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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大宋官場眾生相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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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武將們的地位徹底淪陷,不必說普遍怎樣,第一流戰將們的命運就足以說明問題了。以石普和楊延昭為例。

石普倒黴了,在近十年的“神話”運動中,宋朝有過很多反對的人,說出來的話尖銳刻薄,有些都等於當面罵趙恒。例子很多,但趙恒都不在意。可那些人都是文官。輪到了戰功卓著的石將軍,只是說陛下,少搞點宗教活動行不?那樣每年能少開支近七十萬貫呢,這對國家多好……七十萬貫,要說石普還真是小家子氣,他什麽都不懂,搞一次封禪的費用是多少就會嚇死他!何況這區區七十萬貫,直接讓人想到了邊關的軍餉。

結果石普被抓了個小現行,以“私議天象”的罪名被判處死刑。但皇帝開恩了,沒有真砍他,死的人是楊延昭。

六郎在邊關病死了。對於他的死,表面上看沒有什麽特別的。古人壽短,他五十七歲了,似乎也該死了。但實際上這是一場軟謀殺。一個男人活著,需要心情和事業。而從澶淵大戰開始,他就從來沒順心過,被徹底扼殺了。

當時他已經反攻殺進遼境,不僅是野戰爭雄,還率部攻占了遼國的一座古城,史稱“俘馘甚眾”。可當時的澶州大本營卻突然急令他回撤,不許再打遼國人。六郎只能服從,結果他回程時,正遇見從澶州簽了和平協議撤退的遼兵。

遼兵們正在發揮優良傳統,在宋朝境內打最後一場草谷。六郎怒不可遏,他再不管什麽軍令(趙恒嚴令諸軍不許攻擊回程的契丹人),率部殺了過去,把遼人搶走的百姓、牲畜都重新奪了回來。可這能換得來什麽呢?只有他死時,邊關河朔等地百姓們自發送他棺柩回鄉時的眼淚,以及此後近十年的朝廷嚴加管束……飛鳥已盡,良弓早藏,宋朝的武人們,你們的冬天到了,要看清楚自己的命運。

而在這一點,聰明的文官們早就看清楚了,殘唐五代時委屈了百十多年的文官們已經不滿足於錦衣玉食了,他們有更高的追求,其中就以聰明絕頂的王欽若王大人為代表。

權力是場游戲,王大人玩得很開心。請看他僅僅以一些輕松隨意的語言,就把一個個政敵都搞倒搞昏的超強技術。

第一場,王欽若VS寇準。這已經是過去時了,相信大家都已經看到,寇準是怎樣被輕飄飄的幾句話,就抹殺了蓋世的功勳,踢出朝廷,到邊遠地區站崗的;

第二場,王欽若VS趙安仁。這就是與人鬥其樂無窮了,因為前翰林學士,現參知政事趙安仁並沒有什麽得罪過王欽若的地方。何況一個是東府副宰相,一個是西府的樞密使,不搭界啊。但裏面另有玄機。

話說有一天,趙恒春風得意地從後宮出來,直接到政事堂去找宰相,問題很老套——怎樣才能讓劉娥當皇後呢?很不巧,那天政事堂裏靜悄悄,首相王旦請病假了,只有趙安仁值班。

趙恒就問,趙愛卿,給朕想想,這事兒怎樣操作?

趙安仁直接搖頭,幸福的文人已經變成強硬的文人了。“劉氏出身卑微,恐怕不宜做皇後。”

趙恒很憤怒,但他沒辦法。於是只有起身走人,再走幾步,到西府樞密院去找知心人。那邊王欽若正在辛勤地辦工。君臣見面,趙恒開始訴苦,把趙安仁怎樣罵他老婆的話重說了一遍。就見王大人沒什麽反應,仍然輕飄飄地說:“陛下,那就問一下安仁兄,他認為誰當皇後比較好呢?”

趙恒好脾氣,第二天果然就這麽問了。奇怪的是趙安仁也真的是馬上就回答:“陛下,德妃沈氏是前朝宰相沈義倫的後代,她做皇後是再合適不過的了。”

趙恒想了想,覺得說得對,但更加郁悶了,難道劉娥就真的沒有皇後命?他散步直到樞密院,把剛才的話再次覆述給王欽若聽。卻看見王欽若笑了,很不經意似的說:“果然如此,陛下不說,我也知道他會這樣。安仁兄以前是沈老宰相的門客嘛……”趙恒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好你個趙安仁,欺負我年青,不曉得你們的老關系?

當面欺君,罪無可赦!趙安仁就此被踢出政事堂,而且在領導的心目中形象全毀,終趙恒一朝,再也別想高升。

這是西府的樞密壓倒了東府的宰相,有點以下犯上。不過王大人的表演才剛剛開始,趙安仁不過是個副職,他連德高望重的首相王旦都敢欺負。

第三局,王欽若VS王旦。

話說在宋朝的史書中,王旦和宋真宗完全是一對言聽計從,親密無間的同志加戰友。兩人一起上前線,再一起去拜神,誰也沒法離間他們真摯的友誼。

但王欽若能。

在公元一〇一二年,宋大中祥符五年,王旦鑒於翰林學士李宗諤工作認真,業務出眾,要把他提拔為參知政事副宰相,報表都已經填好,就等著明天上朝時遞交。但是被無事不知的王欽若知道了。事情就出在當天的夜裏。

王愛卿是隨時都可以見到皇帝陛下的,閑聊神功再次發動。陛下,跟您打個賭,李宗諤就要發財了,但實際上是王旦就要發財了,可真正的底蘊卻是皇上您要丟錢了……超級繞口令讓趙恒有點蒙,王愛卿,你在搞什麽?

很簡單啊,王欽若就稍微解釋了一下,說李宗諤欠了王旦很多錢,根本沒法還,可王旦還急著用錢,怎麽辦?於是王旦就要利用職權升李宗諤的官,讓他俸祿加倍,不就好還錢了嗎?但說到底,吃虧的就是您了……

趙恒深深地呼吸,轉身就去睡覺,養足了精神等待著第二天的早朝。結果當天上班,王旦真的就把那份升職報表給遞上去了。

後果很嚴重,王旦的印象分被扣了些還不怕,因為分數實在是太高了,但李翰林的宰相夢就此擱淺,從此終老於翰林院。尤其可怕的是,空缺出來的那個參知政事的位置不能總空著,必須得有一個人上崗。就這樣,好運氣憑空而落,被原三司使丁謂得到了。

丁大人的由計相升入東、西二府的關鍵一步,就是這樣的輕而易舉。

這時總結一下,這件事對王欽若有什麽好處呢?他惡搞王旦,毀了李宗諤,到底得到了什麽?回顧歷史,他什麽也沒得到,還是當他的樞密使,而丁謂也從來都不是他的人。這就暴露了他的最深層本質——小人。損人不利己,只要別人難受他就高興,為別人的痛苦而努力,是一件多麽刺激興奮的事啊!

不過這也把他引向了深淵,王八蛋都是招人恨的,有人早就對他手心發癢。

第四局,王欽若VS馬知節。

馬知節,字子元,北宋開國功臣馬全義的兒子。七歲喪父,趙匡胤收入宮中養大,賜名“知節”。可以說前途光明,一世無憂。但此人是個硬漢,完全不靠背景,純粹憑自己的功勳升入宋朝的頂級官場。

十八歲從軍,一直轉戰邊關,東北邊的天雄軍、定州、貝州;西北方的秦州、延州等地都有他戰鬥的遺跡,可這並不出奇,再能打他能超過田敏或者張凝?在宋史裏他以獨一無二的臭脾氣著稱。

百分之百地剛直、絕不阿諛。

他跟著十全大太監王繼恩入蜀平叛,結果老毛病發作,不買王繼恩的賬。大太監就給了他個美差,帶著三百個老弱殘兵去守彭州,可攻打彭州的起義軍卻有十萬人!這下子馬知節就算是馬超也沒轍了,一天之中他的兵就死傷殆盡,自己一個人突圍出城。這時王繼恩的詭計得逞了,就等著他逃到大營,然後一刀砍掉了事。

可沒承想馬知節就近招來了援軍,轉身就殺回了彭州,不僅奪回了城,還把起義軍殺傷大半。就這樣他一步步邁進了大宋朝的權力中樞,直到這時成為王欽若的副手,樞密院副使。王欽若的所作所為他都看在了眼裏,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馬知節的老毛病再次發作。

幹掉王欽若!但是辦法卻實在不大好想……馬知節仔細計算,王欽若上有皇帝下有黨羽,根本立於不敗之地。怎麽辦呢?最後只有來個最狠的——同歸於盡!

從此王欽若的倒黴日子來臨,馬知節就像他的影子,走到哪兒跟到哪兒,形影不離;又像是他的應聲蟲,你說什麽就跟著聊什麽,只不過意見完全相反。而且有理有據,那些君臣之間不能說、不好說、沒法說的事情都從他嘴裏滔滔不絕地發射了出來。天哪,趙恒都忍不住發抖,這日子沒法過了,趕快把這一切都結束吧!

公元一〇一四年七月二十,宋朝西府樞密院王欽若、陳堯叟、馬知節這套班子被全體罷免,最聰明的人死在了最蠻橫的辦法之下,一點技術都沒有,可王欽若就被扳倒了。

王欽若倒臺,人人拍手稱快,不過更爽的還在後面,上臺的人居然會是深得人心、永遠都精彩新鮮的寇準!這真是讓人興奮,但稍微深想一下就會立即洩氣。

王欽若另有新工作,去主修《道藏》了,在不久之後,這部《道藏》就將達到歷朝歷代前所未有的規模,為宋朝的文化事業以及後來“道君”皇帝的修行之路指出光明大道。並且眼下這工作就妙不可言,王欽若可以隨時與皇帝就彼此都深深沈醉的道教神靈的各種奇異事件交換心得,感情更加深厚,知己,更加知己。

這樣的後果就是,不久之後,王愛卿就會卷土重來,並且登峰造極,變得前所未有的輝煌顯赫。但他現在得忍著,老對頭寇準正在金光四射。

寇準是表裏如一的,就算在落難之中都是亢龍不悔。他在陜州忍了這麽多年,小的不說,有三件事流傳千古。

第一,虎落平陽被犬欺,寇準被死冤家遼國人給鄙視了。他在陜州知天雄軍時,有遼國的使者路過,慕名來拜訪這位名震北國的南朝宰相。照例吃喝,可席間該使者突然問:“寇公,您德高望重,為何不做宰相,到這窮鄉僻壤來了?”

滿座驚怒,這是明目張膽的嘲諷,專挑寇準的傷疤下手!眾目睽睽之下,寇準哈哈一笑:“朝中無大事了,我大宋天下太平,只有這東北邊的大門,要由我寇準來把守才放心!”

硬朗還擊,以牙還牙,不過寇準的心卻被嚴重地刺傷了,多年郁積的不平、憤懣變成了放浪和荒唐,才有了接下來的第二件事。

第二,寇準當皇帝了。

在一次過生日時,寇準突然穿出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地地道道、既黃色且繡龍的皇帝制服——龍袍!而且他大擺筵席,廣邀賓客,在所有人面前穿著龍袍簪花上馬,四處炫耀……這樣的消息立即就傳進了開封京城。

真正的那位皇帝把宰相王旦叫來了,只問了五個字:“寇準乃反耶?”

還用再問嗎?在任何時代,這不是謀反是什麽?

王旦卻不動聲色,此時寇準的命運就在他一念之間,但歷史有定論,王旦比當年的長者畢士安還要慈悲。

他靜靜地看完密奏,突然笑了:“寇準也一大把年紀了,還這樣不知輕重。可笑可嘆,臣立即寫信,罵他一頓,要他謝罪。”

宰相的輕松感染了趙恒,是個笑話?那好,就當個游戲去辦吧……危機渡過,可是緊接著寇準就出了第三件事。

第三,私發軍餉。

還是遼國人惹的禍,不知是哪一批的遼國使者,在回國時照例要由宋軍派兵護送(當然更是監視)。寇準一向慷慨,他沒經請示,就擅自給護送的宋兵們發了津貼。問題是發就發了,你倒是慷慨到底啊,可寇準居然又寫信給皇帝,要求報銷。

這下子趙恒真是又恨又煩,寇準也算是進士出身吧,沒有學問還沒有記性?前首席軍人曹彬是因為什麽倒的黴?不就是私自拿自己的工資給邊關的將士發津貼嘛,居然有樣學樣,給朕的北方重鎮天雄軍的士兵們也來這一套!

是可忍孰不可忍,趙恒的反應是一邊兒向朝臣們冷笑:“寇準喜好收買人心,博取高名。你們看,這事兒就是證據。”一邊兒給寇準回了個批條——你有錢,你付賬,朝廷不認,徹底自己掏腰包吧!

命令發出,滿堂噓聲,這就是處罰?趙恒,你真是丟你老爹的臉,參照曹彬的例子,繼續貶寇準的官啊。那麽多雙眼睛都看著呢,你想所有的人都登鼻子上臉?

但趙恒有自己的算盤,此人從來沒有失去過理智,近十年以來,他都是在絕對清醒的狀況下搞的天書封禪。寇準一來有群眾基礎,全國的百姓官員都服他;二來有工作經驗,他最早工作的科室就是西府樞密院。這些優勢加在一起,超級大獎就意外地砸向了西北方的陜州。

公元一〇一四年七月,宋大中祥符七年六月,寇準重回權力之巔,任西府樞密正使。在他身後,是全國官員百姓們殷切期待的目光,盼著他能扭轉乾坤,讓宋朝恢覆到活人生存的社會。在他的身旁,是微笑著的首相王旦,他多希望寇準能助他一臂之力,以剛直、無畏的個性,來做那些他不敢做,卻真的想做的事。

但老天知道,寇準上任,直接倒黴的就是他。

寇準上任,完美地詮釋了他的為官之道——政壇即戰場,他變成了一個“戰士”。何為戰士?用千餘年後,林語堂罵魯迅的話來解釋就再貼切不過了。

“……戰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怏然於胸中……”

寇準也這德行,和平得太久了,快要把人悶死了,來,我們來運動一下,大家都撿起石頭來互相砸!不過響應的人基本沒有,但這並不妨礙他砸別人的興致。

上任第一磚,先就砸向了自己的老同學,大恩人王旦。

話說大宋朝東西二府在一般情況下互通議程,軍政事物總要協調一下好商量。這一點就算在王欽若時期都沒有停頓過,於是在寇準上臺之後,王旦方面對樞密院的文件送交率就更高了些。

這明明是想趁這個機會,把宋朝的上層建築蓋得更好點,不過事後整個東府集團都要郁悶至死,這個寇準真是個瘋子。

東府交過來的文件,寇準小心閱讀仔細挑錯,試想以他幾十年執政經驗,什麽錯誤疏漏挑不出來?之後他的做法不是平靜友好地把錯處註明,再發回東府,讓工作順暢,讓友誼升級,而是直接上報給皇帝,讓趙恒看一下東府集團有多無能、多可笑,為什麽還要讓我待在低了半級的西府,還不把東府的大權還給我?!

結果王旦,以及整個東府都被趙恒鄙視了一下,弄得人人狼狽,個個火大。於是全體人員聚精會神,來審閱西府送來的文件。結果工夫不負有心人,錯誤誰都有,真的發現了。大夥兒連忙上交王旦,大佬,報覆的機會來了!

可王旦卻安安靜靜地改完,再交還給寇準,就當什麽都沒發生過……東府集團仰天長嘆,王旦啊,怎麽說你呢?送你五個字吧——真是“沒事找抽型”的!而且不止如此,當趙恒偶然向王旦問起寇準如何時,王旦還總是回答寇準這好、那好、什麽都好。

日久天長,連趙恒都看不過眼,對他挑明說:“為什麽寇準總是說你壞,而你卻總是說他好呢?”

王旦的回答卻非常官面文章,看似一點都不和皇帝交心:“臣當宰相時間太長了,毛病都暴露了出來,寇準直言無忌,這正是他的長處,我也因此而推崇他。”

這是實話,還是敷衍?是故作高姿態,還真是肚量過人,不跟寇準一般見識?但只要稍有頭腦的人,就都會想到,如果王旦快意恩仇,大肆反擊的話,宋朝的官場會變成怎樣?

趙恒聽完無言地點點頭,再不說這事了。寇準聽到後,終於慚愧無地,找上門來:“同年,你怎麽這麽大的肚量?”

從此宋朝的東西二府基本無事,但並不是說寇準就改了脾氣,變成“家裏憋屈型”的了,他只是給了王旦點面子,把槍口稍微轉了個方向而已。

三司使方面慘遭池魚之災,成了寇準發洩的對象。這一半是“天災”一半是“人禍”。

“天災”是因為要寇準動手,得有一定的身份地位,東西兩府之下就是計相的三司,不是它會是誰?至於“人禍”,可真不巧,這時的三司使是林特,這人論資歷沒什麽了不起,可當時很走紅,因為他在天書封禪等事情裏大出風頭。

管錢糧,註定了是那時的主角。

這就讓寇準很不爽,裝神弄鬼、媚上邀寵……最看不過眼的就是這種人!於是各種招數擺上來,林特和三司使集團開始慘叫。爭鬥的細節很煩瑣,但焦點凝聚在河北轉運使李士衡的身上。

林特命令河北路上繳絹帛,但時間太緊,李士衡根本無力籌集,但不怕,他的老上級就是寇準。寇準為此專門找到了皇帝,說林特是有意陷害李士衡,並且拿國家大事當兒戲。因為就在不久前他還在天雄軍時,就曾經主動上繳絹帛五萬匹,當時林特不收,說京都不缺。可現在很快就要緊急征調,明明是林特搗鬼,要麽就是三司使失職,請皇帝把三司部門的官員該撤的撤,該罰的罰,要不然國家的經濟調控就要出大問題。

趙恒很無奈,寇準說得似乎有道理,於是三司部門的大批官員被裁撤,連林特本人都被處分。可是有一點,趙恒要拜神,就離不開錢,這是最根本處,所以像丁謂、林特這樣的人絕不會長久地失寵。很快,在一次拜神行動中的大赦福利,三司部門所有官員官覆原職,林特的賞賜加倍。而寇準的樞密使也當到頭了。

上任不過十個月,就要再次下臺,寇準的心情非常低落。是戀官?還是說對於榮譽太過於執著?他知道自己就要被罷免之後,悄悄地找到了王旦。

皇帝不寵愛,同僚都煩他,似乎只有這位厚道的老同學才能幫他吧。他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王旦幫忙,讓他成為“使相”,即帶著同平章事頭銜的節度使,這樣的罷免,才能少一些屈辱和淒涼吧。

身為首相十餘年,王旦早就看慣了人事浮沈,他忍住了太多責備寇準的話,只是淡淡地說:“使相豈能私下謀求?”不答應。

寇準更加懷恨在心,這個世界真的是都拋棄了他!但是罷免的命令真正下達時,他才發現國家還是給了他使相的稱號。他哭著進宮謝恩,說不是陛下寵愛,怎能得到這樣的封號。但趙恒卻說了實話:……別謝我,這是王旦的意思。

當天寇準茫然出宮,這人生和人,可真是越看越不懂了,真的只是名利場或者鬥獸場那麽簡單嗎?

大到一個國家的衰亡,小到一個身體的崩潰,往深度裏分析,總是會有這樣或那樣的前因,但在表現上,卻往往是突然間發作的。

宋真宗皇帝的統治就是這樣。在寇準被罷免之後的十八天,即公元一〇一五年,宋大中祥符八年的五月二十一日,突然間天災人禍接踵而來,讓人猝不及防。

趙恒的八弟榮王趙元儼的宮中突然起火,火勢迅速蔓延,無法控制,皇宮內院的左藏庫、朝元門、崇文院、秘閣都被燒成了一片白地,損失巨大的讓人仰天長嘆、欲哭無淚。

看有形的,比如左藏庫,那是從趙匡胤時代起,就收羅神州大地各處的財富,集於一身才形成的皇家、乃至於整個國家的財源根本重地。一把大火燒成了飛煙,用趙恒的話來說,就是:“……兩朝所積,一朝殆盡,誠可惜也!”

用契丹人的話來說,就是:“……該死的,不要了給我行不?那至少夠幾十年、幾百年的歲貢!”

無形的損失就更加巨大,簡直無法估計——崇文院、秘閣中盡是歷朝歷代所珍藏的絕版圖書文獻,一把大火之後,世間再無存本,就此徹底失傳!

朝野大怒,追查根源,最後的發現讓人咬牙切齒,居然是趙元儼府裏的一個姓韓的侍婢偷了幾個金鐲子,怕主人發覺,就順手放了一把大火燒光了榮王府的金庫,想來個死無對證。可效果居然這樣好,把大宋朝的國庫也給毀了……

趙恒少見地殘忍了一次,他勉強聽從了王旦的勸告,就事論事,不株連他人(近百餘人豁免逃生),連趙元儼也只是被削去節度使頭銜,榮王降格成為“端王”,但從嚴法辦了主犯韓氏。這個既貪又狠更蠢的女人被“詔斷手足,示眾三日,淩遲處死。”

但是國力驟然下降,國庫儲備金損失殆盡,宋朝的形勢一下子惡劣了起來。並且事先毫無防備,現在一點應急的辦法都沒有。但是比起下一年就要發生的事來說,這還算是小的。

公元一〇一六年,宋大中祥符九年的初夏時分,一場百年罕見的大蝗災突然降臨。先是京城附近,緊接著京東、京西、陜西、河北等路也迅速告急,蝗蟲鋪天蓋地,不知從哪裏鉆出來的,一下子就覆蓋了長江以北的半個中國。

宋朝應對辦法是當時最時髦的——建壇、祈禱。

效果是非常的好,馬上就有各地的基層幹部迅速上報,說:“本地的蝗蟲都不吃莊稼了,都在吃樹枝樹葉……”說:“本地的蝗蟲出行不利,被大雨給淋著了,死屍滿地,多達幾千斛……”更有京城附近最靠近法壇的蝗蟲的卓越表現,它們居然“紛紛絕食,自行死亡。”等於畏罪自殺了。

一片形勢大好的喜人景象,趙恒是先絕望然後又樂觀。他一邊加強了祈禱的力度,一方面要求各級幹部們組織人力去撲打蝗蟲,焚燒蟲卵,有計劃有步驟地掃“蝗”。在他想來,這樣雙管齊下,蝗蟲應該很快消除了。可是有一條,經過了十多年神靈灌頂的宋朝臣民們還會有現實化的科技觀念嗎?

宋朝的官方史書都承認,各地官員們基本上都沒怎麽去認真理會蝗蟲。於是幾個月之後,連長江以南的各地州縣也都被蝗蟲覆蓋,全國大地一片“蝗”,局勢無法控制了!

這是國庫儲備燒光光之後,連當年的口糧都成問題了。任何一個稍有頭腦的人都會清醒地認識到,宋朝的國力經濟已經驟然倒退了二十餘年,連趙光義時期最艱難的歲月都不如了。試想那時也不會國庫全光,糧食顆粒無收吧?!

災情終於隱瞞不住了,各地的告急文書雪片一樣地飛進了紫禁城,趙恒的心情可想而知。尤其是有一天,他正在吃午飯,突然間外面的陽光不見了,天地一片昏暗,他連忙派人出去看,緊跟著不等回報,自己也親自走了出來。

只見天空中無邊無沿,遮天蔽日,全都是蝗蟲……當天的蝗蟲終於全都飛過去了,可皇帝依然站在殿外,不言不語,木然呆立。

過了好久,他才慢慢地走回了宮殿裏,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但是不吃、不喝、不說話,宛如一個木頭人。好長時間之後,近侍們才發現,陛下病了。

一個聲音在趙恒的耳邊轟然回響,震徹他的心神靈魄:“……將以欺上天,則上天不可欺;將以愚下民,則下民不可愚;將以惑後世,則後世必不信!”

這是他的臣子孫奭對天書降、聖祖臨等一系列造神運動所下的定義。其中“將以欺上天,則上天不可欺。”的話一定會讓他寢食不安、魂驚夢怕,因為他真的迷信。

歷史記載,在趙恒剛剛登基的時候,壽州曾經獻上了一只綠毛大烏龜,當作吉祥物來討個喜。卻不料趙恒突然起了心障,綠毛的,到底是兇是吉?

當時呂端還活著,他一口斷定,是吉。而且振振有詞。第一,趙恒曾受封為壽王,龜出壽州,預示著陛下將長壽;第二,龜生水中,屬陰。遼國、黨項都在北方,也屬陰。毛,是軟東西。那麽龜生綠毛就代表著柔順,是上天示吉,說契丹、黨項很快就會變軟,被降服。

這才讓趙恒保持鎮靜,沒有剛剛上任就開始“不問蒼生問鬼神”。可這時不同了,經過十多年的弄虛作假,在外人看來,他是在享受著諸天神佛的全力保護,可他自己清楚,如果真的有神,他完全是在欺神、騙神、瀆神!

再加上現在突然出現的蝗災,試問誰是當事者,不會心驚肉跳呢?

這時說一下迷信與趙恒的關系吧,為什麽造神運動會一搞十多年?如果真的是為了挽回在澶淵之盟時所丟的面子,那麽當初按原計劃第一次泰山封禪時的風光早就夠用了吧,以後的那些祭汾陰、聖祖臨的把戲是不是徹底的畫蛇添足?

分析這個原因,古往今來不外乎歸納出來兩點。第一,是為了誇耀外邦,震懾敵國。要遼國、黨項人知道宋朝是天地萬神所寵愛的神明世界,是天生高貴,不容冒犯的聖地。而且實踐證明,目的達到了。在這十多年裏,遼國友善,黨項很乖,這都是前所未有的好現象,為什麽不保持呢?

一旦不做了,信不信外族野蠻人會以為神明拋棄了宋朝,馬上就起了不良之心?

第二,那就是傳說是真的,趙恒真的是大有來歷的“來和天尊”的轉世——宋初的狀元楊礪曾在五代時夢到過自己的功名冊以及自己未來的主人,那就是來和天尊。與他相約四十年之後相見,那時他才會時來運轉。當趙恒做襄王時,楊礪一見大驚,因為與夢中的天尊長得一模一樣,而他也真的從那時起,才開始轉運。

但這都太片面了,說契丹人、黨項人尚處於原始宗教的啟蒙階段,所以宋朝的滿天神靈下降會真的震住他們,這有一定的道理。但要說一震一百多年都沒醒過來,那就是大漢情結發作,在集體說夢話了。

國力、軍力、士氣、物質滿足感等因素,才是宋、遼兩國百年好合的根本基礎。

至於第二點,那根本就可以忽略,“來和天尊”……他後面還有“赤腳大仙”呢,再往後還有趙匡胤轉世投胎到金國回來覆仇,要是全信了,宋史也就變成了《封神演義》。

趙恒迷信,這一點才是最根本的發源點。從這一點出發,可以確信,就算沒有澶淵之盟,他一樣會搞封禪、顯聖之類的把戲,區別只在力度與規模。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清趙恒為什麽會十多年如一日地、花樣百出樂此不疲地祭了天還得祭地、祭了地還要祭人(孔子、老子等)、祭了人還要封祖宗,這樣事無巨細、面面俱到,他都搞出來強迫癥了!

這時發力有多大,挫傷就有多重,正吃飯時被嚴重打擊,趙恒病了,用現代的醫學名詞來說,很可能就是腦血栓。其具體癥狀就是從此變得顛三倒四,時昏時醒,說過的話轉眼就忘,別管多大的決定,都能自動作廢。而且最要命的是,那個曾經正常的趙恒還會靈光乍現三五不時地突然回來一下,誰也搞不準他什麽時候正常,或者反常!

太多的人和事,都死在了這一點上……然後天災在繼續,一連三年,蝗蟲只增不減,數量之多都飛出宋朝國境,進入燕雲十六州了,連遼國人都跟著喊救命。但宋朝的人禍才剛剛開始,方興未艾。

公元一〇一七年,宋天禧元年的六月七日,首相王旦終於操勞過度,心神交瘁,因病罷相。在這一年的十月六日,他死了。享年六十一歲;八月二十八日,王欽若卷土重來,他打破了宋朝南人不許任宰相的成規,一躍成為了大宋的首相;再往前數,公元一〇一三年二月二十七日,劉娥已經受封為皇後。

這樣宋朝的格局就變成了皇帝暈病、首相去世、寇準被貶、皇子年幼、皇後精明強幹,而奸邪之流像王欽若等人卻激流勇進,攀上了政壇最高峰的局面。

假如明天來臨,世界將會怎樣?

有些人活著時,仿佛無關輕重,可他一旦死了,人們才會發現,原來他重如泰山。王旦就是這樣。

要說一下他,這樣才對得起一位忠貞、負責、謙退、忍讓等古代文人諸般美德皆備的長者。回顧他的一生,是一個畸形的極端。一方面他位極人臣,一連十多年的太平宰相,是歷代多少精英豪傑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幸事;而另一方面,他苦不堪言,又沒法對任何人傾訴,只有長久地忍耐,默默地勞作,直到油盡燈枯,疲病而死。

因為他的生命已經成了一個笑柄。他很清楚歷史會給他怎樣的終極判定——騙子、神棍,最輕的也是個懦夫。明知道自己的皇帝在做錯事,卻不敢諫、不能諫,反而去推波助瀾……這是多麽的無恥,只要想一想王旦的靈魂就會整夜哭泣。

他本是一位德才兼備、品格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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