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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丁謂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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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官系統裏他已經唯我獨尊,在武將一面他也震懾全國,讓各方面軍隊都心驚膽戰。當時的軍中第一強人曹瑋都被他輕松拿下,他還怕什麽?

說一下曹瑋,這時的曹瑋正處於人生之巔,是宣徽南院使、鎮國軍留後、左衛大將軍、容州觀察使、萊州知州,並且具體職務是“鎮定都部署”。這個官職在十年之前是整個宋朝的安全保障,是北方軍隊的最高首腦,鎮州、定州方面的軍區司令員。

回顧他的生平,曹瑋沒有經歷過“雍熙北伐”、“澶淵之盟”那樣的超級戰役,在他鎮守邊關時,西夏、契丹都顯得非常溫柔,這也產生了一個錯覺,似乎他的軍事生涯太過平淡。但這就跟治蜀的能人,宋史中數一數二的封疆大吏張詠一樣,越是平靜才越顯出了他們的才能——與其成功救火,何如讓火根本燒不起來?

就是這樣的人物,官職方面除了沒有樞密院和太子系統的頭銜之外,已經在百年之後的岳飛之上,可是丁謂就敢動他。而曹瑋的反應也跟後世的岳飛一樣,甚至更徹底。接到調令,他把所有的親隨都留在軍營,只帶了十幾個老弱殘兵就上了路,並且全體人員都不攜帶任何武器。

讓丁謂再找不到任何借口加害,他終於平安地解除了軍權,回家休息。

這在事實上,讓全天下人都看到了丁謂已經達到了什麽樣的高度。英明神武,光芒萬丈,神聖得沒法侵犯。

但反觀事後,丁謂會仰天長嘆,後悔無及。不留餘地,強極則辱,達到無可攀登的高度之後,無論向哪邊走,都只有下坡路!時間來到公元1022年,宋乾興元年的七月份,某一天午休,宰執大臣們在資善堂裏共進午餐,突然間後宮宣召大臣們入見,人人有份,唯獨丁謂例外。他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飯桌上。

一瞬間機警靈異的丁謂神色大變,他馬上就明白了將要發生什麽。事到臨頭,強悍無忌的心靈突然間變得懦弱,他生平第一次在人前露怯,向同僚們請求,希望能在太後面前為他美言幾句。

只見眾位高官神色各異,像是已經離他很遠,非常遠,每個人都高高在上,神色儼然,向他優雅地微笑……只有錢惟演回應他:“當盡力,無大憂也。”請放心,我會為您盡力,沒什麽大不了的。

旁邊的馮拯立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錢惟演馬上閉嘴,一行人再不耽擱,走出了資善堂,繼續自己的富貴之路。

丁謂獨自一人,面對殘羹冷炙,這時他應該感激劉娥,他的人生正變得更加絢麗奇異。就在不遠處,他的命運被自己的敵人們隨意擺布,那像什麽呢?像不像是刑場上的犯人,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怎一個屈辱了得?想不到他丁謂也有這一天!

那一天的片刻寂靜,足以讓他回顧自己的一生。應該清醒了,什麽都是假的,他的聰明、能幹、強悍甚至兇殘,都是假象。說到底他沖不出時代的局限,具體點說是他敗給了趙匡胤、趙光義還有趙普。

這三位帝國的締造者給了文臣們空前的地位和權力,可也在暗中悄悄地把權力都滲了水,誰也別想真正地造反。想想看丁謂的發家史,他在真宗朝的得寵是因為滿足了趙恒的拜神欲望,是個掏不空的錢匣子;在趙恒死前的三五年裏一手遮天是因為趙恒已經神智不全;可只要是宋朝的統治者換了人,哪怕是個女人,都輪不到任何臣子興風作浪(南宋除外,那始終是個畸形兒)。

對寇準、李迪趕盡殺絕能怎樣?那也是劉娥的死敵,你越狠她越高興;拿下了曹瑋又能怎樣?曹瑋在戰場上是潘美,在政治上像他的父親曹彬,兩方面都做得合理合法接近完美,你倒了之後曹瑋仍舊會東山再起。而就在這時,你丁謂的命運已經成了馮拯等人嬉笑戲謔的玩具,隨人家怎樣開心怎麽擺弄。

馮拯提起筆來很猶豫,他似笑非笑,想了又想,才對身邊的參知政事魯宗道說:“魚頭兄,你還記得五個月以前,鶴相(丁謂別號,當年的祥瑞事件裏,他總以仙鶴雲集說事)是怎麽貶的寇準嗎?”

嗯?魯宗道大有興趣,靜聽下文。

“鶴相當時很是感慨,特意對我說:‘欲與竄崖,又再涉鯨波如何?’他想把寇準直接貶到海外,和盧多遜當年一樣。”說著馮拯很興奮。崖州,就是現在的海南三亞的崖城鎮,那是直接出大海了,基本上和淹死沒啥大區別。

回想五個月以前,那時他欲說還休,本來對寇準恨得咬牙切齒的,但也沒忍心再落井下石。結果丁謂拿起筆來給寇準縮短了些路程,改崖州為雷州,還在大陸之內。

但這時輪到了他來寫丁謂的貶書了,真是猶豫啊!讓丁謂去哪兒呢?按說與丁謂交惡不過才半年,仇恨度無論如何也超不過平生大敵寇準,但他提起筆來給丁謂改戶口,兩個字寫下去之後,換得周圍一片的點頭讚嘆聲。

——崖州!

“今暫出‘周公’涉鯨波一巡。”馮拯擲筆,大快人心。而且特事特辦,就在當天,丁謂還在資善堂裏坐等的時候,他的罷相制就已經寫好頒出了。

臨時找不到翰林學士,就由馮拯急召一位中書舍人(東府一位辦事員)進來寫字,不合規矩又怎樣,誰讓丁謂丁相公那麽的淩厲風發,不可一世?他被貶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接著再貶為崖州司戶參軍,跟寇準的官銜再次拉成平級,然後即日出城,不許逗留,連同他所有的兒子也都被停職查辦,一家回歸平民。

崖州遠於雷州,丁謂踏上了不久前寇準所走的同一條路線。朝坐天子堂,暮為煙霞客,這一路萬裏行程,還有很多的事等著他。不過開封城還有大宋朝的任何高層決策,都已經與他徹底無緣,此生再不相見了。

天聖手段

幹脆利落地放翻丁謂,這讓人激賞,那麽接下來在兩三個月的時間裏放翻所有朝臣,並且包括外邊的契丹、黨項兩處大敵,還讓他們統統地既愛又恨、既敬又怕,這又是什麽樣人物呢?

劉娥以一個統治者的身份初次走上歷史舞臺時,就是這樣一副面目。

從頭說起,丁謂剛倒臺時,無數的人跟著膽戰心驚,因為心裏有鬼。要知道丁謂獨領朝綱好多年,有多少人曾經表過忠心遞過順表?這些東西都在丁謂的府裏藏著,只要劉娥願意,這些人都要掛上丁謂同黨的標簽,一起去海南旅游。

可劉娥在第一時間裏下了一道詔書——“中外臣僚有與丁謂往來者,一切不問。”而且為了言而有信,她派侍禦史方謹言進入丁府,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抄出來的所有士大夫書信一把全都燒掉。

宋朝的官兒們都長出口氣,一致宣誓,我們愛劉娥。

接著的大事就是給真宗趙恒治喪下葬,有兩件事不可不提。第一,借此機會照會契丹,我們宋朝換皇帝了,而且請你們看準,我的名字叫劉娥,一切我做主。

契丹的皇帝很難過,遼聖宗耶律隆緒召集蕃漢所有大臣,為趙恒舉哀。並且對自己的宰相呂德懋說:“我和南朝皇帝約為兄弟,已經20年了,現在他突然去世,想我只比他小兩歲,還有幾天餘生!”說完他更加悲傷,而且憂慮,因為南朝的皇帝年歲太小,想想就讓他頭疼,要是這小孩兒不知道當年發生過什麽,被人別有用心一番,那就不堪設想了。

就在這時,宋朝的報喪使者到了。雙方一陣溝通,遼聖宗感覺好受了些,原來俺的皇嫂這樣了得啊,他轉身對自己的蕭皇後說:“就由你寫信給大宋的皇太後吧,也讓你能名傳中國。”然後下令在範陽憫忠寺為趙恒設靈堂,建百日道場。並且下令全國,不許任何地名、人名犯趙恒之諱(即“恒”字)。

以上的一切,應該算是仁至義盡,真正把趙恒當哥哥來祭奠了。那麽劉娥怎樣接待遼國的使臣呢?耶律隆緒直搖頭,要是俺的母後還活著就好了,宋朝的女人還真是不好對付!

遼國的吊孝使團進入宋境,一切很順利,20多年的友好往來,接待工作早就變成流水作業了。可是千好萬好,小心最後一刀。

話說該使臣該跪的全跪了,該哭的也全嚎了,當然吃喝玩樂也都沒閑著,然後他忠實地傳遞了契丹皇帝耶律隆緒的親切情義,想面見宋朝的最高領導人劉娥皇太後(“使者將致問於皇太後”),但是問題突然出現。

宋朝的臉板了起來。小同志,你是不是有點搞錯呢?我們來回憶一下。20年前簽訂澶淵之盟時,是誰和誰簽的啊?對,是宋真宗陛下和遼國蕭太後女士,從來沒有隆緒小弟弟的事。現在我們的皇太後按輩分是大嫂,無論從哪條來說,都“禮不通問”。

史書記載,遼國使者“語屈”,他沒話了。

這事看著很小,很家居,很膩很煩很無聊嗎?對不起,這事超級大。回想一下石敬瑭叫耶律德光什麽?趙恒又跟隆緒怎麽論?還有宋朝給遼國的歲貢叫什麽?給黨項那邊的又用什麽名義?甚至後來趙構怎樣稱呼金國人,這都是頂級的國家大事,涉及國家民族的精氣神還有國際地位!

所以劉娥的面目從此在異族人眼裏變得冷峻而強悍,是個地道的頂門立戶型的強勢寡婦。這件事很快就有了連帶的收獲,黨項人變得更乖了。李德明主動上書,再次聲稱他叫“趙德明”,而且同樣為趙恒在西北邊治喪舉哀。

這樣,宋朝的國際周邊形勢,並沒有隨著趙恒的突然死亡,趙禎年僅13歲而有什麽變化,在治理內部,把丁謂清除之後,又把外憂控制到最完美狀態。

可劉娥的工作還沒完,聽說完美型的女士們的愛好就是整完了敵人整親人,整完了下屬整老公,天下萬物都得瑟瑟發抖,這樣才會變成金牌人生。

劉娥先對自己的男人下手了。很兇殘,這時候趙恒已經死了多半年了,可她仍然是那麽的“愛”他。話說她繼承的遺產裏有幾樣東西是曠古未見,地球少有。基本上分不清是人間的產物,還是火星人的東西。

那就是耗盡了宋朝人財力、體力甚至精神,才被趙恒請下來的“天書”。趙恒死了,拿它們怎麽辦?

一般來說要繼承,更要神聖的供奉。要知道在宋朝的館閣重地(昭文館、秘閣)裏還珍藏著趙恒老爸趙光義的各種手跡,連那些玩意兒都不扔,何況神仙特意賜給宋朝的得國合法性、保佑長久性的法定文件。

但是劉娥卻下令,讓天書都陪著老公到洛陽大墳裏去,天上的東西人間不該有,誰請的誰帶走,老娘不侍候。

就這樣,雖然對著已故的丈夫兇狠了些,可是被天書降、聖祖臨搞得家徒四壁咬牙切齒的老百姓們卻長出了一口氣,唉……看來神仙也有死的時候,封建迷信活動終於不再搞了。由此,國內長期積壓的怨氣也被沖掉了不少。人人都有一種嶄新的感覺,新的生活,或許就要開始了。

正確,宋朝的頂級高官們最先體驗到了這一點。這絕對是個事件,剛發生時人人喜笑顏開,等明白過來之後氣得臉色蒼白。

話說趙恒終於被葬入永定陵之後,劉娥哭了。她面對全體宰執大臣,非常真誠地道謝。說國家內憂外患,要不是大家同心協力,哪能把事情辦得這樣妥當?現在先帝的喪事已畢,這樣吧,請各位把你們每個人的子孫以及內外親族的姓氏名單都寫出來,我當例外推恩,大加封賞。

振奮、驚喜!這些被趙光義、趙恒父子兩輩的高官厚祿養得肥滾滾的大臣們立即眼冒綠光,看來多勞多得沒錯的,更大的好處等著家裏的每個人!

於是紛紛回家,查閱家譜,把子孫後代還有門客好友的名字,統統一個不落地仔細填好,原則是——一個都不能少!然後送交劉娥,開始了充滿希望的等待。不過在以後悠長的歲月裏,他們極度郁悶地發現,是凡交上去的名字,沒有一個人被劉娥推恩過,都被死死地壓在了人事部門的最底層。

因為那些名單,都被劉娥畫成了圖形,貼在了垂簾旁的墻壁上,每當有臣子要推薦誰當官,她就會歪過頭去看一眼,上面沒有那個人,她才會批準。

這就有點冒險,從常理上說劉娥剛剛挫敗了政敵丁謂,何況她身為女子,要想總攬朝綱就必須得拉幫結派,形成自己牢不可破的關系網,這樣才能讓她的位置穩固,讓她的命令不打折扣地向下執行。

可她居然馬上就翻臉不認人了,這樣處心積慮地算計她的功臣們,就不怕冷了眾兄弟的心,來個卷堂大散夥?

這個世界上的事就是這麽的邪門,往往深想一步,就會發現“常理”所說的話都愚不可及。就比如說,劉娥這時的倒行逆施。她為什麽要狠一點?刻薄一點?甚至忘恩負義一點?原因就在於她的丈夫對臣子們太好了。

趙恒一邊崇敬神仙,一邊體貼臣子,花錢花到了麻木。最後連開始時保證“大計有餘”的丁謂都害怕了,私下裏警告再這麽玩,國家經濟就要崩潰了。可他卻反過來安慰丁謂,別怕,只要我們不亂花錢,謹慎些,就不會到那步田地……可怎樣才算“不亂”、“謹慎”,卻一點標準都沒有,該怎麽做還是怎麽做!

那麽處在劉娥現在的位置,如果要讓這些臣子們衷心地為她服務,能繼續賞錢,甚至賞更多的錢嗎?那樣就會貪得無厭,要起來沒完。最後給得少了都會失望,誰是老板誰是打工的徹底顛倒。

何況通過丁謂的事,劉娥也應該看清楚了,所謂的親信、同黨有什麽用?該叛變時照樣叛變,所以“恩”已經不頂用了,現在需要的是——威。要讓這些在宋朝安逸了62年的大臣們重新認清自己的身份,是驢,就得去馱東西。

更何況官場重新洗牌,這次上臺的人沒有一個是富貴浪費型的。請看王曾、張知白、呂夷簡、魯宗道,這些人以王曾為代表,此人清廉到連送禮,都只是從舊書簡上裁下來的剩紙。而張知白,他在死時家無餘財,貧不能葬,得由國家出錢才能入土為安。魯宗道也差不多,只有呂夷簡是個例外,不過那要在劉娥死之後,他才敢於轉變。

這些人,根本用不著拿什麽高官厚祿來籠絡。

事情還沒有完,在對官場進行普遍的官職封鎖、經濟打擊的大前提下,劉娥還徹底地讓人大跌眼鏡,就算精研歷史多年的大行家都想不到,她竟然砍了自己的樹根。

劉娥把錢惟演也趕出了京城。這是她目前剩下的唯一的“娘家人”。

翻閱史書,無論是哪一個朝代,女主臨國想站穩腳跟,都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有強硬的娘家在支撐。如漢代的那些了不得的太後、皇後們。之後的晉朝也一樣,斷送了漢人天下,讓胡人肆虐中原的西晉賈南風皇後尤其是,事實上除了劉娥,就只有一個例外。

武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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