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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骷髏殺手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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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習俗,佛前必須供養六品:花、塗香、聖水、熏香、果品和佛燈。六品中缺少花和果品,藏族人就用酥油加顏料制作了一捧花和一盤果,獻給了釋迦牟尼。這是佛教塑造酥油花的開始。後來變成大規模的造形藝術是靠了格魯派祖師宗喀巴大師的推動。公元1409年,首次拉薩大昭寺祈願大法會前夕,宗喀巴在甘丹寺做了一個夢,只見鮮花遍地,異彩紛呈,佛祖的身上虹霞斑斕,珠光寶氣彌漫了天地。他醒來後立刻吩咐僧眾按照夢境制作酥油花,並在拉薩大昭寺祈願大法會上隆重展出,這是第一次酥油花以大型佛菩薩的塑像和人物故事為內容出現在佛教舞臺上。酥油花是冬天制作,夏天消融,就像一個華麗的夢,轉瞬即逝,這恰好又是無常、無色、無自性的體現,所以酥油花又是佛教理義的生動演示。這一對吉祥鹿酥油花是倉央嘉措親手制作的,它在酥油之外還添加了冰寒石和冰片的粉末,有降溫凝固的作用,再加上外面塗了一層很厚的自然漆,所以一年四季都保持著老樣子。”

梅薩問:“倉央嘉措制作它幹嘛,有什麽用意嗎?”

香波王子說:“古印度有一尊善神叫鹿目女,她由母鹿演化而來,是大原野的守護神。她有一雙大而亮的眼睛,能望得很遠很遠。有一天她望見山那邊有一些自然生長的香稻,就派人去采來香稻的種子,播撒在了原野上。於是原野有了連片的稻谷,人們有了豐衣足食的日子。所以在古印度人的觀念裏,鹿不僅是吉祥的,更有登高望遠的意思。所以吉祥鹿的造型一般都會出現在寺院的平頂或脊頂上。又因為釋迦牟尼成佛後,首先來到博羅奈城的鹿野苑,向曾經追隨他的五個侍從宣說自己大徹大悟的‘四諦’、‘十二因緣’等。五個侍從立刻被感化,心生歡喜,成了佛陀最早的五個弟子。這是佛陀的第一次說法,被稱為‘初轉法輪‘,發生在眾鹿生活的鹿野苑。所以當吉祥鹿出現在寺院的平頂或脊頂時,往往是翹頭相對,中間是金色法輪。法輪是圓形的,外延又呈心形,象征佛教就是心靈之教,一心一意、心佛不二者為上。”

梅薩說:“沒錯,我們一路走來,拉蔔楞寺、塔爾寺、哲蚌寺、大昭寺的寺頂上都有吉祥鹿和金色法輪。”

香波王子說:“四樣聖物有四個故事,四個故事有一個共同點,你聽出來了沒有?”

梅薩說:“直說吧,別再問了。”

香波王子說:“關於嘛呢玉石經片,倉央嘉措對恰納喇嘛說,你把它頂在頭上。又對唵靼喀將軍說,你應該掛在帳房頂上,這裏說的是‘頭頂’和‘帳房頂’。關於七彩青稞,它從千裏之外飛來,落在了布達拉宮紅宮的歇山頂上,這裏說的是‘歇山頂’。關於大食子,它蘊含‘妙高’,‘妙在金子堆成,高在頂天立地’,把‘金’字和‘頂’字抽出來,說的就是‘金頂’。關於吉祥鹿酥油花,說的是‘平頂’或‘脊頂’。四樣聖物都突出了一個‘頂’字,而大昭寺‘授記指南’告訴我們,‘四上師的助力引導上升’。既然是‘上升’,那就應該是登頂,而在這裏,在布達拉宮,頂就是金頂。”

梅薩說:“‘授記指南’說的是‘四上師的助力’,沒說‘四樣聖物的助力’。”

香波王子說:“這也正是我的疑惑。”

突然有個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你不用疑惑,這四樣聖物正是四上師法力的見證。”

香波王子和梅薩猛然回頭,看到一個氣宇軒昂的僧人正在沖他們微笑。

“我是古茹邱澤喇嘛,聽說有人闖進了西日光殿,趕過來看看,你講的故事我都聽到了。”然後又說,“四位密宗上師預言了四個埋藏炸藥的地方,沒想到找到的卻是四樣聖物,感謝你告訴了我它們的來歷,我相信布達拉宮還沒有人知道得這麽詳細。”

香波王子心裏一揪說:“埋藏炸藥的地方埋藏著四樣聖物?那麽炸藥呢,找到了沒有?它就在司西平措。”

古茹邱澤直率地說:“是嗎?四位上師的預言都失敗了,你就不要再說毫無根據的話,我們已經夠亂的了。”

香波王子說:“四位上師沒有失敗,鬼使神差,他們成了我們的掘藏助理,幫助我們找到了發掘‘七度母之門’的最新指南。麻煩你告訴他們,謝謝啦。”

梅薩問:“哪四位上師?”

香波王子斷然說:“不重要,重要的是四位上師怎麽知道應該把四樣聖物擺在這裏呢?”

古茹邱澤說:“這裏是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瓦傑貢嘎辦公的地方。”

香波王子說:“他在這裏辦公?他一定是希望這尊神奇無比的班禪長壽佛能夠帶給他好運。”

古茹邱澤說:“是啊,你怎麽知道?他做了一個夢,夢中空行母告訴他,他應該在班禪長壽佛面前等待新一束佛光的來臨。我想他等來了四樣聖物就是等來了新一束佛光。可惜他還不知道,他正在為查找炸毀布達拉宮的炸藥而焦頭爛額。”

梅薩問:“新一束佛光?”

古茹邱澤點點頭。有一個想法他沒有說出來:新一束佛光等於四樣聖物,四樣聖物等於倉央嘉措,倉央嘉措等於離經而不叛道,未來的佛光一定是脫離經卷、脫離寺院、脫離派別、脫離宗教集團的民眾生活,它日常而又理想。

香波王子說:“‘四上師的助力引導上升’,快走,上金頂。”

三個小時的期限已過,碧秀副隊長在西日光殿門外至少又等了一刻鐘,看香波王子和梅薩遲遲不出來,這才拿出了手機。畢竟我是警察,我得為布達拉宮負責,我不能再等了。他想著撥通了局長。

局長問:“什麽時候知道埋藏著炸藥?”

碧秀說:“三個小時以前,但當時我們覺得很可能是教敵散布的謊言,想盡快排除掉,現在看來……是真的。”

局長火了:“你膽子不小,這個時候才報告。兩個逃犯呢?”

碧秀說:“在我們的嚴密監控之下,我們發現他們有重要同夥,想等待露面之後一網打盡。”

局長說:“不要再等了,聽我的,立刻實施抓捕。然後疏散僧人和游客,我帶人馬上就到。”

碧秀掛斷手機,楞怔了半晌,走過去,對一個一直跟著自己的部下說:“傳我的命令,從現在開始,重案偵緝隊分成三組,全力以赴排查炸藥,排查的路線不能再跟兩個逃犯的掘藏路線一樣。現在我們要全力以赴保衛布達拉宮,爭取在局長帶大隊人馬到來之前找到炸藥,否則我們就顯得太無能了。”

部下問:“兩個逃犯呢?”

碧秀說:“我來處理。”

骷髏殺手看了看不遠處的碧秀,走向幾個堵住不讓進的值守喇嘛,彎腰鞠躬,極其恭敬地問:“西日光殿還有別的門嗎?”

值守喇嘛說:“沒有,有窗道,窗道是通往金頂的。”

骷髏殺手楞了一下,轉身就走。

碧秀趕緊跟上了他,沒跟多遠就跟丟了,熙熙攘攘人太多,就像海裏跟丟了一浪水。

香波王子和梅薩朝西日光殿的外面跑去,快到門口時,又戛然止步。骷髏殺手和碧秀正在門外朝裏張望,如果不是幾個值守喇嘛站成一排堵擋在門口,他們早就沖進來了。香波王子和梅薩焦急萬分,這時候跑出去等於往槍口上撞,可三個小時的期限已過,大批警察隨時都會出現,如果還在這裏猶豫,他們將寸步難行。

只能往前沖了,要麽被打死,要麽沖上金頂。他拉著梅薩正要沖,就聽古茹邱澤喇嘛說:“跟我來吧。”

他們轉身回到大福妙旋宮,在古茹邱澤喇嘛的帶領下往南穿過福足欲聚宮,來到喜足絕頂宮狹窄的窗戶前。

古茹邱澤說:“從這裏出去,往左再往右,就能看到通往紅宮金頂的樓梯,要是有人把守,你們就說是我的朋友。”

“你為什麽要幫助我們?”香波王子推開窗戶,窗戶很高,他先扶梅薩上去。

古茹邱澤小聲說:“為了‘七度母之門’。”

香波王子自己爬上窗臺,又問:“能說具體一點嗎?”

古茹邱澤說:“我一直都在修煉‘七度母之門’,‘七度母之門’的第六門是伏藏之門。我一直幻想著掘藏,也做好了準備。沒想到福緣是你們的,你們已經開始了。知道嗎,要麽天堂,要麽地獄,你們只有百分之十的希望,百分之九十是死亡。”

香波王子說:“你把希望誇大了,其實希望只有萬分之一。人活著就是為了萬分之一的希望,而不是為了萬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死亡。”說罷,跳下窗戶走了。

古茹邱澤喇嘛思考著香波王子的話,臉上出現了兩坨慚愧的紅暈,搖搖頭,喃喃自語道:“我不如啊,大不如,喇嘛不如俗人,佛不如眾生,我那被堵死的‘七度母之門’,也許就要出現光亮了。”

香波王子和梅薩來到通往紅宮金頂的樓梯,朝上看了看,發現半人高的鐵柵門是鎖著的,上面掛著一個“今日金頂不開放”的牌子,一個小喇嘛守在那裏。

香波王子走到小喇嘛跟前說:“我們是古茹邱澤喇嘛的朋友,他讓我們上去看看。你已經看見了,我們是從西日光殿喜足絕頂宮的窗戶裏翻出來後,沿著房頂到達這裏的。這是你們的內部通道。”

小喇嘛望著他們,想恭敬又不知道怎麽恭敬,臉都紅了,戰戰兢兢給他們打開了門。在布達拉宮,古茹邱澤喇嘛對他這樣一個幹粗活的小喇嘛來說是個高不可攀的人物,高不可攀的人物的朋友自然也是高不可攀的。香波王子和梅薩順利通過鐵柵門,直撲金頂。

大誦經法會的主會場在司西平措大殿,正好在金頂下面,為了莊嚴和肅穆,法會期間金頂是不開放的。在香波王子和梅薩到達之前,這裏闃無一人。

香波王子和梅薩一上金頂,就有些不勝照耀的感覺,太陽把巨大的燦爛搗碎後塗抹在了宮頂,宮頂放射著最明媚的陽光,就像金色的海潮嘩嘩湧蕩。他們用手擋住了眼睛,朝前走了走,旋轉著身子看了看金頂群落裏所有的金頂、所有的輝煌,吃驚得半晌無話。

香波王子說:“我來過許多次金頂,每次來都是一層人,嘈雜把輝煌掩蓋了。今天好像是第一次來。”

梅薩說:“在我的夢想中,天堂就應該是這樣。”

香波王子說:“布達拉宮的金頂一共七座,都是銅瓦鎏金,單檐歇山式。脊頂和外圍女墻上的裝飾有寶塔、寶幢、寶瓶、人面金翅鳥、金剛鈴、鷹頭、獅面、祥魚、蓮花、法輪。幾乎象征了佛教所有最基本、最重要的理義。”

梅薩說:“都說布達拉宮有紅宮和白宮,是紅與白的宮殿,上了金頂我才明白,它是紅、白、黃的‘三色宮寺’。”

香波王子說:“‘三色宮寺’?你指的是‘授記指南’?太對了,你的反應比我快。”說著背誦起大昭寺“授記指南”裏的句子來,“‘三色宮寺、牧羊人的冬窩子’,現在這一句就好理解了,‘三色宮寺’顯然指的是布達拉宮,‘牧羊人’指的是達賴世系。既然一世達賴喇嘛根敦珠巴自稱是‘牧羊人’,所有的達賴喇嘛就都應該是‘牧羊人’。因為他是他們的前世,他的後世——歷代達賴喇嘛都是他的再生,是一個神的不同的生命形態。”

梅薩說:“那麽‘冬窩子’呢?”

香波王子說:“自從十八世紀中葉駐藏大臣秉承清廷旨意,幫助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在拉薩拉瓦采也就是灌木林建起羅布林卡的第一座建築後,羅布林卡就成了歷輩達賴喇嘛夏季生活辦公的地方。每年藏歷三月十八達賴喇嘛從布達拉宮移住羅布林卡,到十月初再返回布達拉宮。所以羅布林卡被稱為‘夏宮’,布達拉宮被稱為‘冬宮’。既然達賴喇嘛是‘牧羊人’,‘冬宮’就應該是‘冬窩子’。”

梅薩說:“‘冬窩子’的金頂建造得如此燦爛,肯定是為了描述信仰,這是信仰的制高點。把‘七度母之門’的伏藏選擇在這裏,應該是符合邏輯的。伏藏學中就有殿藏和頂藏,殿藏指的是藏於密室,頂藏指的是舉於高處。藏族崇拜天,離天越近的伏藏越神聖,護藏的空行母和空行男照顧起來也方便一些。”

香波王子說:“但是我們不能揭開金瓦尋找伏藏,我們還是得感悟啟示,用啟示來對應‘授記指南’。”

梅薩說:“‘授記指南’裏說,‘牧羊人的冬窩子,它是金色三寶之地’。‘三寶’指的可是佛、法、僧三寶?”

香波王子說:“不是吧?佛法僧三寶不能單純用金色來形容,常規的顏色歸屬是:佛為金,象征偉大光明;法為白,象征浩瀚無邊;僧為紅藍黑,象征眾、廣、繁、多。”

梅薩說:“那就應該是金頂上的三寶。”

香波王子說:“我也這麽想,會不會是金頂上數量最多、體積最大的寶塔、寶幢、寶瓶。”

梅薩說:“可是我們搬不動,也沒有時間去搬動。”

香波王子說:“難道伏藏者連這點都想不到?”

梅薩說:“應該想到,‘七度母之門’是偉大的伏藏,所有的設計都是盡善盡美的,也許目標就在一個我們已經看到卻沒有想到的地方。”

他們走近一座寶塔,仔細觀察著。

香波王子說:“還是應該在意義之中尋找。”

梅薩說:“什麽意義,說呀。”

香波王子說:“寶塔的意義繁多,但最重要的就是佛逝而塔在,象征了勝義之‘有’。寶幢本來是古印度的軍旗,有尊勝的意思。而在佛教看來,尊勝就是解脫煩惱,就是悲心覺悟和脫離偏見,象征了涅槃之‘寂’、性空之‘寂’。寶瓶也叫凈瓶或本巴,是一種灌頂法器,當吉祥清凈的甘露流溢而出時,它象征的是妙善與福智的‘圓滿’。現在,你把‘金色三寶’的三個象征意義連接起來,看看它是什麽?”

梅薩說:“‘有’、‘寂’、‘圓滿’?”

香波王子說:“是的,有寂圓滿,翻譯成藏語就是司西平措,司西平措又稱西大殿或集會大殿,就在我們下面。”

梅薩說:“又到下面去了?不可能吧,我們已經攀上金頂,這是一個信仰的高度,而伏藏的規律是沿著信仰的階梯步步高升。”

香波王子說:“畢竟金頂首先是建築的高度,也許在伏藏者看來,既然是信仰的高度,那就與金頂的高度無關。高度只是一個內心的標尺,你量在哪裏,高度就在哪裏。”

梅薩說:“如果是這樣,我們登上金頂幹什麽?完全可以從‘金色三寶’的字面上領悟‘有寂圓滿’嘛。”

香波王子說:“‘授記指南’讓我們來到這裏,一定還有非來不可的最充分的理由,分頭尋找,快。”

他們一南一北,在金頂區的平場上快速走動著,尋找一個更加堅實的能讓他們毅然前往“有寂圓滿”——司西平措大殿的理由。他們知道在這個理由沒找到之前,他們不能離開這裏,一旦離開,很難重返。掘藏的規律是,只能沿著伏藏的路線往前走,不能來回反覆,機緣和理由不可能等待同一個掘藏者的第二次光顧。

然而,他們走來走去尋找到的,不是最充分的理由,而是一個性命攸關的時刻。

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一步比一步堅定地走出了布達拉宮,兩個人都相信法王洞的指示來自浩瀚的時間深處永不泯滅的蓮花生的意圖,也來自他們的因緣。掘藏的因緣屬於他們,而不屬於香波王子和梅薩。

他們走向喇嘛鳥,換下守候在裏面的幾個雍和宮喇嘛,朝東開去。剛剛奔馳起來,阿若喇嘛的手機就響了,一直伴隨著他們的不動佛把短信的聲音改變成了貓王的《Such a Night》。

不動佛明示:老家是唯一的心願。

阿若喇嘛說:“不動佛的明示來遲了,我們正在去‘老家’的路上。”

在古代西藏,每當喇嘛出現迷惘,就會現世一種伏藏。這種伏藏大多是“意伏藏”,就是由蓮花生大師伏藏在修行者的意識裏。一旦外界需要,就會情不自禁地流淌出來——用話語,用歌聲,或者用文字。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現在要去的“老家”,就是一個曾經有多位苦修僧人宣說過“意伏藏”的地方。稱作“老家”是因為苦修者習慣於把自己獲得最高證悟的地方,說成是洗滌靈魂、誕生法性的福寶之地——老家。也因為在那裏宣說的伏藏,大多是來自印度老家的返璞歸真的佛法。

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崇拜這個地方,因為在宣說過“意伏藏”的苦修者當中,有他們共同的宗師阿羅桑的祖先。阿羅桑的祖先是“意伏藏”的發掘者,他們是“地伏藏”的發掘者。一般來說,“地伏藏”比“意伏藏”更重要,他們的掘藏在佛法傳承上也就有了後浪推前浪、一代勝一代的意思。

一個半小時後,他們來到林周山卓瑪拉深谷的谷口。路沒有了,他們下車,鄔堅林巴順手把修車的改錐和鉗子裝進了斜挎的布包。

他們往山谷裏走了二十分鐘,看到一面蔥蘢的石崖峭然聳天,茂密的植物歡迎似的嘩嘩響,“老家”到了。一個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都曾經朝拜過的聖地,無比親切地來到了面前。

兩個人停下來,肅穆地矚望了片刻,然後走過去,沿著古老而陡立的石階,來到了洞口的平臺上。平臺兩側是深谷,一側是崖壁,一股陰濕寒涼的氣息撲面而來。

沈默。面前的崖壁讓他們必須沈默。

阿若喇嘛想:一千多年前,當蓮花生大師把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伏藏“七度母之門”,伏藏在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內心深處,而倉央嘉措作為蓮花生大師的轉世和伏藏的承載者,以遺言的形式再次進行伏藏的時候,怎麽會預見伏藏現世的時間、發掘伏藏的喇嘛呢?又是誰在什麽時候按照蓮師或倉央嘉措的旨意把它們刻在了綠草掩映的石崖上?

石崖上的刻字再醒目不過了:

日西之時阿若·炯乃在此掘藏。

阿若喇嘛看看天色,正是日西之時。他撲通一聲跪下,把額頭久久埋在洞口的草叢裏,感覺蓮花生大師和倉央嘉措就在石崖上面慈祥地鳥瞰著他,感覺兩位大師的期待正在和自己內心的渴望妙然對接,一股力量就在對接的剎那勃然而起。

他抑制著激動,閉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現在最需要的是冷靜。他默誦著經咒,用司冬女神的“冰雪祈禱”讓堅不可摧的冷靜註滿了周身。然後慢慢起身,慢慢擡頭,仍然閉著眼睛,張開嘴,讓清風吹拂著自己的心:原來是這樣,所有的冥想、所有的夢示、所有的迷惘,都是為了讓他走到今天,走到這裏。這裏是林周山脈卓瑪拉山谷,也就是度母山谷,是巨大的榮耀降臨頭頂的地方,從古到今屈指可數的“掘藏大師”的桂冠已是伸手可及,啊,伸手可及。

當然對他來說,重要的並不僅僅是做一個“掘藏大師”,而是盡快破譯和了解殊勝而偉大的“七度母之門”,然後得法、修法、再造佛法。大迷惘的時代,缺少靈魂、沒有主宰的歲月,伏藏就是暗夜後面的太陽,掘藏好比迎接太陽冉冉升起。

阿若喇嘛睜開眼睛,註視著刻在石崖上的自己的名字,輕手輕腳地靠近著,似乎那是清夢裏的鳥兒,些微的響動就會讓它驚飛而去。他看到石崖上的綠苔長成了一個巨大的“萬字不斷”,看到“萬字不斷”下面搖曳著四棵茂密的澈確樹,樹的中間有一個巖洞,洞口的形狀酷似並蒂的花蕾。毫無疑問,伏藏就在巖洞裏頭,而他要做的就是鉆進巖洞,掘出伏藏。他叉開手指,以鷹爪的形狀,使勁在自己胸脯上摳了一下,然後輕輕撥開了澈確樹的樹枝。

現在,他離洞口、離想象中的“七度母之門”只有兩步半了。鄔堅林巴的聲音卻讓這兩步半的距離突然變得十分遙遠:

“阿若喇嘛,你現在還不能進去。”

他回頭吃驚地望著對方。

鄔堅林巴說:“我在這裏,你忽視了我的存在。”

阿若喇嘛誠實地說:“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鄔堅林巴說:“你知道我為什麽一路都和你在一起?”

阿若喇嘛一楞:“難道你不是為了幫助我?”

鄔堅林巴用從未有過的冷峻口氣說:“也許僅僅是為了在最後一刻提醒你不要蠻來。阿若喇嘛,你為什麽掘藏?”

“這有什麽含糊的?為了像世間成就‘七度母之門’的第一人”倉央嘉措那樣,實現一個佛僧自我塑造的最高理想,為了讓最後的伏藏帶給聖教最後的圓滿和光榮,更為了讓新信仰聯盟以及烏金喇嘛羞辱佛教的陰謀破產。”

鄔堅林巴搖搖頭:“萬一倉央嘉措遺言不是你希望的內容,而是烏金喇嘛希望的內容呢?”

阿若喇嘛說:“伏藏者有伏藏的職責,掘藏人有掘藏的使命。伏藏的內容和後果,改變不了掘藏人的使命。”

鄔堅林巴欲言又止。那種深埋心底的擔憂和恐怖又出來折磨他了:如果倉央嘉措遺言真的是毀教之門、叛誓之法,真的飽含對自己受難和情人受害的憤怒,飽含對權爭與血腥之政教的失望和詛咒,真的讓聖教面對爆炸性的羞辱和不攻自滅的情形,一瞬間他和阿若喇嘛就會成為助紂為虐的罪人和魔鬼而無顏存活。他想著,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扭過頭去說:“根據常識,大掘藏之前,必須舉行攘災儀式,否則掘出的伏藏就不會保存長久;必須有十個以上的喇嘛作為見證,否則掘藏是不算數的,你也就不會領有‘掘藏大師’的稱號。人們會說,阿若喇嘛哪裏掘出了伏藏,不過是從拉薩八廓街買來的假經文。”

阿若喇嘛吃驚道:“掘藏就在此刻,我去哪裏尋找十個以上的喇嘛作為見證並托付他們舉行攘災儀式?”

鄔堅林巴說:“你忘了,從這裏往西兩公裏就是千修洞,曾有一千個‘日朝巴’在那裏避世潛修。現在沒有那麽多了,但找到十個修行的喇嘛還是可以的,就看你能不能說服他們來這裏為你偉大的掘藏作證。”

阿若喇嘛揚頭註視著遠方,發現卓瑪拉山谷正好是東西走向的,千修洞的方向林帶茂密,一片蒼翠,便說:“你守住我們的‘老家’等我,我快去快回。”

阿若喇嘛走下巖洞口的平臺,迅速消失在山谷陰坡上的林帶裏。

鄔堅林巴望著林帶,深深地吸口氣,朝著巖洞五體投地:“蓮花生大師在上,請賜給我機緣和資格,讓我第一個開啟‘七度母之門’;請洞悉我的內心,為了聖教的盛衰,我將擔當護法使命。如果倉央嘉措遺言真的是毀教之門,我就首先毀了這遺言,天打雷轟在所不辭。如果倉央嘉措遺言確然是救世的珍寶,我將交予我的同門師兄阿若喇嘛。是他把我從雍和宮一路帶到了這裏,他是真正的掘藏大師。”說罷,爬起來,摸了摸胸前的念珠,快速朝巖洞走去。

“萬字不斷”的綠苔下,四棵茂密的澈確樹後面,並蒂花蕾一樣的巖洞口就像是給鄔堅林巴定身度做的,恰好是他的高度和寬度。鄔堅林巴毫不費力地鉆進了洞口,鑲嵌著貓眼夜光石的檀香木念珠頓時亮了,不滅的夜光指引著他走向了寒氣逼人的巖洞深處,也走向了一個放置伏藏的天然石函。

顯然這個石函被人許多次撬開過,但這並不等於裏面沒有伏藏。因為伏藏由空行護法控制和保護,它可以在伏藏危險時取走伏藏,也可以在最恰當的時機通過虛空界的搬運實現伏藏。鄔堅林巴最擔心的就是,他的出現會被空行護法認為是危險來臨而取走伏藏,畢竟洞口的石崖上刻著“阿若·炯乃在此掘藏”。

他從布包裏取出改錐和鉗子,在游蛇般的凹槽裏敲打著,敲打了一圈,又敲打了一圈。當改錐被鉗子打彎的時候,縫隙漸漸張開了。他把鉗子平伸進去,使勁一撬,石函就像河蚌一樣張開嘴,吐出了珍寶。

那是鹿皮包裹著的一張沒有文字的白色經紙。鄔堅林巴知道上面是“光透文字”,輕輕拿起來。

他沖出巖洞,來到平臺上,把白色經紙對著太陽,想看看顯示的“光透文字”到底是什麽。突然發現阿若喇嘛站在平臺的一側,還喘著氣,好像剛沿著石階上來。他楞了,阿若喇嘛也楞了。

鄔堅林巴問:“你沒去‘日朝巴’的千修洞?”

阿若喇嘛望著對方手中的白色經紙,冷笑道:“我擔心你經不起‘掘藏大師’的誘惑,果然你捷足先登了。”

鄔堅林巴脹紅了臉辯白道:“我沒想做‘掘藏大師’,我只是……”

阿若喇嘛苦笑著搖搖頭,他現在最擔憂的,還不是“掘藏大師”的名聲旁落,而是伏藏現世之後,鄔堅林巴因沒有能力破譯和了解而繼續隱匿,那就等於把升起的太陽放置在了烏雲後面,迷惘的心靈依然不見晴光。他吼一聲:“把它給我。”撲過去就搶。

鄔堅林巴躲開他:“我必須先看看,它到底是什麽。”

阿若喇嘛哪裏會聽他說,再撲,再搶。鄔堅林巴躲著,再三再四地躲著,躲不開就推了一把。這一把推得力氣太大,也是情急之中忘了平臺兩側是深谷,阿若喇嘛被推出去好幾米,突然不見了,就像神人、就像夢人、就像影人一樣消失了,只有聲音沖天而上:“啊——”是悠長悠長的聲音,是驚尖驚尖的聲音。鄔堅林巴半天才反應過來,阿若喇嘛下去了,他把阿若喇嘛推到深谷下面去了。他轉身跳向石階,抖抖索索地差點從石階上滾下去。

一刻鐘後,鄔堅林巴在谷底找到了阿若喇嘛。阿若喇嘛氣若游絲,見了鄔堅林巴,沒有忿恨,沒有後悔,甚至都沒有一絲埋怨,臉上浮現出祥和的笑容,平靜地望著他:“你不要哭,你聽我說。”

鄔堅林巴強忍眼淚,聽阿若喇嘛說出了最後一番話。

他丟開手中的白色經紙,爬在阿若喇嘛身上,痛聲號哭:“蓮花生大師我祖,倉央嘉措我祖,你們不能看著發掘‘七度母之門’是這樣一種結果,救救阿若喇嘛,救救伏藏。”那情狀已經完全不像一個勘破生死榮夭的修行喇嘛了。

鮮血染紅了草叢。太陽的烈烈光焰投射而來,擁摟著草地上的白色經紙。經紙上的“光透文字”已經顯現出來。鄔堅林巴淚眼蒙蒙地看著,知道那是古代專門的伏藏語言,一把抓在手裏,就聽阿若喇嘛的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來,是席琳·迪翁的《愛的力量》。他趕緊從阿若喇嘛身上找出手機看看:

不動佛明示: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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