露了一個業內秘密——據可靠消息,皇宮正在搜集奶娘,一天就拉進宮十個以上,以此類推,開封城裏的優質奶娘就此斷銷了。

劉安世大驚!這還了得,他是20多年的老資格京官了,皇城內外各路消息他都門兒清,尤其是皇室成員的資料,這是一個成功的京官必備的本領,讓他隨時決斷出各種或兇或吉的事件真假。比如這時的奶娘事件,有奶娘必有嬰兒,有嬰兒必有孕婦,有孕婦必有男人!

那麽誰是那個男人?皇宮搜集奶娘,只有代表了皇室的男性才有這待遇,有這待遇的男人只有皇帝,神宗死了,剩下的只有一個可能。

哲宗。

可哲宗只是個小男孩兒啊,他搞出了什麽……

哲宗這一年是13周歲,放在21世紀是初中學生,嚴禁發展校園愛情;穿越到兩晉五胡時期,以他的超階貴族身份,已經可以為了某些利益結婚。

具體到宋朝,這個年齡一般來說不會當爹,可是接觸到女性是很平常的事。既然平常,那麽講還是不講呢?劉安世想了很久,決定還是講。

但是得有策略,劉安世憑著自己多年從政做人的經驗,把這事做得非常有技巧。他寫了份奏章,直接詢問皇宮選奶娘做什麽,之後沒等有官方答覆,立即把帽子扣到了小皇帝的身上。警告他做皇帝的不能好色,更不能這麽早就好色。

朔黨同僚們聞弦歌而知雅意,一般暗地裏紛紛向劉安世豎起了大拇指,一邊精選人才,推出了第二道攻擊波。《資治通鑒》創作組的重要成員範祖禹入選,由這位僅次於司馬光的歷史大家執筆,寫了兩份奏章。一份是給哲宗的,裏面博古通今歷數前代,把君王好色的問題推到了國家興亡的高度,簡直是篇家國一體天人感應學說的範文。

另一份是給高滔滔的,內容就很不客氣了,點出皇宮裏全是女人,對男性的誘惑力太大了,非常不利於青少年成長。高滔滔本人更是有責任,她應該像章獻明肅太後劉娥對待仁宗那樣,既要愛,更要嚴,杜絕一切不良習氣。

之後朔黨同仁靜等皇宮的反應。

看上面的舉動,大家以為怎樣?拋開劉安世、範祖禹是不是小題大做、沒事閑的之外,對這兩人做事的手法有何評價,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觀點。我個人認為,真是高明。

所謂避實擊虛,直指要害。劉、範兩人繞過了最大的暗礁,不僅表現得忠君愛國,還把真正的意思清晰地傳達了進去。

奶娘事件有難言之隱。宮廷是什麽,用不世奇人韋小寶的話來說,那是與妓院等量齊觀的世間兩大最虛偽、最汙穢的地方。

只有外界想不到的,沒有內廷做不出來的,尤其是人世間最敏感的男女問題。現在嬰兒出現了,到底是誰生的,誰敢確定這孩子一定是小皇帝的龍種?萬一是某位不甘寂寞的宮中貴婦的小麻煩,突然間由言官們以官方公文方式給挑明了,這個麻煩會炸死多少人?

從最開始直接推給小皇帝,徹底繞過這些,再給高滔滔寫封信,點出宮裏的環境有問題,其餘的什麽都不說,大家心照不宣。

以上這些,看著是不是很聰明呢,傳說中的老謀深算啊。可惜結果一落千丈。很快高滔滔給出了答案,皇宮是在找奶娘,可不是因為哲宗生了什麽孩子,而是為神宗最小的女兒準備的。

這簡直是赤裸裸地騙人,高滔滔以一個活了60多年、生過4個兒女的老女人身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應該直接扔到豬圈裏,讓她去訓練母豬爬樹。

這時是元祐四年,也就是說神宗死了四年多了,以理論上的可能計算,他死後留下了遺腹女兒,最小也有3歲了,還需要奶娘嗎?何況皇家有明文檔案,神宗最小的女兒是哲宗的同母妹妹,後來嫁給宋朝開國大將潘美曾孫潘意的徐國長公主,當時都快6歲了。

根本沒法自圓其說,可是朔黨接下來的表現就好玩了。劉、範兩人接到高滔滔的解釋必須得有回覆,他們居然是……原來是這樣啊,臣等誤會了。前面的奏章寫得魯莽,請陛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關鍵時刻拉松了。

這就是舊黨裏的精英——“朔黨”的真實底蘊。敢於挑事,卻虎頭蛇尾。面對那麽大的破綻,你倒是繼續啊。這樣就軟了,如果高滔滔直接承認就是哲宗搞出了孩子,你們又能怎樣?

完全不知所謂。

這件事不了了之,唯一的結果是皇宮裏的小哲宗又一次被祖母大人恐嚇了,這給他陰郁的少年時代塗上了更加灰暗的一筆。他是個非常罕見的孩子,心靈受到的每一次波動,都深深地印刻下去,變成一個個強烈的願望。

在這時的宋朝,沒人註意到一個少年的心情積累會有多麽重大的意義。多年以後,舊黨的人才明白,如果說高滔滔有一點點像從前的劉娥的話,宋哲宗半點都不像宋仁宗!

可惜那時什麽都晚了……

奶娘事件之後,朔黨走到了頂峰,黨魁劉摯高升,從禦史臺長官升為次相。這時放眼大宋官場,朔黨根基之牢、人脈之廣、黨內之團結程度、黨魁職務之高前所未見,從哪方面看,都必將形成呂夷簡、王安石般長期執政的勢力。

可劉摯連同龐大的朔黨在8個月之後就灰飛煙滅了,只因為一封私人信件。

信寫給一個哲宗登基前夕的風雲人物——邢恕。邢恕是個有來頭的人,他出身在程頤的學堂,受司馬光、呂公著的喜愛,當官後一度和王安石走得很近,在新黨集團工作,關系網橫跨新、舊兩黨,生活那叫一個覆雜。在覆雜中,和劉摯有點交情。

這些年裏,他因為當初押錯了寶,一直在下面被貶來貶去,當劉摯升官時,高滔滔從百忙之中想起了他,決定一次貶個夠,讓他從西北過長江,到永州(今湖南零陵)去體驗生活。

邢恕悲憤,沒這麽欺負人的!五六年了,有啥過不去的仇啊,居然越玩越狠……他發誓要報覆,可是眼前卻只能聽從命令。長途跋涉中路過了京城,他想了想,給劉次相寫了封信。看在從前的情分上,給兄弟講講情吧。

劉摯一時心軟,情是沒講,回了封信,裏邊有這麽一句安慰話——“……永州佳處,第往以俟休覆。”翻譯成白話文,就是邢老弟你不要郁悶,永州是個好地方,你去吧,好好改造,等待將來的好運。

很平常、很正規、很溫馨嘛,可是經過烏臺詩案、車蓋亭詩案之後,北宋官場的文字能力提高得實在是太快了,什麽樣的詞句都能有新註解。

有兩個京官,名叫鄭雍、楊易,他們把“休覆”定位成“覆子明辟”,結合劉摯信裏整句話的意思,可以翻譯成——邢老弟你不要郁悶,永州是個好地方,你去吧,好好改造,等待太皇太後哪天還政。

還政,即“覆子明辟”的官方用語,指的是高滔滔撤簾,把皇權還給小皇帝。鄭、楊兩人義憤填膺,劉摯當著太皇太後的官,居然盼著領袖下臺,為將來做別的打算,他是個居心叵測的奸臣!

除了這件事,好多年前的一件往事也被翻了出來。王安石變法之前,新、舊兩黨矛盾還沒有激化時,劉摯在自己的家裏指點過章惇兒子讀書。

兩件事合成的彈劾奏章送進了皇宮。

劉摯、王巖叟他們一點沒慌。第一,說文解字的功夫他們更到家,鄭雍、楊易想陷害他們,簡直是妄想。作為朔黨,他們的註解才是官方的答案。

關於章惇兒子的事,劉摯也給出了答辯,官員之間的走動很平常,就算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也不能證明背叛了舊黨。畢竟章惇本人都是劉摯帶人趕出京城的。

第二,鄭雍、楊易是禦史臺的人,劉摯作為前長官兼舊黨前輩,應該萬事好商量。

他們想錯了,不僅看錯了高滔滔,更不懂舊黨集團的真面目。高滔滔看到奏章之後,先是驚訝接著變成了沮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官場符號,劉摯之所以當上禦史臺長官,憑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強忠貞作風,他是舊黨裏首屈一指的純潔牌,哪想到背地裏有這樣的勾當。

反差太大了,高滔滔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甚至越是解釋,越讓她反感。

舊黨集團的真面目更可怕,只要有人挑事,馬上就一窩蜂地鬧了起來,兩三天裏近20封彈劾信連續出現,形勢急轉直下。劉摯完了,整個朔黨跟著他一起沒落,九成以上的人被貶出了京城。

至此元祐年間的黨爭終於告一段落。事件很雜,人員倏忽往來,我們來稍微總結一下,看看舊黨到底是什麽。從司馬光開始,這個被壓抑了15年之久的官員集團一直在“戰鬥”。打擊新黨、自身分裂、洛蜀朔三黨互鬥,終於朔黨獨大,突然間湧現出了新秀……真是生命不死,戰鬥不息。

這就是在中國從南宋起,一直被元、明、清三朝歌頌膜拜,直到21世紀的今天仍然被認可的君子群體。我實在是搞不清,這些人到底君子在哪兒?

站在時代的峰頂,引領著這些君子們長年累月的內鬥,就是高滔滔的全部工作。除了這些,還剩下了什麽呢?

還是有一些的,比如說隨著舊黨人員大量返京,神宗改革的官員制度被沖擊了。這本身高滔滔是不在乎的,和兒子唱對臺戲是她人生最大的快樂!只是官員變多了,收入變少了,開支都成了問題。

於是還要再裁員。

在舊黨內部裁員是個地道的噩夢。沒事都要掐得水深火熱,現在想動俺的職位俸祿,來吧,你想怎麽死?在這件事裏,首相呂大防、次相劉摯反目成仇,大批的被裁官員拉幫結夥到禦史臺、知諫院告狀,鬧到後來,攪得高滔滔也不知怎麽善後。

混亂中一個沈穩精明的人站了出來,出了個主意。他說現在不能硬性裁員,而是應該不再往現有機構裏塞人。等到在職的人員不斷老化退休後,人數自然就少了。至於時間嘛,會比較長,估計需要十年。

這個主意真好,立即被全體舊黨官員接受,高滔滔、呂大防、劉摯都長出一口氣,真是天才啊,居然同時符合了所有方面的利益。就這麽辦了。

我們細想一下,這真是個好主意嗎?十年,這是在亂世中創建一個王朝的時間;是宋、遼兩國從幽燕城下激戰到君子館失敗,決定兩國命運走勢的時間;是王安石改革,全面改造一個國家每個角落的時間。在這裏,居然是用來簡化國家官僚機構人數的時間……

而官僚的一個最大的本質屬性就是聽命令,讓他幹什麽他就得幹什麽,如果這一點都做不到,還是一個正常的國家、合格的官員嗎?

舊黨同仁們已經強大到了這種地步,政府要裁員,都得照顧體貼到他們的情緒才行。最後說一下,提出這個主意的人叫蘇轍。

就是在歷史裏一向被認為精明、幹練、獨立、沈穩、有才的蘇轍。關於他,我一直沒有細寫。第一,他身處在元祐年間,在這種大環境裏註定了無所建樹,沒什麽好寫的;第二,從這件可以作為他政績代表作的事件上,可以看出他的執政能力,實在沒心情寫。

不往現有機構裏塞人,等在職官員自然老化退休,這樣的確避免了眼前的爭端,可是職能部門的活力怎樣保證?整整十年啊,一群群既老且廢還特別暴戾的臨退休高級公務員們,不說臨走前大撈最後一筆是古今中外的共識,能帶給國家怎樣的損失?光是占住了位置,壓抑了一個年齡段的年輕人才,這種損失哪個國家、哪屆政府能承受得了?

類似這種烏龍高氏政府在八九年期間擺了一道又一道,次數多了也很累,導致高老太婆的身體崩潰了兩次。第一次是在元祐五年的秋天,也就是奶娘事件的第二年。

高滔滔生平第一次請了長假,好多天沒去上朝。這下子舊黨大佬們慌了,別看平時和高滔滔隔著簾子互吼,他們心裏很清楚,高氏是他們的靠山,沒了這人舊黨根本站不穩。

以呂大防為首,三名宰執入宮探病。他們走進了宋朝當時最神秘的一座宮殿。

嚴格地說,這座宮殿既是高太皇太後的寢宮,也是哲宗皇帝的寢宮。這是宋朝前所未見的,自從登基以來,小皇帝一直睡在奶奶的身邊,兩者間只有一片厚重的帷幕。每天哲宗除了和各位侍讀在一起學習的時間外,上朝時和奶奶坐在一起,下朝後和奶奶睡在一起,每時每刻都在高滔滔的視線之內。

這也是《紅樓夢》裏賈母對寶玉用過的辦法,為的是防備寶玉和女孩兒們做出點什麽。現在清楚了吧,在“奶娘事件”裏哲宗有多冤,旁邊三米開外就是高滔滔,換了他爺爺宋英宗都別想玩什麽花樣!

回到探病現場,走進寢宮,呂大防等三人看見的是厚重的黃色幔帳,床全都被遮住。哲宗站在床的左側,呂大防等站到右側。

“太皇太後聖躬萬福。”這是呂大防的原話。

幔帳裏傳出了一個蒼老憤郁的老婦人聲音——“老婆待要死也。累年保佑聖躬,粗究心力,區區之心,只欲不墜先烈,措世平泰,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

這是高滔滔當時的原話,她以為自己快要死了,臨死之際不由自主地說出了心裏話。她認為自己這麽多年來,每件事都是全心全意為了保護宋哲宗才做的,目的只有一個,為了對得起宋朝的列祖列宗,保住天下的太平。這樣光明正大的理由,以她走極端無所顧忌的性格,似乎問心無愧,哪怕死了,也心無掛礙。

真的嗎?那最後兩句怎樣解釋?

不知官家知之否!相公及天下知之否!

這兩問,明顯地洩露出她心裏沒底。她做了什麽自己知道,空前的跋扈壓制了皇帝在內的整個官場;軍、財兩大國政全廢,國際地位降到有史以來最低;國內政治一塌糊塗,黨爭之禍在她的手裏生成,這是北宋亡國的原因!

不僅她這樣,宰執們也心裏有數,面對她的提問,呂大防等人沈默不語,根本不知怎樣回應。難道他們能說皇帝不知道、天下不知道?

不想活了吧。

說皇帝知道、天下也知道……皇帝就站在他們身邊,給一段歷史蓋棺定論還輪不到他們。沈默是難堪的,沈默有時也是結束,可就在這次談話很可能就此結束時,一貫沈默、四五年裏在官方場合一言不發的宋哲宗突然說了一句話。

——“大防等出。”

呂大防,你們出去。這是宋朝歷代皇帝從來沒有用過的語氣,祖、宗、真、仁、英、神六位皇帝從來沒有誰這樣對宰相說過話,簡直是往外趕人。

呂大防等人立即出去了,看得出小皇帝憤怒了,幾乎沒有掩飾的憤怒。他們根本沒法想象,把他們趕走之後,寢宮裏還會發生些什麽。

小皇帝會對跋扈的奶奶做什麽嗎?在奶奶重病將死的時候。答案是不知道,史書裏關於這個片斷的資料缺失了,呂大防等三人退出後,寢宮裏發生了什麽,一直都是個謎。能確定的只是高滔滔的生命堪稱堅強,她恢覆了,很快又重新坐在了垂簾後面,當她的幕後太上皇。

哲宗也恢覆了沈默,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其實沒有什麽值得奇怪的,哲宗奇特的、堪稱宋朝皇帝中唯此一份的個性在這之前也曾經偶然流露過,據統計前後一共有四次。四次中有對大臣的,有對高滔滔的,每次都流露出哲宗無法遏制的情緒波動,他暴怒、他孤憤、他怨懟、他忍無可忍,可是都被無視了。

第一次是在神宗的葬禮上。當時的首相是蔡確,不管蔡確到底是君子還是小人,甚至他到底是新黨還是舊黨,他對哲宗是非常好的。多年以後,哲宗親政時曾深情地回憶,在剛剛即位的兩年裏,他身為皇帝可使用的餐具、茶具等,都是陶器。

是蔡確親自過問,才換成了銅器。

在神宗的葬禮上蔡確很擔心,宋、遼兩國通好,像彼此皇帝的葬禮都會派使節來致哀。他擔心哲宗太小了,突然見到神態兇猛衣冠特殊的遼國人會驚恐。於是他一遍遍地向小哲宗介紹遼國人長什麽樣、穿什麽衣服、習慣說什麽話,唯恐漏掉了什麽。

哲宗安靜地聽著,直到蔡確不說了,才問出一句話:“契丹人也是人嗎?”(彼亦人乎?)

當然是。蔡確吃驚地回答。

更讓他吃驚的是哲宗的下一句話——既然是人,怕他什麽?!

那一刻蔡確一定看到了和剛剛死去的神宗一樣的眼神,堅強、剛烈、驕傲的血脈,他當時僅僅9歲。

第二次是在皇宮深處的經筵學堂。年幼的哲宗在學習,有時高滔滔會來看他,偶然間發現了一件怪事。小哲宗不知為什麽,使用的書桌是舊的。

換成新的。高滔滔下了命令就走了。可是幾天之後她發現,那張舊桌子又出現了,哲宗還在使用它。高滔滔奇怪,這樣一件小事,自己親自下了命令,居然沒生效?

問過才知道,是哲宗自己要求送回來的。高滔滔不解,她問孫子為什麽。年幼的哲宗好一會兒才回答。

——這是爹爹用過的。

不知高滔滔作何感想,是喜是悲抑或是恐懼,這個孩子是這樣強烈地熱愛著自己的父親,而她把神宗的一切都毀掉了。

異地而處,換作任何一個智力正常的人,這時都應該想到補救。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怎樣挽回孫子的好感,尤其是這個孫子還是實質意義上的皇帝,是刻不容緩的事。

可是高滔滔不管,她的事業剛開始,外面全國上下劃黨派列名單政治運動熱火朝天,她怎麽能因為顧及一個小孩子的心情去破壞這些?開玩笑,一個能對自己親生兒子都痛下殺手抹平一切的女人,會對兒子的兒子手軟?

於是才有第三次。

這次發生在奶娘事件剛結束時,某天高滔滔在嚴肅、認真、積極、愉快地辦公之後,突然間發現了身邊還坐著一個人,她的長房長孫現任皇帝趙煦。這個一貫沈默的孩子,在奶娘事件之後變得更加的陰郁,可以整天坐在一個地方一言不發,像個沒有生命的擺設。

高滔滔一時高興,問了句話:“孫子,你看每天有這麽多的大臣來說事,你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想法,怎麽一句話都不說呢?”

難得一見的關心,真是皇恩浩蕩,卻不料哲宗的回答是:“娘娘已處分,俾臣道何語?”俾,指卑微弱小。整句話是說,尊貴的娘娘您都處分好了,還要我這個卑微的小世說什麽呢?身為皇帝,說出這樣的話,怨憤之心有多強烈可想而知。

可惜毫無作用,高滔滔繼續我行我素,該幹什麽還是幹什麽。於是哲宗的郁悶歲月在延長,看不到半點的光亮,直到高滔滔第一次病倒,他說出了第四句話。

“大防等出。”

結合前三句時的遭遇,完全可以體會出哲宗這時的心情。高滔滔躺在病床上向宰相們宣稱:“……累年保佑聖躬,粗究心力,區區之心,只欲不墜先烈,措世平泰。”說得多麽的冠冕堂皇、博愛慈祥,想一想13歲的少年都被她“保佑”得一臉木然跟活死人一樣了,虧她老著臉皮說得出口。

還當著當事人的面。

這是赤裸裸的挑釁和侮辱!稍有一點點血性的人都沒法再忍耐。哲宗小小發作了一次,把呂大防等外人趕走,這透露出他當時的難堪。

高滔滔是怎樣待他的,他知道,這些宰執們更知道。就是這些人,每天上殿奏事,眼裏只有高滔滔,根本毫不理會他這個皇帝。在他親政之後,有一天他忍不住對父親的臣子,那些新黨成員,如章惇等人說出了真相——“每大臣奏事,但決於宣仁後,朕每日只見其臀背。”

這些勢利眼的大臣們,有高滔滔撐腰,把宋朝的皇帝都忽視掉。每天都面向著垂簾後面高滔滔的方向跪拜舞蹈,哲宗只能看見他們的後背和屁股。這在儒家學說裏是重大的邪惡事件,為臣不忠,無禮於主上,沒有比這更重大的罪惡了。

聯想下前面洛蜀朔三黨爭端裏那些因為只言片語就指對方是奸邪小人,甚至捏造事實曲解本意搞文字獄的行徑,和這種大罪比怎樣?這就是舊黨君子們的真面目。

呂大防等人都在其中,現在高滔滔當著他們的面問出這樣無恥的話,讓哲宗無地自容,等於是當著臣子們的面打他的臉。不趕他們出去,難道還要給他們繼續演戲的機會?

當天的事過去了,隨著高滔滔恢覆健康,世界變得和從前一樣。他繼續忍,局面不僅沒有好轉,忍的方面反而變得更多了。他一天天地長大,到了17歲,一件人生中必須要做的事擺上了桌面。他到結婚的年齡了。高滔滔海選天下官紳士族,以她自己的喜好,給他選出了皇後。

皇後姓孟,是一個安靜、有禮、體貼的好女孩兒,出身不算很高,但是足夠高貴,她本應該有一個幸福美滿的人生,可惜事情和高滔滔挨上了邊兒,一切就都變了。孟皇後是兩宋所有皇後中命運最顛沛流離、最奇特、最反覆的一個。究其原因,就在於她是高滔滔選的,不是哲宗本人選的。

親手導演了這出悲劇之後,高滔滔的生命圓滿了。在外部,她摧毀了宋朝的軍事優勢、經濟根基,政治也一塌糊塗,讓官員隊伍自相殘殺,埋下炸毀王朝的地雷;在內部,她在宋哲宗從9歲到18歲,一生中最重要的成長發育階段始終郁悶怨憤,不僅導致他性格變得偏激,更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

導致哲宗英年早逝。

而且臨死前還盡最後一份心力,把哲宗的婚姻給毀了。這讓哲宗後宮生活長期不和,始終沒生出健康的兒子……死後只能從兄弟中選繼承人。

這樣的奶奶,讓人說什麽好呢?

高滔滔的生命在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走到了盡頭,七八月間她覺得自己不行了,又一次把宰相們召到了病床前,這一次她顯得非常傷心。

她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因為受到了神宗皇帝的臨終托付,才和官家升殿聽政。九年過去了,你們說心裏話,我曾經給娘家人什麽好處嗎?只因為必須做到公正,我一個兒子、一個女兒病死了,都沒有見到。”說完她流下了眼淚。

不管她是什麽樣的人,我相信她這時說的是實話,流出的是心底裏真正酸楚的淚。人之將死,她再沒有必要虛偽。

也因為如此,可以看出她真正的問題。頭一句話,她給自己正名,之所以垂簾聽政,都是神宗安排的,她沒有貪戀權位。

可信度有一半。哲宗實在太小了,神宗臨死前只能托付老娘,這合情合理。但是另一半呢,神宗準許她垂簾聽政,只是要她當監護人,誰讓她以母改子顛倒乾坤的?難道這也是神宗給她的權力?

更何況哲宗17歲大婚了,她仍然不還政,這仍然是她不貪權?

活見鬼!

至於9年期間對娘家很吝嗇,這實在沒什麽必要。一定要往高處拔的話,她抑制了外戚的實力,避免了漢朝時母黨的囂張。可這是宋朝啊,以前那麽多的皇後,見過哪個的娘家出格過?她把這個當政績,實在應該去買張邏輯卡去充值。

就像她隨時可以扮演武則天,只是由於道德太隆重了,才不忍心似的。

她應該做的,是堅持宋朝的傳統,對皇室、後族成員大發賞錢,高官大爵鐘名鼎食,無窮盡地享受,卻不給半點實權。這樣既雍容又平安,有必要弄得刻意去壓制娘家人,顯得自己多清白嗎?

說得刻薄些,農村的老太太才講究這些,女人顧娘家是沒教養。最後兒子女兒病了死了不去探望,這讓我很無語,實在想不出有任何崇高的地方。翻開宋朝歷史,趙光義病重時趙匡胤去探病了,拿起艾火往自己身上炙,試探痛感,讓人深切地感受到長兄對幼弟父親一般的疼愛。

真宗為年老的姑母做壽,像對母親一樣尊重;仁宗給失明的長姐舔眼睛,讓整個親族感動。與這些對比,高滔滔簡直是不知所謂。毀掉長子一生業績、壓抑孫子直到臨死、兒子女兒病重身為母親不去看望,種種劣跡加在一起,說她天性涼薄已經很厚道了吧。

平心想來,她也不是天性涼薄,她是笨。假定上面她臨死前所說的話都是真心的,那麽“笨”是她最明顯的屬性。

證據是她的眼淚。

把什麽都做錯了,哪一點都經不起推敲,她本人卻被自己感動得痛哭流涕,這是一種什麽精神呢?這是超越了兇狠、奸詐、厚黑等傳統政客精神內核等級之上的超級存在——純天然。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回首一生,什麽都是對的,這樣還需要什麽奸詐厚黑之類的東西嗎?這實在是最可怕的一種人,這種素質像雨點一樣砸向大地,無數的人身上都帶著這種特質。比如說超級倔的車夫、特別粗暴的店員、比公安局長還牛的看門人、每個男人婚後十年以上的老婆,當然也有超級富翁、國家總統、藝術大師、超級特種兵。

也就是說,能力上有差別,性格上差不多。在宋朝,兩大代表是王安石、高滔滔。

兩個極端自信、永不言錯的人,他們帶領宋朝走向了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造成了截然相反的結果,同時都堅信自己才是最正確的。怎樣才能區分他們倆呢?簡單,一個聰明,王安石;一個笨,高滔滔。如此而已。

自信與頑固,真的只差一點點啊。

所以做人,不管能力怎樣,還是要保持著一些清醒,經常懷疑一下自己。有個聖人不是說過嗎,“一日三省吾身”。

高滔滔死於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九月初三,死時帶著很深的憂慮。她仿佛知道死後會發生什麽,把之前貶出朝廷的一些重臣召了回來,重新安排到重要崗位。比如蘇軾、範純仁。這是她為保住自己創建的理想社會留下的最後一道保障。

關於她,最後一點要說的是她的安葬規格。作為太皇太後,她的墓本應是園陵,可是建成了山陵。那是皇帝才有的資格。她的隨葬物使用了純金,而宋英宗、宋神宗只用了鍍金。

她生前一直自我標榜、最自豪的一點,是節儉。

高滔滔死後的一個多月是宋朝近10年以來最安靜的日子,沒有爭鬥,沒有誣陷,沒有黑名單和派系,籠罩在開封城上的政治空氣是透明的。

久違的清新寧靜終於又出現了,這在仁宗去世之後,已經有近30年沒有過了。多麽美好的日子,最後還是被舊黨人打破了。

呂陶和範祖禹,這兩位神仙哥連篇累牘地寫了好幾篇奏章,表達了他們很著急很焦慮的心情,至於原因,只是因為小皇帝太安靜了。

呂陶的奏章裏說:皇帝你好,這一個多月裏你都在想什麽呢?估計你啥也想不清,所以我指出兩點。一、不管你要起用誰,要做哪些事,都要從國家利益出發去考慮;二、關於偉大的故太皇太後,她是我們完美無瑕的太陽,哪怕隕落了,也不能懷疑她曾有的光輝。我建議你向仁宗皇帝學習,當年劉太後去世後,他下令不許任何人議論天聖年間的是非,保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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