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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北宋誕生記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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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天上掉下來是磚頭還是餡餅,最後趙匡胤還是走馬上任了——殿前都點檢啊!可是當他坐上了這後周第一軍人的寶座之後,他才發現,做柴榮的敵人是多麽的不舒服。

他發現自己被已經死了的柴榮給耍了,他是第一軍人沒錯,可是沒有任何命令是他能獨自頒發且立即生效的。京城之中高官多如牛毛啊,不說別的,他頭上先壓了三位大宰相——範質、王溥、魏仁浦。後兩者也還算了,那位姓範的哥哥可實在是讓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範質有才且執拗,而且此人非常的專橫,敢於作任何決定——柴榮臨死時,招見範質等人進宮受遺詔,柴榮曾說——“翰林學士王著,系朕藩邸故人,朕若不起,當召他入相,幸勿忘懷!”

可範質轉身出宮,立即對身邊同行的大臣說——“王著日在醉鄉,乃一酒徒,豈可入相?此必主上亂命,不便遵行,願彼此勿洩此言。”

看到了吧,不管範質是否是為了朝廷著想,至少把王著的宰相給抹掉了。連還沒咽氣的柴榮都敢欺瞞,小小的一個剛剛上任,沒有根底資歷的趙匡胤又算得了什麽?

而且不僅如此,就算在軍隊裏,趙匡胤都發現自己實不符名。

真正的軍權已經到了殿前司的死對頭——侍衛馬步軍指揮使司的手裏,具體來說,就是侍衛司副都指揮使韓通的手裏。韓通深受柴榮的信任,每當柴榮出征,他都會配合王樸留守京城。此人魯莽,暴躁,人送外號“韓瞪眼”,可是就有一個人所不及的長處——忠心耿耿,絕不會變節投敵(這一次柴榮是選對了人的,韓通真的沒有辜負他)。

這樣,再加上對趙匡胤的任命,柴榮才達到了他想要的結果。

那就是朝中大事,由範質等三位資深宰相做主;軍隊之中把張永德和李重進都調出京師,出守邊疆,禁軍由韓通掌握,為了牽制韓通,又任命了趙匡胤做侍衛司的死對頭,殿前司的首領。這樣內外平衡,沒人能做得了怪。

針對趙匡胤,雖然他冒升極快,但是資歷太淺,年紀太輕,就算想作怪,也沒有什麽號召力,他的威脅可以暫時忽略不計。等到他也資深時,七歲的小皇帝想必已經長成了。

就這樣,軍政體系中每一個環節的都完成了互相牽制,使它們既能運轉,又不會勾結成一團。

看明白了這些,趙匡胤變得非常郁悶。他覺得自己還是太年輕啊,皇王心數不可測度,柴榮真是給他上了一堂生動的現實版的政治理論實踐課。但是他也沒有絕望,三十四歲的柴榮能一戰擊敗死敵劉崇坐穩了江山,他趙匡胤今年也三十三歲了,他也有自己的辦法。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後周世宗皇帝柴榮當年6月份去世,趙匡胤7月份就離開了京城開封,到外地工作生活去了。他的理由非常的正當,讓人無可挑剔——去歸德府,那是他的屬地,那兒有許多許多堆積如山的日常工作需要他去處理。

對他這個請求,無論是範質還是韓通,都沒有絲毫的異議。

這很好,京城之中有你不多,缺你不少,最好你能在歸德府多待些日子,回來得越晚越好。當然,你可以盡量地把你的人都帶走,比如說你的幕僚,什麽趙普啊、楚昭輔啊、王仁贍之流,統統帶走,別留在京師裏給我們添亂。

但是,最關鍵的一條你可別忘了,得把你的家人都留下來。

這樣才合乎規矩。

面對種種苛求,趙匡胤一一照辦,只求能到工作單位正常上班。於是他就扔下了全體家小,在當年的7月到歸德府(今河南商丘)報到了。此後,在歷史記載中,完全找不到他在公元959年7月份之後,至當年歲末之間,在官場之中都有過任何的特殊舉動。但是後周的官場卻已經在這小半年的時間裏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一切都進行得波瀾不驚,悄然無聲。

變化主要在軍界。

首先,在殿前司系統裏,一直空缺著的殿前副都點檢一職,由慕容延釗出任。這位慕容仁兄是趙匡胤的發小,關系近到了不必再收納到“義社十兄弟”裏去的程度。因為早就是兄弟了,再提都會傷感情;殿前都虞候則由王審琦擔任,此人正是趙匡胤的“十兄弟”之一;而在慕容延釗和王審琦之間的是石守信(他還用介紹嗎?),由他來做殿前都指揮使,也就是趙匡胤之前的官職。

在侍衛司那邊,真不知道出了什麽事,趙匡胤原來的政敵,侍衛步軍都指揮史、曹州節度使、檢校太保袁彥被趕出了禁軍,先升官為檢校太傅,然後直接離京,去陜州做節度使;他的位置由原虎捷左廂都指揮使、常州防禦使、檢校司空張令鐸來頂替,具體為遂州節度使、充侍衛步軍都指揮使、檢校太保;再以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陳州節度使、檢校太傅韓令坤為侍衛馬步都虞候,加檢校太尉;以虎捷左廂都指揮使、岳州防禦使、檢校司徒高懷德為夔州節度使,充侍衛馬軍都指揮使、檢校太保(是不是覺得名頭太長,太煩,根本記不住?越往後當官的頭銜就會越多,名目就會越雜,這是宋朝的特色,更是趙匡胤的最愛,裏面有絕大的國策)。

看出了點門道了嗎?趙匡胤的敵人被驅逐出境了,他的兄弟朋友們都被安插進了各個重要部門。尤其是在他的敵對勢力,侍衛司一邊。

請看具體介紹:韓令坤早就是趙匡胤的朋友,張令鐸是出了名的“仁厚”之人,絕不與人輕易作對,並且在一年之後,他就和高懷德都成了趙匡胤的一家人——高懷德娶了趙匡胤的妹妹,張令鐸的女兒嫁給了趙匡胤的弟弟趙匡美。

但是,還剩下了兩位侍衛司的頂級高官,是趙匡胤所搞不定的,那就是侍衛司馬步都指揮使李重進,可惜他身在揚州;還有副都指揮使韓通,他威名赫赫,留守開封,鎮懾全局,是全軍乃至全國人民的保護者。他是如此的偉大,從而,也必須一個人面對整群餓狼。

而絕妙的是,此人對此毫無知覺,反而認為開封城從政治的上層建築,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都平穩有序,絕無異常。他非常的滿意,對坊間隱隱流傳的各種流言以及他兒子韓微給他的警告毫不在意(可惜了韓微,此人年幼時生病,落下了終生殘疾,成了駝背,人稱“橐駝兒”。可他心明眼亮,一眼就看穿了趙匡胤必將成為後周和韓家最大的兇兆。一直在勸父親早動手,主動除掉趙匡胤),現在一切不都很好嗎?一切都證明了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就這樣下去,要一直平穩地保持著這樣的局面。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公元959年的年關到了。

那個七歲的孩子

過年如過關。

公元960年正月初一,一個叫柴宗訓的小孩子被早早地叫醒了,他被大人們擺布著穿上了煩瑣沈重的衣服,戴上了更加沈重壓得脖子都生痛的帽子。這時他知道了,他又得要去那個又寬又高的大屋子裏,去見那些長著白胡子或者黑胡子的人了。

聽他們講一些他根本聽不懂的話,然後看著宰相們的表情,去緩緩地點頭。

這樣的事他現在已經有點習慣了,他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玩,可是他得做。不然,他死去的父皇就會難過……就在前些日子,11月初,他才把他的父皇安葬在慶陵。

朝會大典,這個姓柴的小孩子高高在上,也孤零零地坐在了皇帝的寶座上。他聽著下面有人在向他叩拜稱賀,說是建議在新的一年裏,仍然沿用先帝的年號,為顯德七年,希望先帝威靈保佑大周國泰民安……這些他都無動於衷,也真的聽不懂。之後的事就非常有趣了,那麽多的胡子們一個接一個地向他走來,挨個向他叩頭,此起彼伏,真的好有趣……

就在這個孩子剛剛露出了些許笑容的時候,傳來了一個消息,把他的歡樂從此永遠地埋葬泯滅——北方邊疆的鎮州、定州火速發來了警報,契丹人聯合了北漢人,突然來襲,要朝廷馬上派兵救援。

大殿亂成了一團,所有的大臣都現出了原形,他們圍住了三位德高望重,能力超凡的大宰相,七嘴八舌地討論要怎麽辦。

孤零零坐在高處的小孩子柴宗訓茫然地看著下邊突然慌亂的人群,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更不知道這些人正在紛亂爭論的,其實就是他的命運……

爭論的結果出來了,來者不善,要派出最強的人馬迎敵。由禁軍統帥、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率大軍北伐,即刻起程!

這個意見被全票讚成、一致通過了,包括最上層的領導——三位宰相,以及韓通。這個決定非常合適,京城裏是離不開韓通的,而趙匡胤年富力強,正應該多做貢獻,更何況他本就一直在外,他帶兵出征,一點都不會造成京師官場的不適應。

而且是多麽的巧合呀,這個不好的消息傳來時,趙匡胤本人也正好就在京城裏,可以馬上就帶兵出發,一點都不耽誤軍情。

第二天,公元960年正月初二,軍情緊急,後周禁軍殿前都點檢趙匡胤升帥帳調兵遣將,分派如下:

令——禁軍殿前副都點檢慕容延釗領前軍為先鋒,先期北上;調侍衛馬軍都指揮使高懷德、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張令鐸及侍衛步軍虎捷左廂、右廂都指揮使張光翰、趙彥徽率部隨自己出征。

留下殿前都指揮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審琦率兵在京協助韓通把守京城。

看到這樣的一份軍力分配名單,如果還有人要說趙匡胤沒有包藏禍心的話,他一定是拿了趙匡胤的錢了。

把韓通名下一大半的侍衛司兵力帶走出征,留下的卻都是殿前司的親信主力,但是從表面上看,一切卻仍然無可挑剔——殿前司和侍衛司都是部分出兵、部分守城,仍然是勞逸均沾,互相牽制。

這非常符合已經去世的先帝柴榮的遺證,也足以讓現在的朝廷大佬們放心。

好了,那就馬上出兵吧!可是且慢,軍情再緊急,也沒有點兵當日馬上出征的道理,男人出兵和女人出嫁一樣,得選日子,還得挑時辰,哪有那麽唐突兒戲的事……於是,這還得等至少一天。

在這要命的一天裏,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每一件事都足以讓這段歷史上的第二天、第三天按照既定順序發生的事情流產。要命啊,想想真是後怕,這就像一場戰鬥首先發生在敵我雙方的參謀室裏一樣,這一天裏的經歷遠遠比一天之後發生的事讓趙匡胤心驚肉跳。

因為開封城裏突然流言四起,大街小巷人心惶惶,有些大戶人家和官宦子弟都在搬家出城逃難了。還是因為那塊神秘的木條上的五個字——點檢作天子。

開封城裏的居民是見多識廣的,也是記憶力健全的。“主少國疑”,而且“外敵突現”,再加上馬上就大軍集結,再加上“點檢作天子”,這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時光倒流整十年,公元950年11月22日的開封,郭威也是帶著本國的軍隊,沖進了開封,那一天無數人家破人亡,血淋淋的教訓還歷歷在目,誰敢掉以輕心!

而且多麽的不巧啊,“點檢”,當然是“都點檢”,他正在此時的開封城裏,已經在集結軍隊了!

流言,有時就是讖言,會讓你憑空得到人心,進而敢跟著你做任何事——因為老天爺在幫你嘛……可有時流言也會變成殺人刀,把你完美的“陰謀”變成了路人皆知的“陽謀”,讓你什麽把戲都再也玩不出來,只能等著提前清醒過來的被算計者預先報覆。

史稱趙匡胤害怕了,他在外邊的所有場合都待不住,只好躲回家裏,他不由自主地嘀咕——外邊都在傳我要造反了,滿城轟動,我該怎麽辦啊?(外間洶洶若此,將奈何?)

經典的一幕出現了,沒等他母親,未來的杜太後發話,他的妹妹就沖出了廚房,其“面如鐵色,引搟面杖逐太祖,擊之(上帝,她真把她哥給掄了),並喝罵——大丈夫臨大事,可否當自決,來家內恐怖婦女何為耶!”

將門虎女啊,啥也別說了,我們除了對她未來的丈夫高懷德先生表示擔憂並報以同情之外,就只能對她鼓掌歡呼了。歷史證明,真是對癥下藥,她老哥還就吃這一套。這種強硬摧殘式的刺激,遠比小心呵護式的鼓勵管用,趙匡胤當時默然而出,深深為自己的膽怯行為臉紅,轉而他就做出了一件極為勇敢並且關鍵的事來。

這件事徹底地讓他的第二天、第三天得以到來,中國的歷史得以順利地傳承。

趙匡胤決定主動去見韓通,而且是直接去韓通的家裏求見。

他明白,作為開封城的軍事兼警察總監,韓通對市面上任何的風吹草動都會了如指掌。那個見了鬼的傳言一定已經傳進了韓通的耳朵裏,而且通過韓通,很快就會再傳到三位當朝大宰相外加太後和小皇帝的耳朵裏。要是他再不采取些有效的行動,別說是領兵出征了,就算他想平安地返回到歸德府那個小地方,都是癡心妄想。

《聞見近錄》中記載,趙匡胤當天來到了韓通家,韓通真的把他讓進去了。可以想象,他的身份讓他可以帶進去幾個跟班的,但除非他的班底都是蕭峰那一級別的,要不然,只要韓通不高興,他活著出來的概率就等於零。

事實上,他真的遇到了危險。韓微,這個雖然背駝但是心明眼亮的年輕人再一次建議自己的父親就此幹掉趙匡胤,一了百了,幹凈利落!

可是固執的韓通再一次地讓機會從自己的指縫裏溜走。事後幾乎歷代所有的史學家都認為韓通這時做錯了,當斷不斷,身受其亂,而且把柴榮交托給他的江山斷送了出去。可是再往深裏想一層呢?為什麽韓通還有三位宰相以及皇太後等人都沒有對趙匡胤下手,並且仍舊讓他按時帶兵出征?

問題在於,殺人容易,善後極難。

想想十多年前的後漢末帝劉承佑吧,他不就是因為莽撞出手,無罪處死朝中大臣,逼著外面的郭威造反的嗎?這時候趙匡胤毫無反跡,只是因為一些流言就處死統兵大將,開封城外其他的將軍們會怎麽想?

還有,真的要殺趙匡胤也不是那麽的容易。就在眼前的這三位大宰相之中,排名第二的王溥,據蘇轍的《龍川別志》記載,就已經向趙匡胤“陰效誠款”,韓通除非是不計後果,說幹就幹,不然是拿不到批條的。

唉,瞧見了吧,救人的總比殺人的難,顧全大局的總比造反的費勁啊。於是,那一天趙匡胤還是活著走出了韓府的大門。我想那一刻,在開封城的每一個角落裏,都有人松了一口氣。如果剛才真的在韓府裏傳出了廝殺呼救的聲音,此時的開封城裏一定會提前開練,血流成河。

就算救不了領袖的死活,同黨們也要為自己著想,難道要靜等著韓通拿著名單來挨個抓人嗎?

很快的,天黑下來了,一天將要結束,所有預謀參演的人員也都在向趙匡胤的身邊集結。在這些人中,我們會看到一個個後來名聲顯赫不可一世,這時卻還默默無聞的名字。他們面色平靜,可心情激動,因為他們正在幹的,是當時世界上風險最大,回報也最多的冒險買賣。贏了,得到江山;輸了,就會全族抄斬。

你很難說這是買一賠十,還是買十賠一……

而這些人還會不斷地增加,總會有一些默默旁觀,心靈手快的人要做些投機的買賣的。從此刻開始,很多意料之中,以及意料之外的事就都會統統到來。

但是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導演只有一個。這個人隱身在幕後,在當時拍片的現場,你會看到他忙前忙後、無處不在,但是在事情過後,在觀眾們的眼睛裏,在五彩斑斕,變幻莫測的銀幕上,你是看不到他一點點的身影的。

因為流傳下來的,給我們看的歷史,已經是一部剪接完畢,變得天衣無縫,能以假亂真的成品電影了。

據說這個人叫趙普,而另外還有一個非常神秘的,當時只有二十一歲的少年,他突然出現在這段歷史的夾縫裏。從此之後,他就以他獨特的方式,牢牢地站在了這片舞臺的中心,直到最終成了千萬人註目的焦點。

他的名字叫趙匡義。

導演的功力

做一個合格的導演,最起碼的條件的是什麽?

不好說,但最基本的一點,就是要首先明白你的演員是哪個類型的,需要怎樣去包裝,才能達到萬眾矚目、人神合一的效果。那麽,趙匡胤是哪個類型的呢?

需要怎樣去包裝他?

難道你要召開一個萬眾大會,然後在會上公開宣揚趙匡胤有多麽的優秀,為了光輝的明天,和每個人的切身利益,我們只能跟著他走?

或者為了增強說服力,還要把趙匡胤和他的每一個競爭對手都來個全面比較,逐條分析,和觀眾們來個空前火暴的PK大討論,把所有人都說得啞口無言,心服口服,這時他們就都會拋開一切顧慮,置身家性命於不顧,跟著趙匡胤一起造反了?

玩笑似乎開得太大了。但歷史證明,這出大戲的開場,竟然比這還要幼稚。

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來了,公元960年正月初三,大軍集結完畢,由愛景門出京城開封,北上迎擊契丹北漢的聯軍。這時候,開封城裏非常的安靜,人們想象中的動亂並沒有發生。人心,隨著軍隊的離開,漸漸地安靜下來。

但是軍隊裏卻發生了異常現象。有個人突然不走了,他停了下來,仰著頭望著天,準確地說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太陽,且長時間地保持著這個動作不變。

但更加奇怪的是,軍隊裏那麽多的兵頭將尾,卻一個個誰也不管,而且還特虔誠,特期盼地望著他,都在等著他進一步說明他都看到了什麽。因為這個人實在不尋常了,他乃是後周軍中著名的半仙,會看風雲,學過占星,能掐會算的殿前司軍校苗訓苗大神仙。

只見苗大神仙聚精會神沒完沒了地看,誰也不敢打擾,最後來了一位同樣了不起的高人,才敢向他發問——兄臺,你看到了什麽?

苗神仙一看,啊,原來是文武雙全、智勇兼備、忠心耿耿、老少無欺的殿前司都點檢趙匡胤手下的幕僚楚昭輔楚老先生。很好,這是個可以聊一下的好朋友。於是他開金口啟玉牙說出了傳頌千古的一段瞎話——難道您看不見嗎?請仔細看,天上此時有兩個太陽,一上一下,黑光縱橫,摩擦震蕩,沒完沒了(日下覆有一日,黑光摩蕩者久之)……請問您看見了嗎?

啊!我看見了!——楚昭輔瞬間爆發出了激情四溢的歡呼——真的像您所說的那樣,是兩個太陽啊!大家都來看,快來看啊——!不僅如此,楚昭輔的視力神經在瞬間就超越了苗大神仙,他已經進一步看到了原本處在下方的太陽,已經把上面的太陽趕跑,“一日克一日”,這個千古難得一見的神奇景觀正在進行中,大家都快來看!

於是所有的人就都來看……或許那一天的太陽也非常的郁悶吧,多少年了,從來沒有過這麽多雙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著他老人家不放。於是很快,它就讓所有人的眼睛裏面爆出了無數個太陽……於是,大兵們就真的相信了苗神仙和楚先生的話。

這真的像是一場鬧劇,每當我看到這裏,都極度地蔑視古人的智力——包括軍隊裏殺人不眨眼的大兵們,更包括當年的總導演趙普先生,這簡直是說給幼兒園的孩子聽也不見得過關的童話!

可問題是,為什麽那麽多的成年人都相信了?

你不能簡單粗暴地歸納為一千多年前的人都極度迷信,仔細推算,趙大導演這樣安排也實在是迫不得已啊。

趙匡胤不是李世民,李世民開頭就是給自己的家族企業打工,到後來雖然小有波折,可是登基時也名正言順;趙匡胤也不是郭威,郭威那時時間緊迫,生死懸於一線,不容他有什麽天人合一的理論安排;趙匡胤也不是柴榮,柴榮只要夠強,能把到手的寶座坐穩即可,不存在理論人文上的缺陷。而且以柴榮和王樸的硬度,人家也不屑於搞這些亂七八糟的假招子。

但是對於趙匡胤,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就有了大用場了,因為他有些像劉邦。劉邦一來是要造反,他得給自己更得給別人一個強有力的,比當權者的刀槍更神聖的精神動力;二來,他還有比他強悍得多的競爭對手項羽,如果沒有天命所歸,神龍之子這樣的先天優勢,誰敢陪著他跟項羽玩命?

而趙匡胤也正是這樣,年紀輕、根基淺、本身只是柴榮臨終前布下的一顆制約韓通的棋子的趙匡胤,除了眼前必須要成功的篡位之險外,還必須在事後把全國各地的大小高官都擺平,於是,這種“天命所歸”、“克日之日”的讖語就絕不可少!

時間飛快,當天的天空中不管是有一個太陽,還是兩個太陽,或者是混賬到無數個太陽,它們到點都會正常下班的。就這樣,天黑了下來,軍隊要駐地休息了。前哨回報,前方就是今晚的宿地——據京城開封四十裏遠的陳橋驛。

吃過晚飯,大戲上演。這時候趙匡胤已經什麽人都不見,獨自喝酒直到喝醉,直接上床睡覺了(主角就是有特權),場務和配角正式開工。

第一個辦事的人叫李處耘,此人是趙匡胤幕內都押衙。他晚上在軍營裏轉了一圈,隨便和人聊了聊天(我一萬個不相信,李處耘到這時候還會浪費若幹的唾沫星子去勸人,說他找人聊天都是誇張了,應該只是給個暗號),就有一大群的禁軍高官突然行動,他們闖進了……對不起,是趙匡胤的第一幕僚趙普的房間。

這些人口風一致,態度強硬——諸軍無主,願策太尉做天子!

這才是群情洶洶,好事臨門,還等什麽?半年多的準備,每時每刻的提心吊膽,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那就……再等等,這樣就答應了,趙普不過就是個小蟊賊。他突然板起了臉,義正嚴詞地說——太尉赤膽忠心,必定不會寬恕你們如此言行!

一盆冰水劈頭淋了下來,所有的人都楞了,是這樣嗎?聽清楚了沒?趙匡胤不是答不答應我們的問題,而是他根本就不會寬恕我們!這還玩什麽……沒搞頭了,所有的人面面相覷之後,都灰溜溜地哪來兒的回哪兒去,靜等著被修理。

這時趙普的房間裏還剩下了三個人,趙普、李處耘,還有趙匡義。這三個人坐得很穩,一點都沒有著急上火,或者什麽後悔可惜似的樣子。一絲詭異的笑容在他們臉上隱隱流動,人的心,是非常奇妙的,他們要的,你如果給的太快,那麽他們就不會珍惜……

果然,才過了不一會兒,那些人突然去而覆返,這回這些人目露兇光,刀劍出鞘,直逼向趙普等三人,說出來的話完全都是赤祼祼的——按軍規,軍中有聚謀者按滅族論。現今太尉如不從,我等難道要坐等明日受刑不成?!

趙普笑了,他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相信趙匡胤的這些部下們應該知道些往事,以及眼前的這筆買賣曾經的行情。在五代十一國短短的五十三年時間裏,我能查到的至少發生過四次這樣的事。第一個當然是郭威,這是成功的例子。當兵的事後既有官做,又能隨便搶劫發筆橫財。可是不要就此以為誰都會喜歡當皇帝,尤其是被民意強奸著當皇帝。

剩下的那三次就都是血淋淋的教訓。

一個是石敬瑭,這個人是誰就不用解釋了吧?他一天打獵時手下有人喊他萬歲,老石的回應是當場砍了三十多個大兵。這事就過去了。

第二個是後晉的楊光遠,這是個厚道人,只是罵了那些兵一句:“皇帝是你們販賣的東西嗎?!他媽的給我滾!”也就算完事。

第三個就黑了點,是瓦橋關的守將,叫符彥饒,這小子狠,當時滿口答應,可在第二天的皇帝開業大典上,這人埋伏了一千多把刀,把那些想強暴他的大兵全都砍了。

這都是沈痛的經驗教訓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前頭擺著,誰還有回頭的路能走?這些大兵們真的急了,趙普,趙老先生,我們都已經非常有誠意地把刀都拔出來了,難道還非得讓我們把它架在你的脖子上,你才能答應嗎?!

但就是這樣,趙普居然還是有別的話——策立,大事也,汝等怎可如此放肆狂妄?現今外寇壓境,不如退敵之後再圖冊立……

這簡直就是在惡搞,大兵們憤怒了,他們再也沒有了耐心,他們叫了起來——主上幼弱,我輩出死力破敵,誰則知之!不如先立點檢為天子,然後北征!

好了,這次火候真的到了,再裝下去就要適得其反了。這時候,一位真正的重量級人物說出了事發當夜的第一句話。是年輕的趙匡義,他說——興王異姓,雖雲天命,實系人心。汝等各能嚴飭軍士,勿令剽掠,都城人心安,則四方自定,汝等亦可共保富貴矣。

請註意這些話,多麽的大仁大義,完美無瑕。這本應出於當天的主角,未來的帝國主宰之口,但是,歷史記載,這些話先於趙匡胤之口而先由他的弟弟說了出來。然後,才開始了具體的造反工作流程第一步——派衙隊軍使郭延赟連夜回開封,密告殿前都指揮使石守信、殿前都虞候王審琦,一切順利,明天按計劃回城。

史稱,趙匡胤就是這樣被安排了命運,被自己的親信和弟弟強迫著,走上了兵變得國,而國祚綿長的帝王之路。

第二天清晨,也就是公元960年正月初四的清晨,宿酒未醒的趙匡胤被軍營中突然爆發出的驚天動地的鼓噪之聲驚醒。史稱他不知所措,還沒來得及弄清楚發了什麽事,就被一大群人破門而入,這些人亂哄哄地擁到了他的床前。

“幹……幹什麽?!搶……搶劫啊……”我實在不能確定曾經狼狽流浪過的趙匡胤,是否會在這一瞬間恍惚迷茫,覺得是否又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但是下面發生的事情,就更加讓他身不由己了。

這些人嘴裏念念有詞,總之就是那句從昨天晚上就不停練習的“諸將無主,願策立太尉為天子!”然後根本就不跟趙匡胤費話,直接把他扯到外間屋的辦公桌(公案)前,一件新衣服已經準備好了——標準的皇帝職業套裝。

時光倒流,就像回到了十年之前,和公元950年12月20日那天一樣,趙匡胤化身為郭威,被人強迫著換了衣衫——比郭威職業一些的是,終究是第二次操作了,有了經驗的人總會讓事情變得圓滿順暢,黃旗變成了黃袍,趙匡胤有了裁剪合體的新衣。

只不過這後來被發現是大導演趙普先生犯了第一個業餘水平的小錯誤。

黃色,是所有封建時代的皇家專用顏色,想當年郭威的軍隊裏之所以能有黃旗,也是因為他當時在名義上是代天子出征,而趙大導演為了追求視覺效果的完美,以及一會兒之後趙匡胤在全軍面前的閃亮登場,一定要他穿上正規的黃袍,這就造成了第一個硬傷,讓幾十年之後不世出的大文豪蘇東坡都沒法補救。

再下面的事就要以機械流水作業的速度進行了,要抓緊時間返回開封,把京城搞定了才算功德圓滿。大家簇擁著趙匡胤一哄而出,外面早就排好了隊的大兵們縱情鼓掌歡呼。在熱烈而和諧的氣氛中,趙匡胤上馬,歷史證明這時他還有理智,知道哪邊是北,而他要去的方向是南。

就在這個時候,最為經典,也最富爭議的一幕出現了。

這時候居然有人敢突然擠出了人墻,攔在了趙匡胤的馬前,而且就此把整個要急速行軍的大隊人馬都攔住。是趙匡義,這個後來神聖無比可此時還乳臭未幹的小夥子,聲音響亮,神色莊嚴,讓所有人都聽見了他對他大哥說的話——請以剽劫為戒!

於是趙匡胤這才恍然大悟,差點把最重要的事給忘了啊……他停駐三軍,向周圍的大兵們發問——汝等貪富貴,立我為天子,我有號令,汝等能稟乎?

所有的大兵有馬的下馬,沒馬的下跪,回答得痛快,只有兩個字——唯命。

於是趙匡胤下令——太後、主上,吾北面事之;朝廷大臣,皆我之比肩也。汝等不得驚犯宮闕、侵淩朝貴及犯府庫。用命有厚賚,違則孥戮。

這次的回答更簡單,只有一個字——諾!

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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