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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悲愴好水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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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能進京,對進攻大業至關重要。

他歡天喜地地進京去了,身後的夏長官搖了搖頭。這年頭的年輕人真火暴,可也蠻天真嘛。讓他進京,完全是出於對皇帝陛下的忠誠,精確地講,就是對陛下此時此刻的心理的揣摩的忠誠。多笨啊,陛下前些天還來信催問什麽時候進兵殺人,那完全就是想進攻。

讓韓琦這時候去,一來符合了聖意,二來脫離了主要責任。以後進攻贏了我是主管有大功,失敗了……計策是你們定的,關我何事?就算小有處罰,我正好借機脫離邊疆,回到我溫暖可愛的京城大宅裏去了。多好啊,怎麽想都是上策!

韓琦進京,就好像三國時諸葛亮到了東吳,是真正的舌戰群儒,具體的論點論據就沒必要講了,不然得超出兩萬字才能全程記錄,只說一個細節,就知道他被刁難到什麽程度——5萬頭驢。

“請問韓公,進攻黨項要走遠路,而且敵人營帳轉移不定,我們要追起來的話,曠日持久,怎麽應付?”

韓公回答:“簡單,我們要‘倍道兼程’,就是玩命地趕路。”

“哦,很好。人可以玩命走,可糧食總得吃吧?怎麽接濟?送糧的人得怎麽玩命才能追上你們?”

“更簡單,我已經計算好了。把開封府、京東西路、河東路一共5萬頭驢集結起來,用它們運糧。驢走得快,能跟上行軍。萬一深入草原沙漠,沒吃的了,就殺了它們,一樣是口糧。”

當天韓琦非常認真地回答著,雖然他說得比較……那個新穎。對方沒樂,同樣很認真:“嗯,是啊,把驢當獎品也是不錯的。”

韓琦大怒!自己想盡辦法,一意出兵,為國分憂,這幫吃幹飯的居然挑刺之餘還取笑他!而且這個人姓楚,還是尹洙推薦給他的。見鬼的世道,連朋友的朋友都這樣混賬,其他人可想而知。但韓琦就是有辦法,在這樣局面下都能把官僚壓服,讓皇帝下令北伐。只是計劃縮了點水。

5路出征變成了2路,由他的涇原路和範仲淹的鄜延路聯合出兵,其他的都被以各種理由砍掉。這時將近年終歲尾了,宋康定元年即將過去。韓琦在十二月二十六日左右離開京城,趕回邊疆,心裏真是難言苦樂。終於可以出兵了,但威力減少一半還多,這仗得怎麽打呢?

卻不料就連這剩下的一小半也沒法保持,剛回到涇原路帥司,就接到了皇帝新的命令。5路變1路,要打你自己打吧。

原因就在他的好朋友範仲淹。要說希文兄的文采就是好,他韓琦得親自進京,才能爭取到點什麽,可範仲淹身在外地,一封奏章就能起到同樣作用。

範仲淹首先向皇帝保證,鄜延路已經是銅墻鐵壁了,西夏人敢來,保證死得很難看。但問題是李元昊如果不來呢?經過他長時間的研究,發現李元昊的本質還不算太壞,現在一時糊塗完全是有人在挑撥他,等到西夏的國力被消耗,戰爭上又占不到便宜時,一定會重新歸順的。

鄜延路從前就黨項人進貢的道路,臣懇請留下這一條改過自新之路,讓李元昊後悔時還能找到個門兒。婉轉又生動,既仁慈又體貼,把趙禎的心理都抓到了。沒辦法不同意他。於是韓琦就等到了兩份命令。

第一,單獨出兵,這回沒有任何人做你的上司了,大展宏圖,在此一舉!

第二,出兵的日期定在第二年的元月上旬。說白了就是半個月之後!

韓琦徹底僵硬,老媽,生我的時候時辰掐準沒?為何整個朝廷都想玩死我?但他是韓琦,強硬到底,決不認輸的韓琦。只剩下半個月了,他仍然要盡力去挽回。

想辦法,他派自己的下屬兼好友,也是範仲淹的好友尹洙去延州,務必要勸說希文改變主意,助我出兵北伐,掃平黨項。國事至此,唯有一戰!

說一下尹洙,這個人現年39歲,進士出身,是範仲淹的好友,好到能陪著他一起下放貶官,所以說私交絕對夠。尤其是喜歡談論軍事,這時被派往西北,既滿足了他個人喜好,又能給各位領導提出具體的軍事見解,所以說話很有分量。

並且他的官職就是經略判官,本就是協調與參讚。那好吧,尹洙在寒冬臘月天時,沖風冒雪趕往延州,不說此行的意義有多重大,先說他的身體有多差。這時是公元1040年,再過7年,就是他的死期,本是多愁多病的公子身,奈何宋朝打仗要文人……所以別可憐他,這都是他們自找的。

到了延州府,範仲淹是熱情接待,一切拒絕。說來說去,他還希望韓琦放棄軍事冒險主義,跟著他的步調走呢。比如,鄜延路這大半年來不僅青澗城已經聲勢浩大,他還修建了承平、永平等十二砦,安置漢、羌移民,在鞏固邊防的前提下,陣地都開始前移。

這樣雖然慢,卻如微火燒水,後勁綿長,總是會沸騰的,並且極其穩妥。

問題就在這個“穩妥”二字上,無論尹洙怎樣勸說,範仲淹都不接受沒有必勝理由的出兵。最後尹洙長嘆一聲:“韓公曾說過,‘且兵須勝負置之度外’。範公今日區區過慎,看來真不如韓公!”

範仲淹不由得冷笑:“大軍一發,萬命皆懸。士卒之命、國運之交,都可置之度外?我不知這種論調高在何處!”

當天不歡而散,尹洙在寒風中返回涇原,輪到韓琦仰天長嘆。他把最後的希望轉向了龐籍,未來的龐太師這時是陜西轉運使。他們這些軍委有權,但龐籍有錢。所有的軍需、錢糧都要由他轉手支配。韓琦決心出兵,要請龐籍盡一切可能配合他,物資方面一定要豐厚、齊全,這是在最冷的季節裏到沙漠草原上打仗,只在保暖這一條上都不能含糊。

龐籍答應了,但西北四路都要錢糧,話說在明裏,沒法只供你一個人!

韓琦呆呆地站在涇原路的帥司裏,心裏一片冰涼。為什麽,要為國雪恨,要想振作,就這麽的難?是自己真的太離譜了,還是這些人,範仲淹、龐籍他們都變質了?!怎樣都想不明白,可事情還是要做。他鼓起幹勁,驅策自己去整軍經武,馬上就北伐了,獨自為勝利負責,那又怎樣!

這就是宋朝在宋、夏戰爭前所做的準備,宋朝在內耗,韓琦一個人的戰爭顯得是那麽的孤獨,在開戰之前就已經決定了戰役的走向——宋朝根本就沒有全意爭勝。

是的,這時的韓琦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為什麽會這樣。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在跟範仲淹、龐籍,甚至朝廷裏的宰執大臣,或者皇帝本人較勁。而是一個隱身在宋朝每一個角落裏,無處不在的影子在阻礙著他——趙匡胤。

這個人死了快64年了,整整過去了一個花甲之年,可他仍然無時無刻地影響著宋朝的每一個決策。重文輕武,壓抑武威,韓琦現在身為軍事主管,註定了沒有辦法振作。

宋慶歷元(公元1041年)的二月份轉眼就要到了,那個歷史時刻正在向韓琦襲來。開戰之前,最後還要關註一下宋軍當時最強的武器,那位西北第一戰鬥力,狄青,他在哪兒?

狄青剛剛出獄,正在慶幸自己還能活著。他犯事兒了,具體什麽罪名歷史沒記載,但重大到了砍頭的程度。很幸運,那時還是範雍站最後班崗的時候。範老夫子別的好處沒有,心還是很善良的,以狄青之勇武,還是留著不殺吧。

就這樣,歷史就要再次讓韓琦與李元昊對決,但是李元昊可以代表西夏,韓琦能代表大宋嗎?一方面是西夏傾國之兵,皇帝禦駕親征,一方面韓琦遇到了這樣的待遇,這一戰要怎樣面對?!

時光流逝,公元1041年的二月轉眼就到了。韓琦在新春之際先接到了開封的訓令,問他為何逾期不出兵?不是說好了元月出征的嗎?

韓琦郁悶,只好派任福出面,進京去陳述一下涇原路的軍事現狀。沒等任福走出陜西,突然間傳來警報,西夏方面在折姜會區域集結軍隊,經天都山侵入了宋朝邊界,目標直指涇原路的渭州,領兵人是皇帝李元昊本人。

韓琦馬上趕往鎮戎軍。這個行動意味著他迎頭攔住了李元昊,把自身處於最前沿。因為鎮戎軍的身後才是渭州城。在這裏他緊急召回了任福,把鎮戎軍裏所有的精銳都交給了他,再招募18000名義勇,唯恐戰力不夠,又把涇原帥司裏的各路名將,如王珪、武英、朱觀、桑懌還有參軍事耿傅,統統都派出去配合他。全體迎敵,但要註意,目的卻不是迎戰。

韓琦並不是一個狂熱的激戰派,他始終都很清醒。他命令任福等人從鎮戎軍出發,先向正西方行軍,第一站懷遠寨,然後轉向南,也就是向自身的腹地前進,到得勝砦,最後的目標是羊牧隆城,這樣就基本上與西夏軍隊的侵犯態勢平行,決不做抵抗或者交戰,那是我韓琦本人的任務。你們要時刻隱蔽自己,出敵之後。

這一路上,每隔40餘裏,就有一處軍寨接應你們,無論是物質,還是休息,或者據兵防守的據點,都隨處可見。可以說立於不敗之地。你們要一直等待,直到李元昊攻城不克,精疲力盡時,才是你們出戰的時候。那時就算不會全勝,也必定讓西夏人狼狽不堪。

倉促之間,韓琦為這次戰役立下了一個盡可能穩妥,但又殺機四伏的布局。把自身處於最前線,來鼓舞本方的鬥志,以己方之險城,如鎮戎軍來消耗西夏軍隊的銳氣,再安排任福等全部機動力量游走在戰鬥的邊緣,在外線等待機會。從開始就為最後勝利的一擊隱藏了實力。

不管戰鬥的結局怎樣,他已經竭盡所能,把涇原路這一方之地的所有力量都發揮到極致。至於成敗利鈍,難道只有孔明有資格說——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任福出戰,熱血沸騰,夜屠白豹城的兇狠仍然讓他興奮,他率領幾千騎兵,以桑懌為前鋒,殺向懷遠寨,這一天是二月十日。

第二天,二月十一日時,他到達了懷遠寨,就在這裏,他得知了一個最新戰報。附近的張家堡正發生激戰,鎮戎軍西路都巡檢常鼎、劉肅和西夏人遇上了。一個大戰役中的小消息,卻成了整個勝負的轉折點。任福做出了一個勇將的選擇,他聞訊即戰,想都沒想就率軍沖了上去。

把韓琦寫成書面文件的軍令扔到了腦後,那上面清晰地寫著——“……茍違節度,雖有功,亦斬!”如果你不聽命令,沒按照我事先安排的方式去作戰,就算勝利了,我也砍你的頭!

而任福的使命是隱藏,是等待,是游走於外線,可不是第一時間地殺向敵人。但戰鬥開始了,任福所部是宋軍最精銳的部隊,殺到之後砍瓜切菜一樣地獲勝,西夏人扔下幾百具屍體,還有牛馬駱駝開始逃命,任福下令追擊。

這又是一個勇敢的決定,戰而勝之,窮追不舍,他們居然一口氣追逐了3天。3天之後,人困馬乏,他們在行軍中帶的口糧都不夠了。歷代史書寫到這裏,都要嘲笑一下任福的好勝以及短視。追擊也是戰鬥,連口糧都成問題,難道還想打勝仗嗎?但有兩個問題他們都忽略了。

之所以一直追下去,是因為這股西夏逃兵的逃跑方向與韓琦原定的游走路線暗合。任福是既追擊又趕路,方向都是羊牧隆城,反正都要走,為何不殺敵?

這一路上就像韓琦所安排的那樣,每隔40多裏路就有軍寨接應。軍糧本是不成問題的,之所以會餓肚子,那是殺敵心切,沒顧上吃!

這怎麽能成為任福莽撞、幼稚的失敗理由?到了第3天,也就是二月的十三日晚,任福命令全軍停下,必須休整了,當時的地點是羊牧隆城的東南方數十裏外的一片灘塗地,名叫好水川。

這一夜,任福是在平靜和期待中度過的。說平靜,前方就是羊牧隆城,主帥指示的位置就要到達。他的友軍也增援到位,朱觀和武英就屯紮在附近的龍落川,與好水川只隔一個山頭,相距5裏。還有羊牧隆城,那裏有勇將王珪,上一次在鎮戎軍城下痛擊西夏軍隊的悍將,更是他的得力臂助。

說期待,他派出的探子回報,前方一直逃命的敵軍已經跑不動了,人數也變得更少。針對這種形勢,他派人到龍落川聯絡朱觀、武英,相約明早會兵,一起追擊,吃掉這股敗兵。再去王珪那裏休整,任務殺敵兩不誤,堪稱完美無缺。

第二天,二月十四日終於來臨。任福全軍早起,出六盤山沿好水川向羊牧隆城前進。這時另一方向朱觀、武英部也拔營而起,兩軍基本平行,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內會合,為的是盡量快速行軍,去追擊西夏人。一路疾行,前鋒桑懌經籠竿城北追到了距羊牧隆城5裏的地方。

就在這裏,他發現路中央擺放著五六個很奇怪的東西。是木盒子,每個都不太大,但裏邊傳出了翅膀屈伸還有鳴叫的聲音。他立即就停了下來,這是戰場,是允許耍詐,越詐越高明的地方。這到底是什麽東西,這時出現在這裏,到底有什麽古怪?

他傳令全軍停止,通知主將來親自觀看。任福來了,他也覺得奇怪,但扔在一邊繼續前進更不妥。那麽打開吧,一瞬間之後,幾百只鴿子騰空而起,響亮的鴿哨聲響遍山谷。中計了!宋軍每個人都想到,這是軍鴿,幾百只鴿哨足以相比戰鼓,傳遞消息。

那一天,飛越的翅膀越飛越高,鴿哨聲漸漸升入高空,變得遼遠悠揚。地面上大群的西夏軍隊湧了出來,一眼望不到邊,那是西夏皇帝李元昊親自帶隊的人馬,又是十多萬人,又是上次三川口之戰的格局,兩萬餘宋兵在本土境內面對近10倍的敵人。

中計的一瞬間,不知任福想到了什麽。是明白之前追殺的敵軍是誘餌,他恃勇前進,其實是自陷死地?還是說,能想到更深一層,為什麽這麽龐大的敵軍一直運動到鎮戎軍與渭州之間的六盤山附近,進入宋朝涇原路腹地了,還一點都不知情?!

不可能有答案,前鋒桑懌已經率軍沖了上去,那是在盡量爭取時間,讓他能布置軍隊,結陣自保。哪還有時間想東想西?戰場在瞬間沸騰,桑懌的前鋒部隊顯得那麽孤單,就像用一只木盆來阻擋洶湧而來的洪水,西夏人淹沒了他們,繼續沖向了後面的任福部隊。

激戰開始,從最初時宋軍就陷入了絕對的劣勢,他們甚至連列陣的時間都沒有(福陣未成列),就遭受沖擊。任福的形勢比一年前的劉平還要惡劣,一馬平川的山谷地,中間沒有任何阻礙,連那條作為緩沖地的冰河都沒有。他唯一的辦法就是親自沖鋒,連他的兒子任懷亮在戰鬥中落馬都無暇顧及。

就算這樣,也只是在拖延著最後覆滅的時間。從上午辰時到正午的午時,兩個時辰4個小時之後,宋軍終於崩潰。任福在敗軍中想到了唯一的一個解救辦法,他命令桑懌和自己的兒子帶隊沖向一座高山,據險而守,希望能多挺一陣,或許會有轉機。

但是匆忙之間,他忘了一件事,西夏人是比他先到的戰場!如果是埋伏,那麽僅僅只有對面的伏兵嗎?宋軍沖向高山,突然間在山頭上樹起了西夏人的軍旗,向左指,左邊的伏兵起,向右指,右邊的伏兵起,居高臨下,向爬到半山腰的宋軍壓了下來……

任福在山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和桑懌墜崖而死,大批的士兵更是死傷無數。敗局已定,這時一個叫劉進的親信小校對他說,將軍,你快單獨逃走吧(勸福自免),或許還來得及。任福百感交集,逃,還要單獨逃,在這樣的生死場上,怎能是一個“人”的選擇?

“吾為大將,兵敗,以死報國耳!”——這是任福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他挺身決鬥,身中十箭,面受兩傷,最後一槍從他的左頰刺入,咽喉刺斷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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