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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我的名字叫李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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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終於輪到李煜了。公元973年9月以後,趙匡胤站在開封城裏,拉著好弟弟趙光義的手向南看,只見率土之濱,莫非“趙”土,除了南唐一隅。

那好吧,該做的事終究還得做,雖然兇拳不打笑面,欺負老實人有罪,但……就是得做。

不過針對李煜一向是那麽的溫順,趙匡胤也不想把事做絕。最開始他只是派人傳話,說很想李煜,思念的程度已經到了不論是入冬的“柴燎”之禮,還是仲冬時“有事於圓邱”,都特別希望李煜能貼身陪伴。

李煜怎麽辦呢?去?他怎麽敢,他的弟弟李從善只是例行上貢,就被留在開封,再也沒回來。他如果去……可想而知吧。

於是他只有一次次地“病”倒,可趙匡胤的邀請卻一次比一次有力度,直到後來李煜也忍不住了,他索性站了起來,對宋朝的使者說——“臣事大宋恭敬,原為保全祖宗社稷,如此逼迫,不如一死!”

他說著就向大殿上的柱子撲了過去,要一頭撞死,可當時在場的人太多了,他和柱子也太遠……沒死成,但態度已經傳達出去了。

消息傳到開封,趙匡胤搖了搖頭,看來他還得再次出兵。只是他有些郁悶,長久以來,他都覺得自己很懂李煜啊,“不思進取,委曲求全”,這不對嗎?對付這樣軟弱的人,也非得像對荊湖、後蜀、南漢那樣大動刀兵,不能像吳越那樣讓他主動投降嗎?

答案是不能,李煜像所有人一樣,有他的底線和原則,可惜真正懂他的人太少了,也許根本、從來就沒有過,所以那些事讓人看得費解,看得憤怒!

首先看他三年以來的機會,當宋朝繞過他的南唐攻打南漢時,他的水軍大將林仁肇興沖沖地跑了過來——陛下,機會來了。宋朝滅了後蜀,現在又攻打南漢,往返要幾千數裏地,累也累死了他們。現在他們的淮南地段每個州的守軍不超過一千人,您給我幾萬人馬,我從壽州北渡淮河,一定能把我們的江北再奪回來!

李煜當時的反應很遲鈍,像是沒聽見。

林仁肇想了想,又說——陛下,您不必多慮。當我起兵時,您可以對外宣稱我帶兵叛變了。這樣事情要是辦成了,是您和國家得利;如果失敗了,您殺我全族,以此向宋朝表明您沒有二心……您看這樣可好?

好……不好?

李煜沈思了好久,好久,然後他提起筆來,展拂錦箋,精心措辭,給南漢的劉鋹寫了封信,勸這位鄰居向宋朝投降,千萬不要抵抗……

林仁肇長嘆一聲,頓足而去。

林仁肇走了,很快盧絳又來了。這是南唐的樞密院承旨兼沿江巡檢。他比林仁肇看得還遠一些。他說——陛下,別忘了還有吳越,它和咱們是世仇,從先先帝(李昪)開始就勢不兩立。一旦宋朝打過來,它一定會變成幫兇,不如我們先動手滅了它,既除後患,又能增強實力。

李煜苦笑一聲——盧絳,你也來說這些。難道不知道現在的吳越和以前不一樣了?它是北方大國的附庸啊,怎麽能對它出兵?

盧絳深深地呼吸,沒憤怒,沒氣餒,他繼續說,只是不再啰唆方針計劃,而是直接去說美妙的明天和具體辦法——陛下,其實滅掉吳越很容易,只要您點頭。比如說我現在就出去發假消息,說咱們國內的宣州(今安徽宣城)、歙州(今安徽歙縣)叛亂,您宣布征討,但是力量不足,去向吳越求援。吳越那幫人貪便宜肯定出兵,然後您突然發兵把他們的退路截斷,我再領兵偷襲杭州,必能一戰滅吳越!您看……您看,這樣好嗎?

最後,盧絳的聲音還是低沈了,因為他的陛下已經神游物外,不知又在想些什麽了。

勸不頂用,江南人也不都是好脾氣。一個叫潘佑的人,官位很小,不過是內史舍人,但他激憤上疏,議論國事。可能是性子犟些,也可能是李煜以往過分的仁慈,這人把李煜比作了“夏桀、商紂、孫皓”。

前兩個也就算了,自古以來,這兩位天子老大隨時都會變成拍向任何一位現任天子的大磚頭,連當初劉邦騎在周昌的身上開個玩笑,周昌都會結結巴巴地罵街——陛……陛下乃桀……桀紂之君!但是孫皓這個人就太敏感了,也跟李煜太能對上號了。

江南之主、亡國之君……被俘之人!

李煜大怒,把潘佑和潘佑的好友戶部侍郎李平一起收監,但沒想到潘佑這人真有種,他本來就想一死以諫君王,他在獄中自殺了。這讓李煜大為丟臉,一怒之下,他把李平也賜死在獄中。理由是潘佑之所以這樣犯上,都是李平挑唆的。

但無論怎樣,這時候他殺江南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再引起什麽轟動了。因為他在潘佑和李平的前一年,他居然殺了……林仁肇!

就因為他的弟弟李從善給他從開封帶回來的一個口信。說是有一天趙匡胤帶著李從善在皇宮裏散步,走進了一間偏殿,閑聊中指著墻上的一張畫像說——愛卿,你認識此人嗎?

李從善小心辨認,最後還是很猶豫地說——似是江南林仁肇。

趙匡胤連連點頭——對,正是林將軍,他已經歸降,很快就會來開封,先寄來一張畫像做信物。說著他還向外一指——愛卿,你看到那一片空宅嗎?那就是我賜給林將軍的新家……

李從善如獲至寶,立即十萬火急將此“密”信傳回金陵,而李煜也沒耽擱,馬上就賜給了林仁肇一杯毒酒。

林仁肇,江南林虎子……唉,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你忠心,竟如糞土!

但李煜的心情還是很快就平覆了,真的,不管有多少人對他無禮,也不管有誰突然間對他背叛,他都能迅速地恢覆過來,因為他有一處任何人都沒法打擾,也沒辦法損傷的精神聖地。

他的詩詞。

無論有多麽難受的事發生,只要經過詩詞的洗滌過濾,李煜都會煥然一新,重新做人。就比如說他日夜思念著他遠在開封的好弟弟李從善,百般無計,他只好付之一詞。

詞雲——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從善,我的好弟弟,你還好嗎?難為你身在敵國還是這樣的惦記我,幫助我,給我傳回了這樣重要的消息……我是多麽地想你。

李煜在亂想,可有人從始至終都頭腦清醒,心口如一——吳越國王錢俶。

錢俶和李煜一樣,名義上都是趙匡胤的臣子,而且職位還要低一些,是宋朝的兵馬大元帥(建隆元年,公元960年2月,趙匡胤封的)。這很符合吳越和南唐在傳統意義上的江湖地位。

吳越國,這是錢俶的爺爺錢镠在公元907年建立的。不過說是建立有些勉強,它是被封出來的——後梁太祖朱溫封錢镠為“吳越王”。從那時起,吳越的國策和它在北方君王心中的作用也就都定下來了。

國策——“子孫善事中國,勿以易姓廢事大之禮。”這是錢镠的臨終遺言,直截了當地告訴後代子孫,不管中原地區換了誰當皇上,我們的態度都只有一個,就是“善事”。

作用——牽制南唐。這真是歷史悠久,從南唐的前身“吳”開始,兩浙地區的“吳越”就和蘇皖贛閩間的鄰居不和,北方大國的君主們,不論是後梁、後唐,還是後周和宋朝,交給吳越的命令就只有一條,即牢牢地扯住鄰居的後腿,絕不讓以前的吳,現在的南唐跳過長江去。

這兩件事就是吳越的立國之本,雖然是任務,但也是保障,這讓錢镠的子孫在兩浙溫暖富饒的大地幸福地生活了三代人,直到第五位國王錢俶為止。

任務變了,趙匡胤在開寶七年,公元974年7月通知錢俶,別再牽制了,直接出兵配合我攻打南唐。接到命令,錢俶沈默了,吳越全國卻突然間沸騰。打南唐,解恨,這麽多年有多少吳越人死在南唐人的手裏,正好借宋朝來覆仇!

但是官場裏的意見卻截然相反。吳越宰相沈虎子憂心忡忡地找到了錢俶——陛下,南唐是我們的仇人不假,可它也擋著宋朝,一旦它垮了,我們怎麽辦?

錢俶繼續沈默,但他很快就作出了決定。吳越一如既往,聽命宋朝,無論什麽命令,都無條件答應。

沈虎子愕然,進而大怒,這般懦弱!無法理解!吳越雖小,難道沒有兵嗎?南唐還那麽大,難道不能聯合嗎?宋朝又怎樣,自古以來中原北方的大國有多少次是在長江邊上一敗塗地,不得不和南方小國劃江而治的?怎麽能連抵抗的念頭都沒有,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看見就認輸?!

錢俶沒生氣,反而向他笑了笑,像是有很多的話想說,但是最後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告訴宰相大人,你被撤職了,回家去吧。之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錢俶是一個比李煜還要怯懦萎靡的亡國君主,連稍微抵抗的勇氣都沒有,而且還給奪國的敵人去扛刀!

但是錢俶卻一點都不在乎。他仍舊安穩地坐在自己的王宮裏,臉上帶著些許覆雜,但相當安逸的笑容。

歷史證明,或許他沒有李煜那麽聰明,更加沒有李煜的才氣,但是他清醒。沈虎子看到了一般百姓所看不到的局勢,而他看到的,卻比他們都深遠。

也許他真的應該反問他那位愛國的宰相一句——如果我現在反宋聯唐,你信不信趙匡胤會先來打我?到那時你覺得南唐能發兵來救我嗎?能嗎?!

人生不過是一盤生意,人人都得為自己,難道不是嗎?

有一個問題,李煜是什麽時候知道宋朝要下決心攻打南唐的?

無法考證。史書記載,在公元974年,李煜最後一次拒絕了趙匡胤的邀請不去開封之後,“帝始決意伐之。”但那是指趙匡胤,問題在於李煜怎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

要是知道,他肯定不會去做下面的這兩件事。

第一件,趙匡胤被拒絕了之後,突然又提出一個新的要求。他要李煜馬上派人護送南唐境內一家姓樊的人到開封來,全家老小必須一個都不能少,一個都不能出事。

李煜摸不著頭腦,但他剛剛拒絕過趙匡胤,心驚膽戰之餘正想著怎樣討好,何況根據調查這家姓樊的人極其普通,最有出息的是個叫樊若水的落地舉人。那就送吧,無足為惜。於是他下令立即照辦。

後來他後悔得想跳江,但是當時他和他所有的南唐臣子們都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第二件,時間就要往前推一點。一年前的4月份,宋朝派來了一個叫盧多遜的使者,人很和氣,對李煜也不像別的使者那樣侮慢刻薄,於是他們很談得來。在臨別時,這位盧使者突然說——朝廷正在重修天下方志,史館中獨缺江南諸州的,能每州都給一本,讓我帶回去嗎?

小事一件,李煜想都沒想,就立即命令手下連夜抄寫趕工,務必要搶在第二天早晨以前送到了江邊,以免耽誤了宋朝使臣開船。就這樣,宋朝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江南十九州之地的山川地形、屯戎遠近、戶籍多寡等等國家級機密統統一網打盡。

直到這兩件事都辦完了,趙匡胤才對李煜進行了那次最後的邀請,李煜不識好歹,於是歷史上就記錄了宋朝次出兵江南的原因——“倔強不朝”。

因為一個人不來,那麽就派十多萬人過去!

趙匡胤在宋開寶九年,公元974年的9月,命宣徽南院使曹彬為升州西南面行營馬步軍戰棹都部署;山南東道節度使潘美為都監;潁州團練使曹翰(留意這個人)為先鋒都指揮使,統軍十餘萬,戰船數千艘,並與吳越聯軍,分五路攻向南唐。

第一路:曹彬率侍衛馬軍都虞侯李漢瓊、判四方館事田欽祚領荊湖水軍自江陵沿江順流東進,攻取池州(今安徽貴池)以東長江南岸各要地,直指南唐都城金陵;

第二路:潘美率侍衛步軍都虞侯劉遇、東上閣門使梁迥領馬步各軍向和州(今安徽和縣)一帶集結,直抵江邊,然後待命,其他的什麽都不用管;

第三路:命京都開封的水軍沿汴河而下,經大運河取道揚州入長江,再向東去會合吳越軍隊攻取潤州,迂回到東邊去威脅金陵;

第四路:以宋天下兵馬大元帥、吳越王錢俶為升州東南面行菪招撫制置使,率吳越軍數萬自杭州北上,先攻擊南唐的常州,然後迎接開封水師,挺進金陵。為了關心和愛護,特派宋將丁德裕為前鋒兼監軍,隨時關懷和指導吳越人的工作;

第五路:命黃州刺史王明(承賀州城外挖土填坑的那位強人)為池州至岳州江路巡檢戰棹都部署,牽制武昌(今湖北武漢)、湖口方向的南唐軍,阻擊其東下赴援,保障宋軍主力東進。

事情到了這一步,長江以北宋朝已經舉國動員,南唐的周邊所有要害都在威脅之下,但你能想象嗎?歷史居然能證明,李煜到了這時都不知道馬上要出什麽事!

但是這一點都不能怪李煜。不僅是他,在公元974年10月18日之前,可以說整個南唐沒有一個人知道將要發生什麽。

時間終於到了18日這一天。在長江南岸的湖口一帶,整整十萬人的南唐駐軍突然間發現江面上出現了宋軍水師,只見檣桅林立,帆帶蔽空,一支規模空前巨大的艦隊正從上游江陵一帶順流飄下。面對敵人,南唐軍隊的反應是馬上收攏船只,關閉寨門,免惹麻煩。

但是他們沒有心慌,因為比較常見,這是宋朝的水師在例行巡江。雙方對此早有默契,宋軍出現,南唐軍只要收斂一下,給宋軍點面子就足夠了。

可是今天就稍顯不同,船只漸漸地近了,又慢慢地遠了,可是卻怎麽也看不到它的盡頭。因為在前面的戰艦後面,居然是無邊無沿的巨大的竹排、滿裝著繩索的民船,以及數千只怪模怪樣的不知裝著什麽,要做什麽用的大船。這讓南唐的湖口駐軍看得目瞪口呆,等到他們終於勉強回過神來時,宋軍船隊最前方的戰艦已經遠遠地越過了他們。

也就是說,南唐的最前沿防線,湖口,已經被突破了。

這是在水路。在稍晚些的閏10月5日,南唐與原荊湖交界的池州地段,南唐池州守將戈彥也發現了宋軍,他的反應是主動打開了城門,捧著大批酒肉出去歡迎並犒軍。

要註意,他沒有叛變,更不是變態,這就是當年南唐軍隊與宋朝軍隊的主仆式關系。通常,宋軍在吃喝一陣之後,就會好來好走。但是這次不同了,宋軍一擁而上,直奔城門,當戈彥明白過來時,他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反抗就是把自己救了出來。

他逃了,池州像湖口那樣未經戰鬥就被宋軍拿下。

征討南唐的戰鬥就是這樣打響的,就在這種時刻,國門已被打開,李煜卻還蒙在鼓裏。歷史記載,這位善良得近乎天真,淳樸得有些愚蠢的南唐皇帝在這時,還派出了自己的另一個弟弟江國公李從鎰、水部郎中龔慎修,帶著貢帛二十萬匹、白金二十萬斤再次入開封,向趙匡胤朝貢。而趙匡胤當時正站在開封城外汴水的長堤上目送自己的艦隊向前開去,去征討李煜……

在這裏,就不要再嘲笑李煜了。他是有錯,尤其是親自下令處死了自己最強的水軍將領,不然湖口方面要是有林仁肇在,不管能不能攔住宋軍水師,林仁肇都會沖出去的;而在池州,就更不用說了,不管李煜怎樣強調“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把關的將領都有自己的職責。但他們也是無奈,翻閱宋史,裏面隱藏著一個相當不正大的現實。

不管趙匡胤怎樣以光明面示人,也不管後來的史官們怎樣矯飾掩非,宋朝開國階段的戰爭從來都不按規矩辦事。什麽是吊民伐罪?什麽是傳檄而定?哪兒來的召見使臣、斷絕邦友、遞交戰書,然後才正式開打這些爛規矩?出身於職業軍人的皇帝只知道一點,無論是對敵人,還是對自己,迅速決定勝負才是仁慈。

因此無論是對荊湖,還是後蜀、北漢、南漢,乃至於現在的南唐,宋朝從來都是偷襲戰、閃電戰、不宣而戰。

但是對李煜來說,這些都不對。一個讀書明禮的人不能輕動刀兵,就算迫不得已要粗魯些,也要有很多的前提條件,和一些必須得走的過場。

比如說,當李煜看清形勢之後的第一個決定,是先恢覆了自己的皇帝身份。其理由充分——凡事名不正則言不順嘛,他要以堂堂的南唐九王之尊來對抗外敵的侵侮,而且這樣也好能喚起南唐民眾的敵愾之心。

但是非常遺憾,這也從根本上把這場戰爭的性質改變,讓它真正成了兩個敵對國家的爭鬥,再也不是趙匡胤無禮欺負自己的臣屬了。

這還沒完,李煜重新成為皇帝之後,有鑒於眼前的危險局勢以及重當皇帝的美妙感受,他覺得很有必要和老鄰居,也是死怨家錢俶說兩句話,於是他提起筆來,寫了二十多個字——“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勳,王亦大梁一布衣耳。”

言簡意賅,一語中的。他深信,錢俶見信後立即就會撤兵,轉而和自己聯合,一起對抗宋朝。因為多簡單啊,他們的目標一致,誰都不想去開封當普通老百姓!

但是事情怎麽就那麽的邪門呢?錢俶收到了信,據說也看了,但結果居然是把信原封不動地轉交給了開封的宋朝皇帝,然後繼續馬不停蹄殺向李煜。李煜楞了,他不解,是信裏還沒說透?還是……但他沒多久就苦笑了。

他想起來了,就在三年前,他也曾經做過這樣的事,把劉鋹給他的信轉交給了趙匡胤的。唉,報應……虔誠的佛教徒李煜開始想著怎樣去消災祈富。但是要強調,就在這個時段,李煜是不緊張的,事態的確挺嚴重,戰報像雪片一樣飛來,一個個的要塞被宋軍攻破,巨大的國土像一堵四面漏風的墻,哪裏都有敵人在往裏鉆,但並不絕望。

請看,從當年的10月18日起,湖口要塞由於一時疏忽被宋軍溜了過去,之後20日,這支宋軍水師突然靠岸攻占了南唐的峽口寨(今安徽貴池西),殺守軍八百人;之後又迅速進兵銅陵,再進兵蕪湖,進一步攻克當塗,一路獲戰船百餘艘,俘守軍八百人,已經逼近了南唐在長江上的第一要塞采石磯。

這時候南唐已經知道了這支艦隊是由此次宋軍的主帥曹彬親自率領的,那麽很顯然,它就是主攻的方向。但是看它的行動,第一它像偷渡一樣闖過了湖口,然後一路小勝,斃俘不過才千餘人,它的戰鬥力和胃口都可想而知了。而且看它的裝備和人數也不足為懼,帶那麽多的民船、竹排還有繩索怎麽打仗?並且它已經自己鉆進死胡同裏了,前面是采石磯,後面是湖口,兩端都是軍制完整的要塞,它已經進退維谷,前後無路!

只要南唐能快速調集水師,就一定能把它一網打盡。

所以這時的李煜一點都沒慌,他所著急的,就是怕自己的水師動作慢,把曹彬這條大魚放跑了。因為有情報顯示,另一股宋軍已經從陸路由宋朝國內快速趕向了長江邊上的和州。而和州……與采石磯可相距不遠。多明顯,這是趙匡胤派來接應曹彬逃跑的!

所以一定要抓住機會,把趙匡胤的元帥抓住,這是南唐有史以來從來沒有過的輝煌勝利!

李煜為之激動了,但是他絕對想不到,戰爭這個魔鬼此刻就站在他的身邊,就等著他露出那片充滿了希望的笑容,然後才突然砸碎它,好盡情欣賞這位天才詩人的驚恐和絕望。

戰爭也是藝術,它充滿了磅礴的氣勢、驚人的膽略、靈動的變化和天才的創意。如果你能像欣賞一首詩那樣去理解它,你就會被戰爭的主導者們所折服。

因為那不可修改,不許重覆,隨時應變,而且奇幻橫生,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人家做不出來的。

就像這時的李煜,縱然他再聰明百倍,他也絕對想不到曹彬為什麽要輕舟突入,自陷重圍,而趙匡胤為什麽又要派另一支部隊十萬火急一樣地向曹彬靠攏,並且他們的會合地點居然是長江流域中稱為絕險的采石磯一段。

這一切都為了什麽?

但作為南唐一方,其實卻沒必要一定得知道。他們只要保持住自己的地理和人數優勢,搶先進攻,就足以勝利。比如說,搶在宋朝那股“援軍”的前面,立即由采石磯和湖口兩處出兵夾擊曹彬,曹彬就一定會崩潰。理由很充分——兵力對比。

采石磯當時的守將是南唐馬步軍副都部署楊收、兵馬都監孫震,兵力有兩萬;而湖口,守將名叫朱令赟,是南唐的神衛軍都虞侯,他的兵力是……十萬!而且大部分是水軍,南唐的主力艦隊基本都在他手裏。這樣的實力,如果能趁著曹彬正落單漂在江心裏,合力圍殲的話,至少也能把曹彬從江裏趕到岸上去吧。

那樣就至少能毀掉了曹彬隨身攜帶的那些民船、竹排、繩索……可惜李煜和南唐人做夢都想不到那些東西都是幹什麽用的,否則他們會舍得用任何代價去換。

但是歷史上沒有如果,曹彬一生唯謹慎,他不給敵人任何機會。在10月23日,他突然集結戰船,從正面強攻長江天險采石磯。

采石磯,是長江翠螺山臨水的盡頭懸崖,突兀江心,絕壁淩空,扼據大江咽喉,水流激蕩。歷代北方豪強如想硬攻過江,這裏是必經的生死場。總之……就是天險。

話說開戰之前,宋朝的大兵們站在船頭不住地打量著采石磯,有欣賞的,有運氣的,更有琢磨著待會兒怎麽打的,可是全軍主帥曹彬卻心不在焉,他躲在船艙裏連一眼都懶得去看。天險,又是什麽天險,他都煩透了。這時候,曹彬已經四十三歲了,前些年他跟著王全斌殺進了後蜀,那才叫天險,可又怎麽樣?

天險更要有人來守,這時他根本沒心去看江邊那塊一百三十多米高的大懸崖,總攻的時間到了,他只是下達了命令就了事。一句話,他煩。

戰鬥很快結束,采石磯當天就陷落,南唐方面除了滿地的死屍之外,還被活捉了一千多人,裏面就有楊收、孫震兩位大將軍,此外還有三百多匹戰馬。

這時,金陵恐慌民,長江天險沒了,曹彬的眼前是大片的開闊地,下一瞬間就會跳過來對他們大肆屠殺。但是驚人的一幕再次出現,他們怎麽也想不通,曹彬居然退兵了。而且是毫不耽擱,直接撤回了長江北岸。

南唐人徹底蒙了,開始舉國思考曹彬的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但是答案還是不知道,只是據當時的目擊證人描述,說緊急撤退中的曹彬,仍然把那些體積龐大,累贅麻煩的民船、竹排、繩索等雜物帶在身邊,片刻不離。

緊跟著又傳來了最新的情報,說曹彬最後的落腳點,是在石牌鎮(今安徽懷寧)。就在那裏,剛剛強攻過采石磯天險的宋朝人行為詭異,集體發瘋。

那種情景南唐人能看得清楚,也能說得明白,但是就是怎樣都沒法了解——宋朝人到底在幹什麽?

只見宋朝的大兵們全體出動,他們扔下了戰艦不管,全都跳到了成片成堆成團的民船、竹排、繩索等等雜物還有各種釘子、斧子、鑿子等等工具之間,他們用繩子綁船,用釘子在船與船之間釘木板,還在水面上不停地量著,測著什麽方位,再把一根根的浮標柱子打進水裏去……這到底是在幹什麽?

南唐人對這些事生來就懂,事實上如果這些事讓他們來做,肯定比宋朝這些二把刀要強得多。但是……但是這真的是那回事嗎?

最後他們終於沒法不信了,因為這就是在——搭浮橋。

一旦確認之後,南唐人立即就笑場了。沒辦法,就算再嚴肅再重大也沒法不笑了。浮橋,不是這麽搭的!全江南的人都知道,水流的力量有多可怕,你可以在小河,小溪裏搭臨時性的浮橋,可長江是什麽,萬裏水流有多大的沖力,再加上江面足有幾百米寬,自有人類以來就從來沒人想過要在長江上架橋,不管是浮橋還是什麽橋!

連從沒幹過體力活的李煜都在金陵的皇宮裏問自己的親信張洎——這事能成不?

張洎——陛下,臣翻過書了,書上沒寫,所以這事肯定不成。(載籍以來,無有此事,此必不成。)

李煜——啊,是這樣。我也覺得這是玩哪……(吾亦謂此兒戲耳。)

時間到了公元974年11月9日,曹彬玩出成績了,浮橋已經跨江而成,直抵兩岸,並且就在當天,曹彬命令把浮橋上移,重新回到了采石磯。就在這裏,曹彬把自己這次在南征中所需要的最鋒利的那把刀子接到了手裏——潘美。

從宋朝國內日夜兼程趕往這裏的那支軍隊就是由潘美率領的征南第二路大軍。就在這裏,在采石磯,一共有數萬人組成的步騎混合部隊將踩著這條浮橋殺過長江去。

想不到吧,這裏居然就是宋朝預先選定的突破口。但問題出現,長江沿岸千百裏,哪裏都可以突破,可是宋朝為什麽偏偏就選中了又險又硬的采石磯?難道這是曹彬的個人愛好?他有強攻天險那個癮?又或者這是趙匡胤的最高指示,一定要在最強點突破,從一開始就讓南唐人徹底膽寒?

不,都不是。請回憶一下當初趙匡胤給李煜的那兩個奇怪的命令之一——送一家姓樊的南唐人全家去開封,以及這家人裏的原舉人先生樊若水。

樊若水,原南唐舉人,屢考不第,但志在千裏。他主動給國王李煜寫信,對國家大事精心議論,提出各種建議,可惜,沒人理他。報國無門,當官無路,更不要說金銀美女……於是舉人先生很傷心,他扔下了書本,決心寄情於山水,其具體表現就是——劃船打魚。而且他偏愛一個地段,采石磯。就在這裏,他日夜不停地打魚,撈魚,還時不時往江心裏扔下去像網?又像魚線?或者是系著石頭的浮標?反正他神出鬼沒地獨來獨往,堅持了很長時間。之後,南唐人就再也見不到他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直到宋朝皇帝突然點明要他的全家老小。

緊接著,長江上就亙古未有地出現了一條沒有根基,卻能穩穩地托住千軍萬馬迅速通過的浮橋。

潘美迅速過橋。中國的歷史開始改寫了,不管這時的潘美是不是已經殺心難遏,只想著沖過橋去打開金陵城活捉李煜,他都是中國歷史上,繼西晉滅東吳、隋滅南朝陳之後的第三次跨江作戰的主力。

剛過長江,潘美的腳才踩到南唐的土地上,就迎頭遇上了南唐兵。人不多,只有一萬,帶隊的是南唐天德軍都虞侯杜真,是李煜十萬火急派過來堵漏洞缺口的。雙方二話沒說就殺到了一起。潘美縱橫沙場,百忙中覺得身後邊不對勁,他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長江裏也一樣的熱鬧非凡。

那是南唐的另一路救兵,由鎮海節度使鄭彥華率領,全是水軍,任務是要在第一時間裏就把宋朝的浮橋毀了。南唐人很清醒,知道只要浮橋在,宋朝就能把無數的軍隊源源不斷地送過長江來……所以必須毀掉它,不管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但是南唐在這方面的成績極差。不管是以前毀柴榮搭在淮河裏的浮橋,還是這時毀趙匡胤搭在長江裏的浮橋,他們都沒能做到。尤其是這時的鄭彥華,此人是個孬種,他在長江裏眼看著杜真和潘美浴血廝殺,逐漸崩潰,直到最後所剩無幾,他不僅沒去助戰,更沒去救援,而是迅速後撤,脫離了戰場。

但潘美和曹彬根本就沒心再搭理他了,他們真正的目標還在很遠的地方,再沒時間耽擱了!

下一瞬間戰線全面鋪開,宋軍水陸並進,就像是一張大網,要把江南每一寸土地都覆蓋。但中心點卻只有一個——金陵城。這是所有行動的最終目的,其戰術思想完全是征南漢時的翻版,即用最短的時間,走最快的路線,迅速殺到對方國都的城下。

只要拿下都城,一切就算結束。因為很明顯,不管李煜和劉鋹有多少不同之處,他們的身份和處境都完全一樣。第一,他們的國家裏都沒有第二座能和國都的防禦力相媲美的城池;第二,他們也都沒有寸土必爭,哪怕步步後退,可也讓敵人舉步維艱的勇氣。

所以他們註定了只能死守在都城裏,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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