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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如果這是契丹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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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後,有人問:什麽樣的人,才盼望著戰爭呢?

答,一,戰神;二,小孩兒。

戰神嗜血,不打不殺他難受;至於小孩兒,打仗太快樂了,最好讓他天天打,時時打,而且拿的都是真刀真槍,這樣才過癮。

只不過在中國,有多少長大後的成年人,還保留著這樣的愛好呢?

但這都不足以說明什麽。可以肯定的是,當年的趙光義絕對不是小孩子了,至於他是不是戰神,誰清楚?所能看到的,只是他打破了塵封七十二年之久的紀錄,把自朱溫創建後梁以來的割據局面徹底結束。

前無古人,不管他站在了誰的肩膀上才做到的,他就是做到了。

回到當年的太原城,隨著劉繼元的投降,幾十萬宋軍,連同數十萬原來的北漢居民,都從一場冗長的噩夢裏醒了過來。很奇妙,隨著兩個人的和解,原本你死我活的近百萬人,就都可以稱兄道弟,和睦相處了。那還等什麽?

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吧。

這是最根本務實的事了,想一想就連皇帝趙光義也應該滿足了吧?他已經做到了之前所有計劃中的事,甚至都超標了,連契丹人都被他打得躲得遠遠的,他還要怎麽樣?

但你就是不知道他要怎麽樣,他就是不走。就像太原城是他的第一枚金光閃閃的軍功章,他一定要在這兒好好地留戀回味一下。之後他的決定石破天驚,他宣布——遠征燕雲!

命令震驚了每一個人,因為這出乎了他們所有人的預料。無論他們用什麽樣的思維狀態去猜測,都想不出皇帝陛下為什麽要下這樣的命令。

就算千年以後,我們也不好分析。就算層層解構,把軍事調動、隨行人員、當時戰績等多方面因素都考慮進去,仍然不能解釋趙光義是突然間心血來潮要做這件事,還是他早有預謀,北漢不過是他的起跳踏板,太行山背後的燕雲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想一下,軍力調配方面——據考證,宋朝在趙匡胤的開寶年間,共有軍隊三十七萬八千人,其中精銳的禁軍有十九萬三千人,其他的都是半差役半軍事化的廂軍。趙光義登基之後,這個數字還有所增加,但是這次動員的人數是數十萬,幾乎是傾國之兵了,就為了征服區區只有十州、四十一縣、一軍、三萬多戶人口的北漢?

小題大做了吧?可以證明是早有預謀了吧?但是我們也能說,這就是志在必得,誰讓以前太原城的紀錄是那麽的輝煌呢?

再看他的隨行人員,親征之後,留守國都開封的只有宰相沈倫和宣徽北院使王仁贍,其他的就連前宰相趙普都要隨軍同行。而且重要的皇室成員一個都沒少,如趙廷美、趙德昭、趙德芳這三個人自始至終都在趙光義的視線之內。

這說明什麽?趙光義要走遠道,所以把所有能威脅他皇位的人都親自看管……但是征北漢時也顧忌一下內部安全也說得過去吧?

再看戰績,太原城如願拿下,契丹人居然在野外被宋軍擊潰,這一定讓趙光義大受鼓舞,所以才要一鼓作氣遠征燕雲,實現最終的理想。但是就那麽肯定,已經四十一歲,熟讀兵書的趙光義連兵危戰兇,野戰無常這樣的常識都不懂?

所以這些解釋都是不能服眾的,最終極的原因,就在於趙光義那顆志向高遠,爭強好勝的心。

“一個人,有那麽大的志氣是好事嗎?”這個問題或許很少有人去想,畢竟我們從小就被灌輸要立大志,做大事,努力學習、天天向上。所以歷史記載,當時盡管沒人同意,可也沒有任何人敢於對趙光義說什麽。(諸將皆不願行,然無敢言者)

包括曹彬、潘美在內,他們都眼睜睜地看著殿前都虞侯崔翰走了出來,說——“所當乘者,勢也;不可失者,時也,當此破竹之勢……”

趙光義奮然而起,遂成定議,即日起遠征燕雲,驅逐契丹!

可宋朝的將相公卿們卻仍然在沈默,他們望著自己的皇帝,心裏只有一句話——陛下,您知道契丹是什麽嗎?

契丹,提到契丹,我們就必須先承認一件事——契丹人也是人,他們同樣有權力生存,更有權爭奪自己的生存空間。

我們的英雄可以萬裏奔襲,到瀚海盡頭封狼居胥,那麽為什麽契丹人就只能在一片狹小貧瘠的草原上受異族壓迫,苦苦掙紮?

世上本沒有夷狄與華夏之分的,只有先承認這一點,我們才能清晰地看出,契丹不僅是一個強大的國家,更是一個偉大的民族。

也只有這樣,有一個清晰真實的契丹的對比,才能夠看出我們的宋朝是什麽樣的。

契丹,原指鑌鐵和刀劍。據說當年哥倫布出海,就是為了尋找他仰慕已久的契丹,而在俄文及拉丁文中,中國一詞至今仍為“契丹”,也就是諧音的“震旦”。

這個民族極為古老,可考的最初源頭,是鮮卑族三部中的宇文別部的一支。居住在遼水上游,與其他二部——慕容、段鼎足而三。南北朝時,鮮卑內亂,宇文部被突然勃興的慕容部擊破,殘部分裂成契丹、奚兩族。之後契丹人屢受別族侵略,同時被北朝幾代政客所輕視,不得已,從北魏的太武帝時起,契丹開始轉向中原大地的君主,他們漸漸內附,每歲朝貢不斷,直到唐朝建立,他們更背棄了突厥,在唐貞觀二年(公元六二八年),歸附唐朝,成為了在中華大地上生存的一個新成員。

在天可汗的麾下,就有契丹族的將軍為李氏王朝征戰天下。可以說,從一開始,契丹人就不同於之前的匈奴、突厥、回紇等純粹的游牧民族。但是直到唐鹹通十三年(公元八七二年)之前,這個民族仍然只是歷史長河中的一顆隨波逐流的小沙粒,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為了溫飽和安全而已,可是到了這一年,在他們族中的八部落的疊剌部中出生了一個男孩兒,他的名字叫耶律阿保機。

在我的歷史觀裏,絕對不是時勢造英雄,而是英雄造時勢,分別只是大英雄造出大時勢,小英雄的時勢縮點水而已。當然,如果時勢也適當,那就一飛沖天,兼並天下。

耶律阿保機就證實了這一點,在他出生前,契丹族什麽也不是,在他出生後,契丹人開始了團結,雖然是被迫的。他先是在本族內被選為酋長,負責對外征戰,戰績驕人,獲得僅次於可汗的於越尊號,然後利用契丹族規,可汗三年一選的機會,把世代為八部之首的遙輦部徹底推翻,成為了契丹的可汗。

之後,他全力以赴為自己、更為契丹族爭奪生存空間,他的表現完全不是一個傳統上的胡人。此人狡詐,他周旋在當時中原最強大的兩個“國家”之間——他先是與唐朝的河東節度使李克用在陣前結為兄弟,說好了聯手攻破“後梁”,可是轉過身來就和後梁的開國皇帝朱溫談好了條件,把李克用賣了。

就從這一刻起,契丹人聞到了誘人的香味,要在亂成一團的中原大地上,為自己爭一碗湯喝了。

但這碗湯燙嘴,他錯在了最根本的地方——選錯了對手,更選錯了朋友。聰明的耶律阿保機根據當時實力的對比,選擇了當時最強的人朱溫做朋友,把實際上同樣是少數民族的沙陀人李克用當成了敵人。

亂蜂蜇頭了。首先朱溫根本就不是個人,朱大惡魔一生都在背叛與欺騙中討生活。對最初的主子黃巢和大唐的皇帝他都能舉起刀,一個塞外的野蠻人就想和他天長地久?做夢去吧。而李克用,上帝啊,耶律阿保機可真是給自己選了個最佳死對頭。

沙陀人天下無敵!

就這樣,他本想火中取栗,在後梁和沙陀人之間犬牙交錯的刀尖上跳舞,多弄點好處。可沒承想朱溫的半根毛他都沒拔下來,還被特重視諾言的李氏父子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

李克用臨死時給自己那個神武天縱,絕對千年一見的驍勇兒子李存勖留下了三支箭,代表自己畢生的三大恨,要兒子代為洗雪。其中除了“第一,討伐忘恩負義的幽州劉仁恭;第二,消滅世仇朱溫”,第三,把背信棄義的契丹野種耶律阿保機給我幹掉!

老天在上,真是生子當如李存勖。戰無不勝,把戰場當成游樂場的李存勖在公元九一三年,率軍攻破號稱擁甲三十萬的幽州,用白絹捆縛著劉仁恭、劉守光父子高奏凱歌回到晉陽,獻俘於家廟。處斬了僭稱燕國皇帝的劉守光後,又將劉仁恭押至代州,在李克用墓前處斬。

其後在公元九二三年四月,李存勖在魏州稱帝,當年的十月二日,他親率精兵渡過黃河,晝夜兼程,僅用了9天,就奔襲六百餘裏,直搗敵巢,滅亡後梁。完成父親的第二件遺願。

唯一幸免的就是耶律阿保機。他在公元九二二年,後梁滅亡之後,對中原賊心不死,率領著30萬契丹鐵騎攻入居庸關,下古北口,在望都(今河北定縣東北)遇到了殺氣沖天的李存勖。

李存勖當時的兵力僅有十萬,而且都是步兵。並且在開戰之始,耶律阿保機就占據了絕對的先手,他居然利用了李存勖的過分自信,調集了絕對優勢的重兵,把李存勖重重包圍了起來。

當時李存勖的身邊只有千餘名騎兵……但見了活鬼的是李存勖居然驍勇到了沒有道理可講的地步,他就用了這麽點的兵力,就沖出了包圍圈,並且會合大軍絕地反擊,把耶律阿保機的契丹兵團打得徹底崩潰,一直往北逃出去一百餘裏才算勉強保住了性命。

就這樣,耶律阿保機對中原絕望了,他和當年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承認,李存勖或許真的是天可汗的後嗣,九天滅亡後梁,三十天滅亡前蜀,還有其他數不盡的功績……天下就是“後唐”的,誰也沒法爭了。

但這遠遠不是什麽失敗,他只是沒占著最大限度的便宜而已。回顧歷史,耶律阿保機重覆了之前最強盛時期的匈奴和突厥的表現——攻進漢地,然後被漢地當時的主流軍隊擊退。

如此而已,不必沮喪,何況他還順手牽羊地撈到了最實惠的好處。他掠回來大批大批的漢人,這些人比金子都珍貴,不僅能給他在未經開墾、絕對肥沃的土地上種出大批的糧食,給他造出來他做夢都想不出的精美宮殿,還能給他提出當時除了漢人之外,沒有任何人種能獨創的治國理念。

那是中原華夏用幾千年的戰爭和鮮血才總結歸納出的智慧。契丹人卻只需要點點頭,就可以不勞而獲。

但是,這個時候就顯出了耶律阿保機是個不世出的人物了。要知道在他之前,草原上的各代強悍民族都嚴格奉行著當地草根型的原創政治體系,漢人的東西,除了女人和糧食還有布匹之外,對他們的吸引力基本等於零。至於那些枯燥煩瑣,能悶煞人的各種臭規矩,連草原上的耗子都不屑一顧。

所以當耶律阿保機對中原的規章制度點了點頭時,一個意義空前巨大的政治實體就悄悄地露出頭了。這時就要提到三個漢人的名字——韓延徽、韓知古、康默記。這三個人,有的是被耶律阿保機搶來的(韓知古、康默記),另一個本來是出使契丹的使者(韓延徽),被他強留下來當勞工。但是一旦留了下來,他們就都全心全意地為契丹人工作了。

為什麽呢?強迫的婚姻能幸福嗎?但是奇怪的是不僅他們本人,就連他們的子孫後代都以做一個契丹人為榮,甚至對宋朝的軍隊殊死血戰,來保衛契丹。

為什麽呢?僅僅用所謂的奴性、漢奸就能解釋得了嗎?何況當年的漢人們,除了被搶去的之外,還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主動投降,甚至潛逃過去的。韓延徽就是這樣,他都跑回去一次,可最終還是主動回來了。

這是個沈重的話題,以後我們就事論事地來談。

當年的局面是,遼闊肥沃的草原上,契丹人的生活變得富足且規律了,日子空前美好,但是耶律阿保機的麻煩也跟著來了——眼紅。中外一個樣,嫉妒是人的本能。但是阿保機沒有想到,最恨他的,居然是他的親兄弟。

耶律阿保機搶了遙輦部的可汗位,可三年一換可汗的祖宗規定卻是永恒的,尤其是他的弟弟們時刻都記著,因為根據規定,他們就是順位最靠前的替換者!

翻開游牧民族的歷史,可以發現在草原上這一條鐵的定律,就像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自然規律一樣無情。無論是之前的匈奴、突厥,還是這時的契丹與後來的蒙古,都毫無例外地遵循著。雖然,他們在這樣做時,或許並不自知。

就像傳說中苗人養的蠱,一大堆毒蟲子自相殘殺,只活下來最強最毒的那個,然後才有資格跳出來,搖身一變,成了個無法無天的怪物去肆虐天下。

契丹也逃不出這個宿命。

耶律阿保機在公元九〇七年正月以契丹傳統的“燔柴告天”儀式即可汗位,從第五年開始,他的弟弟們就一連開始了三次叛亂。

第一次,在九一一年,阿保機察覺得早,以為弟弟們年輕不懂事,抓起來訓了次話就算了;沒想到他皮癢的弟弟們登鼻子上臉,緊跟著在第二年,九一二年,就卷土重來,這回他們學乖了,一邊變得義正詞嚴——三年已到,甚至都是第二個三年了,重選可汗!

一邊集結重兵,趁著阿保機在外,起兵阻擊,公開謀反。

似乎沒有回旋的餘地了,這樣囂張,就算放在趙匡胤的身上,都得拔刀了吧?但是別忙,耶律阿保機是個很怪的人,他不僅不像個嗜血的胡人,甚至他的胸襟連“忠孝禮儀”的漢人都沒法比。弟弟們赤祼祼地起兵奪權,他只是極端理智地控制住局面,當天就按照祖制再次舉行“燔柴告天”禮,宣布自己的可汗位合理合法。

怎麽樣?沒話了吧?那就散了吧。

當天真的散了,眾小弟灰溜溜地回家,但是沒被暴打過的豬就是不好好吃食,再轉過年來,這些混賬小子變本加厲地欺負大哥。這一次他們充分準備,分頭行動。趁著阿保機外出,一方面疊剌和安端率千餘騎兵追上去“入覲”,要來個秘密暗殺;一方面寅底石負責把事情做死做絕,他帶重兵突然進攻阿保機的可汗行宮,要把大哥的老窩端掉!

計劃周密,同時行動。可惜,大哥就是大哥,阿保機終身在陰謀詭計裏打滾,送進門的小弟被他一眼識破,還是沒殺,關起來了事。但是另一夥就沒這麽便宜了,阿保機外出,他老婆在家!回紇血統的述律皇後拒險固守,不僅保住了可汗的儀仗,更把混賬的小叔子們打得抱頭鼠竄滿地找牙。

但就算這樣,事情仍然沒有完,阿保機最大的同母弟弟剌葛無論如何都要當上可汗,哪怕過把癮就死都行。他自備了一套可汗的儀仗旗鼓,公開稱汗,跟他哥哥徹底撕破了臉皮。

沒辦法了,耶律阿保機除了退位,就只有拔刀應戰。平叛的代價極其高昂,也證明了阿保機之前為什麽要對弟弟們一忍再忍。

平叛之後,契丹部落“孳畜道斃者十七八,物價十倍”,要知道草原上的經濟極易崩潰,沒吃沒喝之後政治就要解體,阿保機不得已終於壯士斷腕,砍下了弟弟們這些自私守舊的毒瘤。但是,這樣傷筋動骨地大折騰,都不過是把他自己的疊剌部內部理順了而已,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面。

公元九一五年,耶律阿保機出征室韋(蒙古前身)得勝回國,他剛剛給本族又帶來了一場勝利以及豐厚的戰利品,結果就被契丹蓁七部酋長圍攻。

第九年了,已經是第三個選汗之年了,你難道還要霸著汗位不放嗎?!

眾叛親離,七比一,耶律阿保機想了想,那就放吧,他當場交出了可汗的旗鼓儀仗,只提了一個條件——我搶來的漢人太多了,請準許我建一漢城,作為一個新的部族。

這有什麽,同意了!七位大酋長扛著搶來的鑼鼓喜出望外,像投桃報李似的就答應了。從此,在灤河(引灤入津那條河)邊上就出現了一座仿幽州式的漢城,這裏土地肥沃,產鹽出鐵,不僅被搶來的漢人喜歡,從此吃上了飽飯再不思鄉,就連遠近的契丹人也都往這裏搬。尤其是那七位酋長老大,時不時地來打點秋風,鹽了鐵了從不走空。

誰讓耶律阿保機脾氣好又大方呢。但是他們不懂,或許就連阿保機本人都不懂,他們的生存方式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當時其他的最前列。再不是游牧民族了,而是農牧結合、城鄉結合的有機體。並且以此為契機,把這種模式越做越大,契丹人開始吹氣一樣胖起來了。

這樣的日子似乎皆大歡喜,可是突然有一天阿保機說:我有鹽池,諸部同食,只知食鹽之利,不知答謝主人,行嗎?你們都應該來犒勞我!

七位酋長想了想,去就去,一來真的又拿又吃,不請一頓實在說不過去;二來阿保機都被人看透了,一個孬種軟蛋而已,連只兔子都不會殺的。有什麽好怕?

結果就在鹽池邊上,這七個人連同他們的親信都被突然翻臉的阿保機幹掉,要麽不做,要麽做絕,砍倒了這七個人,阿保機在第二年,也就是公元九一七年,依照漢例,正式建國稱帝,國號契丹(九四七年,遼太宗大同元年改稱遼;九八三年,遼聖宗統和二年,又改回契丹;一〇六六年,遼道宗鹹雍二年,又改稱遼。翻來覆去挺煩的,反正是它,怎麽順口怎麽叫吧)。

從此契丹再不是部落之間的、以血緣為基礎的軍事聯盟了,它成了一個國家,以本族契丹人為主,但空前創造性地給了本是搶來的奴隸的漢人們以基本平行的地位。這樣,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怪胎出現了。

它強悍,一點不比以前的匈奴、突厥、回紇、沙陀們差;它又聰明,不僅懂得怎樣打仗,還創造出了自己的文字,不僅懂得修堡壘,還蓋出了比純種的漢人所蓋的還要獨特的宮殿、寺院、高塔……更要命的是,就像混血兒多半都有著更優秀的遺傳基因一樣,它還長壽,幾乎讓人絕望地活了兩百多年。說實在的,能不好好研究它一下嗎?

有了這樣突變型的改良基因,新生的契丹變成了外來物種,在當年的漠北草原上成了所有部族的天敵。接下來的事就非常的簡單了,耶律阿保機的生命轉化成了一首開天辟地、不斷勝利的史詩,在他的有生之年,除了某次被中原的李存勖打得鼻青臉腫之外,其餘所有的征伐都所向披靡。

但打仗遠遠不是他的主業。

他建立城市,在潢河以北營建皇都(今內蒙古巴林左旗南),讓草原民族破天荒地第一次有了一個城市級的固定政治中心,還在契丹境內仿漢制設立了州、軍、縣、城、堡等層層監管實體,把草原具體細化,變得像中原一樣好管理;

他創造了契丹文字和第一部法典《決獄法》,不管實用性怎樣,契丹人有了自己的經史典籍;

他徹底打破了祖宗千百年的規矩,把契丹八部分成了南北兩部,從此誰也別想再搞什麽“燔柴禮”,搞三年換可汗的把戲了,南北兩部的頭兒叫宰相,北宰相必須是皇後的族人,南宰相必須是皇室宗親,外人連門都摸不著。

然後以此為基礎,耶律阿保機把周邊能看見的所有部落都吞了下去,包括吐谷渾、黨項、阻蔔等小點的,更包括強極一時的渤海國。

這裏要強調一下渤海國,不是說這個由靺鞨族人建立的國家享國兩百多年有多偉大,而是說這片土地太重要了——就是今天我國東北東部一直到日本海的那一大片超級富饒的黑土地。它的意義並不只在出產多少物品,而是既增加了契丹國土的縱深度,為以後南侵作了準備,沒有了後顧之憂,更高瞻遠矚地緊緊掐住了契丹未來死敵女真人的脖子,不斷地欺壓,不斷地得利,直到兩百多年以後被一次清賬。

打下了渤海國後,耶律阿保機的人生就落幕了,他死在了回程的路上。這時他的契丹國已經走上了正軌,契丹民族與他出生之前相比,變化堪稱翻天覆地,已經真正強到了草原霸主的地位。應該說,他的人生達到了一個令人目眩的高度,是當時的東亞乃至當時全人類最成功的人。

但是非常遺憾,可以肯定的是,這個男人活得一點都不開心,甚至死的時候都心事重重。

因為他的兒子,還有他的老婆。

契丹的女人好厲害,這誰都知道。可是裏面大有區別,這位契丹國的第一任皇後述律平,與後來的蕭燕燕之流大不一樣,其不同之處就像後來滿清時的孝莊和慈禧。

孝莊太後一生嚴格遵守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婦道原則,甚至就算子死了,還把孫子拉扯成人,一生都在輔佐。可慈禧就不同,什麽丈夫兒子孫子的,在她那兒婦女必須得到整片天空,不僅要解放,更要占領!

述律平就是這麽個角色,仔細品味一下她的人生,她做了那麽多的事,別管口號多麽響亮美妙,其實歸納起來就一句話——一切以我為主,必須讓我舒服嘍。

回到當年,耶律阿保機剛死,她就開始殺人了。殺人很常見,但是像她這麽殺就太與眾不同,獨特得就算把整個人類歷史都找個遍,也僅此一例。她先是把跟著耶律阿保機攻打渤海國的一百多個大將們的妻子都找來,對她們淒然一笑——你們看,我現在是個寡婦了……

沒等同情心瞬間沸騰泛濫的一百多個老婆對她同聲安慰,她又說了一句:所以,你們怎麽可以還有丈夫呢?

目瞪口呆,所有的老婆們都傻了,不是說同意,而是過度的惡搞讓她們的腦袋氣麻了,根本找不出話來反駁。可是述律平眼明手快,沒等她們醒神,就立即都關了起來,隨後就叫來了她們的丈夫,再問:你們想不想先帝呢?

想!——一百多個將軍異口同聲(見鬼,誰敢說不想)。

述律平的臉瞬間變冷——那好極了,想,就跟他去吧。

就這樣,契丹族裏最精銳的一百多個將軍人頭落地,死不瞑目。或許他們死的時候都在同情耶律阿保機,跟這樣惡搞的女人活了那麽多年,你是怎麽過來的啊!

這還只是個開始,經過最初生離死別時的痛苦,述律平對丈夫的思念迅速上升到了一個瘋狂的高度,她時常在丈夫生前最得力的那些部下面前轉悠,常常連點預兆都沒有,就突然說一句:我想我丈夫了,你幫我給他帶個信行不行?

然後這個人就被帶到了耶律阿保機的墳前開刀。

長此以往,殺人無數,但是次數多了,就終於有人不認賬。有一次她對漢軍將領趙思溫說:趙,你跟先帝最親近了,輪到你了。

可趙思溫遠遠不是契丹人那樣的蠢腦子,他馬上回答:親近莫如皇後,你去,我就跟上。

述律女士一陣傷心,似乎說出了一句心裏話:嗣子幼弱,國家無主,我不能去。

似乎真的是好感動人哦,不過見鬼的是她親生的大兒子耶律倍已經二十八歲了!二兒子耶律德光也二十五歲了,大半個渤海國都是他打下來的!“國家無主”,那是她根本就不讓他們當!

僵持不下。

述律平的一雙眼睛,瞪著趙思溫的一雙眼睛,再加上周圍無數雙契丹人怨毒的眼睛,瞪了好久,結果發現沒一個人回避她。那些眼睛裏充滿了憤怒和不屑:哼,你騙誰呢……殺人還要拿兒子小說事,你要不要臉啊?

述律平慢慢地拿出了一把刀,這一次她還是很平靜,說:我的兒子真的還很小,可我丈夫也真的很想我……這樣吧,我用這個去陪他。

她突然揮刀,把自己的右腕砍斷,就以這只手代替自己,去陪死去的阿保機!

當天的矛盾終於平息了,契丹人當眾打壓了狠毒太後的氣焰,惡氣出了,他們也消停了,甚至樂觀地覺得殘廢了的太後也應該吸取教訓了吧,不再胡亂殺人了吧?

但是契丹人馬上就絕望了,述律平不僅沒收斂,反而變本加厲,變得更狠。

她先是把大臣耶律鐸臻關了起來,沒判刑,只是對他說:“鐵鎖朽,當釋汝!”至於原因,只不過是因為當初她建議丈夫先打東邊的渤海國,再打西邊的各族小部落,耶律鐸臻的意見與她相反而已。

緊接著,她把契丹數得著的高官,南院夷離堇耶律疊裏以炮烙之刑處死,再抄斬滿門,罪名是“黨附東丹王”。可是蒼天在上,東丹王是誰啊?那就是耶律阿保機的長子,被正式冊封為契丹皇太子的耶律倍!

對未來的,同時也是法定的皇帝效忠也是死罪?!

事情的真相露出來了,一切看似純暴虐型的殺戮,都是為了達到她的終極目的——讓自己的二兒子耶律德光當皇帝。把合法的繼承人耶律倍廢掉。

為什麽要這樣呢?難道耶律倍不是她親生的?不,絕對是她親生的長子,那麽是耶律德光的才華高過他哥哥太多,所以為國為家都要廢長立幼?也有這原因,但是不全面。最大的原因,在二十年之後才被世人所發現。

回到當時,述律平的理由絕對冠冕堂皇。她說,她的大兒子耶律倍是個基因進化過程中的劣質品,其中漢人的成分比例比契丹人的高太多了,已經不再是個契丹人,根本談不到做皇帝,更帶不來契丹人的幸福。

要想興旺發達,只有選二兒子耶律德光。

歷史證明,她做到了,也選對了。此後的二十年裏,耶律德光做得比他的老爹都漂亮,真的給契丹人帶來了空前的繁榮,並且為契丹人綿延到兩百餘年的國祚作出了決定性的貢獻——搶到了燕雲十六州。從此之後,別說草原上流行什麽口蹄疫,或者刮白發風,下個什麽五十年不遇、一百年不遇的大暴雪,就算是突然地震了,漠北草原憑空消失,契丹人都會照樣繁華。

因為農耕經濟是當時世界上最穩定的生產方式。

但是,耶律德光卻樂不起來。他就算把事業做得再大,都沒法保證能記在自己的戶頭裏,更別提什麽傳給自己的子孫。

至於原因,還是他的老媽。

只要我活著,就是我當家。這就是述律平準則。

話說當年有很多人都非常痛恨趙匡胤的老媽,說這個糊塗老太,要死不死,臨死前還弄了個“金匱盟書”,把大兒子一家從老到小都害得死光光。她管得實在太寬了。

但要是跟耶律德光他老媽述律平比,趙匡胤的媽就差得太遠了。先看看她怎樣對待大兒子耶律倍。時間回到公元九二七年的十一月,述律平終於要選皇帝了,之前殺了那麽多的人,這時她要來個真正的“公平”。

她讓兩個兒子各自上馬,然後對百官說:兩個兒子我都愛,現在看你們的,你們選誰,就去牽他的馬轡頭。

誰瘋了嗎?那天耶律德光的馬差點被勒死,所有人都選他。耶律倍被晾在了一邊,隨後超級郁悶的事情發生了,他落選了可仍然還是皇帝,只不過叫——“讓國皇帝”。

你不能這樣汙辱我吧?!

耶律倍就算再受漢文化熏陶,也不至於連起碼的尊嚴都不要吧。他忍無可忍,幾個月之後就選擇了逃亡,無論如何都再不和這樣的母親共處一國。但是很不幸他被抓了回來,直到三年之後,他才終於找到了機會,乘船出海,帶著數千卷漢人的書籍,逃到了後唐。後唐明宗以天子的儀仗來歡迎他,並賜他以國姓“李”,取名“李慕華”。

李慕華終生再沒回故土。

再看二兒子耶律德光,德光之強,舉世無雙,在人們的印象中那是個惡魔級的人物。但是很抱歉,那是在外面。他回到家裏連口大氣都不敢喘,和自己親媽說話,只要應對稍不如意,他媽瞪他一眼,就“趨避不及”。而且最致命的是,他的媽媽已經給他安排好了繼承人。

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弟弟,述律平女士的三兒子,耶律李胡。

杜太後只是要趙匡胤在死後才把皇位傳給弟弟,可耶律德光在生前,就不得不封弟弟為皇太弟,兼天下兵馬大元帥,那是名副其實的接班人!

對此,述律平的解釋是,未雨綢繆,萬事都得打點提前量。那麽她就如願以償了,耶律德光真的是突然死亡,在毀滅後唐之後,他成了一具被挖空內臟放進鹽料才能保持原形的屍體返回了國都。老年喪子,已經六十九歲的述律平沒哭,她撫摸著自己二兒子的屍體,很平靜地說——“待國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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