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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豺狼的末日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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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零零二年就這樣過去了,在這一年的春節時,宋、遼、黨項三國各自進行年終盤點,其結果有人歡喜有人愁,很遺憾,宋朝仍然是最不歡樂的那一個。

裏憂外患,西北的黨項和北邊的遼國像預謀好了一樣,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地沖擊著邊境,其結果是北邊不停地被擄掠,西北邊……靈州城都丟了,再加上國內連頂級大臣都不學好,出的那些爛事,實在讓人焦頭爛額。但沒法子,忍著吧。

在遼國,形勢很微妙,乍一看風生水起左右逢源,打著宋朝拉著黨項,是三國中最風光的一個。但是實際上它正在權力重組中,只是運氣好,這時的黨項人和宋朝都心有餘而力不足,不然它的樂子會更大。

耶律休哥、耶律斜軫都死了,這不僅僅是丟了軍中之魂,更重要的是上層權力出現了真空,要由誰來填補?遼國的決定是十二級地震型的,此前一直被蕭太後隨身攜帶的韓德讓一躍而起,成為了遼史二百餘年間權柄最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強人。他被任命為齊王、大丞相、北院樞密使、南院樞密使,成為休哥和斜軫的集合體,總領遼國南北全境的軍、政大權於一身。

並且受賜國姓“耶律”,取名隆運,特許其可以組建只有太後和皇帝才有權設置的斡魯朵宮帳,從此擁有了自己的國中之國,軍中之軍……這些都做完了之後,遼國的皇帝耶律隆緒還給了他另一個殊榮。

賜予他丹書鐵券,由遼聖宗本人親筆書寫,齋戒焚香,召集蕃漢全體朝臣,在北鬥七星之下當眾宣讀,發誓對韓德讓永不相負。

以上種種,一般來說韓德讓就該當場昏倒,醒來後就選擇自殺了,免得以後死得更慘。他身為漢人,熟讀漢、遼兩國經典,這樣的權勢和恩寵,在哪個朝代裏都相當於一把雪亮的屠刀了,百分之百意味著不久之後韓德讓以及他的全家全族的人,就都會腦袋搬家,絕無例外。哪怕你和太後或者更多的皇後、公主都相好,也於事無補。

那麽問題產生,既然這樣,遼國的小皇帝(上帝,他今年三十二歲了,不小了)為什麽要這樣封賞他,而韓德讓也來者不拒,給多少都照單全收呢?

真的是感情太好了,怎麽做都無所謂?那為什麽還偏要這樣做,弄得全世界都知道?

最根本的一點就在於——這些你不給韓德讓,你給誰呢?不是說韓德讓的才能真的就到了舉世無敵,全遼國再找不出第二個人的地步。那絕對不可能,就算他政治上這樣成熟,可是軍事呢?他真能面面俱到,全都出類拔萃?

背後的潛臺詞要把韓德讓之所以被提高到這樣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以及這幾年裏不停地發兵攻打宋朝,都聯系到一起來分析。

自古發動戰爭,一是為了覆仇,但是遼國現在無仇可覆,它正欺負別人呢;二就是為了得利,可遼國現在不缺錢,這些年它的發展要比宋朝強,光是燕雲地區,還有遼國境內其他漢城的出產,就絕對夠遼人們豐衣足食,穿的用的和宋朝內陸地區一樣好。所以別以為還像老早年那樣,打草谷是契丹人必需的生存事業。

那麽它幹嗎要這麽不依不饒地每年開戰呢,還有要像個超級花癡那樣,把自己國內的第一男寵捧到了歷史最高峰的地位上去?

當然有原因,但這個秘密還沒有到揭開的時候。現在只需要知道遼國作出了這些安排舉動就可以了。

下面說三個國家裏最快樂的那個——黨項,還有李繼遷。

這個年,李繼遷是在靈州城裏過的,只不過他把這裏改名了,叫“西平府”。正月裏,他正式宣布這裏就是他的都城了,然後就加班加點地蓋起了宗廟,把他祖宗們的牌位從沙漠深處遷到了這裏。緊接著再修建了大批的官員公署,把他的部下們從牛皮帳篷裏趕進了漢人式的磚瓦房子,從此就算安居樂業了。

怎樣,不求天長地久,只要今天擁有。李繼遷無師自通,和古往今來所有的掠奪者一樣,急三火四地忙著要把生米做成熟飯。其核心內容就一句話——哪怕我只得到了一天,也要造成既成事實的外部形象。

這一切都做完了,李繼遷才說出了自己的心聲:“西平府太理想了。向北,它操控河北、朔方;向南,可以遏制慶州、涼州,它壓迫在宋朝各路的上游,而且還能對西邊的吐蕃、回鶻直接威脅。我要在這裏修城挖壕,練兵積糧,一旦時機成熟,我殺出城去,整個漢中平原就都是我的,漢人根本沒法防備。更重要的還有一點,就是這裏原來的百姓都是漢人的風俗習慣,他們尚禮好學,這是我最大的資本,我將借此作為進取之資,成王霸之業。”

註意,這是黨項人有史以來,第一次發出的立國之聲,雖然意義重大,但是音量極小,並且非常靦腆似的,他沒給自己的國家定什麽國號。也就是說,“西夏”這個詞現在還是個遙遠的未來,甚至就連那句著名的“西掠吐蕃戰馬,北收回鶻銳兵”的光輝口號,也輪不到由他說出口。

他所能做的,最多還只是半躺半臥在改頭換面期間的靈州城裏,回想著二十餘年前他是怎樣擡著乳母的棺材才混出的銀州城,帶著幾十個人逃進了茫茫大漠,把生命和自由綁在一起,不自由毋寧死,不覆國毋寧死!這麽多年滿手血腥千災萬險地走了過來!

連他的親生母親和元配的夫人都被宋軍抓走,死在了異國他鄉……想著這些,還需要什麽和解,什麽退路嗎?

而且回望歷史,甚至再耍點賴,以現代人一千多年後的知識優勢,總結一下所有游牧民族的共性,他們從來都沒有像漢族人這樣,強調“花未全開月未圓”的美好,他們不懂收斂,天生就收不住腳的,只知道向前沖,哪怕死在道上,倒下去,也得頭沖著目標的方向才算英雄!

李繼遷也是這樣……

契丹人更是這樣,戰爭對於他們來說,正是一本萬利的時候。於是宋朝的君臣們在年後不滿一百天,就再次面臨了戰爭。

宋鹹平六年,公元一零零三年的四月,遼軍由南宰相耶律諾袞、南京統軍使蕭撻凜率領,南下進攻宋朝。這一次的兵力更加充足,準備更加充分,不知道遼軍是不是也先期知道了宋軍的兵力配置,他們再不在邊境的長城口、威虜軍等地糾纏,而是直接突破,目標直指宋軍前鋒大營的根據點——定州。

一路勢如破竹,不可阻擋,宋軍的前線主帥王超直接面對危險。這徹底體現了遼軍的新主帥蕭撻凜的風格。

兇狠、強硬、直接,尋求決戰、勇於決戰,甚至樂於決戰。

說一下這個人吧,這之前他在宋朝的心裏沒什麽印象,因為他一直都屬於遼軍的北面系統,是耶律斜軫的人。只有在好多年前宋軍的雍熙北伐時,他才隨著耶律斜軫緊急增援燕雲十六州。結果在陳家谷之戰中,就是他的部隊抓住了重傷力盡的楊業。

之後,他就又回到了遼國的北面,專心致志地征討高麗以及更北邊的各族蕃部。這時為了戰爭的需要,他被調到了南方,主攻大宋。

王超在遼軍入境之後才得到了戰報,沙場老將,立即警覺。他的反應是坐鎮定州,靜待敵至,穩定住整個戰場局勢,然後傳令防區中的另兩方重鎮——鎮州、高陽關兩處兵馬火速向他靠攏,集結兵力,與契丹人對決。

接到命令,鎮州路的都部署桑讚馬上行動,他快速趕到了王超的身邊,但是另一邊高陽關的都部署周瑩卻只回給王超一張紙。

那上面白紙黑字地寫著——王超你命令不動我,沒有皇帝的正式詔書,高陽關的一兵一卒都別想調動!

王超震怒,整個前線的將士們都怒不可遏,但是卻毫無辦法。因為第一,高陽關的兵力非同小可,從來就享有特權,就像之前的康保裔,他就可以獨立於傅潛軍令之外,決定自己什麽時候出擊;第二,這位周瑩周大將軍的來頭實在巨大,王超根本不是對手。

周瑩在出京為將之前,是地位崇高的宣徽使,在成為高陽關的主將之後,皇帝趙恒還特意加封他為定、鎮、高陽關的三路都排陣使,讓他的地位更加超然。

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還記得王超在就任之前曾經說過什麽吧?他要前線的總指揮權,結果趙恒很憤怒,差點撤了他。但是想一下為什麽之前的王顯就不這麽說呢?

再簡單不過了,王顯之前的頭銜是樞密使,是軍隊裏的第一號主管高官,宣徽使正是他的下屬,周瑩只有小心做人的份兒。可是王超的履歷表就太暗淡無光了,所以他心知肚明,一定要得到確認的前線總帥身份才行。

果然這時出事了。大敵當前,突然間少了三分之一的主戰力量。王超無可奈何,結果只能以桑讚為助手,與遼軍的新銳主帥蕭撻凜決戰。

激戰最先發生在定州北方的望都縣(今屬河北),時間是近傍晚時,宋軍最先迎敵的是一千五百名步兵,他們在望都縣城外結陣阻敵,把契丹人騎兵的速度延緩,隨後王超率大隊人馬殺到,宋、遼兩軍再一次的集團軍野外決戰就此打響。

戰鬥直到深夜,由王超對敵蕭撻凜,他的副手王繼忠接戰耶律諾袞。戰況異常激烈,宋軍以劣勢兵力在入夜之後奮勇將遼軍擊退,但是主帥王超傳令趁夜迅速後退,回兵據守關隘,等待後方的援軍。因為兵力太少了,再打下去只有全軍覆沒。

但是戰場太混亂,直到天亮以後,他才發現王繼忠沒有撤出來。身後的戰場上激戰仍然在繼續,王繼忠已經成孤軍之勢!

那一天天亮之後,王繼忠的退路就被遼軍騎兵切斷了,而且他的軍糧輜重也被焚毀。環顧戰場,他再看不到自己的友軍,唯有孤軍奮戰。

他率領麾下人馬向糧草被焚處出擊,先去搶救輜重。可是他的盔甲太鮮明了,宋、遼兩軍連年爭戰,連遼國的弓弦怕雨都不再是秘密,宋朝大將的服色誰不認得?幾乎在一瞬間就成了所有遼兵的靶子。

眾矢之的,遼軍蜂擁而上,達到了數十道重圍,王繼忠被槍林箭雨淹沒。他身邊的戰士全部重傷,但始終保護著主將殊死戰鬥。一路且戰且行,沿著西山向北突圍,一直轉戰到白城。這時終於到了極限,戰士們傷亡殆盡,他身上的大將服色是那麽的醒目,那是遼人的勳章。

那一天,宋軍沒有生還者。

王繼忠全軍覆沒,他沒能支撐到援軍的到來。當時迫於形勢,王超沒有全軍回師救援,但是派出了另一位副手張旻率兵殺了回去。

張旻和王繼忠一樣,都是趙恒做太子時的親信夥伴,於公於私他都義不容辭。又一場激戰爆發了,虜騎千重,張旻要劈開所有阻擋,才能到達王繼忠的身邊。回望歷史,那一天的張旻奮勇拼殺,身為主將都負傷多處,可是限於實力,他的人馬實在是太少了,無可奈何,只能在遼軍主動撤退之後,他才來到了白城附近的主戰場。只見遍地屍骸……他只能據實回報,王繼忠為國殉難,已經戰死了。

消息傳進了東京開封,趙恒悲憤交集,史稱“聞之震悼。”這就是他的夥伴,無論勝敗,都為他拼盡了最後一分力。他們無負於國家,難道他就要有負於他們嗎?!

趙恒的反應空前激烈,那根深藏在棉花叢中的鋼針,在契丹人、黨項人的不斷欺壓下漸漸地露了出來。他廣泛征集意見,從最上層的東府宰相、西府樞密使到楊延昭、楊嗣這樣的基層軍官都一一問到,最後作出了在北線集結十五萬大軍的決定。

吸取教訓,定、鎮、高陽關三路大軍再不分散,而是全部集結在定州,在唐河兩岸布成大陣。這是整個戰陣的核心,但是兵力的配備與從前完全兩樣了。在太宗的“萬全平戎陣”裏,是步兵為主力,居於陣心位置,兩側才是少量的騎兵,只是大陣的點綴和側應。

但是這座大陣正好相反,步兵在外圍,中心的是騎兵。並且趙恒強調,如果再與遼軍開戰,陣容要平靜,最初只派先鋒、次先鋒挑戰,等待遼軍的沖擊,那樣遼人所面對的就還是像從前一樣的宋軍兵步,試問效果會怎樣?

遼人一定會習以為常的輕松……然後大陣的核心處就會突然沖出大宋的騎兵!

而這只是定州方向的一個陷阱而已,趙恒還給契丹人另外安排了幾處驚喜。在這座大陣以北,最前線的地方,安排了三支全機動的騎兵,第一路由魏能、白守素、張銳三人率領,共六千人,進駐威虜軍城;第二路,由楊延昭、張延禧、李懷巴三將率領,共五千名騎兵,進駐保州(今河北保定);第三路,由田敏、張凝、石延福率領,五千騎兵,進駐北平寨(今河北完縣北)。他們的任務是對沖遼軍的前鋒,如果遼人太多,那麽就放過去。等到後方的大陣和遼軍交戰,就在邊界處把敵人的糧草輜重全都隔斷,並且待機前後夾擊遼軍。

另外為了萬無一失,在定州大陣的偏東方,大名府一帶,再設立四處駐軍。由孫全照等率八千人進駐廣寧邊軍城(今河北蠡縣),李重貴等率五千人進駐邢州(今河北邢臺),石普率10000人進駐莫州(今河北任丘北),石保吉率一萬餘人進駐大名府(今河北大名縣)。

這樣在大宋的北方防線上就布滿了實力強勁的各個據點,並且騎兵的作用被再次突出。所有這一切從構思到調配,兩個月裏全部完成,就等著遼人再次送上門來,用鮮血和刀鋒來作再一次較量!

但是見鬼的遼國人卻突然間沒消息了,誰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才會再殺過來。宋朝龐大的集團軍只能虛懸在邊境線上,時刻警備。這很消耗力量,說起來也多少有些尷尬,但這就是現實,主動攻擊遼國,或者出兵報覆,已經是非常遙遠的往事了。

邊境危機,國內繼續出事死人。先是田錫死了,這是個無可彌補的損失,他是當時宋朝公認的最強硬、最尖銳、最敢說話的一位諫議大夫。

翻開史書,田錫的諫議面遍布農業、商務、軍事、政治,幾乎國家的每一個部門的每一件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是由於篇幅的限制,還有他畢竟只是言官,只能提建議卻沒法定決策,所以在國家大事中才沒有出現他的名字。

這就是中層幹部的一種遺憾,事情幾乎都是他們做的,可是上層建築裏沒有他們的名字,基層的老百姓們也不認得他們,尤其在歷史的長河裏,他們都只是河床底部的鵝卵石,只有在某個特定的時刻裏,河水突然變清澈了,我們才會偶然間看到他們。

下面出事的就是位頂級的大人物,宋朝史上第二位三任宰相的呂蒙正,他突然間病倒。

是在五月間,望都之戰剛過去的一個多月,呂蒙正“暴中風眩”,馬上就支持不住了。這一年他五十七歲,在古代已經是高危人群,趙恒非常緊張,馬上就去探望。

這位老宰相一生中的確沒做過什麽了不起的大事情,不像當年的趙普那樣威震朝廷,但是他的資歷,尤其是嚴明剛正的氣節,是這時風雨飄搖的宋朝的一根定海神針。這時他再突然間倒了,讓趙恒措手不及。

而且讓人更擔心的是,另一位宰相李沆的年歲也和呂蒙正一樣,都年近六旬,這樣的年紀,誰敢保證他就永遠健康?

趙恒的苦難日子到了,外戰良將遇難,內政重臣病亡,焦頭爛額,但這仍然只是個開始。再四個月之後,西北邊疆突然傳來了警報,李繼遷集結了全族的人馬,這一次大張旗鼓,目標直指宋朝境內的環州、慶州,要一舉拔掉宋朝邊疆的重鎮,讓它們成為第二個、第三個靈州!

消息傳進開封,宋朝的大臣們一片驚恐,他們建議立即向西線增兵,甚至不惜動用北方防線的騎兵,去緊急增援。

與遼人的戰爭都發生在宋朝國境之內,這時再被黨項人打進來,那就真的四面漏風,國將不國了!

但是趙恒的反應卻出人意料的平靜,他只說了一句話——李繼遷在耍詐,他的目標是西邊。

西邊?大臣們摸不著頭腦,趙恒卻拒絕解釋,他的關註點遠遠越過了環州、慶州,甚至以前的靈州,到達了遙遠的河西走廊。

六谷部,潘羅支。

李繼遷一定是聲東擊西,去偷襲吐蕃。因為潘羅支已經是宋朝的朔方節度使、靈州四面都巡檢使。並且聲稱自己準備好了六萬名士兵,隨時都等待和宋朝配合,去幹掉那個黨項野種李繼遷。

那麽也就是說,潘羅支是隨時都在備戰的,李繼遷應該沒有什麽空子可鉆才對……趙恒坐在自己的宮殿裏,不停地計算著西北邊疆之外到底會發生什麽,得出這樣的結論。

這時整個東亞都是一盤棋,千裏之外的風吹草動就足以決定另一個國家的興衰榮辱。但是他卻註定了無能為力,開封府和西涼城(今甘肅武威)的距離讓人絕望,河西走廊上發生的事,至少要兩個月之後才能傳過來,他根本就沒法搶在李繼遷的偷襲之前,去警告潘羅支。

回到當年,趙恒有理由樂觀。從唐朝、五代開始,吐蕃人的實力就一直淩駕在黨項人之上,何況還是以逸待勞。

可是誰能相信,李繼遷竟然成功了。他率領著全族人馬先向南,然後突然轉身向西,對西涼城千裏奔襲。吐蕃人被打懵了,戰爭突然臨頭,他們才發現一直以來都把李繼遷給想錯了!

弱小的民族又怎樣?名不見經傳的蕃種土包子又怎樣?吐蕃人忘了,幾百年前,比黨項人還落後還荒蠻的沙陀人就在他們的眼皮底子逃生,一躍成了中原北方的主人,那麽現在的李繼遷就註定了只是個小毛賊的命嗎?!

遲鈍和傲慢是犯死罪的,西涼城在第一次攻擊中就宣告陷落,連宋朝的靈州城都不如。潘羅支和自己的族人只能選擇逃亡,河西走廊就這樣被李繼遷一頭撞了進來,咬下了最肥的一塊肉。

河西走廊,是指現在的甘肅省黃河以西,祁連山和北山之間,東西約長一千二百公裏,南北約寬一百到二百公裏的廣袤區域,歷朝歷代都是中原東部通往西域的咽喉要道,漢唐之間最著名的“絲綢之路”就經過這裏,就是現代也是內地和新疆之間的主要幹道,戰略意義無比重大。

好了,現在也是李繼遷的了。他的願望已經實現,不僅奪下了世世代代限制黨項人發展的靈州城,並且讓靈州四通八達的作用短時間就發揮了出來,黨項人真的有了自己的翅膀!

這時李繼遷就面臨了選擇。是就此滿足,先把西涼城消化掉;還是乘勝追擊,把吐蕃人趕盡殺絕,徹底肅清河西的敵人,在最大的真實程度上成為這裏的主人。

前者是慢工夫,得移民,或者加派重兵,逐步地鞏固勢力,把黨項人的基因牢牢地刻在西涼大地上。後者就幹脆利落了,手起刀落,一勞永逸,只要幹掉潘羅支的六谷部,還怕有什麽後患?這本就是最原始也最有用的占領方式。

那還等什麽,就算讓李繼遷的馬去想,都只有一個可能。

十月份攻占西涼城,十一月李繼遷就帶人沖出西涼城,向更西邊殺了過去。他要乘勝追擊,一鼓作氣抓住潘羅支,把吐蕃人的勢力連根拔起。但是事情從這時起,就變得詭異了,李繼遷再次面臨了選擇。

是要“好”,還是要“更好”呢?要以一搏一,本本分分地賺老實錢,還是要以一搏十,在瞬息之間就讓實力暴漲,立即得到向宋朝,甚至向契丹人叫板的實力呢?

這真是個問題,突然迎面撲來的富貴,驟然升級,本來不敢企及的夢想,竟然一下子就要成真了,這讓李繼遷也為之癡迷瘋狂,他的人生在向他招手,又一次蛻變的時機到了……

潘羅支竟然宣布投降。

落差太大了,本來鉚足了勁準備舉刀砍人的黨項人覺得腦子有點缺氧。暈哪,這樣就都搞定了?堂堂的吐蕃最強部落六谷部就這樣完蛋了?

不會吧……大家都是吃這碗飯的,拜托你騙人也要高難度些好不好?詐降也是門藝術,你這樣太生硬了!但是李繼遷卻不管這些,面對赤裸裸的欺詐,他選擇立即跟進。

有什麽大不了的?在草原上討生活,這樣的事可遇而不可求,完全是個驚喜,傻子才不要!想想部落之間的合並和反覆有多頻繁吧,在當年為了一把青鹽,李繼遷本部的弟兄們都能抽出刀來砍他,那麽這些吐蕃們就算真心投降了,難道就不防範了嗎?

所以就算是詐降,也不過就是風險再大些,警惕性再高些就罷了。

但是好處卻顯而易見,砍了這些吐蕃人,就算全勝,他的資產也得迅速縮水,畢竟殺人一千自傷八百。但是受降了,至少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裏,黨項人就會在河西走廊成為主人,那樣以詐對詐,他還居於主位,看誰占便宜?

所以思前想後,根本就不覆雜。李繼遷決定順水推舟,明知有毒,也昂然吞下,到我肚裏是我的,看誰能折騰過誰!

於是趁熱打鐵,投降的心急如焚,受降的心有靈犀,雙方一拍即合,迅速舉行投降大會。

這個大會舉辦得熱烈、真誠、宏大、傳統。就以李繼遷這個投降專業戶的老到眼光左看右看,都沒查出任何一點瑕疵紕漏,因為潘羅支做得實在是太到位了。

他把自己以及六谷部全族的首領都集中在一起,沒一個缺席的,一起向草原上新興的霸主李繼遷宣誓效忠,會場之外也沒有伏兵。一句話,比當年李繼遷走投無路,帶著親弟弟到宋朝的銀州大營裏詐降時還要有誠意,簡直就是無可挑剔。

就這樣,當天在一片和諧融洽的氣氛中,投降大會圓滿結束了。李繼遷成為了定難五州、西平、涼州,甚至整個河西走廊的主人,他心花怒放,帶著這樣的頭銜開始回頭往家裏走……

然後他突然發現,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奧妙不同,原來詐降還能這樣搞啊!

隆重推薦,詐降裏的最後一招,堪稱卑劣中的卑劣,醜惡中的醜惡,最沒有人性的一個變種——潘羅支的歡送。

一切都搞得像最有誠意的投降,只不過在李繼遷回家的路上,突然間伏兵四起,那是吐蕃人六谷部的全部家底,再加上緊急召來的其他部族,大家齊心合力,一起來歡送李繼遷直達地獄。

這一下落差更大了,一瞬間黨項人的腦子超級缺氧,這個世界還有公理和道德嗎?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可是情緒的激動沒法百分之百地轉化成戰鬥力,尤其是李繼遷就算再謹慎再霸道,也不可能帶著全族的兵馬一起來參加受降大會,於是他就只有一個結果了。

發揮他幾十年如一日勤練不輟的逃跑神功,就是逃啊,只要能跑回西涼城,就還是一條好漢,大不了再從頭再來!

可是他只成功了一半,逃出來了,但是吐蕃人的戰馬不比黨項的差太多,箭也太密集了些,李繼遷身上挨了好多支,勉強跑回西涼城,立即躺倒。

唉,不是當年了,以前也中過箭,可是轉眼間就能再上戰馬,生龍活虎,可是這一次不比往常,歷史沒有記載他中箭的部位,不過估計肯定不是趙光義式的屁股大腿,沒過幾天,他就傷重而死了。

真的是太離奇、太偶然,誰能想到打不死錘不爛拖不垮的李繼遷會這樣就謝幕了?人生的巔峰在向他招手,他已經登上了最後的那一層臺階,只需要站穩了而已!

但偏偏就在寶座上被人暗算……起於詐降,死於詐降,這難道真的是報應或者宿命嗎?這一年他四十一歲,正當壯盛之年,死得實在是太早了,但是回顧他的一生,是這樣的堅忍不拔、波瀾壯闊,充滿了不屈與挑戰,為了自由,為了自己民族的獨立與強盛,他從始至終地奮鬥。比這世上絕大多數的人都活得精彩萬分!

他不是個生來的王子,但卻是命運的豪傑,任何一個民族都會永遠歌頌這樣的英雄。別去看他的手段,為了生存,為了壓迫下的反抗,他做什麽都可以不被道義所譴責。他應該得到尊重。

他在劇痛中死去,卻仍然保持了極端的清醒。臨終前他警告自己年少的兒子德明(黨項名阿移),要保密,千萬別讓吐蕃人知道他死了。然後先向遼國報喪,要遼國封你的官,做你的保護神。接下來一定要向宋朝歸附,要“傾心歸附,一表不聽則再請,雖累百表,不得請,勿止也!”

苦難中崛起的英雄,臨死前仍然放不下自己的部眾和兒子,千古艱難唯一死,可死時容易後事難,李繼遷走得是那麽的不情願……

全被他料中了,他死了沒幾天,潘羅支就卷土重來,黨項人竭盡全力也只是能保著他的兒子逃回靈州城。

西涼府才得就又丟了。

這時是個天大的利好機會,少不更事的李德明被一群狼圍在中間。宋朝、吐蕃、回鶻,個個都恨不得生吃了他爹,再拿李繼遷的骨頭做成標本,擺在榮譽室裏長期炫耀。

還有遼國,別以為契丹人就真的把李繼遷當成親愛的女婿來看待,就算李德明真的是那位遼國義成公主親生的又怎麽樣?遼國上演過那麽多次親兄弟奪位,還有親奶奶和親孫子都不共戴天,一群才交往不過十五年的黨項人憑什麽就想得到無私的寵愛?

所以機會大好,只看敢不敢火中取栗殺過去!

但是嘆口氣吧,那個年月沒有電話只有快馬,而且靈州城還在黨項人的手裏,消息都被隔斷,宋朝要在第二年的春節過後,也就是公元一零零四年的二三月份,才知道西北邊出了這樣的事。

宋朝緊急開會,討論一下怎樣給李繼遷安排一下後事呢?據說當年的西北邊疆,宋朝的每一個將軍都急不可耐,整頓軍馬,就等著一聲令下殺進黨項,把靈州城、定難五州都搶回來。其中尤其是曹瑋,他都恨不得先行動後匯報,這種事先到先得,誰搶了就是誰的,就像當年劉備搶荊州一樣,晚到一步,就變成了孫權的。

但是能氣死你,宋朝的君臣們開了好長的會,把彼此的腦子都互相攪擾了一番之後,作出的決定居然是——繼續優待……趙恒派一位中樞大臣(是誰沒說)到邊境,找到了李繼遷的漢人親信張浦,傳達了對李德明的好意。

趙恒說:“阿移既孤,宜即招撫。”只要能退出靈州城,安守些本分,宋朝就不會虧待你。但是阿移的反應卻超級緩慢,他磨磨蹭蹭,拖延了好久,才回了一次話。

說,他老爸還沒下葬呢,喪事期間,頭暈眼花心也亂,實在沒法辦公。您容我兩天成不?

成,趙恒沒催他。因為天朝上國講究的就是這個。孔聖人規定,為父母服喪,三年期間都得當行屍走肉,不許辦公,不許居家,不許喝酒喧嘩,更不許和妻子親熱,等等,才算是一個最低限度的“人”。

所以要對阿移的孝心和人格表示尊重……就這樣,當李德明再次回信的時候,他已經成了大遼國蕭太後的乖乖外孫,李繼遷也得到了遼國的追封,成了尚書令。遼國還派專人到靈州城吊孝發喪。

機會失去了,在當時在後來,千百年裏都有無數的人對趙恒豎起了中指,嚴重鄙視他浪費了這樣千載難逢的黃金機會。為什麽不出兵?只要稍微強硬些,靈州和定難五州就不一定會是誰的了,就算還是奪不回來,也能讓黨項人雪上加霜,讓他們徹底灰暗,怎麽還會有西夏後來的迅速坐大?

但是事情遠遠沒有那麽簡單,現在回顧一下,為什麽我要浪費那麽多的篇幅,從趙恒即位,到李繼遷死亡,這一段三五年間的歷史事無巨細、不管是三國間的血腥戰爭,還是一點點的摩擦糾紛,都一一介紹,唯恐不清?

就是針對歷朝歷代的史書裏,包括近現代的各位名家的著作裏,都存在著的一個缺陷——分門別類寫歷史。寫宋與遼,那麽就單寫他們之間的事;寫宋與西夏,那麽除了他們之外,就不說其他。可事實上,這三個國家是掐在一起擰成一團的,完全就是八九百年後之後的另一個《三國演義》,互相牽制,單獨說事根本就說不清。

比如說現在趙恒對李德明手軟,真的是宋朝的軟骨病開始發作?或者說趙恒比他老爹差太多了,他爸要是有這等機會,就算再沒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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