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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防雪柵欄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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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來到布達拉宮下面,香波王子就不走了。眼裏看到的和心裏升起的並不一樣,無限巍峨的不是山勢和建築,而是空間和時間。似乎布達拉宮代表著西藏的一切,站在這裏,也就站在了歷史的盡頭、人類精神的盡頭和未來的所有時光裏。

香波王子說:“其實我太笨了,‘布達拉’就是‘普陀洛迦’。當初我逃離雍和宮時,是印有‘普陀洛迦’字樣的經旗給我指出了逃跑路線,並且用一尊無名一尺金佛的先有後無暗示了禪機:‘七度母之門’在雍和宮已經歸空不見,要依止普陀洛迦也就是布達拉宮。《地下預言》中也說,‘凡是無名佛菩薩,都是觀世音的化身,來自聖地普陀洛迦,走向聖地普陀洛迦’。可惜我當時沒有開悟。”

梅薩說:“偉大的伏藏到處都可能有暗示,說不定很多暗示我們迄今還沒有發現。暗示有偽暗示和真暗示、無效暗示和有效暗示。能夠一直行走在有效暗示的路線上是非常不容易的。有時候伏藏並不僅僅在一處,而在多處,但只有一處是最重要的,是唯一的‘正文’伏藏,掘藏的過程決定著掘藏者走向哪一處。再說了,吃瓜子的時候就吃瓜子,吃西瓜的時候就吃西瓜,我們不能拿起瓜子就想吃西瓜。”

香波王子說:“也許設置暗示的人應該提醒我。”

梅薩說:“這不可能,伏藏學對暗示的看法是,設置暗示和暗示本身並不知道他在暗示什麽。一切都是偶然,無數偶然的聚合組成了必然。”

香波王子和梅薩看到城墻上站滿了紫袈裟、黃披風的喇嘛。高挺偉矗的城墻,加上頂部外側的女兒墻和喇嘛們的高度,遠看就像兵勇雲集的萬裏長城。那些喇嘛像是從城墻上長出來的,深灰的林帶上開出了絢爛的花,一溜兒耀眼。

香波王子駐足觀望著,小聲告訴梅薩:“這就是‘防雪柵欄’。”

梅薩說:“我的心突突突的,好像布達拉宮真的要爆炸,‘防雪柵欄’轉眼就會消失。”

他們戴著假發和墨鏡,用花氆氌蒙著鼻子和嘴。在西藏這樣的裝束並不奇怪,荒風常常刮起漫天塵土,紫外線常常讓人臉色紫紅,很多人為了防曬和防塵,即使夏天也會蒙起嘴臉。他們混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沒有引起任何人的註意。

香波王子哈哈一笑說:“這麽多喇嘛都不擔心,你擔心什麽?”他沈浸在自己的思維裏,背誦起大昭寺“授記指南”的句子來:“‘在雪域明燈之主圈起防雪柵欄之後……’誰是‘圈起防雪柵欄’的‘雪域明燈之主’?松讚幹布和五世?對了,一定指的是偉大的藏王松讚幹布和五世達賴喇嘛。”

梅薩問:“你怎麽知道?”

香波王子說:“古代文獻有多處把布達拉宮稱為‘雪域明燈之地’,最初建造了布達拉宮的松讚幹布和後來重建了布達拉宮的五世達賴喇嘛不是‘雪域明燈之主’是什麽?一千三百多年前,藏王松讚幹布從山南遷都拉薩河谷後,就在紅山建起了最初的布達拉宮。最初的布達拉宮有三道圍城,圍城當中有堡壘式宮室九百九十九座,又在紅山頂上修一大廟湊足千座之數。遺憾的是,雷擊電火,兵燹地震,讓這座稀有王宮很快成了歷史的遺跡,只剩下了法王洞和聖觀音殿。公元1642年,五世達賴喇嘛建立西藏噶丹頗章政權,不久便開始主持重建布達拉宮,三年後白宮以及城墻落成,西藏政權便從哲蚌寺的噶丹頗章移駐布達拉宮。幾十年之後,為安置五世達賴喇嘛靈塔,攝政王桑結修建了紅宮和靈塔。這正是‘雪域明燈之主圈起防雪柵欄之後’,也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入主布達拉宮的時候。接著便有了居住在‘防雪柵欄’之內、屬於‘青松石之家’的索朗班宗。”

梅薩問:“不過知道了‘雪域明燈之主’又怎麽樣呢?他們‘圈起’的‘防雪柵欄’範圍太大了。”

香波王子沈思著說:“是不是說,‘防雪柵欄’內每一尊佛都可能隱藏著‘七度母之門’的伏藏呢?”

梅薩說:“不會吧,布達拉宮有多少尊佛像?”

香波王子說:“萬米壁畫上的佛像、千座佛塔上的佛像、唐卡繪像、經版像、各種佛與菩薩以及護法神的塑像和刻像,加起來約有一百萬尊。雖然至少有一半是倉央嘉措時代以後的作品,但每一尊的年代我們不一定都能分辨清楚。更何況新塑的佛像都是要開光加持的,加持以後,索朗班宗的‘拜托’也可以從鄰近的佛像、同類的佛像,附麗而來。”

梅薩發愁地問:“許多伏藏都被伏藏者設計好了自行轉移的特點,也就是四方遷徙,應運而生,或把一個信息分蘗成許多個信息,到處散布。問題是我們時間有限,不能全部找遍。”

說著,他們走向“防雪柵欄”正中的三層石砌城門樓。僧人和信徒們排著長長的隊。在這個萬僧聚首的日子裏,城門樓前增設了安檢,人和物品都要經過電子眼的檢查。負責這項工作的幾個喇嘛顯然經過專門訓練,動作麻利而熟練。雖然沒有人相信古老的《地下預言》會如期實現——一千個叛誓者將身束炸藥進入會場,一個個準確指出他們的首領,然後讓首領發出共同點火引爆的指令,但防備還是需要的。小心沒大錯,畢竟布達拉宮太重要太重要,重要得如同聖教本身,不能有任何紕漏。

香波王子和梅薩排在隊伍裏一點一點往前挪,半個小時後才到跟前。檢查順利通過,他們進門,順時針繞過門內石砌的影壁,混雜在人群裏,不由得彎下腰,虔誠地走向長長的石階。

香波王子突然停下了,指著一座石碑問道:“認識它嗎,無字碑?”

梅薩說:“聽說過的,很著名,沒想到這麽不起眼。”

香波王子說:“可是它很重要,它是朝拜布達拉宮的起點。當年攝政王桑結建造布達拉宮紅宮時,除了幾個親近的噶倫,外界包括朝廷都不知道五世達賴喇嘛已經圓寂。為了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安全,桑結匿喪不發十三年。所以紅宮落成後,只能以五世達賴喇嘛正在閉關修行,不能親題碑文為借口,立起一座無字紀念碑。後來桑結打算補上碑文,沒來得及跟倉央嘉措商量,就被拉奘汗殺害了。”

梅薩說:“他為什麽要跟倉央嘉措商量?”

香波王子說:“這就是我想說的。”

梅薩說:“以後再說吧,我們還是抓緊時間去拜訪索朗班宗‘拜托’過的聖像。”

香波王子說:“不能以後再說,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指南’第一句話就是,‘為什麽功高卻無記載’。”

梅薩說:“你是說它指的是無字碑?”

香波王子說:“既然整個‘光透文字’的指向和我們的判斷都是布達拉宮,那就一定是了。桑結想補碑文的時候已經把攝政王的權力交給兒子,他想做最後一件事,通過立碑的形式鞏固倉央嘉措的地位。可惜他沒有做到,歷史留下來的還是無字碑。”

梅薩說:“可這是布達拉宮紅宮落成的紀念碑,跟倉央嘉措有什麽關系?如果要論‘功高’,那也是五世達賴喇嘛,或者桑結自己。”

香波王子說:“不應該是他們兩個。五世達賴喇嘛圓寂八年後,才開始修建紅宮。這時候倉央嘉措早就被認定為轉世靈童,雖然還沒有坐床,但已是天定的神王。在西藏神王高於一切,誰是神王誰就是賜福紅宮的功高蓋世者。”

梅薩說:“那麽,這跟‘七度母之門’有什麽聯系?”

香波王子說:“事實上倉央嘉措入主布達拉宮不久,攝政王桑結就想把碑文補上,但遭到了倉央嘉措的拒絕。倉央嘉措說,要補你就補上我的前世,或者你自己。我這個達賴喇嘛,是做不久的。這是倉央嘉措對自己的預言,顯然他對罷黜的命運早有準備。桑結堅持要補上現世達賴,所以一直都在跟倉央嘉措商量。後來,也就是在倉央嘉措就要離開西藏的那些日子裏,一夜之間,有個喇嘛冒著生命危險在無字碑上刻上了倉央嘉措的形貌和一首情歌。喇嘛立刻被拉奘汗處死,刻上去的倉央嘉措和情歌也被磨平了。”他指著碑面說,“你仔細看看,還有磨平的痕跡。”

碑面上,一些磨痕依稀可見,甚至還能看到幾處沒有完全磨平的凹下去的筆畫。歷史的煙雲在面對倉央嘉措時變得纏綿不去,就像他的情歌一樣。

梅薩問道:“刻上去的是哪一首情歌?”

香波王子說:“很遺憾我一直沒搞清楚。我現在想到的是,這個喇嘛很可能是受了倉央嘉措的指派,這首情歌也是倉央嘉措指定的,它一定寓意深刻,說不定就是‘七度母之門’最後的‘授記’。”

梅薩說:“有點道理,伏藏的技巧之一就是,最明顯的也是最隱蔽的,就看你根器如何、悟性怎樣。倉央嘉措想刻在光天化日之下,拜托給日月星辰和不滅的時間,這比拜托給任何一尊聖像都要高明得多。”

香波王子思考著說:“最明顯的也是最隱蔽的?喇嘛被殺害,刻上去的情歌被磨平,倉央嘉措會不會采取別的辦法?”

他們環繞無字碑轉了一圈,沒感悟到任何其他線索,便走向石階,踏上了攀登布達拉宮這座信仰之宮和精神高峰的最初歷程。

成群的紅衣喇嘛、虔誠的信徒、好奇的游客都在往上走。從西往東斜面延伸的石階如同一座鋪向天堂的夢梯,往上攀行的人都像是一些穿過歷史的古人,或者活動在未來的後人。香波王子覺得仿佛到了另一個世界,沒有時間的流淌,沒有朝代的更疊,假如你想站在石階上不動,那就意味著時間不動不移,你屬於古代,也屬於未來,你是永恒的存在,“七度母之門”也是永恒的存在。

香波王子突然停在一塊足窩深深的石階上,問梅薩:“假如你是倉央嘉措,除了刻上石碑,還有什麽辦法可以最明顯也最隱蔽地留下自己的語言?”看她有些迷惘,又問道,“難道歌手不可以把秘密隱藏在自己的情歌裏?倉央嘉措是當時西藏家喻戶曉的情歌手,他離開拉薩時,拉薩全城都在唱他的情歌,難道不是由於他的引導?他唱起來,別人就跟著唱起來,然後傳十傳百、傳千傳萬。也就是說,很可能拉薩全城都在唱的這首情歌,就是他想刻在無字碑上的,這比起碑文來,更明顯也更隱蔽。”

梅薩不停地點頭:“是是是,是這樣,你再講清楚一點。”

“我指的是倉央嘉措啟程前往京城的日子。”香波王子說著,看了看身邊一個絡腮胡子牛仔帽的游客。牛仔帽緊靠著他,似乎也在聽他說話。他招呼梅薩朝上走了兩級,躲開牛仔帽,才又說,“公元1706年是藏歷火狗年,5月17日,太陽剛剛出來……”

他立刻又閉嘴了。他看到碧秀正從上面隔著三四級石階的地方看著他,陰惡的眼睛就像老鷹窺伺著食物。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摸了摸自己的護身符那個鸚哥頭金鑰匙。

碧秀撲過來,一把揪下他的假發,扔到地上說:“你就是變成鬼我也能認出來。”

香波王子拉起梅薩就跑。身前身後都是人,他一擡腿就撞到了人身上。碧秀再次撲過來,一只手攥著他,一只手攥著槍。

香波王子央告道:“現在離‘七度母之門’已經很近了,再給我一點時間吧,就算你有權力判我死刑,也得給我留下悔過的機會。”

碧秀陰沈沈地說:“那就趕緊悔過吧。”他把眼光掃向熙熙攘攘的人群,“知道我為什麽不一槍崩了你嗎?因為瑪吉阿米就要露面了。”

香波王子一怔,想起《地下預言》裏的句子來:“瑪吉阿米,布達拉宮掘藏之神的金剛佑阻,受持倉央嘉措後代的名單,一展成空。”他瞪著碧秀,緊張地說:“你想幹什麽?還想殺了瑪吉阿米?”

“‘隱身人血咒殿堂’想得到那份記錄著所有倉央嘉措後代的名單,如果瑪吉阿米把名單和她的生命綁在一起,我是不會客氣的。”

梅薩推搡著碧秀:“餵,警察,能隨便殺人嗎?”

“別叫我警察,這時候不是,我叫門隅黑劍。”

剛才緊靠著香波王子的那個絡腮胡子牛仔帽的游客又靠了過來,突然轉身,雙手抓住了碧秀拿槍的手一擰。碧秀“哎喲”一聲,手被反剪,槍脫手了。牛仔帽搶了槍就走。碧秀大吼一聲追了過去。牛仔帽突然停下,站在高一級的石階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碧秀呆楞著,半晌才認出這個人是骷髏殺手。他怪叫著撲了過去。骷髏殺手擡腿一腳踢在他臉上,他慘叫著滾倒在地,又被興沖沖上來的人踩了幾腳。等他爬起來再追時,骷髏殺手已經不見了。

這時,布達拉宮城門樓安檢處突然出現騷亂,有人聲嘶力竭地喊叫:“他身上有炸藥!”

人群動蕩起來,有的往外跑,有的往上躥。碧秀瞪了香波王子一眼,快步走向安檢處,看到幾個負責安檢的喇嘛已經扭住了一個高個子。高個子也是喇嘛裝束,被人撕開的袈裟裏,攔腰綁著一圈兒牛皮紙包裝的炸藥,少說也有二十管。

碧秀副隊長命令兩個部下:“快把他帶離這兒,這兒人多。解除炸藥後,押到偵緝隊突擊審訊,看是不是還有同夥。”

高個子喇嘛吼起來:“我要見瓦傑貢嘎大活佛,快讓我去見瓦傑貢嘎大活佛。”

碧秀說:“你沒有權力提出這樣的要求,帶走。”

但是負責安檢的喇嘛不讓警察把人帶走。他們正在請示布達拉宮峰座大活佛瓦傑貢嘎的管家。管家在請示過瓦傑貢嘎大活佛後明確指示:“把人帶到雪村護法神殿裏,大活佛要親自詢問。告訴警察,我們處理不了的,一定請他們幫忙。”

碧秀說:“既然瓦傑貢嘎大活佛這麽說,我們也只好同意,但必須有我們的人跟著,我和我的部下必須為整個布達拉宮的安全負責。”然後調兩個部下過來守在安檢處,吩咐他們,如果再檢查出一個身綁炸藥的人,拉到警車裏,就地審訊。

兩個安檢喇嘛架起高個子喇嘛,走向了布達拉宮腳下的雪村護法神殿。

碧秀緊跟在後面,摸出手機來,要把布達拉宮出現人肉炸彈的事兒向局長報告,想了想,又算了。如果局長派一些不聽他指揮的警察來這裏,肯定會幹擾他的計劃。況且炸藥的出現很可能是個詭計,目的在於把警方的註意力從香波王子和瑪吉阿米身上引開。他緊趲幾步,從正面盯著高個子喇嘛,發現他很年輕,最多二十五歲,長得清秀而白皙,如果留一頭長發,說他是美女也會有人相信。

他問道:“所有身束炸藥進入會場的叛誓者都這樣年輕嗎?”

高個子喇嘛臉上掛著堅韌和坦蕩,望著碧秀一言不發。

他又問:“莫非叛誓者的傳承越來越堅固鋒利了?”

高個子喇嘛還是不說話,眼神變得輕蔑了,仿佛說:你沒有資格和我說話,我要見瓦傑貢嘎大活佛。

碧秀冷冷一笑說:“小心栽到我手裏。”

從西往東斜面延伸的石階上,香波王子和梅薩楞怔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梅薩驚慌地說:“他們來了,一千個身束炸藥的叛誓者,布達拉宮隨時都會爆炸,我們為什麽不能改天再來呢?”

香波王子摟著她,憐惜地說:“也許我們可以分開,你退出‘防雪柵欄’,在外面等著我。”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我們一死,‘七度母之門’也就消失了。”

“我想到的是,偉大的伏藏者左右著我們的命運,既然他不會讓‘七度母之門’消失,也就不會讓我們死掉,要死早死了。”香波王子說著,從地上撿起自己的假發重新戴好。

他們繼續往上走,繼續剛才的話題。

香波王子說:“我剛才準備說什麽?準備說倉央嘉措啟程前往京城的日子。這一天是藏歷火狗年5月17日,太陽剛剛出來,倉央嘉措就從軟禁他的拉魯嘎采林苑出發了。押解他的是拉奘汗的騎兵,一百多人組成的馬隊。倉央嘉措騎馬走在中間,一左一右是兩個陪伴他的人——寧瑪僧人小秋丹和侍衛喇嘛鼎欽。他們沒走多遠,就有一群一群的信仰者圍了上來,他們喊著:‘六世佛寶要走了,六世佛寶要走了。’不斷獻上哈達,獻上酥油茶、青稞酒、糌粑團、風幹肉。倉央嘉措和押解馬隊走過去的路,成了哈達的長廊、供養的長廊,無數人流著眼淚膜拜祈禱,都說不論上師你走到哪裏,都會世世代代護佑我們。

“從祈禱的人群裏突然走出了拉薩三大寺的代表,攔住馬隊,懇求馬隊首領,不要把倉央嘉措帶走。馬隊首領說:‘西藏的新主人、格魯派的信徒拉奘汗已經發布指令,倉央嘉措是聖教的敵人、格魯巴的克星,他繼承的是叛誓者的法脈,難道你們不知道嗎?‘三大寺代表說:‘我們的尊者會是這樣的嗎?交給三大寺處理,我們自會查驗清楚的。’馬隊首領說:‘不行,我們本來要廢黜他然後處死他,但是大皇帝不允許,讓我們押送京師聽候發落,請你們趕快讓開。’三大寺代表執意不讓,馬隊首領命令部下用刀槍驅散,流血事件眼看就要發生,寧瑪僧人小秋丹站出來說話了:‘還是讓尊者走吧,如果留在拉薩,除了被害死,還有什麽好處呢?拉奘汗放不過他。不如去見大皇帝,現在這個情勢,只有大皇帝才能保護他。’三大寺代表說:‘我們擔心的是路上,路上。從拉薩去京師,漫漫長途,一年兩載,誰來保護尊者?‘小秋丹說:‘我和我的生命,還有他。’說著指了指侍衛喇嘛鼎欽。鼎欽使勁點點頭。三大寺代表知道有大皇帝的詔命和拉奘汗的押送,倉央嘉措是攔不住的,便向小秋丹和侍衛喇嘛鼎欽合掌禮拜:‘那就拜托了,二位。’這時倉央嘉措說話了:‘天空只要出現太陽,人們就不會再往天上看,只有陰霾蔽日的時候,人們才會尋找太陽。三大寺的上師們,快回去吧,你們應該記住,我身著格魯派的袈裟而做寧瑪派的持明(密宗)僧人,實踐聖賢大德無量之秘法,戒行者難以理解,多有誣陷歪曲。自我之後,聖教將不再有修煉密宗的達賴喇嘛了。’話音未落,一條哈達突然從倉央嘉措懷裏飛起,被風吹送著飄向了色拉寺上空。一會兒,又飄回來,在大昭寺金頂之上盤旋了幾圈,最後飄向紅山,降落在布達拉宮最神聖的殿堂帕巴拉康頂上。跑馬跟蹤哈達的喇嘛們激動地哭起來,他們知道這是達賴喇嘛暫去內地,不久就會轉世返回西藏的預兆,便奔走相告,西藏福德不淺,眾生還有希望。

“馬隊押著倉央嘉措來到被看作是哲蚌寺外圍的吉彩露丁園林,哲蚌寺的喇嘛在這裏設立鍋竈,備食迎迓。這是西藏最隆重的歡迎儀式之一,眾僧流淚獻茶,衷心祈禱。突然,幾個喇嘛把倉央嘉措擡起來就跑,別的喇嘛不顧生命危險,用身體擋住了追攆過來的蒙古騎兵。搶奪成功了,他們把倉央嘉措請到了哲蚌寺噶丹頗章。哲蚌寺的尼穹護法聞訊前來舉行了降神儀式,完了向在場的眾喇嘛說:‘倉央嘉措如果不是五世達賴喇嘛的轉世,鬼魅當碎我首。’然後帶著幾個面具喇嘛跳起了摧敵金剛舞。這時,蒼穹顯現一架五色彩虹,一端在倉央嘉措頭頂,一端直達噶丹頗章金頂。喇嘛們知道這是倉央嘉措為哲蚌寺祝福祈禱的結果,紛紛跪地,用似歌非歌、如泣如訴的誦經聲表達著他們對倉央嘉措的愛戴。而倉央嘉措還給他們的卻是肝腸寸斷的情歌,那些生命與鮮血寫成的情歌。

“霸居在布達拉宮的拉奘汗聽說哲蚌寺搶了倉央嘉措,立刻調兵攻打。揚言如果不把倉央嘉措交回來,和碩特蒙古將用最悍銳的黑帳房騎兵踏平整個哲蚌寺,殺掉所有的喇嘛。哲蚌寺的喇嘛全都集中到噶丹頗章前,手操家夥,誓師迎敵。倉央嘉措從法座上泰然而起,和煦的面容上聖潔的目光讓大家如同沐浴神性的溫暖,他望了望天空和眾僧,把不忍之心變成了安慰:‘不要這樣,佛祖創造的聖教是和平、和諧、和美,我今天被人當作囚犯押解,是業障導致的,是因果的體現,不是蒙古人的錯,蒙古人也是佛祖的信徒啊。’他朝噶丹頗章外面走去,活佛喇嘛們哭著攔住了他。他說:‘生死對我已經沒有什麽區別,我不久就會回來,重見我的西藏、我的上師、我的僧徒。’他的聲音悠遠而溫馨,表達著愛人勝過愛自己的心情,無所畏懼地走向了蒙古騎兵的軍陣。

“就是從哲蚌寺開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瘋狂追逐著倉央嘉措。我說過,這女人很可能就是索朗班宗。蒙古騎兵驅趕著她,一次次驅遠,一次次又來,似乎她抱定決心要跟倉央嘉措一起上路。突然,押解馬隊周圍出現了幾路人馬。馬隊嚴陣以待,以為是來劫持倉央嘉措的,觀察了一會兒才發現,他們都是沖著那女人來的。一路人馬把披頭散發的女人抱到了馬背上,另外幾路人馬開始瘋狂地追攆搶奪,一片混戰。後來才知道,幾乎所有曾經圍繞倉央嘉措展開行動的政治集團和宗教集團都派出人馬參與了這次搶奪。

“蒙古準噶爾部的首領策旺阿拉布坦一直想找到一個控制西藏的突破口,現在突破口終於有了。倉央嘉措的後代理所當然就是倉央嘉措的轉世,把倉央嘉措的情人和後代控制在自己手裏,然後宣稱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已經在準噶爾部轉世不就順理成章了嗎?

“獨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又來刺殺倉央嘉措的情人,他們代表了‘隱身人血咒殿堂’,而血咒殿堂又代表了聖教內部的左翼勢力。他們堅持以持戒清凈立足佛教之林,堅持活佛轉世制而摒棄世襲制,他們對倉央嘉措的情人尤其是為了愛情死活不顧的情人,絕對不會放過。

“蒙古和碩特部首領拉奘汗已經實現了推翻桑結政權、廢黜六世達賴喇嘛的目的,而被廢黜的借口又是倉央嘉措是假達賴,那就意味著他們必須另立一個所謂的真達賴。除掉倉央嘉措的情人,就是斷除別人利用她和她的孩子來跟自己作對的可能,為另立新達賴掃清道路。

“薩迦法王的大管家八思旺秋和噶瑪噶舉派的頭面人物噶瑪珠古,這天也出現在送別祈禱和搶奪女人的人群裏,很長時間誰也不說話。突然八思旺秋感嘆道:‘他就這樣走了,倉央佛爺。’噶瑪珠古說:‘是啊,是啊,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局。’八思旺秋說:‘還記得我們打過的一個賭嗎?‘噶瑪珠古說:‘當然記得,我當時說,我已經看出來了,倉央嘉措一副離經叛道的面相,他要是成了一個好達賴,我就帶著所有尊我為上師的噶瑪巴改宗格魯派。’八思旺秋說:‘而我是這樣說的,如果倉央嘉措不能成為一個好達賴,我就率領所有聽我話的薩迦僧人改宗噶瑪噶舉派。現在看來,我贏了,我不必改宗噶瑪嘎舉派,而你卻要改宗格魯派了。’噶瑪珠古說:‘你是說,倉央嘉措是個好達賴?‘八思旺秋說:‘你看今天的送別祈禱,拉薩全城的人都出動了。拉薩之外的人還不知道他們的倉央佛爺就要離開,要是知道,也會千裏萬裏來送別的。在我的記憶裏,自從藏土有了佛教,還沒有哪個佛爺能夠贏得這麽多的信徒。’噶瑪珠古說:‘我知道,我知道,西藏人對他的信仰是空前的。’八思旺秋說:‘全西藏信仰的達賴,怎麽可能不是一個好達賴呢?唯一讓我迷惑的是,倉央嘉措只有二十四歲,他靠了什麽,就能讓眾生如此迷戀?‘噶瑪珠古說:‘這個問題我想了許多日子,已經想明白了。’八思旺秋說:‘想明白了什麽,能告訴我嗎?‘噶瑪珠古沈默著,突然指著前方說:‘那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我們想辦法把她救下來吧。’八思旺秋說:‘我也這麽想,我們不如她,她是信仰誰就會把生命獻給誰的。’噶瑪珠古說:‘信仰倉央嘉措的人都會信仰她,她一定是度母的化身,就等著我們這些信仰度母的人去救她呢。’八思旺秋和噶瑪珠古帶領各自的喇嘛,跑向了瘋狂搶奪女人的人群。

“倉央嘉措一生都沒有行使過布達拉宮賦予他的權力,達賴喇嘛天然具備的煊赫威勢被他輕輕一揮,就用純粹的人性之紗嚴嚴實實地蓋住了。他勇敢地踢開了地位——雄獅寶座象征的一切,踢開了奢華至極的物質享受,甘於懦弱和貧賤,只把心靈的需要看得至高無上,揮灑著性情。唱啊,以流行歌手的姿態,情真意切地唱啊,就唱情歌,每一次開口都是情歌,僅僅是失戀的和熱戀的世俗之歌。但從送別倉央嘉措的場面看,誰也不能否認倉央嘉措是西藏的中心,他就是宗教,是西藏乃至蒙古、青海、康區最高的宗教領袖、萬眾景仰的聖僧大寶。他在修煉中創造著人性和佛性的共存,似一葉靈舟,載著好奇和滿足渡向彼岸,不經意間就把所有的水劃向身後,融入了遙遙遠遠的彼岸。不,他不是融入彼岸,他就是彼岸,他孤拔而起,以蒼涼和清潔,以純真和堅貞成為信仰的彼岸。他把眾生的理性和情感集納在自己身上,成了一座活動的山,由信仰建造的岡日波欽山。

“八思旺秋和噶瑪珠古最終得到了這個很可能就是索朗班宗的披頭散發的女人,他們利用教派力量,成功地保護了她。幾乎在同時,噶瑪珠古按照自己打賭的承諾,帶領一些尊他為上師的噶瑪巴改宗了格魯派。

“也就是從幾路人馬瘋狂搶奪披頭散發的女人即索朗班宗的混戰開始,整個拉薩都唱起了這樣一首倉央嘉措情歌:

潔白的仙鶴,

請把翅膀借給我,

我不會遠走高飛,

到理塘轉一轉就回。

“為什麽不唱別的就唱這一首?因為倉央嘉措想把這首情歌流傳下去,就帶頭唱起來,這跟現在的歌星和狂熱的追星一樣。刻在無字碑上的情歌不是被人磨平了嗎?那他就想辦法鐫刻在人們的記憶裏,表現在人們的口頭上、音樂中。倉央嘉措用心良苦,這首被看成是他轉世預言的情歌,迅速走向千家萬戶、角角落落,任憑時間流逝,它卻在磨礪中神奇地嶄新著。後來這預言像人們堅信的那樣應驗了,七世達賴喇嘛果然誕生在理塘,他帶著倉央嘉措的靈識入主布達拉宮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撲向德丹吉殿,察看殿內的物件是否缺了什麽。這是倉央嘉措的寢宮,也就是七世上一輩子的寢宮,所有的物件都是他用過的、熟悉的。但現在如果我們斷定這首情歌也是曾經刻在無字碑上的情歌,那就不光是轉世預言,還有可能是‘七度母之門’的伏藏指南。”

梅薩費解地說:“可是它指南了什麽呢?”

香波王子搖搖頭:“現在還很難說清楚,走著看吧。”

石階急轉折回,變成了從東往西的斜面。他們加快了腳步,走到斜面的中間,又折向一面從西往東的石階,停下來往上看著。石階的每一級突然變得清亮了,陽光在人群之上就像一些鉆空子的小野獸,不時地撲下來舔一下,舔一下,舔出了石階青藍綠白紅的顏色。淩亂的腳步,向上的延伸,五十米之外就是著名的彭措多朗大門。它被白色的幕帳遮罩起來,如同密門天堂、黑面凈土,把光明的境界隱藏在了黯淡和冰涼之後。

香波王子問:“怎麽樣感覺?這是世界最高莊嚴的臺階。”

梅薩朝上瞪起眼睛說:“感覺很不好,真的很不好。”

香波王子問:“為什麽?”

梅薩失聲叫起來:“你看前面,智美也來了。”

智美背著背包,挎著勝魔卦囊,堵擋在五步之外,面孔陰沈而兇怒,嘴角朝下撇著,臉頰上的傷疤因為充血而變得紫紫紅紅,一副頑魔欺世的樣子。

香波王子迎上去問道:“你想幹什麽?”

智美說:“終於把你等來了,你不覺得我比你聰明嗎?”

香波王子說:“能在布達拉宮等我的人都不弱智。”

智美說:“你為什麽要殺死索朗班宗?”

香波王子不想回答,擡腳就走。

智美一把拉住他,咬牙切齒地說:“你搶走了梅薩,殺死了索朗班宗,我對你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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