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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王欽若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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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為什麽要輪到王欽若來說?奸邪之人搶著諂媚?別亂講,私下懷疑人也是私罪……原因很光明正大,王曾、魯宗道他們都是君子,君子必方且厚重,人家講究的就是日常必須嚴謹,時刻嚴謹,不嚴謹就是罪!

而這在王欽若的心中就什麽都不是,風浪見慣,他是寇準的敵人,當年做過的哪件事不比這些重要上萬倍?所以他就直說了。後果也功德無量,從此私罪還是罪,但只斥責、罰款了事,再不必降級。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都是日常方面的,到了涉及國家安危大事的時候,王欽若的作用就更加鶴立雞群。那還是在天聖二年,他正在病中,突然北疆傳來警報,契丹人有了個小小的請求。說他們的草場在這段時間都禿了,能不能把我們遼國的牲口趕到你們宋朝的國境這邊來啊?

幾斤草料,一片草場的事,有什麽大不了?但宋朝的全體朝臣都沈默了,每個人都想到了曹操寫給孫權的那封信——約你一起到江東去打獵。兩件事一樣的性質,都是開戰的宣言,是威脅,是挑釁,就看你怎麽回答。讓還是不讓,關系到是和是戰。

而且要註意,這是契丹可不是黨項,比李德明借糧那次嚴重得多!

尤其是這時王旦、李沆、寇準都已經死了,想來想去,只剩下了王欽若,劉娥只好派人把他擡進了皇宮,問他怎麽辦。只見前朝老臣很隨意,就回了兩個字:“借它。”

劉娥更緊張:“北敵強梁,怎能放他們進關?”

王欽若搖頭:“不借就是示弱,還不如直接借。”隨後一笑,“這只是恐嚇,一個試探罷了。請回憶,鹹平年間契丹人每年都打進來,哪一次事先打過什麽招呼?”

幾句話解釋得清楚明白,最基本的一點,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你說不借人家就不來了?劉娥只好聽他的,大大方方地回覆契丹,草場借給你們了,就在雄州一帶,隨時都可以進關。但就是這麽奇妙,宋朝越大方,遼國越不好意思,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遼國一頭牲口都沒靠近過宋朝的邊關。

以上就是王欽若在仁宗朝的表現,可圈可點,但照樣裏外不是人。他居然是被活活氣死的。

一切都源於英明偉大的劉太後所做出的那條食物鏈。即有事就詢問王欽若——經過王曾的考查——經過曹利用審視——如果一切正常,最後再由魯宗道挨個狠狠瞪一眼,做最後的安檢收尾。

看出門道了嗎?王欽若其實就是個幹活兒的苦力,下邊有一大堆人在盯著他,時刻準備對他深挖狠批,鬥倒鬥臭。其中就以能用目光殺死你的魯魚頭為主力。

於是王宰相的日子就非常難過了,得時刻看著別人的臉色,可就是得不到半點好臉色。時間一長,經過N多次哪怕說得對,分析得在理,也仍然被同僚們鄙視之後,他終於受不了了,發了句牢騷:“王子明(王旦)在日,你們也不這樣。”

魯宗道立即冷笑:“王文正(王旦謚文正)先朝重德,豈是他人可比?公既執政平允,宗道安敢不服?”硬邦邦地砸了回來,王欽若立即閉嘴。

義正詞嚴,正氣凜然,把他給嚇著了?笑話,當年活著的王旦,甚至寇準也沒嚇著過他吧?他根本就不是自覺理虧,而是恨自己一時糊塗,怎麽主動找抽?

他面對的是一群翻身做主人的君子。君子們罵人是有武器的,通常自己分量不夠,就隨時去聖人堂裏挑。上至孔子等至聖先師,下到近朝近代的各位公認賢臣,誰都成。那例子太多了,可今天他居然主動把王旦提了出來,那是鞠躬盡瘁,累死也沒怨言的人,他王欽若怎麽能比?真是自己找死。

但心裏一定有個話悶著——王旦歸王旦,當年有他在,我也沒話說。可你魯魚頭有什麽資格對我說上句?只憑著你道貌岸然,還有那個所謂“誠實不欺君”的好名聲?

這次對話以後,王欽若的日子更加難過了。君子們的溫存是留給百姓的,君子們的恭敬是留給聖人和皇帝的,對於所謂的奸邪,就是要痛打落水狗,根本就沒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這一說。不過最後的一擊也怪王欽若自己不爭氣,是他找死。或者說運氣低了,踩到只螞蟻都能絆一跟頭。

宋朝宰相的任務不僅僅是帝國大管家,或者說要“調理陰陽,撫理萬物”這樣簡單,還必須得時刻留意下面的辦事人,以及有才華卻沒出身的士子們。要舉薦,讓國家得人,讓人盡其用,這才算合格。

看著很美,是個大肥差,不過要小心,舉薦的背後就是風險。你推舉的人出了什麽錯,都有你的份。王欽若就栽在了這上面。

他舉薦的人叫吳植,是個標準的埋沒型人才,被發掘之前不過是個縣尉。但在王欽若的大力舉薦之下,他終於得到了知邵武軍的差使。邵武軍不是天雄軍、永興軍這樣的大郡,但好歹那是個州府級的職位啊,昊植高興,但轉眼悲憤。

他居然在這樣關鍵的時刻病倒了。時也命也,怒也恨也!但一點辦法都沒有,第一,病倒了就是病倒了,說什麽也爬不起來;第二,他得到的是差使而不是官職!

這一點太重要了,這是宋朝太祖陛下獨創的玩意兒,你是什麽官並不重要,你得到了什麽差使才最重要,而差使不等人,你不行,千百萬個人都眼巴巴地盼著呢。眼看到嘴的肥鴨子要飛,吳值決定鋌而走險。具體辦法就是再找自己的舉薦人想轍。

但首先要想好怎樣擺平舉薦人,要說他真是個人才,在重病之中仍然能清晰地回憶起幾十年前的舊事(王欽若科場舞弊案),知道用什麽辦法去打動王大恩人。

錢,別無他物。而且為了隱秘,他還想到了另一個人,就是京城裏的殿中丞餘諤。這是他的好朋友,他請餘諤為他先墊上黃金20兩,並且找個合適的機會交給王欽若。怎麽樣,曲折周旋、靈動微妙,官場行賄術很到位了吧?

但計劃多好,也得由人去實施。吳值、餘諤、王欽若都倒黴在了這個實施人的身上。

這位吳家的大管家直闖進王欽若家裏,不管什麽人在座,更不管王宰相正在幹什麽,就直接喊了出來——王宰相您好,俺是吳值派來的。他給您帶了20兩黃金,20兩啊,您就幫他把邵武軍那個差使留住吧……您為什麽瞪眼?啊,問黃金在哪兒?不在我手裏,在殿中丞餘諤餘大人那兒呢,他是俺家主人的好朋友,這錢絕對差不了,幾天之內就給您送來。您神通廣大,就把事辦了吧。俺家主人對您感恩戴德,千恩萬謝啊……餵!你們這是幹什麽,幹嗎抓我啊―――王老爺,我真的是吳值派來給您送錢的啊,您別不信!

眾目睽睽,王欽若如墜冰窖。不必向左右張望,他都知道四周布滿了怎樣的眼光。心裏是悲涼的,想不到自己聰明一世,竟然要在同一個地方摔兩次跟鬥。

居然還是錢!受賄!

王欽若半句多餘的話都沒有,直接命人把這位吳府的大管家押送開封府,理由是——企圖賄賂朝廷命官。註意是“企圖”。

而盈堂的賓客,已經在瞬間變成了目擊證人,片刻之後事情就升級了。開封府不再受理,改由禦史臺出面,因為事情涉及到了當朝宰相。真是大快人心,王欽若,王“癭相”,幾十年間人天共憤的大奸邪,還有什麽比彈劾他更過癮的事?

何況這次已經不是彈劾了,而是犯法。

禦史臺派出了著名的侍禦史韓億,加大力度,務必要做到一擊致命,徹底去掉這塊毒瘤。但可惜的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一個事實,即行賄的初衷在吳值,買官的黃金在餘諤,王欽若沒摸到一分一毫的贓款,甚至在知道自己將被行賄時,就第一時間報了官。

如果說吳值是“企圖”行賄的話,那麽王欽若連“企圖”受賄的機會都沒有。你拿他有什麽辦法?所以最後千不情萬不願,禦史臺也只得如下定案。

判——吳值以行賄罪除命(此次任命作廢)、餘諤勒令停職、王欽若詔釋不問,但追究他舉薦失察之罪。

這個罪就實在太微妙了。它能讓舉薦者一起受牽連貶官罷職,也可能只是被皇帝小小地訓斥一頓,怎樣區分,完全看當權者的心情。

這時劉娥的心情非常好,王欽若全須全尾,毫發無傷。看上去真是君臣和諧,太後吉祥、王欽若吉祥,不過他們馬上就後悔了。你不按牌理出牌,就別怨別人的無理手。

第二天宣詔,宰執大臣們齊集待漏院(上朝前的候車室),人人都知道王欽若又逃過了一劫,但不妨礙有人對他手癢。魯宗道一臉怒氣,直視王欽若,王癭相自知理虧,低頭不語。時間到了,眾人出門上馬,突然間一只老鼠不知從哪裏鉆了出來,跑過眾人馬前。魯宗道突然大喝:“汝猶敢出頭!”

突然爆笑,宋朝頂尖的宰執大臣們來了個轟堂彩,王欽若一下子臉如死灰。

縱然不是帝國宰相,也從來沒有想過被當眾這樣羞辱!他居然真的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都可以喊打了……可有什麽辦法,眼前眾怒難犯,數十年間的威福享用,都讓他有口難言。

他不是寇準,從來都沒有以一己之力去壓服所有朝臣的膽量。當天,他忍了,無論怎樣難堪,他都選擇了上馬,再次跟著這些人去上朝,正常工作。

說到底,他還是戀權的,但是奇恥大辱,終究讓他受了內傷。他把自己氣病了,加上去傳法院的路上受了風寒,一病不起,就此謝幕。

回顧整個事件,還有王欽若的整個人生,讓人有種非常連貫的感覺。即王欽若有了以前在真宗朝的奸邪事跡,所以在仁宗朝才會遭受羞辱。一切都順理成章,甚至是天道好還,自作自受。但真的是這樣嗎?

縱觀王欽若的一生,他的所謂奸邪事跡不外乎就是勸趙恒去“封禪祭天”,除此之外,後面的大建宮殿,聖祖下凡等把戲,已經是趙恒本人的原創,還有丁謂等人的努力,王欽若早就不是主角了。其實就以封禪的事來說,錯的一方就只有王欽若嗎?

“為尊者諱,為賢者隱”,這是古代作史,甚至做人的最高準則,於是就把趙恒的錯給諱去了。平心而論,王欽若是勸了,那麽你就一定聽?當初還有人勸劉邦尋找六國後代,繼續分封天下呢,劉邦為什麽不聽?這就是明君與昏君的分別。

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麽奸邪,有的只有昏君。就像永遠別怪兒媳婦不乖,從來都是你兒子不爭氣!尤其是找借口的,都是某某奸邪的錯……這更是無能的士大夫表現。

何況就算上面完全是王欽若一人的錯,宋史也對他太苛刻了。試問“蓋棺定論”四字,講的就是要給人以最後贖罪的機會,而一旦該罪人以實際行動改過自新了,就要還他以清白和公正。那麽回頭看王欽若在仁宗朝的表現,他還是個奸邪嗎?

正印證了上面的話,你是昏君,他才是奸邪,你是明君,他就是能臣。王欽若這種人,才是一面鏡子,能照出皇帝的成色和本來面目。

王欽若並不是什麽奸邪,他有大能力,也有大貢獻,就算在真宗朝最危難的澶淵之役,他都遠遠地頂在趙恒和寇準的前面,這些不應該被世人所忘記。尤其是要明確一個概念,王欽若不論是好是壞,他都是以能力來侍奉國君。而不像那些君子們,就比如魯宗道、晏殊之流,只以所謂的誠實、魯直的態度來謀取上位。

宋史對王欽若有失厚道,在宋朝三百餘年間璀璨瑰麗的文臣群落中,應該有他的一席之地。

怎樣扼殺武則天

王欽若死後,宋朝一連三年平安無事。翻閱史書,天聖四、五、六三年裏發生的大事記載如下:

後宮有位張氏進封為才人;

前太宗朝太子楚王趙元佐死了;

醫官院鑄出了俞穴銅人,並頒印《銅人針灸圖經》;

副宰相張知白死了,張士遜接替他;

那位張才人進封為美人,但是馬上就死了。還有就是在天聖四年的六月,開封城進了大水,平地水深數尺,數百人淹死。

綜上所述,都是些零碎瑣事,剩下的就是一系列的劉太後加官進爵圖。註意,是加她自己的官,晉她自己的爵。我們很應該把她在這段時間裏的貢獻和待遇都來個清晰的列表,那樣就會清楚地看到她是多勞多得,還是以權謀私,別有居心。但是別忙,我們得先跨越到天聖七年去說另兩件事,那樣才能系統全面地分析出劉娥所作所為的內在目的。

天聖七年是一道分水嶺,從開頭到結尾,充滿了爭鬥、貶官、失火以及死亡。名臣賢相一一雕零,宋朝元氣大傷,從當年的第一個月就開始了。

一月,樞密使曹利用罷官,後貶房州安置,為宦官所逼,途中自盡。

相當淒慘,看一下他犯的是什麽事。居然是被牽連的,他的侄子在趙州橫行不法,最惡劣的行為是身穿黃衣,在大醉之後跑到街上,命令軍民人等都對他高呼萬歲,跪拜行禮。而在事後追查,該侄子承認了,這事是他伯父曹利用讓他幹的。

書面證據確鑿,曹利用犯了大逆之罪。這可真夠瞧的,按說只有殺頭,殺他全家全族的頭才算罪罰兩清。不過這事兒有先例的啊,寇準曾經親自穿著黃龍袍騎著馬上街到處跑,不也什麽罪都沒有,只被當時的宰相王旦寫信臭罵了一頓嗎?

為何到了堂堂的樞密使大人,連任了已經近15年的樞密使大人這裏,就變得這樣嚴重?

一切要從辦案人是誰講起,那是當今太後劉娥的貼身太監羅崇勳。羅崇勳,甚至整個深宮都已經是曹利用的死敵。

現在介紹關於曹利用之死的宋史官方說法,以及一般史評者的評論。

宋史說,一切都是曹利用自找的。他太不知進退,太驕傲、太愚蠢。他是對國家有過大貢獻,但國家對他回報更好。在真宗朝,他得到了頂級待遇,趙恒死的那一年,他是左仆射兼侍中、武寧軍節度使、景靈宮使,皇帝親自下詔,他和開國元勳曹彬一樣,每年給他公使錢一萬緡,並且上朝時,他班列於宰相之上。

作為臣子,還有更高的待遇嗎?除非是再封王、建九錫、劍履上殿、稱拜不名了……不過那是曹操。之後宋史宣稱,曹利用就開始了神經錯亂,倒行逆施,強烈要求死得盡量難看了。

具體表現就是他對宰相、太後、太監、大臣輪番出手,性質惡劣,影響嚴重,誰都沒跑了。

對宰相,他以自己的超強資歷公然欺負新上任的首相王曾。前面說過,他有特權,可以在上朝的時候站在所有宰相的前邊,當然包括在真宗朝中是次相的王曾。可是新朝新氣象,到了劉娥的時代了,您能不能遵守一下老規矩?

讓東府重新領先西府半步,尤其是王曾已經提升,變成了百官之首,東府首相的時候。

答案是不。曹利用的鐵公雞本性覆發,面對王曾就像當年在澶州城外面對蕭太後,說不讓步就不讓步。要知道稍一讓步,就會錯到灰頭土臉,一瀉千裏。因為大宋朝的朝會敘班是有嚴格規定的,宰相為首、親王次之、使相又次之。也就是說他曹利用不定得退到誰的後面!

結果事情在王曾上任的第一次朝會上爆發,那天小皇帝和太後在承明殿裏坐了好半天,左等右等一個上班的都沒有,真正變成了孤家寡人。都罷工了?結果派人出去一看,就見王曾和曹利用兩人怒目相視,頂在了大殿門口,身後邊全體朝臣都忍著呢。

我先!

我先!

結果到底王曾年輕些,反應超快。他靈機一動,向來人大喝一聲:“啥事也沒有,你回去就說宰相王曾等入內告謝。”之後整個東府官員立即春風滿面,我們的首領有力量,贏了!

一會兒皇帝詔見,得根據剛才這句告謝的發起者名單叫起,王曾為首,鐵板釘釘。但是曹利用就是曹利用,他放過了王曾,卻把東府次相張知白以下所有人都擋在了身後。我是功臣我插隊,怎樣,不服嗎?!就這樣他把班列次序完全打亂,完全不在乎每天上朝時他是多麽的鮮明醒目。

因為他根本就不怕,接下來他就要折磨當朝太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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