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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索朗班宗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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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薩說:“我們並不知道她有沒有出現在‘授記指南’裏。”她指著女人胳膊上的坤包說,“為什麽不找找證據呢?”

香波王子彎腰拿起坤包,打開翻了翻,找出身份證,看了一眼,半張嘴說不出話來。

身份證上的名字是:索朗班宗。

梅薩說:“怪不得她說她是穿行在虛空裏的唯一的卓瑪。”

香波王子憾恨得不知道怎麽辦好,一疊聲說:“可惜,可惜,我要是早知道她叫索朗班宗就好了,我一定會保護她,拿我的生命保護她。”

梅薩悲愴地說:“倉央嘉措情歌裏到底隱藏著什麽秘密啊,只要是情歌裏提到的情人,我們找到一個就死一個。”

香波王子說:“索朗班宗我們還沒有找到,她就已經死了。可以這樣理解,她用死亡證明我們現在的尋找是正確的,接下來的問題是,她來自哪裏?”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在坤包和身份證上留下了指紋,正要擦掉,就聽不遠處有人說話,扔掉坤包,拉起梅薩就跑。

他們跑向了東邊的巷道,又想起骷髏殺手的話:“出了大門往西走不遠,就是你們熟悉的地方。”又拐回來,朝著西邊跑去。

西邊的巷道連接著一片民宅,白生生的墻頭上是一道道紅艷艷的墻飾和一叢叢飄著經旗的箭垛。

梅薩說:“往西我們並不熟悉啊,找個人問問這是什麽地方。”

香波王子說:“快離開這裏,這裏是殺人現場。”

然而有人已經報案,他們來不及逃跑了。警笛的呼嘯聲從民宅那邊傳來,參差錯落的房頂、墻頭、樹梢、箭垛、佛塔之上,騰起一股股煙塵。他們扭臉走進伸向民宅深處的小路,藏進一個四圍是牛糞墻、中間是幹羊糞的燃料倉裏。

警笛不響了,傳來了警車碾過民宅通道的聲音。少見多怪的狗們叫起來,邊叫邊往路邊跑。一只毛臉胡子的大狗從自家門洞裏跳出來,跑向馬路,突然又折回來,撲到門前的燃料倉上吼叫著。蹲踞在裏面的香波王子和梅薩嚇壞了,仰面朝天躺倒在倉底。香波王子知道這是一只西藏凱麗阿瑟犬,也叫藏獅子,是一種非常兇猛的牧羊狗,一旦撲進來,就是老虎撲食,兩個人都得完蛋。尤其讓人擔憂的是,毛臉胡子的叫聲會引來警察,警車正在二十步遠的馬路上經過。

慌亂中,香波王子本能地抓起一把羊糞仍了過去。被激怒的毛臉胡子吼叫得更加瘋狂,半個身子從牛糞墻上探下來,幾乎咬住香波王子的腿。香波王子恐懼地蜷縮著,討好地說:“餵餵,你別這樣,我們是好人你看不出來嗎?”他一“餵餵”,燃料倉外面也開始“餵餵”,像是對他的回應。回應一出現,毛臉胡子就不叫了,左右兜了幾下,轉身離開,跑向了嘈雜的馬路,代替它趴在牛糞墻上的竟是一只他們很熟悉的動物。

梅薩首先喊起來:“山魈。”

香波王子說:“不是山魈是邊巴老師。”

山魈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有些迷茫,“餵餵餵”地叫著,撮其鼻子,張嘴齜牙,不時地伸出爪子來,想要抓他們一把。

香波王子說:“邊巴老師,你不認識我們了?”

山魈一聽,更加得張牙舞爪,“餵餵餵”地吼叫著,把唾液噴到了他們臉上。

香波王子似乎越恐懼越有靈感,他從懷裏掏出了屍陀林主和屍陀林母的唐卡,嘩地打開,覆蓋在了梅薩和自己身上。現在,山魈看到的是齜牙咧嘴的骷髏、可怕的紅舌頭、冰寒似雪的白色裸體、端碗吃人肉的陰惡姿勢、火光熊熊的造像背景。山魈好像是認得它的,頓時放棄了暴怒,吼叫變成了哀鳴,“呵呵”了幾聲,轉身跳下牛糞墻,跑向一戶人家,掀開黑色的門扇鉆了進去。

片刻,山魈帶著胡子喇嘛來到了燃料倉前。

胡子喇嘛說:“起來吧。”探身從他們身上掀開了唐卡。

香波王子和梅薩坐了起來,依然恐懼地望著山魈。山魈朝下彎起尾巴,平靜地望著他們,憤怒的神情不見了,眼睛裏流淌和善的光波。

胡子喇嘛好像生病了,顯得很虛弱,無精打采地裹著冬天厚重的羊皮襖。他使勁從袖筒裏伸出幹枯的手,朝他們招了招:“來啊。”

香波王子起來,也拉梅薩起來,看到馬路上警車已經過去,趕緊跨出牛糞墻,跟在了胡子喇嘛身後。山魈跑過去,掀開黑色的門扇,又過來摸了摸香波王子手裏的唐卡。香波王子一下釋然了,一聲聲地叫著“邊巴老師”,拽起梅薩,大步走進門去。

這是一座西藏最普通的石頭圍墻、土坯和木頭造房的平民院落,但最普通的院落卻顯現著最不普通的標記:東邊的房廊裏,有一幅色彩濃艷到流淌的壁畫,那正是屍陀林主和屍陀林母並排而立的形象,和唐卡上的一模一樣。

怪不得山魈一見他們覆蓋了屍陀林主和屍陀林母的唐卡,立刻就友好起來,原來屍陀林主和屍陀林母是這裏的標記,山魈住久了,熟悉了,對帶有這種標記的人也就視同家人了。問題是,為什麽在家院裏會有這樣的壁畫?胡子喇嘛和山魈怎麽會待在這個地方?香波王子還沒有問出口,只見更加不普通的標記赫然來到眼前:坐北朝南的正房頂上,堆著一些青松的葉子,葉子上是一塊潔白如玉的石頭,石頭旁又是一個象征黃金的銅鬥。

香波王子驚問:“這裏是‘青松石之家’?是偉大的醫聖宇陀·元丹貢布的族人?”

胡子喇嘛點點頭,不無驕傲地說:“我是拉蔔楞寺的喇嘛,這裏是我的老家。”

香波王子告訴梅薩:“‘青松石之家’是西藏偉大的醫聖宇陀·元丹貢布家族的稱號。這個家族有一個非常博學的人,名叫哲吉印度小金剛。他是元丹貢布的前輩,曾應一個美麗姑娘的請求,治好了邪惡的那加國王的病。作為報答,姑娘獻出了自己的生命,當她的屍體順河而來時,上半身蓋滿了金子和綠色的青松寶石。哲吉印度小金剛把金子和寶石撈起來,放在自己的屋頂。一個牧人見了說:‘好啊,好啊,你有一個青松石的屋頂。’傳播開去,‘青松石之家’就成了宇陀家族的稱號。這個稱號意味著救死扶傷的榮耀,宇陀的後代便用松葉、白石和銅鬥替代珍貴的青松石和金子作了家族的象征。”

梅薩說:“又是救命的‘青松石之家’,又是死亡的屍陀林壁畫,挺矛盾的嘛。”

香波王子說:“佛的意義就是消除所有矛盾,尤其是兩極分化的矛盾,比如有與無、生與死、善與惡、美與醜、愛與恨、天堂與地獄等等。醫聖眼裏的世界,都是屍陀林主和屍陀林母主宰的墳墓,他的志向就是,在死亡的墳墓裏創造生命旺盛的天堂,所以屍陀林又往往是傑出藏醫的修為背景。”

梅薩還要問什麽,香波王子扭頭盯上了胡子喇嘛:“據我所知,‘青松石之家’的傳人都是布達拉宮最耀眼的醫聖,可你,為什麽不是?”

胡子喇嘛說:“我們只是宇陀家的族人,這一片都是族裏的人。我們不是傳人,傳人在那邊,那邊。”胡子喇嘛指了指院子後面。後面是馬路,馬路那邊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薩剛才走來的地方。

香波王子說:“那邊?那邊是索朗班宗家。”

胡子喇嘛點點頭說:“索朗班宗的阿爸是了不起的藏醫喇嘛,是宇陀家族的驕傲,可惜他已經圓寂了。”

香波王子問:“他的傳人呢?”

胡子喇嘛說:“你指的是索朗班宗嗎?她不是喇嘛。”

香波王子明白了,胡子喇嘛的意思是藏醫必須是喇嘛,是可以結婚生子、傳宗接代的那種喇嘛。又問:“索朗班宗是幹什麽的?”

胡子喇嘛說:“她呀,她在防雪柵欄裏上班。”

香波王子問:“你說防雪柵欄?哪兒的防雪柵欄?”

胡子喇嘛說:“布達拉宮的‘防雪柵欄’。”

香波王子說:“布達拉宮怎麽會有‘防雪柵欄’?”

胡子喇嘛說:“雪村,雪村,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喝過酒的雪村。倉央嘉措說,宇陀家族是西藏防雪柵欄裏的青松石之家,是靈魂的存在、肉體的主宰。”

香波王子恍然大悟:“倉央嘉措的確說過‘西藏防雪柵欄裏的青松石之家’這句話,可我怎麽就沒想到他指的是布達拉宮的圍墻呢。”

胡子喇嘛嘿嘿笑著點了點頭。

梅薩說:“什麽意思?我不懂。”

香波王子說:“布達拉宮正面下方是用城墻圍起來的,北面依山,三面依墻。過去城墻內的建築大部分是布達拉宮辦事機構即噶廈下屬機關、藏軍司令部、印經院、監獄、倉庫、馬廄、騾院、水院、作坊等。還有一部分是貴族住宅、普通民居和酒館。這個被城墻圍起來的地方,就叫‘雪’。‘防雪柵欄’應該是防護雪村的柵欄,而不是防止雪災的柵欄。如果這樣理解,骷髏殺手就說對了,出大門往西走不遠,就有一個熟悉的地方等著我們,那就是‘防雪柵欄’。”

梅薩半晌不吭聲。

香波王子問:“怎麽了,不相信我的話?”

梅薩說:“我在想,伏藏的設計者真是太了不起了,它不僅設計了掘藏的路線,還考慮到了掘藏者的經歷、心理、知識結構、思考能力、生活背景、身體狀況等等,並且還要準確控制路線的走向,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偏差,都無法實現掘藏。比如我們因為受傷、水難、逃命等等緣起被營救到索朗班宗家裏躲藏,然後又來到這裏碰到了山魈和胡子喇嘛。這是誰的安排?骷髏殺手說是虛空裏唯一的卓瑪讓他把我們送到了這裏。而你的解釋是,唯一的卓瑪就是‘七度母’,在虛空裏就是度母穿行的最高處。拉薩的最高處,不就是‘防雪柵欄’裏的布達拉宮嗎?”

香波王子說:“說得不錯,應該是布達拉宮,而且……”突然問,“今天幾號?”他和梅薩都看了看表,又說,“那就更對了,布達拉宮大誦經法會就要舉行,按照慣例,明天是法會的第一天,也許這就是我們的機緣。”

梅薩問:“法會?法會與我們有什麽關系?”

香波王子說:“《地下預言》中最主要的預言是‘七度母之門’,次重要的便是布達拉宮大誦經法會。按照《地下預言》的說法,法會期間,萬僧聚首,一千個叛誓者將身束炸藥進入會場。他們的首領會在太陽落山之前、機緣到來之時發出指令,讓所有叛誓者在同一時刻點火引爆,炸毀布達拉宮,炸死所有進入布達拉宮的喇嘛。”

梅薩說:“那我們去幹什麽,送死嗎?”

香波王子低頭看著鸚哥頭金鑰匙說:“你別緊張,法會年年舉行,並沒有發生這種事情,畢竟《地下預言》是幾百年前就發掘出的伏藏,能準確預言所有事情的可能性不大。再說《地下預言》又告訴我們,一千個叛誓者中只有一個首領,一旦他出問題,死掉,或者跟他的先輩失去叛誓的傳承,或者他接不到確認自己為首領的信號,爆炸的指令就不可能發出,‘預言’的可靠性也就自動消失,若幹年後,會有叛誓者的領袖再次預言和再次伏藏。”

梅薩說:“你怎麽知道首領已經出問題了呢?”

香波王子說:“沒有人知道首領是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爆炸前幾分鐘,一千個叛誓者會同時感悟到首領的存在,舉起右手,並起食指和中指,指向他們的首領。有一個人指錯,就會被認為緣緣不合而放棄對首領的選擇。這樣的情況下,出問題的幾率是很大的,或者說,幾乎不可能有不出問題的時候,布達拉宮也就不可能有爆炸的時候。”

梅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原來是這樣。”

香波王子說:“不管怎麽說,布達拉宮大誦經法會我們必須參加,僧眾匯聚,加上朝拜的信徒,那就是人山人海,正好可以隱蔽我們。”

梅薩說:“如果我們把目標確定為布達拉宮,又怎麽解釋大昭寺‘光透文字’的內容呢?”

香波王子說:“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我們已經確定,大昭寺‘光透文字’中,‘授記’給我們的情歌表明倉央嘉措又有了一次更加深刻難忘的情愛邂逅。這次邂逅的不是‘情人’,而是‘愛人’,是‘愛人’索朗班宗。它告訴我們,和所有密法大師一樣,倉央嘉措經過了許多次‘明妃之約’。不同的是,別的密法大師收獲的是佛法,是即身成佛的階梯,而倉央嘉措收獲的是愛情,是情歌,是熱戀的歡樂和失戀的痛苦。在別的密法大師那裏,明妃是修佛的工具,在倉央嘉措這裏,明妃成了目的,成了佛——他通過女性修佛,而把女性當成了佛;別人的明妃是‘修法伴侶’,他的明妃是‘情人’或‘愛人’。可見他把人性和佛性粘合在了一起,從而沒有壓抑自己作為一個西藏男人的真實性情,更沒有以宗教的借口脫離開放的男女自由性愛的西藏風土。這樣,倉央嘉措就變得更加純粹,他是佛,佛就是人,人加佛等於愛,愛一切人,包括愛女人。他消除了宗教和世俗的界限,天人合一,率性而為,根本就不在乎明天就會到來的災難甚至死亡。所以對倉央嘉措來說,愛情就是就義,是超越生死的修行。這樣的修行不僅要有特定的時間、特定的伴侶,還要有特定的地方。我們看特定的時間:大難來臨,倉央嘉措被拉奘汗從達賴喇嘛的寶座上趕下來,命途難測,已經高高舉起的屠刀隨時都會砍下來。再看特定的伴侶:她知道和倉央嘉措的愛情意味著生命的結束,處死就在歡愉之後的某一刻,比起倉央嘉措,她更是就義,更加悲壯。至於特定的地方,哪裏會比布達拉宮更完美、更有魅惑呢?”

梅薩說:“我也這麽想,偉大的伏藏都是步步攀高的,既有地理高度,更有精神高度,西藏的精神高峰在哪裏?

香波王子說:“問得好,答案也許就在‘七度母之門’的最後開啟中。”

梅薩說:“但現在的問題是,蒙古騎兵早就打敗了藏軍並處死了敢於抵抗的前攝政王桑結,和碩特部首領拉奘汗已經占據了布達拉宮,倉央嘉措一直被軟禁在布達拉宮西北面的拉魯嘎采林苑。他和布達拉宮之間,已是無路可走。還有他的‘愛人’,不管她是誰,都跟他一樣無法抵達似乎比彼岸還要遙遠的布達拉宮。”

香波王子說:“大昭寺‘光透文字’‘授記’給我們的是兩首情歌。我開始以為後一首情歌創作於紮什倫布寺的堅讚團布寢宮就意味著它把我們指向了日喀則的紮什倫布寺,理由是倉央嘉措雖然被軟禁,不可能前往日喀則去跟‘愛人’約會,但作為一個‘明空赤露’的擁有者他可以采用‘遷識奪舍秘法’讓自己的靈識離開肉體。現在看來判斷是失誤的,靈識去了布達拉宮,而不是去了紮什倫布寺,或者就是他本人去了布達拉宮,他無法再進入白宮和紅宮,卻可以隱藏在‘防雪柵欄’內的雪村。那是他熟悉的地方,有貴族的宅子、平民的房屋,還有酒館。”

梅薩問:“證據呢?”

香波王子說:“證據就是倉央嘉措說過的那句話:‘宇陀家族是防雪柵欄裏的青松石之家,是靈魂的存在、肉體的主宰。’他為什麽這樣說,因為‘青松石之家’是姑娘奉獻了屍體、金子和綠色寶石之後的結果,在古文獻的註疏裏又被稱作‘聖潔之女獻身獻寶之家’,這裏的‘獻身’就是死亡。所以倉央嘉措的話也可以這樣記錄:‘宇陀家族是防雪柵欄裏的聖潔之女獻身獻寶之家,是靈魂的存在、肉體的主宰。’如此就清楚了,宇陀家族的索朗班宗就是倉央嘉措所指的‘聖潔之女’,她在‘防雪柵欄’裏以不怕死的姿態勇敢地接待了苦難中的倉央嘉措,讓他在走進‘獻身獻寶之家’的同時,有了索朗班宗就是他‘靈魂的存在’和‘肉體的主宰’的感覺。”

梅薩點點頭說:“這樣的解釋是可以接受的,有一種伏藏就是給最偉大的經典或經句提供註疏。宇陀家族的註疏是‘青松石之家’,‘青松石之家’的註疏是‘聖潔之女’,‘聖潔之女’的註疏是索朗班宗,而所有這些註疏都是為了證明布達拉宮是我們的下一個目標。現在,只要把‘授記指南’搞清楚,我們就可以繼續發掘‘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了。”

香波王子想了想說:“有點難,既然跟紮什倫布寺沒關系,‘授記指南’就更不好解釋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說著揮了一下手,“我們趕緊走。”

由遠及近的警笛又開始呼嘯,好像又有了增援的警察。門外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顯然是警察們在跑動。他們聽到碧秀大聲說:“有人看見從死者家裏走出來一男一女,經描述,很可能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薩。東南西北同時開始,快。”

香波王子知道,對這片民宅的排查開始了。他推了一把梅薩說:“進屋。”也不管胡子喇嘛願意不願意,和梅薩迅速鉆進了被“青松石”覆蓋的正房。

胡子喇嘛和山魈都跟了進來,審視著他們。

梅薩洩氣地說:“我們無處可逃,進屋又能怎麽樣?”

香波王子對山魈說:“邊巴老師,快想辦法把我們藏起來。”

胡子喇嘛搖搖頭,帶著山魈出去了。香波王子和梅薩從窗戶裏看到,胡子喇嘛給山魈說著什麽,說著說著,山魈就跳起來撲向了院門口。

黑色的門扇被警察推開了,但是他們無法進來。山魈守衛在門口,就是屍陀林主對生命的警告:死亡,死亡,死亡。

香波王子和梅薩緊張地觀察著,四只手牢牢攥在一起,手心、額頭全是汗。

四五個警察一會兒退,一會兒進。山魈威風凜凜地挺立著,你在三步之外,它就瞪你吼你狗一樣吠你,你進入三步之內,他就撲你抓你咬你,猛惡得就像獅子老虎,警察幾經努力後放棄了,理由是有一只如此兇悍的怪物,一男一女兩個逃犯怎麽可能藏到這裏來。

排查進行了兩個小時才結束。山魈一直守在門口,一刻不停地吼著撲著,漸漸它不吼了,四周變得格外安靜。香波王子和梅薩長舒一口氣。

警察離開了,似乎有些灰心喪氣,連啟動警車的聲音也沒好意思發出來。

香波王子問胡子喇嘛:“你為什麽要救我們?”

胡子喇嘛指了指他卷在手中的屍陀林主和屍陀林母的唐卡說:“你有這個,有這個就是宇陀家族的人。”

香波王子點點頭,對梅薩說:“我沒說錯吧,屍陀林主和屍陀林母是我們的吉祥物,我們現在是宇陀家族的人。趕緊走啊,到有‘防雪柵欄’的地方去,索朗班宗曾在裏面上班。”

他們很快離開了胡子喇嘛和山魈。山魈送他們來到院門外面,前後左右地踱著步子,一副依依惜別的樣子。

香波王子一再地回頭說:“邊巴老師,再見了。”

梅薩也是一再地回頭,掛著眼淚說:“邊巴老師,保重啊。”

離開那片宇陀家族的民宅,沒走多遠,他們就看到了區公安廳看守所,才意識到自己所處的位置是拉薩東北郊區。兩個人就像僥幸漏網的魚,心有餘悸地從網邊溜了過去,偷眼看著看守所緊閉的鐵門和門前的警車警察,禁不住吐吐舌頭,加快了腳步。

香波王子說:“我們沒有犯罪吧?所有的懷疑和指控都是誣陷是吧?那我們怎麽就像真正的殺人逃犯那樣膽戰心驚、賊眉鼠眼的?”

梅薩說:“伏藏學可以解釋這個問題,法事、儀軌、會供、祈禱、灌頂、加持等等宗教活動會形成一種強烈的外在壓力,催動人的心理機變。而心理機變又會讓人瞬間轉換角色,從一個普通人一躍而為空行護法或者被蓮花生大師授記的伏藏擁有者。許多掘藏師就是這樣獲得成就的。我們也是在外在壓力下產生了心理機變,不,是畸變。當警察、喇嘛、社會、輿論都認為你是殺人逃犯時,你也會轉換角色而產生只有殺人逃犯才會有的心虛和恐懼,甚至你都會瞬間丟棄怯懦和善良,真的去殺死一個人,以適應壞境對你的塑造。”

香波王子打了一個激靈說:“我會殺人嗎?”

梅薩認真地說:“你會,我也會。”

香波王子吃驚地望著梅薩:“你怎麽這麽說?”

梅薩警覺地望著左首就要經過的一座鑲嵌警徽的大門,拉了一把香波王子說:“我們不會是來自首的吧?”

那是一座敞開的大門。從大門裏突然跑出幾個警察,接著是一隊,很長很粗的一隊,奔跑著,朝他們淹灌而來。香波王子轉身就跑,但已經來不及了。梅薩一臉慘白地拽著他,戰戰兢兢地閉上了眼睛:抓吧,抓吧,反正已是在劫難逃。

警察的隊形突然從中間裂開,包圍了他們,一些黑藍的警服從他們身上嚓嚓地蹭過去,他們頓時感覺到黑雲壓頂,一片兵荒馬亂。似乎是為了讓他們在恐怖中多停留一會兒,抓罪犯的手始終沒有伸過來揪住他們。警察們還在跑動,還在包圍,裏裏外外四五層。他們下意識地蹲下,抱著頭,就像兩個已被抓獲的罪犯,老老實實,一聲不吭。

突然,亮堂了,最後一排警察從他們身邊擦過,漸漸遠去。香波王子放下手,瞄了一眼,似乎有些不相信,楞了半晌,才拉著梅薩站了起來。

梅薩瞪著在公路上列隊奔跑的警察問:“怎麽,他們不是來抓我們的?”

香波王子面對鑲嵌警徽的大門和門柱上的銅牌,看到銅牌上寫著“自治區人民警察學校”幾個字,長舒一口氣說:“原來他們是學生,是練習跑步的。他們肯定認不出我們,警方不可能把通緝令貼到自己家裏。”

梅薩說:“可通緝令是上了電視的。”

香波王子說:“你是學生過來的,你知道學生宿舍一般沒有電視,多數人又不願意集中到大教室去看,除非遇到節日,或者世界杯、奧運會什麽的。”

他們迅速離開警察學校,走了不到半個小時,又看到了拉薩監獄。

梅薩說:“這條路上怎麽盡是這些機構,就像是專門針對我們兩個的,我感覺不吉利啊。”

香波王子說:“應該說是大吉大利,警方不會想到我們竟然就在看守所、警察學校、監獄招搖過市。這些地方恰恰是設防最薄弱的,尤其是監獄,他是罪犯最後的歸宿,不是逃竄的鬧市,用不著在這裏通緝。”說著,他來到監獄高墻下,朝著塔樓上的哨兵招了招手。

寂寞的哨兵友好地笑著,眼光在梅薩身上掃來掃去。

梅薩捂著心跳說:“他在盯著我,好像認出我來了。”

香波王子說:“他盯的不是逃犯,是女人。”

兩個人往前走去,來到監獄斜對面的樹林裏。香波王子說:“我現在發愁的是下面的路怎麽走。從這裏到布達拉宮,不可能再有通緝令的真空地帶,說不定連麻雀烏鴉都能認出我們來。沿途沒有商店,我們不能化裝,更何況還有警察設置的路卡。”

梅薩說:“那你趕快想辦法呀,躲到監獄跟前幹什麽?好像你隨時準備進去。”

香波王子說:“辦法是有的,就看有沒有機會實現它。”

他們等了兩個多小時,下午了。香波王子沮喪地說:“現在就是有機會,我們也不能利用,布達拉宮很快就要關門了。”

梅薩說:“你是說我們要在這裏過夜?”

骷髏殺手留給他們的食物還剩一點,他們分開吃了,互相擁摟著,熬到了晚上,熬過了一個漫長夜晚。太陽剛一出來,香波王子就拽著梅薩跳出了樹林。他們看到和太陽一起出現的還有一輛由囚車改裝成的貨車。貨車是從監獄大門駛出來的,駕駛室門上清晰地印著“拉薩監獄”幾個字,一看就知道是監獄裏的生活用車。

香波王子小聲說:“肯定是去菜市場買菜的,攔住它,警察不可能檢查監獄裏的車。”

梅薩說:“可司機會直接把我們交給警察。”

香波王子說:“一般不可能,開生活車的大都是食堂管理員,電視播放新聞也就是播放通緝令的時候,食堂正在開飯,管理員不可能回家看電視。”

梅薩說:“萬一呢?萬一他看了報紙呢?”

香波王子說:“你啰嗦什麽,我們這是賭命,主要看運氣,如果‘七度母之門’還需要我們開啟,空行護法就會把運氣加持給我們。”說著,一瘸一拐地走到馬路中央,朝著開過來的貨車撲通一聲跪下,舉著十塊錢喊道,“好人哪,好人哪,拉我們一程吧,這裏沒有公共車,也沒有出租車,可是我的腿,不行了。”

司機停下車,從車窗裏探出頭來,朝他使勁揮手,意思是讓他走開。他磕了一個頭,又一把將梅薩拉跪到地上。

司機見一個漂亮姑娘也在給他磕頭,心頓時軟了,問道:“你們是哪兒的?”

香波王子起身說:“我們是宇陀家族的,要去布達拉宮。”

司機說:“可我不去布達拉宮,我要去農貿市場。”

香波王子說:“正好,我們也要去農貿市場給布達拉宮買一些供品。”說著,把十塊錢給了司機,示意梅薩進駕駛室,自己過去從後面打開車廂門,跳了進去。

車開了。梅薩坐在副駕駛座上,忽閃著美麗的大眼睛,給司機說這說那。

司機不時地瞟著她,高興地說:“我每個星期采購三次,二、四、六早晨,你以後要是搭車,就在監獄門口等著。”一會兒又說,“從你們那裏到監獄,至少要走半個鐘頭,有急事你給我打電話,我可以去接你的。”他說了一個電話號碼,一再叮囑,“你記住,一定記住。”

梅薩乖巧地把電話號碼重覆了兩遍說:“這個號碼我永遠不會忘。”說著,拿起車前司機的獄警帽,調皮地扣在自己腦袋上,然後從坤包裏掏出鏡子照了照,問道,“你看我像不像警察?”

司機看了她一眼,笑著搖搖頭。

梅薩說:“不像?我知道為什麽不像,我沒穿警服。”說著,從駕駛座的靠背上取下司機的警服,穿在自己身上,又去照鏡子,“像不像?還不像?”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經過了路卡。設卡的警察一看是監獄的車,再一看司機旁邊坐著一個女獄警,招招手,讓他們過去了。

香波王子和梅薩順利到達農貿市場。

告別了司機,他們就假裝挑選蔬菜低下了頭。到處都貼著通緝令,香波王子隨便一瞅就看到了兩張。他湊過去,記住了通緝令上的舉報電話,小聲對梅薩說:“走,去那邊,那邊是批發市場。”

農產品批發市場裏,到處都是裝滿貨物的卡車,有一些來自堆龍德慶縣、達孜縣和林周縣。這三個縣離拉薩比較近,有人就把當地產的青稞、豌豆、土豆等農產品運到拉薩來批發。香波王子一到這裏就把頭擡了起來,他覺得既然拉薩警方認定逃犯還在拉薩,就不會把通緝令張貼到外縣去。外縣的批發商們一般都是晚上趕路,上午做生意,下午或者晚上再趕回去,沒有時間看電視、讀報紙,即便在批發市場看到通緝令,也沒有閑暇仔細閱讀,記住通緝犯的相貌。他帶著梅薩到處走了走,淡漠地看著所有人,所有人也都淡漠地看著他們。他放心了,要來梅薩的手機,走向了一輛來自達孜縣的卡車。

卡車的駕駛室裏,一個戴禮帽的中年人正在打電話。

香波王子站在車外,笑望著中年人,等中年人打完了電話,立刻湊上去,舉著手機和十塊錢說:“老板你好,我的手機沒電了,我有個緊急事情,麻煩用一下你的手機,我給你十塊錢。”

中年人把手機遞出窗口卻沒有接錢:“電話費就算了,兄弟。”

香波王子滿臉堆笑,彎腰合掌地感謝著,接過了人家的手機。他走向一邊,撥通了通緝令上的舉報電話,壓低聲音用藏語說:“你們要抓的人我看見了,一男一女,就在甘丹寺的門口。”對方問他是幹什麽的。他說做生意的。又問他叫什麽名字,他說我害怕報覆,不敢說。然後就把手機掛斷了。

香波王子還了手機,再次謝了人家,招呼梅薩馬上離開農產品批發市場。

梅薩說:“只要碧秀一個電話打回來,立刻就會戳穿你的把戲。”

香波王子說:“可惜舉報電話已經不通了。”說著伸開五指,把偷來的手機卡晃了晃,裝在了身上。“以後再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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