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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開山之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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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後,這兩封奏章被認為是慶歷年間最偉大的瘋子歐陽修的開山之作,是他成為頂級君子,又同時把新政玩死的證據之一。

要真正理解到他為什麽要這樣,尤其重要的是,他怎麽就敢這樣做。需要重新回顧一下宋朝當時的政府名單。

宰相:章得象、晏殊;

樞密使:杜衍;

參知政事:賈昌朝、範仲淹;

樞密副使:韓琦、富弼;

權三司使:王堯臣。

這份名單裏範仲淹、韓琦、富弼、王堯臣都是自己人;晏殊是富弼的老丈人;章得象認為新黨很可愛,時刻都笑得跟朵花似的;杜衍,更不用說,此人以後倒黴都是因為與新黨結盟。

外人只有賈昌朝一個。

這是多麽好的,好得空前的形勢啊。在清洗了呂夷簡的餘黨之後,加在清洗時表現積極的餘靖、蔡襄等知諫院同僚,還有什麽事是做不到的呢?對此,歐陽修強烈要求抓住形勢,把新政裏的第一條要旨“擇人”上綱上線,達到一個完美的理想程度。

即“進賢退不肖”。

把君子們都提上來,把小人們都趕下去,只有這樣,宋朝才能煥然一新,重新做人!

奏章送上去了,歐陽修坐等好消息。他堅信8人內閣必將全票通過他的提議,就算唯一的那一票賈昌朝會反對,也沒什麽大不了。單只平級的範仲淹就足以壓死他,更何況很可能賈昌朝只會沈默,畢竟官場大忌就是槍打出頭鳥,在這樣的形勢下,實力對比下,除非賈昌朝瘋頭了,不然鐵定裝死人。

哪怕這兩封信罵的就是賈昌朝本人。

很不幸,這成了現實。稍微知道些內情的人,都明白歐陽修彈劾的這兩個部門具體到個人頭上,會砸到誰。一個是現任禦史臺長官王拱辰,一個就是前任禦史臺長官、現參知政事賈昌朝,尤其是賈大人還負責著兩制官員的日常工作。

於是對號入座,賈大人第一時間看到了這兩封奏章。不用深思,歐陽大才子寫得清楚明白,“近年臺官,”你是前任首腦,說的就是你。

這時要介紹一下賈昌朝這個人。按他的出身和資歷來說,歐陽修還真的沒法把他放在眼裏。此人出生在公元998年,真定獲鹿(今河北獲鹿)人,現年45歲,是一個中青年幹部。出身比較矬,只是一個同進士。所謂同,真是讓普天下讀書生不如死的一件羞恥事。

同,其實就是不同。科考中一甲為狀元、榜眼、探花,這是最榮耀的;二甲大家一樣,都是進士了,身份很正規;三甲就是賜“同”進士出身。您和進士很像,但……自己琢磨去吧。但凡有點自尊心的文人,都決不肯忍受這種汙辱一樣的恩惠。

大不了我重考就是了!

但賈昌朝忍了,他的官場生涯起步超級低,是一個小縣城的主簿,第二步才做到了知縣。他後來之所以飛黃騰達,是因為機緣巧合作了崇政殿說書。這是給皇帝講課的職務,他零距離地接觸了仁宗趙禎。領導的印象分大於一切,他開始統領禦史臺,再進入中書省,成為頂級文官。這樣的資歷,你讓歐陽修拿哪只眼睛看得上呢?

典型的小人,出身卑賤,學識低微,不走正路,混得越高,危害越大。“退不肖”,這就是當時天下最大的不肖,一定要把他搞倒!

就這樣,歐陽修犯錯了。一個沒有出身的人,能混到這一步,對官場的理解,對手段的使用,都不是正常思維、普通人生所能了解的。賈昌朝的確人單勢孤,在政府裏沒什麽發言權。可是很幸運,他的老部下們都被歐陽修踢到了他這一邊。

整個禦史臺,以及從禦史臺出來高升,或者退休的人,都是他的盟友。這些人在搞事,在彈劾別人的時候,歐陽修還在風花雪月,吟詩作對呢。這就決定了此次鬥爭的主調。

歐陽修的武器只有道義和文字,可這些人能無孔不入直達要害,從“君子”們立身揚名的最根本處挖出毛病來,他們很容易就讓人身、敗、名、裂。

搞人是一種藝術,所謂指南打北,指桑罵槐,指鹿為馬……反正就是讓人摸不透。賈昌朝們出手,先沒理會京城裏氣勢洶洶的歐陽修,而是悄悄地派人潛入了陜西四路。

那裏是戰場,是新政各位君子的發祥之地。砍掉這裏的榮耀,才能擊碎君子們高大形象的泡沫。具體的出手人選是禦史臺裏的監察禦史梁堅,這真是位行家裏手,他選中的目標,和動手的部位,都是最準確最尖銳的。

目標:滕宗諒;部位:錢。

滕宗諒是範仲淹的同年,兩人一起考中的進士,最初的工作地點也在一起,範仲淹的第一份業績,修建捍海長堤時兩人就在一起合作,可以說是真正的老朋友。到了西北戰場上,兩人也一起為國出力。問題也就出現在了這裏。

和最近的這次定川砦之戰有關,葛懷敏戰敗之後,涇原路徹底被打穿了,範仲淹不顧一切地只帶了6000人馬出戰。平心而論,沒人敢說他有必勝的把握,弄不好他再敗了,宋朝就真的一敗塗地,再沒底牌。幸運的是李元昊主動撤退,他要的不是決戰。

滕宗諒當時是涇州城的知州,戰火燒到他的城下時,他比涇原路上的大老板王沿還要慘,沒有兵,只好征集了幾千個農民穿上軍裝在城墻上站崗。這跟等死差不多,連他在內,涇州城裏一片驚慌,全體發抖。

幸好來的是範仲淹。滕宗諒的“罪行”就在這裏犯下。他大擺酒宴歡迎老朋友,款待增援的部隊,還到寺院裏為定川砦之戰陣亡的將士們做法事,一系列舉動做完之後,宋史官方也承認,當地居民的恐慌情緒大大地緩解了。

我軍威武,增援迅速,還怕什麽?但是問題也出現,做事是要花錢的,滕宗諒沒法點石成金,他動用了官銀。

梁堅查得很仔細,前後一共是16萬貫,他當場就要滕宗諒交出使用明細,把所有的賬目都交出來。結果滕宗諒只能列出10萬貫的去向,其他的就實在沒法說清了。

梁堅很滿意,要的就是這種結果,交不出來最好。他沒給滕宗諒再解釋的機會,立即就消失了。不過沒回開封,而是跑到了河北路麟州方向。

他又去找張亢的毛病。

張亢是臨危受命,解救宋朝河北整路百姓的人。沒有他,宋朝已經丟掉了豐州城一帶的廣大國土。更不用說他擊敗了不可一世的李元昊,為宋朝爭得了巨大的榮耀。

可是在禦史臺來看,不管你有多大的功,也要查一下你是不是很“貪”。是不是手腳和滕宗諒一樣的不幹凈呢?

為了節省篇幅,我們就不繞彎子了,直接切入這件事的重點。當時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種“貪汙”一查一個準,宋朝邊關的守將們,都有大筆的超巨額款項去向不明,如果再查,還能查到他們有超多的灰色收入。

最早的例子就是青澗城裏的種世衡,他在戰爭期間就被調查過,如果沒有龐籍保他,他早就被撤職查辦了。當時他非常感動,對龐籍說。“世衡心如鐵石,今為相公落淚。”都被逼到了這個份上。

他的錢是哪兒來的?青澗城自主經商,不向開封上稅,這不是挖宋朝的墻角是什麽?那麽錢又哪兒去了?要人上戰場賣命,你得給錢!宋朝官方給的那點銀子,七折八扣的到士兵手裏,都不夠買碗酒喝的,憑什麽讓人把命交給你?!

所以滕宗諒、張亢都手腳不幹凈,他們得用各種手段弄到錢,再把錢給部下們發下去。這樣才能調動起只認錢,沒太多覺悟的宋朝禁軍。實例請參考張亢是怎樣成功的,以及劉平是怎樣失敗的。

戰場上的宋軍都能擠到主將身邊要賞錢!

話說到了這裏,應該知道禦史臺的人,賈昌朝們是怎樣的卑劣了,這完全是瞞心昧己,揣著明白說糊塗,還沒卸磨就想殺驢。戰爭警報還沒有完全解除呢,就想著怎樣禍害自己人!

梁堅在河北路轉了一圈,把張亢的“罪證”也收集好了,這才回開封。任務圓滿完成,歐陽修你這個後生小子,就等著哭吧。先放過你,小幫兵沒工功夫理會,要第一步就搞臭你們的黨魁,讓皇帝陛下看清楚,所謂的君子都做了些什麽。

官方記錄裏仁宗皇帝大怒,關鍵是他心疼。西北打仗,根據他的性格我們可以知道,死的人越多,他就越難過。其實這都是他的大機遇啊,多可惜,他楞是給錯過了。

不是冗兵嗎?把禁軍源源不斷地派上去,多死幾批,什麽麻煩都沒有了!老天原諒我,這並不是我人品惡劣,順口胡說。現代戰爭學家早就總結過了,戰爭之所以爆發,就是戰備物資太多,必須得消耗。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二次世界大戰就是這樣打起來的。

在宋朝也是這樣,李元昊不就是消耗夠了,才回心轉意的嗎?

現在拋開死人談金錢。前面說過,宋朝的國庫都空了,皇帝的私房錢,內庫也被掏出來當軍費,勒緊褲腰帶供養你們這些大兵,可是竟然拿俺的錢中飽私囊!憤怒中仁宗的腦子急速運轉,好多年前的事突然間變得清晰。

滕宗諒,很熟嘛,當年俺只是和宮裏的妹妹們多親近幾次,這人就曾經上書說:“陛下日居深宮,流連荒宴,臨朝多羸形倦色,決事如不掛聖懷。”整個一個縱欲過度,頭腦發暈的小色鬼!

越想越怒,來人,派人繼續去西北清查,把滕宗諒的問題仔細研究,當作典型來推廣。不過真是悲哀,他的命令剛下,禦史臺裏也意氣勃發,正想大幹一場,結果梁堅先生突然間掛了。

這位把貪汙分子滕宗諒、張亢挖出來的大檢察官不知怎麽搞的,是興奮過度?勞累過度?還是自知有愧,辦了缺德事,就不知道了,反正迅速病倒,迅速病死,徹底重新做人去了。

禦史臺裏的人不管這個,個個都是意志堅強的好同志,死個把人算什麽?馬上就有人站了出來,代替梁堅辦公。他們撲向了涇州城,向滕宗諒要自上任以來所有花銷的賬本,老實交出來!

滕宗諒的反應很絕,賬本……嗯,這個東西應該有,好像有,最近放哪兒來著?好,找到了,各位禦史請看,這堆灰裏都是。

他一把火都給燒了。

當場毀滅證據,還有比這更囂張的挑釁嗎?您至少給個面子,說丟了甚至某天寫日記沒紙借用了也成,可就是明白地告訴你,我燒了。

要說禦史臺的人素質真的高,沒生氣,很安靜地收拾紙灰,返回京城,向皇帝報案才是最重要的。這回的成績真是更大啊!

現在稍停,來分析一下滕宗諒為什麽要這樣做。他真的是瘋了?不,從這件事上就更能看出來禦史臺的人是不是“人”。滕宗諒悲憤到了極點,老子玩命打仗,你們在後方享清福,現在平安了,居然為幾個小錢來給我穿小鞋。

你們的工資和恩蔭,哪點不比我這幾萬貫多!

一怒之下,燒了賬本,我是沒法說清,那就不說了,隨你們怎麽辦。雙方都心知肚明,禦史臺無動於衷,就是要黑你,你的痛苦就是我的快樂,這種快樂在宋朝一直都存在著,百年之後殺岳飛時達到過頂點,歷史證明,從來就沒停過。

案子回到開封,擺在皇帝的辦公桌上。範仲淹坐不住了,他站了出來,給自己的同年加戰友說話。他以身家性命擔保,滕宗諒和張亢從來沒有貪汙過公款,他們花錢時,邊關的每一個士兵都看著,都花在陽光底下,沒揣進自己的腰包。

仁宗靜靜地聽著,他想著什麽,沒人看得出來。

另一邊禦史臺中丞大人王拱辰冷笑,滕、張二犯證據確鑿,國家的錢不知去向,不是貪是什麽?尤其是態度惡劣,賬本都敢燒。長此以往,國家法律何在?人人效仿,我們禦史臺還怎麽工作?陛下,您要讓不依法辦事,我從今天起就不上班了!

仁宗還在考慮,錢,在宋朝君主眼睛裏的地位,一般跟糞土差不多。從趙匡胤開始就隨便往外扔,主動往外扔,唯恐臣子們不要。這區區幾萬貫算根毛?但他一直在沈思,這個過程在史書中查閱,他堅持了近兩個月,直到慶歷三年的年底。

這期間範仲淹和王拱辰掐得你死我活,帶動著君子黨和禦史臺兩大系統也水深火熱。但是很奇妙,掐得正熱鬧,只持續了一個月左右,突然間王拱辰率領禦史臺迅速後退。大家撤,馬上閃,小心崩上一身血。

君子黨內部突然火並,其兇狠程度,讓禦史臺這邊的人自愧不如。看人家,就是在邊疆混出來的,直接操家夥上,是軍隊出動耶——

這次君子黨的內訌很覆雜,就像君子們的精神內核讓人捉摸不透一樣,這事兒在歷史上也說法不一。事情,起源於修一座城,名叫水洛城。

以最簡單的條理說明,就是有人要修,是陜西四路都部署鄭戩,具體的修城人是劉滬和董士廉。反對的人是涇州知府尹洙。

前面說過,宋朝對西夏人的一大武器,就是寨堡政策。不斷地修城,不斷地建堡,把防線逐漸前移,直到把西夏人的國土縮水,一點點地吃掉。這在後來被證明是非常管用的,西夏人的橫山山脈等屏障就都被宋朝給吞掉了。

那麽修城,有什麽不好呢?為什麽會讓在西北精誠合作,回到開封也結成一黨的君子們內訌呢?裏面大有文章。先從歷史上的一些很煽情的橋段說起。

主角是劉滬。

他是河北保定人,生於軍人世家。祖父死在了趙匡胤平定李重進的戰鬥中,父親一直駐軍西北,是代州、秦州的鈐轄。他最初隸屬於開封禁軍,和李元昊開戰之後,像狄青一樣被調到西北。某些資料指出,他第一次出頭露臉,是在任福兵敗好水川時,那時他率兵出擊,深入敵區200裏,擊破黨項諸族,開拓了水洛地區,穩定了局面。

這功勞可真是太大了,尤其是說他打通了渭州和秦州之間的通道,對整個戰局都有了重大影響。於是,他就請示了後來的四路都部署鄭戩,請求修建水洛城。

看這份資料,修建完全是好上加好,在最重要的地點建出一個固定的堡壘,無論對哪方面來說,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那麽尹洙為什麽要反對呢?

這就要從內、外兩方面來剖析。其中的內,指的是鄭戩和範仲淹的關系,尹洙和韓琦的關系,韓琦和範仲淹的關系。一大串的關系裏就隱藏著水洛城事件的真正底蘊。

那個外部方面,就非常簡單,從上面的介紹可以看出,水洛城是那麽的那麽的那麽的險要,幾乎不容不重視。誰要是忽略了它,簡直就是投敵賣國!但真的是這樣嗎?無圖無真相,只要翻開地理圖冊,它的“重要性”就呼之欲出,再沒有半點神秘。

水洛城在涇原路,與西夏的三戰,後兩戰都在這裏發生,這些地名,相信我們都很熟了。比如說籠竿城、瓦亭寨、鎮戎軍、三川寨、定川砦。請註意,我是按照地圖的標準方位,即上北、下南、左西、右東的方向來依次排列這些地名的。

即籠竿城與瓦亭寨平行,在好水川一線。向上是鎮戎軍、三川寨、定川砦。那麽水洛城在哪兒呢?按上面的資料解讀,它應該再向西夏方向延伸200公裏,那真的是深入敵後,孤膽作戰了。

可讓人無語的是,水洛城是今天的莊浪縣城,那是在籠竿城的大後方快200裏了!這就再清楚不過了,哪有的什麽危險和困難,或者什麽必要性,純粹是吃飽了撐的!尤其是和西夏議和議得兩情相悅的時候。

為了這麽個可修可不修的東西,君子黨內部就掐得要死要活,甚至都出動了軍隊,到底為的是什麽呢?這就要從“內”部的原因說起了。即君子大佬們的關系。

鄭戩要修,因為他是範仲淹的真正嫡系。他們是連襟,都娶了宋朝老進士、大名士李昌齡的女兒為妻。在脾氣上也很像,都是與小人不共戴天的信仰。說起修城,這是範仲淹的終極戰略,他就是要用這招把李元昊拖死。格言是寧可把汗水滴到建築工地上,也絕不流在和西夏人野外打群架上。

尹洙反對,因為他是韓琦的嫡系。在好水川之戰發生前,他還曾為韓琦去游說範仲淹,那段歷史前面都說過,現在不贅述了。他和韓琦的共同理想,就是消滅西夏人的有生力量,多殺幾個,自然沒了威脅,何必修那麽多的小寨子?

何況修一處,就要守一處,兵力越來越分散,黨項人再來各個擊破,註定了我們會死得更難看。

綜上所述,各有各的理。真的要分出對錯,似乎也能。因為好水川,主戰的韓琦是失敗了的。但是他也有話說,直到這時議和,範仲淹都沒有李元昊正對碰過,怎麽就能肯定他那一套是對的?三戰之中,李元昊時刻都保持著優勢兵力,完全可以印證我的說法才是對的!

永不服輸的韓琦,真正要解讀這個人,就要從這個時刻開始,把他的人生劃一條線。戰時、和平時各有不同,仔細分析,就會找出那個關鍵點。

比如說,修城分兵的疑問,在戰爭中都可以理智交談,為何在和平到來時,卻要劍拔弩張,絕不相讓?為什麽呢?

簡單,就一個字。“權”。君子黨內部,就像後來的太平天國一樣,一直都沒能分出來誰到底是老大,誰是老二。

楊秀清始終功高蓋主,強過洪秀全,自然沒法臣服。韓琦無論在官位還是自信上,都不在範仲淹之下,他為什麽要服低做小?

只因為您道德高深,一把胡子?開玩笑!

按說這也是範仲淹自作孽,不可活。你好好的領袖不當,前不久定川砦大敗之後,皇帝都讓你總領西北了,你非得要拉著韓琦一起升官,憑空生出一個平級幹部來,你不知道有時謙虛能害死人啊?

現在懂也晚了,韓琦這位君子,嗯,他也是新政人物,也算個君子吧,在內部鬥爭剛開始時就用上了小人手段。

他不用上書講理這樣的老套子,而是給皇帝提了個醒。陛下,眼下西北不再打仗了,戰時的一些措施還有必要留著嗎?比如四路都部署,要撤趕快撤,不然時間長了就成了慣例,那可真成了超級節度使了。仁宗立即明白過來,愛卿說得好,這是根本國策,撤。

於是四路都部署撤銷,鄭戩被派往永興軍。水洛城的事他再管不上了。決策權到了尹洙的手裏。

這些小動作瞞不了範仲淹,他也在積極想辦法。但是辦法註定了不多。誰讓他是光明正大的呢,所謂“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最後達到終極目標——“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反正孟子怎麽說,他就怎麽做。

所以就只剩下了上書說事一條路。經過他幾次努力,皇帝終於同意,派人到西北實地考查,看這座城到底該不該築。

調查人員馬不停蹄往西北跑,還在半路上,水洛城工地現場就出事了。尹洙接到自己握有否決權的命令之後,第一時間派人通知劉滬、董士廉,停止修城,立即收拾東西走人。可是無效,劉滬理都沒理,反而加緊了進度。

尹洙大怒,下了第二條命令,你們倆馬上到涇州城來,向我述職。結果再次無效,工地上熱火朝天,幹得更歡了。

尹洙暴怒,點名叫來了一個在整個西北通殺的大人物。狄青,你帶人馬上到水洛城去,把那兩個目無法紀,蔑視上級的混賬東西抓來!

這就是狄青的悲哀,一個人的出身決定了他的標牌。盡管韓琦不給他好臉,盡管範仲淹對他是那樣的器重,可是最初賞識他的人是尹洙。為人要厚道,不能忘了恩情。

於是他只好帶人殺向大後方,把劉滬和董士廉抓了回來。要說尹洙真是狠,可能是戰場上一直輸,一肚子的邪火沒出發,他把兩位同黨派的同僚扔進了監獄,罪名是違抗軍令,選個日子就要斬首示眾!

事真的鬧大了,中央調查團到了之後,很幸運,劉、董兩人的腦袋還沒掉,但是已經快認不出來了。他們在監獄裏上演了宋朝版的《監獄風雲》,被黑得一塌糊塗。勉強還可以寫字,由董士廉主筆,給皇帝寫了一份奏章。裏邊不僅把水洛城的修築過程詳細說明一遍,還把尹洙、韓琦的老底揭了出來。

好水川大敗,陛下您不知道吧,韓琦一直在強調自己給出的命令是多麽的正確,全是任福自作主張不執行,才敗得那麽慘,其實裏邊另有文章,我有證據,在開戰之前,韓琦和尹洙就派人勘察過好水川,那本就是他們選中的主戰場!

尤其是慘敗之後,尹洙還作了兩篇文章,《閔忠》、《辯誣》,都刻成了石碑,立在當地,以一個臣子的身份,為這次失敗定性。其實多明顯,字面上就顯得他心虛。為國而死,本就是盡忠,用得著你來“閔”?自古以來,只有皇帝可以用這個詞,如唐太宗李世民征高麗回國之後,建“閔忠寺”紀念征東將士,你一個邊境小臣哪來的資格?

“辯誣”

……哼,沒有心病你辨個什麽勁?朝廷都沒有申斥你們,分明是自己心裏有鬼。最後董士廉讓特派員們驗傷。他自己身上就不說了,終究他是文官,受虐程度有限。劉滬就慘了,就逮捕時起,就戴上了40多斤的重枷,進牢之後慘遭暗算,渾身是傷!

這些尹洙都不承認,他只是強調一切都是依法辦事的。他作為行政長官,有權決定防區內所有政令。至於逮捕的事,他兩次發出命令,連個人影都沒看見,難道還能聽之任之嗎?犯罪就是要抓的。但是他保證,絕對沒給這兩人上刑,渾身是傷,純屬謊言。

千年之後,誰對誰錯,我們是看不清了,因為當時宋朝的主事人就不想讓人看清。只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尹洙在傷情上是說謊的,劉滬在不久之後就死於頭部潰瘍,那絕對是受傷之後不得醫治的癥狀。

事情在這一年的新年時有了結果。兩件事,滕宗諒、張亢貪汙案,水洛城修建打鬧流血案,都有了個說法。滕宗諒被降職,調進內地,到虢州做知府;張亢從並代兩州的副都部署降為鈐轄,原地留任。

另一邊,水洛城停工。

兩件事,都以範仲淹失敗結束。新年伊始,迎頭一棒,這就是萬象更新的好兆頭?這事兒沒完,必須得爭得清楚明白。可是沒等範仲淹有行動,禦史臺方面有了新招。王拱辰更加憤怒了。大好時機,趁火打劫,他從新年開始就給自己放了大假,不來上班了。

“滕宗諒貪汙證據確鑿,性質惡劣,只降一級,不能服眾。必須再降,不然我就辭職!”

在他的帶動下,整個禦史臺重新沸騰,人人跟著長官走,那形勢比當年郭皇後被廢時的都熱烈,呂夷簡都沒享受到整個禦史臺的彈劾。於是經典的一幕出現,滕宗諒被再次降職,貶到了岳州。

那是個好地方,瀕臨洞庭湖,有一座歷史名樓在等著他重修。

對此範仲淹無能為力,他非常想幫他的老朋友,也知道他是冤枉的。但是有兩點,一是他得罪的人很不妙,皇帝對他早年的印象就太糟;二來他本人的工作重心必須得轉移了。水洛城事件是他必須得贏下來的砝碼。

和禦史臺是正面對抗,水洛城是他後院起火,自己的團隊內部關系一定得先捋順。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軟硬兼施,恩威並用,可以說想盡了辦法。但是結果……算是有那麽一點用吧。

硬的,他堅定地站在劉滬的一面。他對仁宗說,當初修的時候,是原四路都部署的指令,劉滬沒有違規。尹洙要他停的時候,朝廷裏正在爭辯,他不奉令也算不是有錯。何況劉滬是沿邊名將,國家應該愛惜,這樣就處死,小心冷了邊關將士的心!

軟的,範仲淹選擇了安撫和妥協。他給了尹洙一個大面子,甚至是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建議皇帝把尹洙調進京城,直接從館閣人員進入兩制,成為僅次於兩府宰執的高官。

這樣,邊關方面就應該平靜了吧。

他想得很美。可惜同一片陽光,在不同人的心裏會映出不同的陰影。尹洙拒絕他的“好”意。範夫子,真想不到你也會耍手段。

把我調進京城,成了兩府的下屬,你可以名正言順地管我了。尤其是把我提升,只比韓琦差半級,讓我們內部分化,像韓琦和你那樣分大小。是不是這種用心?

範仲淹搖頭嘆息,要取信於人,竟然是這樣的難。同一時間,仁宗也在嘆息。這個結果就意味著皮球又踢回給了他,怎麽辦,只好再派人去實地調查,希望這回能有些轉機吧。

轉機卻出在內部。關鍵時刻,新政君子們內部有人看不下去了,是知諫院方面的孫甫、餘靖、歐陽修三位大佬,他們給皇帝上書,出了個主意。首先強調,他們一致擁護範仲淹,他所有的決定都是對的。城一定得修,但是事已至此,邊將失和也是要不得的。各打50大板吧,兩邊都疼,或許就都不疼了。

他們連具體的辦法都替皇帝想了出來。可以派人先對狄青說,劉滬修城是有命令的,你抓人太莽撞了。可是現在放了他,就會降低你的威信,這也是朝廷所不希望看到的。就由你出面,去放他吧,以後他再犯軍令,可以軍法從事。

另一方面對劉滬講,你不聽大將軍令,這就是罪。念你修城有功,邊防勞苦,所以讓狄青放了你,你去把水洛城修完吧,算是將功贖罪。

至於尹洙,半點都沒有再提他。這是變相的照顧,您就置身事外吧,誰讓您上面有人,脾氣又大呢?雖然說給狄青的話,句句都是給他聽的。

水洛城事件就是這樣結束,這座建在邊境內部的“要塞”在慶歷四年的六月份建成,然後就消失在歷史長河裏。它本來就沒什麽實際用處!而範仲淹在這段時間裏,還要繼續為新政工作。那句歷史中關於慶歷新政的極其有名的對話就是在這時產生的。

他揮起大筆,刷刷點點,在各路轉運使的名單上揮來揮去,抹掉一個個名字。旁邊的富弼看不下去了。說“您可知道,您大筆一揮,抹去一個名字,就有一家人在哭啊。”

那是斷送一個人,一個家族的前程。能爬到省長一級的高官,是容易的嗎?

範仲淹頭都沒擡,“一家人哭好,還是一路人哭好?”這就是範仲淹和富弼的不同之處。兩人一樣的膽大忠貞,但是出身決定了他們各自的心胸志向。

範仲淹從人生的最低谷處爬起來,只要有口飯吃,就覺得很美好。所以他不怕丟官,也以這個標準去要求別人。富弼不同,他是標準的士大夫,做人要有尊嚴和身份,任何時候不能傷了別人的體面。

這兩句對話在歷史中流傳很廣,用來美化範仲淹的高大形象。可惜是見小不見大了。經過上面的敘述,我們都知道,他是在一邊對抗禦史臺,一邊對抗韓琦,一邊與普天下的官員們掐架。三方面硬磕,來給宋朝動手術。

這才是他的難處,和成就。但是很可惜,他還是沒抓住重點。這期間,他不是三方面對抗,而是有四個敵人,最重要的那個,不是他擺不平,而是他根本沒想到。

這個人,才是決定他一生成敗,新政成敗的關鍵點。

皇帝。

請問您把皇帝放在了什麽位置?這句話實在是應該把新政君子們集合起來,排好隊,挨個問過去。因為從歷史進程上來看,他們都沒想過這事。

截止到這裏,往前看,有件事可以稍微地證明這個觀點,可惜只是個苗頭,各位大君子當時根本沒留神。就是貶謫滕宗諒事件。歷代史書,包括現代宋史研究者,都說是因為滕宗諒早年得罪過仁宗,還有為了節約邊關開支,所以才動了他。

不對,我認為這事不那麽簡單。

得罪仁宗的人多得是,滕宗諒那個奏章算什麽,比他更尖銳的多得是,趙禎都原諒了,為何單單只難為他?至於邊關問題,錢永遠都是小問題,只是要千萬註意,要看是誰把錢掏給大兵們的!

還記得宋初第一軍人曹彬當年被降職的原因嗎?他拿自己的錢,給邊關將士打賞。這就是徹頭徹尾的死罪。你想讓邊關將士只記得你的好嗎?!滕宗諒、張亢、種世衡等人犯的都是這個毛病。區區幾萬貫錢,開封城裏隨便指個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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