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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痛烈人生 屹立不倒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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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兒子,而且是最重要的那個兒子突然死了。

準皇儲、開封尹、許王趙元僖。

非常突然,此前一點征兆都沒有。當時是宋淳化三年,公元九九三年的十一月間,元僖這一天正常上班,可是剛剛坐在早朝的候見室——殿廬裏,就覺得難受,難受剛開始,立即就支持不住,馬上回家。趙光義隨後趕去,元僖已經躺在床上了。他叫兒子,元僖還能回答,可是極短的時間之內,元僖就死了。

年僅二十七歲。

趙光義親眼目睹兒子死去,他悲痛欲絕,抱屍痛哭,史稱“左右人等不敢仰視”。這一瞬間,所有的閑情都離他遠去,所有的帝王心術,以平和安穩的外表鎮懾中外的假象再也沒法維持,他只是一個衰老、傷病的父親……晚年喪子,歷史可以作證,這一年他五十四歲了,真的已經到了晚年!

何況這個兒子不比尋常,元僖勤懇努力,仁義孝順,在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和父親一條心(不像老大),在開封府辦公五年,工作上沒出過半點差錯,和朝廷裏的主要大臣更是關系融洽,眼看著一天天成熟,正在變成父親的好幫手,卻突然間死了。

萬分的舍不得,但是終究還得放下兒子的屍首。為了追念,趙光義追贈元僖為太子,定謚號為恭孝,但是這算得了什麽,父子至情,永難割舍,皇宮裏的近臣們發現,皇帝整夜流淚,徘徊不睡,他寫下了《思亡子詩》,反覆吟詠,還給他們傳看。

皇帝真的很悲傷!

但是轉眼之間,皇宮裏就傳出了新的命令。把元僖主管的開封府、許王府內的各級人員銷職查辦;把元僖的妾張氏賜死,其父母的墓地搗毀,親屬流放,左右人等杖決免職;再把元僖的太子級葬禮下詔停辦,降到只以一品官的鹵薄出殯。

落差太大了,悲傷的父親發瘋了?

一切都因為追查。元僖的死法,落在對藥品,尤其是毒酒非常有研究並且實踐過的趙光義的眼裏,特征實在是太明顯了。

立即追查,重案特辦,他派出了必需的禦史之外,又命令皇宮裏最神秘、最有權,軍、政兩把都抓的大太監王繼恩也親自出馬。還記得這個人吧,就是他在趙匡胤死的那天晚上,把趙光義領進的皇宮。

案子迅速告破,趙光義知道了他想知道的東西,並且立即開始了發洩。其內容,就是上面那些突發的轉變。至於為什麽會那麽搞,按照傳統,內幕被分成了正史版和筆記版。

先看正史版,這是規矩。但是它太短太枯燥,只有原因及結果,整個過程全部缺失。主要的內容出自《宋史·宗室二·元僖傳》。那裏面說,元僖死後,有人說,元僖有一個寵妾張氏,很霸道,仗著元僖的寵愛,不僅經常把仆人打死,而且還給她的父母修墳,超越了制度本分。

因為這個,趙光義大怒,派王繼恩去查辦,張氏被勒死,墳被砸破,她身邊的人以及親屬都跟著倒黴。其餘的內容就非常大路,直接和開封府、許王府的官吏任免流放掛鉤,一點都不波及死亡本身了。

綜上所述,結論似乎就是因為那個張氏的一點卑劣的小性子,加上對她父母的孝心,趙光義就把一大堆人都牽連進去,並且把兒子的葬禮降格。

當然這太搞笑,宋人又在《資治通鑒長編》裏加了點補充,說是“又言元僖因誤食他物得病,及其宮中私事。”

什麽東西吃壞了,還有了點他家裏的私事。什麽事?再翻書,在《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裏的《太宗皇帝·諸王事跡》裏又有點發現。說是趙光義大怒的時候,要把元僖的官吏都抓起來嚴加審問,一定得把事情弄得水落石出。這時,一位官員找了個機會,對皇帝小心翼翼地說了番話,把事情遮了過去。

左諫議大夫魏羽,他舉了個例子。說陛下,當年漢武帝的太子,也就是戾太子,偷他父親的兵權謀反。漢武帝對他的幫兇也不過就是抽了幾鞭子而已。現在許王的罪沒越過戾太子,對他的部下,也應該更寬松些。

趙光義想了想,於是這件事裏才沒再死人。

看這個說法,趙元僖的罪就犯到了相當大的規模。戾太子當年是起兵了的,比戾太子輕點,那就是未起兵,但已經密謀了?如果真是這樣,那麽趙光義還真是很仁慈,僅僅是把葬禮降格,沒有追加任何處罰。

那麽《宋史·元僖傳》裏的張氏就太倒黴了,她和她父母的超級大墳,完全成了趙光義的出氣筒子,成了地道的無辜受害者。地位急劇下降,主角變龍套,不尊重婦女?

不要急,筆記版裏的張氏智勇雙全,威風八面,本想搞定大太太,卻不料瞄準稍差了一點點……她是成功了百分之零點零一的北宋版武則天。

武則天,從狹義上說,她是獨一無二的,她是皇帝;但如果從廣義上說,達到她的實際統治地位的,就不止她一個了。

北宋就也有一位。

在古代,女子想達到這樣的位置,就必須走同一條道路——當皇家的嬪妃。具體操作,大有講究。如果要十拿九穩,就要等皇帝親政前的大婚時,去爭一下皇後的位子。當然,這就得有前提條件,該女子的身份也要夠高;如果要探求一下命運的神奇,那麽就先去眾多的皇子中去碰碰運氣吧。

你嫁的皇子如果成了太子,那麽武則天的影子就會在你的身上若隱若現。這是定律,北宋版的武則天也是這樣,就在這時,她已經到了京城好多年了,還在絕對的默默無聞中。無論從哪一個條件的衡量下,她都遠遠不如現在準皇儲、許王趙元僖的寵妾張氏更接近武則天的高度。

說張氏,她在元僖生前,已經在許王府裏說一不二,不僅超越規格給自己死去的父母修了大墳,還隔三岔五地在府裏打死傭人。這樣的強勢,已經把大太太壓倒,再加上她的利己特點,中國傳統意義上的西宮娘娘形象已經呼之欲出。

一切只等著她丈夫,趙元僖順利登基。可是在筆記版中,未來的皇帝就死在她的手裏。

筆記,是出於宋人王铚的《默記》。裏面記載,元僖的正室是功臣李謙溥的侄女(實為女兒),可是元僖不愛她,愛的是這位張氏,兩人私下裏曾有約定,要把李氏夫人廢掉,立張氏當大太太。但是不能急,廢皇子的夫人比朝廷罷免一個官員還要麻煩得多。但是張氏已經在王府裏混賬慣了,尤其是她習慣打死人,那麽再出一條人命有什麽了不起?先斬後奏,既成事實,這是最有效的辦法。

想了就做,她秘密出高價,請人做了一個特制的酒壺,裏面有雙內膽,一個放酒,一個放毒酒。在冬至日這天,趙元僖要上殿朝賀,臨走前家人先祝賀他。張氏拿了酒壺給他和大太太斟酒,但要命的是,那天趙元僖不知犯了什麽病,突然向大夫人當眾表示親密,把酒杯互換,來了個超級交杯酒……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張氏以武則天殺女兒的狠毒心腸來幹掉情敵,卻不料反砍了自己的樹根,誤殺?不,手段粗暴低劣,她從根本上就比那位正版的北宋武則天差得太遠了。

張氏的結局極慘。事發後她和做酒壺的、部分親信,被處以極刑——在東華門外先剮、再釘,暴屍示眾(即以冬至日臠釘於東華門外)。

然後,皇帝把兒子的葬禮降格,再把開封府的官吏貶官發配。《默記》裏最後一句話是——今國史載此事多微辭,惟言“上聞之,停冊禮,命毀張之墳墓”而已。

但這還是不近情理。難道兒子死在寵妾的手裏,趙光義就要這樣的憤怒加鄙視,拿死去的兒子出氣,並且把開封府的政府官員也都罷免?那最多也不過是許王府裏的私人官吏有錯而已,關府門外的人什麽事?

要從王繼恩的身上找原因,他沒出馬前,一切風平浪靜。他搞定案件之後,趙光義才翻的臉。他一定是查出了什麽,讓皇帝感到了威脅,之後才是憤怒。

是那些搜出來的東西,才導致了元僖葬禮的降格、開封府人員的免職,以及戾太子造反的類比。這三件事,完全都是政治事件,也只有政治事件,才能讓以皇位為生命第一防線的趙光義這樣在乎。

總結整個事件,最突出的關鍵詞,是“開封府”以及“準”太子。

開封府,這個職權太敏感。它是皇儲的代名詞,能用它做什麽,趙光義比誰都清楚;至於“準”太子,為什麽是“準”呢?這就要查歷史,從這時往前推,到唐朝哀帝天佑年間(九〇四-九〇七年),將近一百年的時間裏,中國產生了差不多三十位皇帝,可是連一位皇太子都沒有出現過!

就像柴榮和趙光義,他們的地位,也從來沒有以太子的頭銜來裝飾過。至於為什麽會這樣,太簡單,太子是四分之三的皇帝,一旦權力過大,皇帝就會升級,變成太上皇。

宋朝的國政最重要的就是個“防”字,防武將是一方面,其實如果真的要做徹底,就一定要讓太子和開封府也分開。不然就會變成這時的趙元僖。從他府裏搜出來的東西,一定讓他父親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更讓他老爸想起了以前發生過的一些事。有關於皇太子的。

那是在一年前的九月份,那時趙普雖然還沒有死,但已經病得不行了,呂蒙正是唯一的宰相。這時有五位大臣,以左正言、度支判官宋沆為首,上書請立趙元僖為太子。這事很好吧?而且人人都知道元僖就是太子啊,但是趙光義的反應是大怒,他在表文上批了四個字,“詞意狂率”,然後扔到一邊,對這五個大臣嚴厲處罰,而且事情不算完,趙光義緊跟著就上綱上線,把呂蒙正也叫來。

——知道叫你來有什麽事嗎?

——不知……知道。

呂蒙正一聲嘆息,他當然知道。趙光義對他這位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冷冷發笑,你不比別人,得多給你四個字,合起來是八個,“援引親暱,竊祿偷安”,會加進你的罷相志裏,在歷史上永遠流傳!

就這樣,呂蒙正被罷免了。“竊祿偷安”,說的是他的工作作風,什麽也不做,白領工資。但有什麽辦法,他的上司是趙普,這樣的老師能不尊重?“援引親暱”,一點都不冤,宋沆是他老婆的親戚,更是他舉薦的。傻子都能看出來,宋沆請立太子,是他的指使。

好啊,宰相和開封尹、許王勾結都不夠力度了,一定要宰相加太子才有分量!你們想幹什麽?想把我放在哪裏?!

歷史證明,這是趙光義的真實心聲。天家父子無親情,在稍後的幾年裏,他再一次這樣公開地怒吼,無論是誰,都別想威脅到他的皇位!

但是當時,他並沒有為難兒子。是一次妄想,那麽就給他一次教訓,經過打擊式教育的孩子,才能真正懂得深淺。於是那一頁就翻過去了,兒子還是好兒子,父親更是好父親。那麽現在問題出現,當時那樣明顯地爭權,結黨聯合地爭權,趙光義都能高高舉起,卻輕輕放下,那麽為什麽在兒子死後,卻又發了這麽大的邪火呢?

只能有一個解釋,有比請立太子,分割皇權更嚴重、更惡劣的事被發現了。所以做父親的才恩斷義絕,連已經死去的兒子也不放過,沒法折磨他的肉體,就要貶毀他的名聲。要不然,老子沒法出這口惡氣!

但至於是什麽,已經深埋於歷史長河,永遠都沒法查閱了……

發生了這麽多事,趙光義變了。

說到底,他也只是一個凡人。但是說到變,那麽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別看史書,那裏面都是些“帝沈謀英斷,虎步龍行”之類的肥皂話;也別去搜索自己的腦子,那裏面通常都塞滿了世代流傳下來的,純印象派的感覺。

感覺裏說,宋太宗趙光義是個溫文爾雅、笑容可掬的中年人。他性子柔和,當弟弟時哥哥高興,當皇上時臣子們有福。純粹一個好家長。

錯了,其實就一句話——急性子的功利人。

此人是個非常暴烈的賭徒,他敢於制造一些翻牌就分生死的大賭局,並且他絕對敢下註。比如說,他得到皇位時,得有多大的把握和準備才敢去玩“燭光斧影”?但他就做了,一夜之間,就搖身一變,當上了天下至尊的皇帝。

可如果不成功呢?

再說北伐。無論是太平興國四年的第一次,還是雍熙三年的第二次。他都征調了全天下的精兵,幾乎是拿宋朝的所有,去賭遼國人的全部。並且兩次發布命令時,都是瞬間完成,誰的話也不聽,我想做,我就做!

贏就贏得天大地大,輸……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宋朝在七八年之間,兩次北伐,高梁河、莫州、岐溝關、陳家谷、君子館五大敗仗,損失了近三十萬的精銳禁軍,當年趙匡胤留下的家底完全賠光;此外再加上至少翻一倍的死於戰亂的平民數字,龐大到讓人暈倒的軍備物資支出,被遼人搶走的邊境官民物資……足以讓一個人變得理智,或者說,膽怯了。

現在守護宋朝國界的,除了一些後周柴榮時期的猛將,如張永德外,是一條西起保州(今河北保定)西北,東至泥沽海口,沿河北平原宋、遼交境邊緣,利用河渠塘泊,築堤儲水,形成的超級泥潭。用這樣一大片半人工搞定的沼澤地,來限制契丹騎兵的馬蹄。

戰爭的主導方針,已經變成了消極防禦、堅壁清野,並且不許出戰(如代州張齊賢向潘美求援,潘美已經出動,可是還得奉命收兵)。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出兵,也只許倚城列陣,按陣圖打架,完全達到了百分之百和皇帝的內心波動相結合的默契程度。

那麽皇帝的心靈到底變成了什麽呢?

皇帝長學問了。他每天都捧著幾本流傳了兩千年,並且中國人存活到什麽時間,就一定會不斷討論研究到什麽時間的書,不停地看。

老子,《道德經》,以及同類的《莊子》等。

而且陛下變得特別的關心宗教事業的發展,一座座規模宏大、各具特色的道觀、佛寺拔地而起,看看這一長串的名字和數量吧——道教,太一宮,一千一百區,歷時二年;上清宮,一千二百四十一區,歷時七年;靈仙觀,六百三十區,歷時一年;洞真宮,二百六十五區,歷時六年;

佛教,先來三次普度,共有十七萬人獲準出家。這超出了趙匡胤時期的十倍,把柴榮當年滅佛興邦的局面完全打破。修開寶寺靈感塔,歷時八年,花費億萬貫錢;修啟聖禪院,歷時六年,建房九百間,屋頂全用琉璃瓦,所費近數千萬貫;還有同等級別的普安禪院、泗州普昭王寺僧伽大師塔、寶相寺、顯聖寺、天清寺……

這些神靈的住宿樓們一個一個地建起來,宋朝有良知、有見識的大臣們再也忍不住了,他們接連上表勸阻,其中以著名的直臣、知制誥田錫的話最有力度——陛下,“眾以為金碧熒煌,臣以為塗膏釁血!”那都是民脂民膏啊……

但是皇帝一不生氣,二不停止。並且在修最宏偉壯麗的上清宮,臣子們集體反對時,皇帝都說出了這樣的話——我當年做親王時,太祖對我特別友愛,給我的賞賜數不勝數,現在我拿出來,修這座道觀,為百姓祈福,不用官方的錢。

也就是說,趙光義深信神靈們、出家人能為帝國和百姓帶來安定和幸福,所以要不斷地往這上面砸錢!真的嗎?在歷史上,只有數不清的皇帝為自己的長生不老去信佛求道,沒見過有任何一個人間的帝王為他的子民去花這種沒影的錢!

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自己的需要。一個身體上、心靈上都飽受病痛折磨的人,一個靈魂裏背負了太多秘密的人,沒法向任何人懺悔,他只有另想辦法宣洩……於是祈求神明的保佑,讓國泰民安吧,別再出事了,我已經不打仗,不殺人了,能不能給我些安寧?

但是天心即民意,任何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埋單。就在趙光義的兒子剛死之後的兩個月,真正的動亂,就從西南方突然卷地而起,席卷兩川,全民皆仇,宋朝又創造了一個紀錄——在剛剛建國沒超過五十年,就像暴戾短命的秦、隋兩朝一樣,爆發了大規模的農民起義……

據考證,中國的老百姓是歷史上最好管理、最服駕馭、最沒有怨言,只要有一口吃的,就絕對不會造反的一群人。

宋朝時的蜀川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傳說中,宋朝的子民們富足、安定甚至悠閑,可這與蜀川人無關。趙匡胤平蜀之後,把後蜀國庫,以及民間的寶貨、錢幣、布帛、糧食等等物資,全都運進了開封城。這為宋朝統一全國,甚至向契丹進攻,都作出了特殊的貢獻,完全舉足輕重。說得有些誇張?更誇張的是,趙匡胤這樣搶劫後蜀人的東西,所用的時間是多少?

前後不間斷,一共是十多年!

十多年的歲月裏,後蜀人被殘酷地剝削,“天府之國”,唐末動亂、五代動亂,幾乎沒受影響,太富足了,你不出血誰出血?這就像後來的清朝,江南最富,可江南的人民也最苦,沒完沒了的稅收,把最後的一點血汗也榨幹。

何況,在這時的蜀川,還有一項在中國歷代都極力避免,可都躲不過去的亡國之禍在劇烈蔓延——兼並,土地的兼並。

中國是農業大國,土地,是最根本的生命保障。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都必須得有一塊土地,然後才能談到生存。於是兼並就變成了最大的瘟疫,道理很簡單,皇帝與國家是最大的地主,可他下面的各級地主們,用各種手段把小農民們的土地都劃到了自己的名下,變成超大的“主戶”。再用各種名目,比如說考上了進士不交稅,或者把各種稅務攤派到底下的“客戶”(失去土地,還得生存,就得去種主戶們的地)身上,這樣一來,國家收的稅越來越少,老百姓們越來越窮,直到兩方面到達了一個臨界點,那好吧,人民會起義,而國家無力鎮壓,就此改朝換代。

宋太宗淳化三年,公元九九二年的冬天,快過年時,蜀川就到達了這個臨界點。

說一下當時蜀川兼並的程度——眉州,主客戶比例是各百分之五十;嘉州,比例是客戶占百分之八十;閬州,是百分之六十五;普州,比例是百分之九十;昌州,百分之九十……

這樣的比例,得有多少人淪落到一貧如洗的地步,而且那些主戶們,對客戶“使之如奴隸”,並且“相承數世”。好好的平民,成了地主們家養的奴才,世世代代都是奴隸了!

而且這還不算官府方面。在宋朝君臣們的心裏,這片土地是既有錢,而且還特別的危險。他們一直都記得,當初平後蜀時打孟昶是多簡單,可平暴亂有多費勁。於是,從最開始就派來了最強有力的知府。

第一任,竟然是當時的參知政事,副宰相呂餘慶。帶參知政事銜任地方長官,這在宋初僅此一例,而且一任就是三年;

之後是趙匡胤的早期幕僚劉熙古,接任幹了四年,回開封後立即就升任參知政事,以此表彰在那個鬼地方當官可真是太不容易,太委屈了。

接下來的幾任也都差不多,不是開封府裏久經考驗的同志,就是皇帝的親信。這些人齊心協力,把四川人的生活變成了地獄。

比如當時的一個蜀川平民,他的生活一般來說是這樣的。先是祖先們給他留下來一塊或大或小的地。可是有個頭疼腦熱的得看病,或者發個水著個火什麽的來點天災,又或者得罪了哪個官差,攤派的稅務大了些,就得要現錢,於是只能借貸,或者直接賣地,結果就是成了客戶。

從此一件小事改變整個家族的命運,他和他的子孫們都變成了奴隸。主戶家的地得去種,主戶家隨時會有命令得去辦,官府的各種徭役租調也得由他去出工,而且要小心,除了宋朝的國稅(二稅制,夏稅和秋稅,以後細談)之外,還全盤繼承五代後蜀時期的各種苛捐雜稅,如頭子錢、牛皮錢、脂粉錢,等等。這些主戶們能逃就逃,逃不過的,就都推到客戶們身上。這些不定什麽時候就突然出現的雜稅,足以讓這個客戶的債永遠還不清,作為遺產利滾利地一直往下傳……

這還只是指那些有地種的客戶們的生活,蜀川山地很多,那些沒地種,靠種茶、賣茶為生的川人,就要更加悲慘些。因為宋朝的君臣們實在具有商業頭腦,他們把酒、鹽、茶等生活必備日用品的銷售權完全收歸國有。在蜀川,這個機構就叫做“博買務”。

就是這個博買務,把當時蜀川永康軍青城縣(今四川灌縣東南)一個叫王小波的人的生活徹底毀了。青城是山地,王小波的家連一棵茶樹都沒有,是當地貧農中的貧農,唯一的生活來源就是賣茶。可是多簡單,他沒法競爭得過國家。於是中國農民造反的唯一一個先決條件終於成熟。

連口飯都沒有了!

王小波天生是個帶頭人,他把所有的苦難和希望都凝聚成了一句話,一針見血地說出了當時人們最盼望的一件事——“吾疾貧富不均,今為汝均之!”

所有的茶農、茶販都蜂擁而起,馬上就要餓死的人沒有恐懼,十五天之內他們就聚眾數萬人,當月就攻下了青城縣城。轉過年來,宋淳化四年的二月,起義軍不斷壯大,王小波率眾攻破了眉州彭山縣(今四川彭山),並殺死縣令齊元振。而且天從人願,這一年的蜀川發生了旱災,走投無路的客戶們從四面八方向王小波的身邊會聚,起義就像天譴一樣在蜀川大地上蔓延開來。

但是,能相信嗎?直到這一年的年底,宋朝的皇帝趙光義都不知道出了這樣的事。他和他的大臣們每天都很忙,尤其是那些傳說中古之聖賢一樣的臣子們,他們傳奇一樣的故事一個接一個,都在爭相表現自己的智慧和膽略,來爭一下在早朝站班時,誰能和皇帝挨得更近些。

從狀元宰相呂蒙正說起。他被罷免之後,接任他的是之前被他接任的李昉。兩人就是這麽的有緣,不久之後,他們還會再顛倒一次。李昉在宋淳化二年,公元九九一年的九月,第二度任相。他的副手,是張齊賢。

這又是一老帶一新的對子,就像趙普帶著呂蒙正,於是強悍聰明的張齊賢也像呂蒙正一樣沈默了。善良的老人李昉一團和氣,有他在,宋朝的上層建築真的很平穩,可是時間一長,趙光義就很煩。因為他累,幹手凈腳的管家婆看著舒坦,可活兒誰幹去?

皇帝自己折騰了兩年,在淳化四年,公元九九三年的五月,他終於忍不住把兩位逍遙自在的神仙宰相叫來吼了一頓——你們這些人,沒當宰相之前,都說自己是管仲、樂毅(始未進用時,皆以管、樂自許),可當上了宰相,一個個較著勁地比賽誰更能玩沈默(乃競為循默),我白天晚上操勞國事,累得要死,一點空隙都沒有(日夕焦勞,略無寧暇),皇上和臣子之間的關系,就是這樣的嗎(臣主之道,當如是耶)?

李昉和張齊賢跪倒認錯,兩人明白,好日子到頭兒了。過了一個月,先是張齊賢被罷免,罷相制裏說他——“力不逮心,名浮於實。”整個一空心大佬。不過別急,趙普看中的人絕對不會錯,要等好多年之後,張齊賢的腦子裏才會突然間靈光一閃,然後千裏之外鄂爾多斯大草原上正處於人生巔峰的李繼遷立即身敗名裂,突然死亡。

再過三個月,李昉可以回家了。給他的罷相制裏客氣了些,完全是對事論事——“歲時屢換,績用闕然。”就是說他,這個歲月啊,一天又一天,可是你的功勞和用處,卻一點也沒有啊!

可這能怪李昉嗎?其實這完全是皇帝要求他這麽做的。看看當初的拜相制,裏面說——李昉有大學問(學窮緗素,識茂經綸),長時間當大官,而且做過宰相(久服大寮,嘗居臺席),要他像以前那樣做事(奉行故事),給外面的臣子做好表率(聿為外廷之表)。

但既然已經沈默,那麽就不妨沈默到底,李昉什麽也沒說,回家休息。其實,他應該慶幸,也應該認罪。在他的任內,西夏和遼國不去說了,王小波已經成了氣候,起義軍沖出了家鄉青城,隊伍迅速壯大,正在向宋朝在蜀川境內的軍事首腦之一,西川都巡檢使張玘接近。激戰迫在眉睫,能不能把暴亂壓制在萌芽之中,馬上就見分曉。

但是誰也沒法預先知道這次暴亂的當量單位,包括王小波本人在內,他知道自己的成績和命運能優秀到什麽程度嗎?

不可能。所以當時宋朝的工作重心,還是在重建上層建築,把當家人先選出來。呂蒙正再次登場,這一次他作為首相,並且是獨相,再沒有人能分割他的權力了,也再沒有什麽威望卓著的前輩們在前面擋道。他決心大有作為。

從上任第一天起,他就獲得了皇帝的尊敬。事情從他上次罷相時說起。當年有一個官,叫張紳,是蔡州的知府。呂蒙正查出他貪贓,動用相權把他罷免了。可是有人給趙光義打小報告,說這事有內幕,呂蒙正在沒考中狀元前,窮得要命,曾經向張紳要錢,張紳給了,可是少了點,呂蒙正就記恨在心,這次是在公報私仇。

趙光義立即給張紳覆官,這一下滿朝皆知,等於是當眾扇了呂蒙正一記耳光。但是呂蒙正的反應出人意料,他不爭辯,不追究,安然自適,就像他默認了。

日久自明,在呂蒙正再次入相之前,宋朝的考課院(相當於中紀委)查實了張紳的確貪贓,再次把他免職。趙光義很抱歉,兩人相見,他說了這樣一句話:“張紳果實犯贓。”

皇帝低頭了,可呂蒙正卻再次安之若素,連謝恩都沒有。過去了,就算徹底過去,再提一點意思都沒有。他要說,就要在大場合,說大事情。

兩個月之後的正月十五上元燈節,宋朝普天同慶,皇帝親自設宴,召集大臣們一起觀燈。當天晚上開封城裏金吾不禁,花燈如晝,人流如潮,趙光義在高處設臺,眼前這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讓他大為感慨。他說——你們知道嗎?世界上的事,真的是否極泰來。想當初,後晉、後漢的年代裏,生靈雕喪殆盡。到了後周,這座開封城還曾經被洗劫,在那時,誰還能再想到會有今天的太平日子呢?到我治理天下,我仔細處理天下政務,體念上天好生之德,才有今天的繁華局面。可見結束戰亂,重整乾坤,完全在人。

這個人是誰呢?當然就是他自己。

在場大臣臣正要集體歌頌一下,呂蒙正突然站了起來,他離開座位,當著全體官員的面對皇帝說——這是您的都城,所以才這樣繁華。臣曾經親眼所見,都城之外幾裏的地方,就有饑寒而死的黎民百姓。臣願陛下看到近處,但更要看到遠方,這樣才是蒼生之幸。

趙光義臉色大變,一言不發。呂蒙正神態自若,走回座位,繼續吃喝觀燈。

古之名臣不過如此。呂蒙正再次覆相,他真的想做一些實事。並且他的前任李昉就是因為不作為才丟的官,那麽他積極一些,是不是正迎合了當時的趨勢呢?很可惜,不是的,身處局中,就算再聰明的才子,也有看不破的地方。

回望趙光義此前所有宰相的任期,就會發現一個問題。時間最長的是最初的三位宰相,薛居正、沈倫、盧多遜,分別是五年、六年、六年。從他們之後,趙普兩次入相,都是兩年;李昉兩次入相,一次四年,一次兩年;其他的如呂蒙正第一次,獨相時僅一年。整體趨勢是越來越短,並且罷免之後,轉眼就又恢覆。

這樣的折騰,為的是什麽呢?只有一個解釋,皇帝不希望宰相有自己的班底,有過高的威望,那樣皇權就會被分割。所以努力工作的不見得有賞,悠游閑散的不見得被罰,而且結果都是一樣。

鐵打的中書省,流水的宰相。

可嘆呂蒙正聰明一世,卻看不透這一點,他現在的強勢,僅僅是給他以後的失敗帶來了伏筆。就算他說得再對又怎樣,都城之外數裏,饑寒遍地。西南方千萬裏之外,動亂更加驟然升級,已經不可控制了。

當天深夜,大宋太宗皇帝趙光義慢慢走回了漆黑的深宮內院,在他背後,是已經散盡了絢爛煙花的漆黑夜空。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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