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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生死兩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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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說劉娥,她在這方面窮得一清二白。唯一的親人,她的“哥哥”劉美還比趙恒都早死了半年,錢惟演是劉美的大舅子,不管怎樣遷強,畢竟名分不遠。可只要底下的官兒們說了一聲,錢惟演是皇親,不宜擔當兩府重任,於是就馬上罷免。樞密使不要當了,直接出京去做保大節度使,知河陽府。這是當年十一月份時的事。這件事在宋朝的政治史上並不出奇,但是在文化史上卻獨一無二。

錢惟演是個風雅的人,錢塘吳越的子孫風神秀爽雅致天成,他有著高品位大見識的藝術家氣息。以此為契機,到幾年之後他出任西京留守時,宋朝第一批璀璨瑰麗的文士們匯聚到了他的身邊。那裏面就有宋朝的首位文壇泰鬥歐陽修。

就這樣,公元1022年,宋乾興元年終於過去了。新年伊始,萬象更新,劉娥進一步鞏固自己的地位,為了合法化,並讓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決定——改元。

這時要回顧一下宋朝歷代的年號,這非常有講究,每一個都真實地體現了當時君主的最深切願望。如趙匡胤立國,第一個年號叫“建隆”,宏偉博大的建設;第二個叫“乾德”,陽剛至大的道德;到趙光義時,叫“太平興國”,他要和平收服天下,既平又興;以後趙恒的如“鹹平”,那是渴望安寧,他爸留下的爛事太多了,拜托請安靜一會兒;之後的“大中祥符”更貼切,一眼就看出來他要拜神求簽過日子。

所以說年號這個東西,既是個口彩,更是個廣告,簡單具體的幾個字,立即就能讓全天下臣民明白當時的國策民情。而且古代人超級相信這個,年號如人名,會嚴重影響一個時代、一個皇帝的命運走向。這在後面還真的應驗了,如趙禎的“兒子”,那位英宗皇帝,就是被一個年號給克死的……

回正題,劉娥的願望就是翰林院的任務,全體學士們絞盡腦汁殫精竭慮,終於想出了兩個字。其水平之高,可以在後代千年裏向所有文人挑戰,絕對沒有更貼切的。

名為——天聖。

天,可拆字為“二人”。天聖,即為“二人聖”,明白無誤地以官方身份宣稱這時的宋朝天有二日、民有二主,每個人都要明白,朝堂之上垂簾後面坐著的那兩個人,主事的是誰。

劉娥。

現年55歲的劉娥終於走上了前臺,她在一月份的時候以皇太後的身份下旨改元,然後在五月份時又下令議皇太後儀衛制同乘輿。就是說精確地制定出皇太後兼領皇帝職之後的具體禮儀待遇。

一切都變得正規合法化。

可這本身就犯法了,劉娥終究是女人,“三從四德”——“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並不是在她死之後的幾十年才由宋代聖人程某、朱某制定出來的,而是出自《禮記·喪服·子夏傳》。這是中國封建年代牢不可破的社會道德規範標準,幾千年以來,只有一個女人曾經打破過,那就是武則天,除了武曌陛下之外,無論哪個朝代哪位太後掌權時,都必須得以兒子的名義來進行。事實上就算是宋代本身,也只有劉娥一人做到了在名分上與當朝皇帝平起平坐。

不過這也難怪她,一個人的心靈是與時俱進的,尤其是女士們。往大裏說,以武則天為例,她在李世民手下是一個樣,在李治手下又是另一個樣。往具體裏說,請每一位男士回憶你們的女朋友,她在你面前是一個樣,在另一位男士面前就是另一樣,身份不同,表情各異。

所以自從趙恒神志不清時起,就掌握了帝國大權的劉娥,這時是再也控制不住了,以後還會愈演愈烈,說到底,誰都希望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而她的運氣也是好得沒辦法,依著祖宗家法,躺在功勞簿上,說什麽都殺不得的老家夥們一個一個地都自然死亡了。

第一個,就是天聖朝的第一位首相,馮拯。

馮拯的官場生涯裏找不出什麽特殊出彩的地方,唯一能讓人記住的就是他是寇準的敵人。而他之所以被寇準厭惡,也正是他攀上帝國首相的原因所在。

他做作而陰險。這在他臨死前達到了一個爐火純青的高度,把劉娥都騙了。

先說做作,宋史中官方記載,他“氣貌嚴重”,也就是說莊嚴加凝重,連太監們看了都頭暈。比如說,皇帝有聖旨傳達到政事堂,如果是別人當班,那麽至少有茶水有座位,不管怎樣這是天使。可馮拯不行,甭管哪位大太監,來了面朝南站著宣旨,讀完了馬上走人,別說茶,連個座兒都沒有。這樣一來,皇帝馬上就知道了他不畏權貴,不怕內臣,是個硬骨頭漢子。

再說對同僚,無論誰跟他辦事,得分場合分時間得分清楚自己是忠還是奸,要不然肯定灰頭土臉。往遠裏看,以趙恒拜神時期的五鬼之一林特為例,就栽了個大跟頭。那時林特是工部尚書,官是相當大,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親自去他家,想就一些朝廷公務私下裏聊聊,可就是見不著人。事後林特想了想,原來自己是錯了,公事哪有私辦的道理?這不是自己找罵嗎?

沒辦法了,只好公事公辦,大白天的去政事堂。但馮拯還是不見,並且當場派人傳話:“公事何不自達朝廷?”——有話去找皇上說,你小子的心思我都知道,不外乎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一瞬間林特滿面羞慚,迅速離去,而仁人志士們的眼眶都溫潤了,這是個多麽正直、多麽凜然的忠臣啊!

再往近裏看,錢惟演因為是皇親而被調出京城是誰幹的呢?也是馮拯,當太後的權勢正在壯大中,都能這樣據理力爭,真是一位忠臣加諍臣啊。於是他在太後還有小皇帝的心目中,形象也加倍地鮮明可愛了起來。

不過可惜的是,他的身體不爭氣,病倒了,重到沒法上朝,只好辭職去當武勝軍節度使、檢校太尉兼侍中、判河南府。這樣一位好同志病倒了,領導們決定派專人去探望慰問一下,結果探望人員據實回報,把太後都感動得哭了。

因為堂堂的大宋首相,家裏窮得既儉且陋,病得躺在床上,連鋪蓋都是百姓級別的……劉娥立即撥白金五千兩、錦緞做的臥具、屏風等物送去,要他安心養病,等好了朝廷必將重用!

但這一切都是假的,馮拯平時的生活嘛,那是寇準的級別,按宋史官方的記載是“拯平居自奉侈靡”,什麽“儉陋”、“被服甚質”,完全都是假象,是他特意布置用來騙人的!

這就是馮拯,之前所有的舉動在一件事裏都曝了光,再聯想一下趙恒過澶州北橋時他的表現,還有他幫助劉娥扳倒丁謂,有幾分是王曾式的忠心,又有幾分是出於憎恨和報覆的快感?此人外君子而內小人的嘴臉就呼之欲出了。

馮拯,字道濟,公元1023年,宋天聖元年九月因病罷相,一個月後去世,贈太師、中書令,謚文懿,臨死撈的一票還是很肥,和與他同月而死的另一個人比起來,堪稱官場成功的真正典範,獲得終生享受成就獎。

但是另外死的那個人,才被世人千年傳唱,萬古流芳,成為傳說中的神話,宋朝文臣的頂峰象征。

公元1023年,宋天聖元年閏九月初七日,寇準死於雷州貶所,終年62歲。此時距離他考中進士,踏入仕途已經過去了43年;距離他獨力承擔,為趙恒爭來儲君位置,已經過去了29年;距離澶淵之盟,更已經是19年前的事了。

一生的光輝都已成為過去,塵封在了歷史的長河裏,更被太平年間的君臣們所遺忘,或許對他們來說,真正有意義的數字是這個吧——此時距離寇準被遠貶雷州,才過去了一年零七個月。

讓一位花甲老人、三朝功臣遠涉江海,發配萬裏之外,這是不是一種謀殺呢?不錯,目的達到了,而且一切的責任都可以推給奸臣丁謂。尤其是所選的地點之遠,更是丁謂的刻毒心腸發作,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劉娥就沒有幹系了嗎?不管當時丁謂有多囂張,只要她稍微反對一下,那麽像李迪被貶的衡州的尺度是不是也有商量?

可是寇準沒有這個待遇,他的性格決定了他有什麽樣的敵人,同時鑄就他獨特的命運。“生當盡歡,死要無憾”,就算被陷害,都痛快淋漓,置之死地!回首一年多前,寇準從道州趕赴雷州,道路艱險,沿途州縣的官員百姓們給他準備了竹輿,要一路擡他,送到貶所。

但寇準拒絕了,我是罪人,有一匹馬就很好了。就這樣,史書記載他騎馬南行,日行百裏,左右人等無不垂淚,公道自在人心,這是曾經挽救國家安危的功臣!可寇準卻毫不在意,他到了雷州之後,大小也還是個官,司戶參軍嘛,雷州的府吏給他送來了當地的府庫圖經,第一頁就寫著雷州東南門至海岸距離十裏。

寇準恍然大悟,他像領悟了命運一樣,輕聲說:“我年輕時曾經寫過一首詩,裏面有‘到海只十裏,過山應萬重。’今日看來,萬事自有前定……”

但說到詩與命運,他在七歲時隨父親登西岳華山時所作的那首詩才是他一生真正的讖語——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俯首白雲低。

他的一生,只有“天”,也就是皇帝,才能高過他的聲望,其他的“山”們,也就是同時期的大臣們,都沒法超越他的鋒芒;可是只有他當“舉頭”,與皇帝(紅日)親近時,才能風光得意,一旦倔強頑固,那麽就只是白雲野鶴,晚景淒涼了。

寇準死的時候一定是毫無牽掛,心神安寧的。所有的事都想明白了,於國有功,於民有惠,就算是那些政敵,也都在可有可無之間。其中就包括陷他於死地的丁謂。

丁謂被貶往崖州的時候,是路過雷州的。寇準送給了他一只蒸羊,丁謂頓時百感交集,提出要和他談談。在丁謂看來,寇準一定會答應的,想想看當年在朝堂之上爭天下第一人的權柄,今天卻在天涯海角相遇,都是淪落人了,我們會有共同語言的。

可寇準卻拒絕了。他用行動告訴丁謂,我可以送你蒸羊,但是並不代表和你有什麽相逢一笑。當天兩人不見面,就此永別,寇準對這位前下屬、前政敵的最後一份心意是,把自己的家丁都約束住,關上大門,直到丁謂走遠,才放他們出來。

每個人都很奇怪,包括丁謂都在若有所思,這還是當年的寇準嗎?真是老了?快意恩仇、睚眥必報的勁頭都耗光了?答案是錯!

在寇準的耳邊響起了20年前聖相李沆對他說的話,讖語又應驗了——當年寇準極力推薦丁謂,李沆反對,說觀其為人,能讓他位居人上嗎?

寇準銳氣正盛,立即反問,以丁謂之才,能始終讓他位居人下嗎?

李沆就再不勸了,只是微笑著說——他、日、後、悔,當、思、我、言。

但李沆還是小瞧了寇準,你說中了,看得真準,可我寇準卻沒有什麽後悔,那只羊就是留在人間的最後的態度。官場一游,彼此盡興,來去明白,要讓你小丁知道,我們之間擺平了,但是你更要知道,和你也沒什麽好談的,無恩也無怨,為什麽要談?

一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找的……

歷史可以證明,寇準真的是心無牽掛而去,他的死居然像是傳說中得道高僧的死亡,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會走。

遠隔千山萬重,寇準突然命令家人回洛陽老家,給他取一樣東西。那是當年太宗皇帝賜給他的通天犀角帶,宋朝舉國只有兩條。

路途遙遙,寇準一直在等待,終於犀角帶來了,他沐浴更衣,穿戴整齊,向北面的皇帝與祖先跪拜,之後急令左右為他鋪設臥榻,他躺了上去,安然閉目,竟然就此逝去。

一個傳奇結束了,但卻難以蓋棺定論。說他什麽呢?最簡單也最普遍的說法是,他是宋朝的巴頓。一個在戰爭時期的無價珍寶,以及在和平時期的朝廷毒藥,一個偏執而狂傲的人。理論依據就是他在澶淵之盟後,與皇帝、與同僚都勢同水火,根本沒法合作,所以也就談不到對國家的其他貢獻。

很多人就此說,寇準的政治能力太低劣,基本上人情世故都不懂。但是有一點,看一下那個時候的所謂皇帝與大臣,為什麽要跟他們合作,為什麽要給他們好臉色?!

趙恒脫離了遼國和黨項的噩夢之後,就變成了一個神智不全的癡漢,剩下的王欽若、曹利用、丁謂,甚至王旦,他們沒有一個人是能扭轉當時的局面,把宋朝拖上正常發展軌道,把皇帝的暈頭行為扳回來的正臣、直臣。這是個極其可悲的事,就像王旦在死前就要求“削發披緇入殮”,那是懺悔,是愧疚,是對自己深深的鄙視,他們缺少的就是寇準的桀驁剛烈。

可以說,寇準的不合作的背後,隱藏的是一個時代的悲哀。他的責任心,愛國心,甚至是他自己的自尊,都要求他去改變這一切。於是才有了後來要另立太子為皇帝,廢皇後,讓趙恒去當太上皇,好讓宋朝煥發生機的舉動。

但是寇準終究還是太過豪放了,正史對他的評價也沒有錯——“臣不密則失其身”,搞陰謀政變卻走漏了消息,那麽失敗就沒話好說了。可是正史裏也沒有就此而判定他是謀反,是奸臣,從始至終,都對他充滿了惋惜和哀痛。他本應有更大的作為。

寇準死了,餘波未盡。難道要把他就地埋在雷州嗎?自古曰“入土為安”、“落葉歸根”,難道寇準連一個平民百姓的待遇都沒有?!

答案是有,經過寇準的夫人,前宋皇後的妹妹親自回開封進皇宮請求,劉太後開恩了,宋朝撥出專款搬運寇準的靈柩北還。但是萬萬想不到的是,專款的數額經過精確計算,只夠到達……洛陽。

堂堂大宋朝,號稱當時東亞最富,甚至實際上也是全地球最富的國度,給前宰相的最後一次旅差費居然縮了水。這真是搞笑,但事情就這麽發生了,變成了史實。

翻開地圖看一眼,右下角是雷州,它向上偏左臨近黃河時,就是開封,要再往左,拐個小彎才是洛陽。這就是問題所在,運費怎麽會不夠呢?如果論直線距離的話,到開封和到洛陽幾乎沒有區別,甚至開封更近,至少它們都在河南省內。於是只要稍微動一下腦筋,一切就都清楚了。

劉娥的決心——無論生死,寇準都別想再進開封城!

這也是給整個大宋官場的一個警告,在發配了活的丁謂之後,連死人也不放過。她如願了,官場的反應非常乖,寇準就在洛陽下葬,這咫尺距離,運費的差價估計連寇準生前的一場夜宴的花費都不到,可就是沒人敢掏這個錢。

而且事情還沒完,寇準的謚號也下來了,叫“忠湣”。查一下謚法,忠,危身奉上曰忠。這很好,也很貼切,寇準從來沒有顧忌過自身的安危,事君以忠,更加事國以忠。但是“湣”呢?在國遭憂曰湣、在國逢傦曰湣、禍亂方作曰湣、使民悲傷曰湣。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對比一下馮拯的“文懿”,經緯天地曰文、道德博聞曰文、學勤好問曰文、慈惠愛民曰文、湣民惠禮曰文、賜民爵位曰文。溫柔聖善曰懿。高下對比,一目了然,所以後代稱呼寇準時從來不叫什麽“忠湣”公,而是一律叫他“寇萊公”。

萊,是萊國公,那是他生前的封號。

寇準的事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他的名字再次閃現在歷史長河中,那是在11年之後,仁宗陛下偶然想起了他,才恢覆了他的太子太傅銜,贈中書令,覆萊國公,可“忠湣”的謚號不變。

回到這時的公元1023年,死的寇準被開封城拒之門外,可另一個人卻再次活著走了進去,重新幹起了老本行——帝國宰相。讓人羨慕?還是讓人嫉妒?都不會,這只是讓人們看到了劉娥的另一面,除了驚人的冷酷之外,她還有著絕頂的聰明,她懂得在什麽時候、把什麽人擠幹榨盡,並且還能借此安定人心。

王欽若,溫暖貼心王愛卿再次回到京城。老本行很順手,只是稍微遺憾了些,不是首相,是參知政事。接替馮拯的人是天聖第一功臣王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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