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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馮道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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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元954年的這一年裏,二十八歲的趙匡胤在三十三歲的柴榮的領導下,像一架發動機那樣一刻都不停頓地忙碌著,他們四處出擊,開疆拓土,後周人煥發出了五代十一國時期見所未見的創業熱情,積極、開明、強盛,這些久違了的光明一面的東西再次回到了人世間。

但是就在這樣一片大好的社會形式下,珍惜每一寸光陰的柴榮突然宣布輟朝三日,全國哀悼,因為深仁厚德、久孚眾望、四海賓服、人類偶像的長樂老人馮道先生終於與世長辭,駕鶴西歸了。

事情是這樣的,自從上一次劉崇來犯,柴榮準備親自迎敵時,馮道當眾給了柴榮難堪後,他的好日子就結束了。不僅僅是因為柴榮大勝,讓他的判斷錯誤丟了面子,更重要的是人們開始不認識他了。這還是馮道嗎?他歷仕五朝(後唐、後晉、契丹、後漢、後周),侍候了十一位皇帝(後唐莊宗、明宗、閔帝、末帝、後晉高祖、出帝、遼太宗耶律德光、後漢高祖、隱帝、後周太祖、世宗),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把新任的皇帝頂得當眾下不來臺,他可真是出息了。

可是柴榮卻沒把他怎麽樣,而且依照古例,給了他只有宰相才有的特殊權力——派他去給郭威修墳。這也是在變相地告訴他也告訴全天下臣民,柴榮並沒有因此而計較他,想把他怎麽樣。但是臨老出了昏招的馮道怎麽想怎麽難受,終於決定絕不原諒自己。就這樣,他的生命終結在了這一年,非常遺憾,他只活到了七十三歲。

現在,我們很有必要來回顧他行雲流水,瀟灑自如,左右逢源,悠游享受的一生。我相信,從他的身上,我們能看到太多的正在我們身邊活著的人的影子。

首先我們要承認,馮道是個積極進取,不斷完善的人。他在青少年階段可不是後來這個樣子的。那時他有才,而且非常的憤青。

話說,馮道字可道,瀛洲人,自號“長樂老”。他生在唐朝末年,超有學問,於是學而優則仕,他不例外地選擇了讀書人的不二職業——當官。

最初他選擇了割據幽州、自封燕帝的劉守光(桀燕國王)。這時候馮道一腔熱血,滿腦子壯志,估計他是很佩服天可汗李世民的,所以也就非常想自己也當當魏征,於是他就時不時地給劉守光提各種意見,態度還相當的不溫柔。

劉守光在他的不斷招惹之下,終於確定馮道是發燒了,腦子都給燒秀逗了。於是就決定給他敗敗火,非常直接幹脆地把他扔進了班房。並且告訴所有人,幾天之後就送馮道上路,到陰間地府去體驗生活,順便滿足他的志向,去侍候偉大的已經死了的天可汗。

蹲了大牢的馮道沈默了,他想不通,他有錯嗎?難道向領導人提意見,隨時隨地的發現領導的錯誤並積極地幫著領導改正錯誤不正是儒家提倡的最高指示精神和任務嗎?孔子、孟子,還有很多的子,不都是強調一定要這麽做的嗎?

我做錯了什麽嗎?!

話說馮道在他非常年輕的時候,在死牢這個最適合反思人生的地方,進行了深刻的靈魂反思和改造。在他的朋友把他設法救出來後,他就變了,從此,他成了以後世所周知的那個長樂老。

但是請註意,變的只是一部分,他是開始隨波逐流,絕不貿然出頭了。可是大家要想清楚,一個真的毫無主見,只知道對上級唯唯諾諾,對同級親切隨和,對下級和藹可親的人,怎麽會迅速地出人頭地,極快地在亂世中當上宰相,而且就此屹立不倒,幾十年如一日的呢?

這裏面的學問可就大了去了。

首先,不管真的假的,是否出於天性,馮道在個人修養和行為上,都百分百地做到了一個君子。請看,史稱馮道能“為人自刻苦為儉約”,他跟著後唐莊宗李存勗出征攻打後梁時,住在茅草房裏,身為大臣連床和臥具都不用,就睡在稻草上。自己的俸祿可以和隨從、仆人一起花,每天吃喝在一起,使用共同的餐具。將士們搶來了美女,照例先送給大臣們一些,馮道堅決不要,要是實在推辭不了,他就另找房子養起來,再為她們尋找家人,個個盡心。當他為父親守孝回家時,農田大饑荒,顆粒無收,馮道傾其家財賑濟鄉民,並且親自躬耕田野,當有人生病沒辦法種地時,他會在半夜裏悄悄地替人種好。田主人登門致謝,他卻認為不值一提。地方官因此給他送來“鬥粟匹帛”,他也一概不收。

這或許也有博取聲譽,投機取巧的嫌疑,但是請大家註意,什麽叫君子呢?真有天生就是君子,天生就是小人的事嗎?也就是說不管那位天生的君子做出了什麽,他就是君子,而天生的小人無論怎樣清廉自守也不過是個裝假無聊的偽君子?

不,絕不是!我們要承認,不管你的天性是什麽人,你做出了君子的事,你就是君子。哪怕只在你做君子事的那一瞬間。這樣才公平。

所以,不管馮道的真假,馮道曾經君子過,且長時間地君子過。

然後再看一下他在政治上的具體貢獻,這就要重提一下後晉石敬瑭以及耶律德光(當然,馮道首任宰相是在後唐做的,但是雖有作為,卻沒有後晉時期的他那麽舉足輕重和爭議無窮)。

石敬瑭為了篡奪後唐江山,認了比自己小十歲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為父,但是不管怎樣,他都需要一個人去出使契丹,表達誠意。石敬瑭遍視群臣,發現這個任務非馮道莫屬,但是這終究是替國王認幹爹去,稍有羞恥臉面之心的人誰願意?但是馮道答應得非常痛快,他毫不猶豫地說——陛下受北朝恩,臣受陛下恩,有何不可?

這一句話,就讓馮道留下了千載的罵名。後世的學者範文瀾對其大為不齒,忍不住口吐蓮花——好個奴才的奴才!

這還不算,當耶律德光占領開封,踐踏中原的時候,時任外官的馮道主動進京來朝覲。這時耶律德光小覷中原所有人物,再不對他客氣。直接問——你為什麽來見我?(當初耶律德光想把馮道留在契丹,可是馮道以退為進,非常巧妙地耍了契丹皇帝一道,估計這時耶律德光回過味來,要出一口氣)

馮道面無難色——無兵無城,怎敢不來?

耶律德光占了上風更加囂張,簡直就在直接罵人——你是何等老子(老家夥)?

馮道卻只一笑——無才無德,癡頑老子。

耶律德光就此大笑,放過了馮道。這就更成了後世的儒家君子們對馮道口誅筆伐的資本,簡直就是觍顏事敵,毫無廉恥!

但他們就一點都不再看下文了。耶律德光出過一口惡氣之後,終於平下心氣,來問馮道一些正事。他問——天下百姓如何救得?

請註意,相信大家都會清楚,耶律德光問的根本就不是怎麽救百姓,而是要如何治理這些百姓。

馮道的回答極其巧妙——此時佛出亦救不得,只有皇帝救得!

一語道破天機,想當皇帝,就得留下這些百姓,只有這樣,百姓們才會要你這個皇帝!

不管後來像歐陽修、司馬光這樣的史學巨匠怎樣攻擊馮道,在他們編的《新五代史》裏怎樣的貶低馮道,在當時,公道自在人心,由馮道此時一言得活的中原百姓數不勝數。所以當馮道死後出殯時,民眾自發組織列隊道旁,紙錢飛舞滿天,路旁的樹葉都變成了灰色。

但這絲毫不能感動歐陽修、司馬光這樣的聖人門徒,在他們的著作中,馮道是——“無廉恥立人之大節”,是“國家危亡致亂之禍根”,是“朝為仇敵,暮為君臣,易面變辭,曾無愧怍,大節如此,雖有小善,何足稱乎!”的無恥之徒,奸臣之尤。

到了元代,有位學者胡三省更對馮道加倍的義憤填膺,他說馮道——位極人臣,國亡不能死,視其君如路人,何足重哉!

不過真是奇怪了,漢人在元代,已經是亡國之人了,這位胡兄為什麽還活著呢?廉恥何在?只因為他不是宰相這樣的人臣之極,所以就可以例外地活著?

到了清朝,就更不得了了。著名的思想家王夫之把馮道的罪行提高到了一個前無古人的高度——馮道之惡浮於商紂王,其禍烈於盜跖矣!

真不知道馮道是怎樣傷害了他,也不知道他有什麽資格去這樣評價馮道。

回到宋朝,偉大的文學家歐陽修、偉大的史學家司馬光,他們一邊在大罵馮道無華夷之防,無人臣之節的時候,一方面又把沙佗人建立的“後唐”、“後晉”、“後漢”立為正朔朝代。也就是說,一邊罵馮道不該給夷人打工,一邊又承認夷人創立的江山朝代是合法的,真是不知道他們運用了什麽樣的標準,站在了什麽樣的立場。

按照他們的理論,馮道早就該死了,他應該至少死十一次,每一次皇帝的更換,他都應該殉葬一次,尤其是面對耶律德光的時候,他應該橫眉戟指,大罵不絕,然後引頸向刀,為民族留一千古佳話,給他們的忠臣孝子的排列加上一個號碼。

至於當時中原的百姓們嘛,自然也要像馮道學習了,都給皇帝殉葬,那是個至高無上的光榮!

不管怎樣,馮道還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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