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二十二章 陌上花落

關燈
算來算去,只能是宋神宗本人。從宏觀上講,他不拍板這種事沒法成交。從微觀上細想,當時司馬光在洛陽,沒參與此事,王安石臥病而且從來態度堅決,不惜一戰。

除這兩人外,沒有任何人能影響他的施政綱領。

還有他無可救藥的恐遼情結……除了他之外,再沒有別的可能。只是他不必為劣跡簽名買單,神宗朝裏所有的錯事、壞事,都有王安石來頂著。這是第三次修《神宗實錄》的南宋朝廷的修史總綱領。

地割出去了,遼國人走了,宋朝卻沒盼來渴望的安寧。開封城比以往的五六年間更亂了,起因是王安石寫了一本書。這本書的名字叫《三經義》,準確點叫《三經新義》。

三經,指《周官》、《詩》、《書》。這是儒家學術的核心經典,王安石以自己的理解為之註釋,闡述他心目中的道理。官要怎樣當,人要怎樣做,怎樣才能團結一起進行改革。可以說,這是用來改造當時知識分子心靈的武器。

神宗很高興,做事要同心同德,有個總的規範才有前進的目標嘛。他給了王安石一大筆稿費,同時加官進爵,加封王安石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同時給他兒子王雱一個龍圖閣直學士的頭銜。

事情就壞在了這個頭銜上。按照慣例王雱要推辭一下,可是就在他推辭的時候,突然間呂惠卿跳了出來,勸皇帝答應。說王雱一介青年,沒有貢獻,何況以王安石的博大胸襟無私性格,怎麽能讓長子走這樣一條僥幸富貴的路呢?

王安石聽了哈哈一笑,惠卿說得對,就這麽辦吧。事情就這樣辦了,在他們身後,王雱憤怒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呂惠卿。

一個叛徒居然囂張到了這種地步,居然敢主動挑釁!如果不把這樣的人渣打倒在地,狠狠踩進泥裏,這世上還有天理公道嗎?

王雱,字元澤,王安石長子。在宋史裏他是個無惡不作的不良青年,但是也沒法否認他的聰明才幹。中國有一個著名的神童傳說,相信大家都聽說過。說有客人送來兩只野獸,一只獐一只鹿,關在同一只籠子裏。

問家裏的小孩兒,哪個是獐哪個是鹿呢?

小孩兒不知道,可是想了想,就回答說:“獐旁邊的是鹿,鹿旁邊的是獐。”反應敏捷,無懈可擊,讓周圍的人一片驚嘆。這個小孩兒就是王雱,當年他只有5歲。

簡短地說,王雱18歲以前就著書立傳,在王安石第一次拜相之前考中了進士,這很重要,免去了他拉關系走後門才考中的衙內惡名。之後他幫助父親改革,主管軍械司,做出了很多切實地貢獻。可是這些對他的名聲沒有半點幫助,他就是一個邪惡父親所生的暴戾兒子,做了太多太多實在是太多的混賬事。

比如著名的對程聖人的不敬事件。

話說聖人程顥在熙寧變法的初期還是王安石的手下,關於怎樣變法才能成功,兩人經常商量,有時程顥會去王安石的家裏。某一天,兩人坐談,突然間王雱從內宅出來了,只見他披頭散發光著腳,手裏拿著一頂女人戴的嬌艷型帽子,問他老爸,你們談什麽呢?(雱囚首跣足,攜婦人冠以出,問父所言何事。)

這個形象就足以給王安石父子定罪了。不說古代,就是現代開明社會裏,父親長輩們在談正事,兒子衣冠不整,手裏拿著非常私密化的東西出現,這是什麽樣的家教?更何況沒經允許就直接插話,問長輩們聊天的內容。

王安石,身為首相、大儒、名臣,家教到了如此地步,禦史們可以有活兒幹了,直接彈劾他家教不嚴,房楣不修,就算不到罷免的程度,也從此沒臉做人。

可是絕的是,王雱問了之後,王安石居然回答了。他老老實實地講:“因為新法推行不利,正和程君商量對策。”

王雱大笑,“這有何難,把韓琦、富弼的腦袋砍下來,懸掛鬧市,新法自然推行順利。”

王安石長嘆一聲:“兒子,你說錯了。”

這裏我們不說王雱的辦法是對是錯,當然我們都知道他是對的。前面早已分析過,自古沒有不流血而成功的變法,不顛覆而達到的利益重新分配。我們跳過這一段,直接看下面的故事發展。

王安石家教混亂,程顥看不下去了。他是聖人,最見不得的就是世間倫常次序的顛倒,非法不良的事件發生。

他正襟危坐,對王雱訓斥道:“方與參政論國事,子弟不可預,姑退。”這時聖人的威力出現,王雱如被當頭棒喝,灰溜溜地走了。

這段逸事一直被當成真事歷代流傳,其實根本不值得一駁。看程顥的身份是什麽,他只是王安石當年變法前派往天下調查各地的農田、水利、賦役等情況的8個人中的一個,再以後,是制置三司條例司裏的辦事員。小官而已,在宰相家裏能坐著談話都是優待,有什麽資格訓斥宰相的長子?

從另一方面考慮,不以官職,那麽以學識、以年齡論,他是王雱的長輩,所以才能說出這樣的話而王雱不得不聽。只能以這個角度來說事了,只此一原因,再沒有其他。

可是那時程顥根本不是什麽聖人,連他的老師周敦頤都只是一般貨色,拿什麽在王安石父子面前抖架子呢?再說兩者的年齡,程顥生於公元1032年,王雱生於公元1044年,只相差8歲,程顥頂多是個大哥哥,從哪兒也論不出個長輩來。

如果程顥真的說了上面那句長者談話,小子速退的話,王雱能一個耳光抽過去,你是哪門子長輩,真是皮癢犯賤!

不過憑良心講,這件記載在《宋史·王安石父子兄弟本傳》裏的“史實”,和程顥的本質無關,仍然與《邵氏聞見錄》有關,與邵伯溫的人品有關。

仔細查資料,王安石在熙寧二年二月當上了參知政事,八月程顥當上了條例司官,第二年五月政見不合罷免;

熙寧二年至四年時,王雱在江南當官,程顥就有在王安石家裏論政的事,王雱也不在京城。直到熙寧四年時,王雱才進京當上了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這時程顥已經被踢出開封,到外地當官了。

兩人沒見過面,哪來的交談,哪來的爭執,哪來的訓斥呢?至於“囚首跣足,攜婦人冠”,這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了,邵伯溫一心一意盼著王氏父子繩捆索綁名譽掃地,蹲監牢吃死人飯。想了做不到而已,寫進書裏意淫一下也是好的……

之後的歷代史書居然也就信了。

回到事發現場,呂惠卿的行為無論怎樣解釋都是挑釁,王雱的憤怒裏夾雜著大量的屈辱感,這讓他忍無可忍。宋朝的大臣們過個年都能給子孫們賺來些恩蔭,有很多的衙內都是以這條路走上了官場。

官做到了王安石的地步,長子還是自己考上的進士,已經非常少見了。這時只是個龍圖閣學士的頭銜,居然被以前的下屬,現在的叛徒給攪黃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回到家裏,默不作聲。集中精神去想,他一向強勢做人的父親,為什麽就沒有反擊呢?他想不通,為什麽要縱容一個叛徒!

事情的發展讓他越來越難受了,王安石不僅縱容呂惠卿,還對之越來越親近,兩人漸漸走得很近,從外表上看,和當初同心協力改革時非常像。隨之而來的,是帝國的事務處理得越來越順暢。

這樣的局面,是王安石、宋神宗都非常渴望的,可惜,被一件小事給打斷了。

禦史臺有個官兒名叫蔡承禧,他仔細查閱了當年國立大學(國子監)的考卷,發現了個很有趣的事。考官名叫呂升卿,一個優等生名叫萬通。這兩人一個是呂惠卿的弟弟,一個是呂惠卿的內弟。

這還用調查嗎,一定是徇私舞弊、走裙帶關系。蔡承禧以這個罪名把呂惠卿給彈劾了。說來這也是無奈,呂惠卿好端端地做著副宰相,就算要立自己的山頭,也沒耽誤過正常工作,自己也沒犯什麽錯誤,怎麽能把罪名算到他的頭上?

呂升卿自己有官職,萬通是國家大學的學生,都是成年人,可以自己去負法律責任嘛。可這就是儒家哲學的好處,一個人首先要講的是道德,身為兄長,弟弟們犯的錯也有你管教不嚴的罪。

呂惠卿想了想,好吧,辭職。

他辭職的請求被宋神宗駁回了。理由非常親切,愛卿有大才,國家正是用人之際,你不可以走。你要全心全意地配合王安石。

這樣的話很溫暖,呂惠卿說了些酸溜溜的話,比如王安石這次覆相之後不愛辦公,很可能是因為我,我走了他就會變正常之後,就回去繼續上班了。說到底,他是個非常有才,心靈敏感的人,這也是改革集團內部的通病,需要官職上的重用,更需要經常性地撫慰溝通。

蔡承禧的彈劾到此告一段落,呂惠卿回到政事堂見到的仍然是和藹可親的王安石,只是他不知道,甚至蔡承禧都不知道,剛剛發生過的這一幕被一個人看在了眼裏,他悄悄走了出去,一個想法在他心裏生成,沒和任何人商量就做了。

王雱,他去見了鄧綰。

鄧綰現在是禦史臺長官,身為宋朝第一禦史,他掌握的各方面的資料是最全最豐富的。從理論上講,只要他想彈劾誰,理由總會有,辦法總會有。

王雱找到了他,只問他一句話。繼續跟呂惠卿,還是回來?鄧綰想都沒想,回來。

這就是鄧綰的本質,前面談到他發跡時,曾經分析過他貌似粗魯,實則精明的手段。可是直到這時,他的本質才徹底曝光。當年他曾經說過一句超級經典的話,有人罵他無恥,只為當官時。他回答:“笑罵由汝,好官我自為之。”這句話被當成他的罪證,千年來無數人鄙視。

可他最惡劣的行徑,直到這時才做了出來。

王安石走,他跟呂惠卿;王安石回來,他立即就賣了呂惠卿。王雱跟他說,蔡承禧那些料根本辦不成事,要找出呂惠卿本人的錯來。他立即就給出了答案。

幾年前,呂惠卿兄弟曾經合謀在南方,向華亭縣(今上海松江縣)的富戶強借了500萬貫錢,還曾在秀州勾結知縣張若濟強買民田。

這是罪惡,不再只是劣跡。王雱笑了笑,很滿意,他拿著資料走出禦史臺,去找另一個人,呂嘉問。這是改革集團裏又一個骨幹,由他和鄧綰一起提出立案,專審呂惠卿兄弟害民犯法。

王雱的目的達到了,各方各面迅速行動了起來,開始倒呂行動。進行得也非常順利,立案、調查、上報,很快材料就交到了國家領導人宋神宗的手裏。

當時神宗的心情非常惡劣,正和王安石吵架。原因是老天爺又一次出來攪場。

當年十月,天上出現了彗星。沈寂了很久的反對派又站了出來,用天變來說事。宋神宗一如既往地緊張,找來王安石,說據反映,老百姓近來很苦啊,連彗星都出現,是不是我們真的做錯了?

這種話在近6年以來簡直成了宋神宗的碎碎念,王安石煩不勝煩,所以回答得也火暴了點:“老百姓連祁寒暑雨都要抱怨的,不必顧恤!”

宋神宗覺得郁悶,我是仁君耶,我抱負遠大,我純潔崇高,我不同意人民的觀點,可我誓死捍衛人民說話的權力!根據這條真理,他反駁道:“不能讓老百姓連祁寒暑雨的抱怨都沒有吧!”

王安石二話都沒有,我病了,我請假。

宋神宗立即軟了,愛卿別生氣,更別生病,只有你才是帝國的救星……正說著王安石已經開始往外走,這時他終於聽到後邊宋神宗的聲音變得冷淡平靜。

——愛卿,回來看看這是什麽。

王安石回頭,看見宋神宗遞給他一份文件。上面寫著呂惠卿一長串的罪名,他不解,為什麽給他看這個?宋神宗笑而不答,又遞給他另一份文件。

這一份上,寫著王安石“違命矯令,罔上欺君。”

王安石的頭一下子就大了,這8個字是致命的罪名。前一份文件上呂惠卿的只是些貪財的小錯,這8個字卻是做臣子的最大罪名。恍惚間他看了下文件署名,赫然寫著呂惠卿。

他實在是搞不懂,呂惠卿怎麽突然間這麽瘋狂,這不是跟他分大小,這是要爭個你死我活。正思量間,又聽見神宗慢悠悠地問了句。

——愛卿,這是怎麽回事,你知道嗎?

不知道。王安石老實回答。他真的什麽也不知道。宋神宗沒再追問他,只是意味深長地說,那就回家仔細想想吧。

一路上,王安石想了很多。事情肯定不是片面的,呂惠卿被彈劾、呂惠卿彈劾自己,這兩件事同時發生,必定有內在的聯系。

回到家後,真相大白。王雱把經過都告訴了他。王安石越聽身上越冷,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無力和失敗,真真切切地知道,終於眾叛親離,無力回天了。這和他第一次罷相時不同,那時他和皇帝有默契,與親信們同心同德。

有“護法善神”,有“傳法沙門”。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王雱不解,他不懂為什麽他的父親變得這樣低沈。王安石一一給他解釋,他才知道自己錯到什麽地步。王安石第二次拜相,首先“傳法沙門”韓絳變了。他受不了呂惠卿的霸道,才請回了王安石,可是王安石重新當政,他又從根本上和改革唱反調。

他勸王安石不要再用那麽只盯著“利”的官員。王安石搖頭:“既不喻於義,又不喻於利,卻居位自如。”這是變法的根本,不去追求實際意義上的利潤,又不回頭走從前的老路,去追求虛無縹緲的義,這個官還怎麽當呢?

韓絳選擇不當,他辭職了。

變法派中堅人物只剩下了呂惠卿,這就是王安石一直容忍他的原因。為了大局,領導有時也得遷就下屬,與整個天下大事相比,王雱的龍圖閣學士的虛名,甚至王安石本人的尊嚴,能算是什麽呢?

可惜年輕的王雱只遺傳了王安石的聰明和脾氣,卻沒有父親的博大胸懷,被一時的憤怒遮住了眼睛。他以為支使鄧綰搞小動作很隱蔽,殊不知呂惠卿也黨羽滿朝,彈劾奏章剛遞上去,馬上就被他知道了。他選擇第一時間反擊。

於是新政集團徹底內訌,一二號首領兩敗俱傷。

一片死寂,父子兩人都陷入了沈默。王安石在失望痛苦中沒有意識到他正犯著一個更慘痛的錯誤。他沒料到他的兒子會背著他做出上面的事,更沒有料到兒子在知道底蘊後,會變得怎樣。

王雱是個走極端的人,他不原諒別人的錯誤,更不原諒自己的錯誤。傷心慘於傷身,世上有種人會被心情殺死,王雱就是其中一個。

當他知道壞了父親的大事,甚至讓國家命運都改變之後,他病了,急火攻心得了背疽。這是當時的絕癥,很快就病危了。在病中他知道了自己鬥爭的結果。他贏了,呂惠卿被貶出開封,到陳州去當地方官。從此之後,新舊兩黨都視其為眼中釘,再沒能重回權力高層。

目的達到了,卻沒半點的興奮之情。

王安石獨立朝臣之巔,他仍然是宋朝的第一臣子。首相,大權在握,可是縱目四望,再沒有一個並肩同行的人。這樣的徹底,還得感謝鄧綰。他把王安石可能存在的幫手都鏟除了。呂惠卿貪汙奪田案被上綱上線,一大批改革派中上層幹部被牽連進去,一起趕出京城。

其中就有三司使章惇。

做完了這些,鄧綰仍然意猶未盡,他清醒地意識到了一個總原則。有王安石才有一切,才有改革派,才有他鄧綰。為了保住官位,他向神宗建議,為王安石及其家屬在京城修建大宅第,好在京城永久定居。之後為王雱請命,這個傑出的年青人應該破格提拔,為國效力。

神宗看著這種報告,心裏不由自主地對王安石產生了反感。王先生,這是你授意鄧綰做的嗎?如是,你怎會是這種人品;不是,你所選的人怎會這樣自私狹隘!

他沒對王安石說三道四,君子終身不出惡言。只是把鄧綰的奏章拿給王安石看。王安石的感覺就是宋神宗剛才的感受,慚愧、羞赧,自己一生操守潔白無瑕,連敵對的保守派們都說不出汙點來,卻接連因兒子和下屬蒙羞。

——鄧綰有失國體,請黜落。

這是王安石的回答,他只能就事論事把鄧綰貶官。至於因這些事而起的誤會、恩怨、榮辱,只有聽之任之,讓歲月幫助咀嚼,憑每個人各自不同的心性來消化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