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七章 萬瑪之蹤 (1)

關燈
鄔堅林巴把喇嘛鳥停在塔爾寺的寺前廣場上,他不下車,照例守候在車裏。守候也是掘藏的需要,照阿若喇嘛的說法:“你是我們的後備力量,輕易不要沖鋒陷陣,要是我出了事,你就上。”這會兒阿若喇嘛來到車外,告訴他這次他可能會等很久很久。鄔堅林巴點點頭,一副早已知道的樣子。阿若喇嘛仰頭看著四周的蓮花形山脈,原地轉了一圈,憂心忡忡地說:

“塔爾寺的天空有粉色的流雲,空行母的預示似乎並不吉祥。”

鄔堅林巴問:“不吉祥到什麽程度?”

“還不知道,也許這裏又是一個祭場,燦爛的除了佛光和太陽,還有鮮血與生命。”說著,阿若喇嘛帶著幾個隨從喇嘛匆匆離開了。

鄔堅林巴望著阿若喇嘛的背影,拿出手機給智美發了個短信:“我們已到,快來。”

他和智美是朋友。智美的父親作為雲游各地的宣諭法師曾經在拉薩哲蚌寺修法三年,和同樣在哲蚌寺修習顯宗高級教程的來自北京雍和宮的鄔堅林巴交誼頗厚。宣諭法師圓寂後,智美從康巴藏區考入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兩個人相互看望,一來二往,就很熟了,熟到一起策劃了一起裏應外合的救人行動——把開啟“七度母之門”的香波王子從雍和宮救了出來。但鄔堅林巴認為,他跟智美的忘年交關系,並不是他必須營救香波王子的理由,至少這個理由不重要,而是對“七度母之門”的共同關註把他和智美以及香波王子聯合到了一起。

他曾經問智美:“假如是你發掘了‘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你打算怎麽辦?”

智美說:“立刻公布,讓倉央嘉措遺言發揮作用,去改變冥頑不靈的世界信仰局面。你呢?假如你發掘了伏藏,你打算怎麽辦?”

他說:“我也會公布,但前提必須是‘七度母之門’不折不扣地光大佛教。”

智美問:“萬一不是呢?”

他渾身抖了一下說:“啊,我不知道。”

有一種深埋心底的感覺鄔堅林巴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害怕。他害怕倉央嘉措遺言真的是毀教之門、叛誓之法,真的飽含對自己受難和情人受害的憤怒,飽含對權爭與血腥之政教的失望和詛咒,讓佛教面對爆炸性的羞辱而無地自容。如此,“七度母之門”便是炸彈,掘藏便是愚蠢野蠻的引爆行為。

他在害怕和猶豫中幫助香波王子逃離了雍和宮,又協同阿若喇嘛東奔西顛。一個新的佛僧境界悄然出現了,一直在修煉“七度母之門”的他,不期然而然地感覺到掘藏就是修煉,而且是精進便捷的修煉。或者說伏藏不現世,修煉就不能進入高層。於是他看清楚了自己希望掘藏成功的另一個理由,那就是他跟所有研究和修煉“七度母之門”的活佛喇嘛一樣,無法抗拒地受到了倉央嘉措的誘惑。《地下預言》裏的那句話:“世間有名倉央嘉措者是成就七度母之門的第一人”,成了他的理想和自我塑造的目標,既然已經修煉,那就必須成功。

為了修煉,他登上了阿若喇嘛的掘藏快車,盡管他表面上一直平靜而淡漠,但是他知道沒有真正淡漠的掘藏者。不同的是,他清楚自己沒有獨立掘藏的天賦,對聖教中地位極高的“掘藏大師”的桂冠並沒有奢望,所以他幫了智美,又幫阿若喇嘛,只希望快點,快點,快點掘出來。

阿若喇嘛讓幾個隨從喇嘛在寺巷裏等著,自己一個人走向了寂靜籠罩下的塔爾寺密宗學院也就是居巴劄倉。

密宗學院熱薩佛堂的門口,首席密宗博士(歐然巴格西)加洋坐在椅子上,一見阿若喇嘛就把眼睛閉上了。

阿若喇嘛淡然一笑,走向精美絕倫的密集金剛、勝樂金剛、大威德金剛三座四方立體曼荼羅(壇城),跪下一拜,又來到宗喀巴大師母親香薩阿曲的額骨前,也是跪下一拜。那額骨天然凸出“嗡”、“阿”、“吽”三字法音,鑲以鏤花白銀和珠寶,是每年的九月法會僧眾頂禮祈福的聖極之物。阿若喇嘛無比崇敬地望著,用袈裟袖子輕輕揩去額骨上的一縷香火飄塵。

他看到加洋博士依然不理他,走過去大聲說:“有人已經打開了‘七度母之門’,你還在這裏冥想什麽?”

神情矍鑠的加洋博士洪亮地說:“壇城面前不要胡說。”

阿若喇嘛又說:“打開‘七度母之門’的人並沒有得到‘最後的伏藏’,好像門裏還有門,最新的‘授記指南’告訴我,它就在塔爾寺。”

加洋博士睜開眼睛,看都沒看對方一眼,起身走向供桌,把宗喀巴大師母親的法音額骨連帶佛盒抱起來,轉身一步邁出熱薩佛堂的門檻。報警器尖銳地響起來。加洋博士又一腳邁回佛堂,定定地看著阿若喇嘛。

幾個五大三粗的護寺喇嘛沖了進來。

加洋博士指著阿若喇嘛吼道:“把這個盜賊給我抓起來。”說罷將額骨放回到供桌上。報警器頓時不響了。

阿若喇嘛被幾個護寺喇嘛扭送到密宗學院苦行殿關了起來,他沒想到會這樣,長嘆一聲說:“佛門怎麽有這麽多笨蛋,當初我在雍和宮見到香波王子時,我成了笨蛋,現在加洋在塔爾寺見到了我,加洋又成了笨蛋。”

一直到天黑,加洋博士才打開門鎖走了進來。

阿若喇嘛輪起巴掌就打:“快放我出去,‘七度母之門’危在旦夕,我敢保證香波王子已經來到了塔爾寺。”

加洋博士擋開他的手說:“不要給我提什麽‘七度母之門’,我不想聽。”

阿若喇嘛知道,塔爾寺是藏傳佛教格魯派的發祥地,是格魯派六大寺院之一,鼎盛時期,常住寺僧達到三千六百名,大小活佛八十三個,即使現在,具備轉世傳承的活佛也有十多個。這樣一座瓜瓞綿綿的大寺院,秘密研究“七度母之門”的密教僧人一定很多。研究就是修煉,證悟就是開啟。阿若喇嘛不可能知道誰是塔爾寺研究和修煉“七度母之門”的高僧,但肯定他的老朋友加洋博士是其中的一個。理由是性格開朗的加洋從來不說他在修煉什麽密法,而除了“七度母之門”,藏傳佛教各派的密宗已經沒有什麽不可以向同道袒露了。

阿若喇嘛說:“你必須聽。我問你,為什麽在察雅烏金事件發生以後,我們還不能團結一致,互通有無?為什麽我們在聽到烏金喇嘛‘我來了’的叫囂之後,還能安之若素,無動於衷?至尊至聖的‘七度母之門’難道要拱手讓給烏金喇嘛去發掘?聖教面臨生死大劫,我們為什麽還要像過去那樣囿於門戶、相互敵視呢?”

加洋博士說:“我不知道為什麽,只知道大僧官已經傳下話來:嚴加防範來塔爾寺打探‘七度母之門’的人,不管俗人還是僧人,見到阿若喇嘛,打出去。”

阿若喇嘛說:“你們已經知道我要來?”

加洋博士說:“自從你在‘藏學大眾網’上公開叛教,公布了你的冥想成就之後,你就成了我們的敵人。敵人的行動,我們怎麽能不知道?”

阿若喇嘛說:“三十年前我和你一起在哲蚌寺郭芒劄倉學法,我們同門同道,我要是聖教的敵人,你是什麽?告訴你,我已經得到關於‘七度母之門’的‘授記指南’,那是一首倉央嘉措情歌……”

加洋博士說:“不要說了,‘七度母之門’是無上佛密,‘授記指南’更是只可親見,不得旁聞,一旦眾人皆知,就成了胡說八道,就算有伏藏,也會迅速焚逝,煙消雲散。你現在不僅是叛教,而且是毀教。”

阿若喇嘛說:“那就把我打出去好了,為什麽要關起來?”

加洋博士不回答,邊往外走邊說:“密宗學院的人都是過午不食,我們沒有晚飯招待你,明天早殿時會有人來送茶,晚上你就閉門思過吧。有幾個你的隨從喇嘛來找你,我說你在修行,打發回去了。”說罷,啪地打開電燈,出去,從外面關死了門。

阿若喇嘛使勁打了幾下門,回身惱怒地望著苦行殿的四壁,心說香波王子肯定已經來到塔爾寺開始到處尋訪“七度母之門”了,我卻被關在這裏,像個猴子一樣。他拿出手機要打給鄔堅林巴,發現苦行殿裏手機沒有信號,著急地踱來踱去,突然一個楞怔,“啊唷”一聲,拍著自己的腦門,撲通一聲跪倒在南墻根裏。

他看到南墻之上,寫著一行藏文字,翻譯成漢文就是:

阿若·炯乃在此預備修法,晨起掘藏

阿若喇嘛以為已經來到塔爾寺搶先掘藏的競爭對手香波王子,這時候還在青海省的省會西寧市。

他們住下了,住在新概念大酒店,照例開了兩間房,香波王子一間,智美和梅薩一間。三個人在餐廳吃了飯,然後回房間休息。

香波王子洗了個澡,穿著睡衣,幹幹凈凈、大大方方、哼著情歌走出自己的房間,走向同伴的房間。他希望智美現在就兌現他的承諾。

門虛掩著,香波王子推門進去,正要叫一聲梅薩,猛然感覺眼前一片繚亂,一股氣浪洶湧而來,自己頓時被淹沒了。

有一種聲音只屬於性愛,那是無意識的嬰童之聲,是人發自肺腑的原始古樸的快樂之音。但到了梅薩口中,就成了情歌的餘韻,是倉央嘉措情歌的裊裊古音從藝術天堂來到了性愛天堂,遙不可及的想象在現世的歡喜中驟然成為呢喃的天籟,被兩個鮮活動感的肉體激情澎湃地演繹著。香波王子心說我們只會唱倉央嘉措情歌,看不到倉央嘉措性愛,這就是倉央嘉措性愛,所有人的美妙快樂都是倉央嘉措的性愛。倉央嘉措是一個標準,情愛與性愛的標準,是一種意境,詩與情、歌與愛的意境。但此刻意境不屬於香波王子,他興沖沖走來,卻只能嘆息著離開。

這時智美回頭看見了他,突然起身,沖他招了招手。

香波王子楞住了。智美披上衣服過來,微笑著,雙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裏面推,似乎馬上就要兌現離開梅薩的承諾。驚愕中,香波王子已經站在了梅薩面前。

迷迷離離的,梅薩睜開眼,看見了香波王子,以為是幻覺:她剛才閉著眼睛把智美想象成了香波王子,智美就真成香波王子了。她心裏一陣淒涼,心說對不起智美,我能夠支配我的身體,卻不能支配我的心。你肯定發現了,發現我的心思已不在你身上。但是智美你也不必就此離開,畢竟是你而不是香波王子在和我做愛,畢竟我在肉體上從來沒有背叛過你。來啊,再來啊,你可以停下,我停不下來,智美我保證,保證再也不把你想象成香波王子了。

梅薩勾起頭,急切地招手。

智美一聲驚詫:“香波王子你來幹嘛?”

梅薩猛然驚醒,瞪眼細看,眼前是真的香波王子,他身後才是智美。她忽地坐起,本能地把自己縮成一團,喊起來:“你怎麽進來了?出去,出去。”

智美小聲對香波王子說:“你看到了最不該看到的,她有嚴厲的家教傳承,最討厭,不,幾乎仇恨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個男人看見她的裸體。”

香波王子回身,註視著智美臉上的微笑。

“出去,出去,智美你把他打出去。”梅薩聲嘶力竭地喊著,拿起床上的衣服,胡亂往自己身上套,怎麽也套不好,幹脆拉開被子蓋住了自己,滿臉悲哀地說,“媽媽呀,我今天差一點,差一點下地獄、做畜生。”

香波王子朝外走去。智美送他出來,笑道:“我沒有食言,是你自己失敗的。你已經看見了,她從骨子裏反感你,你還是死心吧。”

香波王子搖搖頭,轉身走開,胸腔裏酸酸的,酸酸的不是情緒而是情歌。高興是情歌,悲傷也是情歌,失望、無奈、驚訝、不解、懊惱等等說不清的覆雜感覺還是倉央嘉措情歌。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來,好像此刻他真成了倉央嘉措,又好像倉央嘉措在數百年前就已經用情歌替他替所有人表達了熱戀和失戀的全部感情。

一百棵樹木裏頭,

選中了這棵楊柳,

少年我從不知道,

樹心早已經腐朽。

杜鵑從門隅飛來,

為了思念的神柏,

神柏她變了心意,

杜鵑傷心又徘徊。

他一直在唱,毫無睡意,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失戀的悲歌,都是傷心的傾訴,好像他挺拔高大的身軀比別人更多地儲存了敏感和脆弱,讓他越來越深地沈浸在倉央嘉措的語境裏頭,清瑩而淒涼地蕩漾出一股股的傷逝之水。他不知道梅薩一直在聽,他和她的房間只有一墻之隔,聽得清清楚楚。

還是做愛,是重新開始的做愛。仿佛智美要用奮勇和耐久證明自己,梅薩也要用重新燃起的欲望釋放自己和安慰智美,但是最終他們發現失敗了,做愛引出的不是情水欲浪,而是眼淚。梅薩哭了。

是倉央嘉措情歌讓梅薩流淚不止,而且它影響的還不僅僅是心理和情緒,更是生理和本能,就像無法控制的饑餓和睡眠。隨著香波王子唱了又唱的倉央嘉措情歌,一種條件反射出現了,不由自主的感情和眼淚成了情歌的影子,它在你在,它走你走,挺拔著,流淌著,就像靈魂之間無形的狂愛,覺得是存在的,卻永遠是摸不著的。智美和梅薩只好匆匆結束。

智美沖著隔壁房間大吼一聲:“別唱了。”

然而沒有停止。香波王子不會因為任何人的幹涉而停止倉央嘉措情歌,似乎也是一種本能的反應和條件反射,他醒著他就必須唱。

梅薩哭出了聲。智美不知所措地圍著她轉來轉去,突然意識到,他刻意給香波王子挖了一個陷阱,但真正陷進去的卻是自己。他盯著梅薩,感覺她眼中和淚水攪在一起的不僅僅是悲傷,還有深深的哀怨和對他的疏遠,這是他最最受不了的。他心裏一陣絞痛,跑出去揮拳猛砸香波王子房間的門。

情歌終於停止了。香波王子打開了門。兩個男人對峙著,智美不斷把拳頭攥起來又伸開,眼裏的怒火騰騰地燃燒,都可以看到藍色和紅色的焰苗了。而在香波王子臉上,也堆滿了堅定和勇毅:要打誰不會打,來啊。一場惡鬥就在眼前。

突然,香波王子笑了。幾乎在同時,智美也笑了。

香波王子說:“我記得倉央嘉措從來沒打過人,他的武器就是情歌。”

智美說:“倉央嘉措唱死了自己,你也會唱死自己的。”

“這只是新信仰聯盟和烏金喇嘛的期待,你為什麽要跟烏金喇嘛穿一條褲子?”

“不是我,是我跟梅薩。”

“你等著,我一定要把梅薩從你和烏金喇嘛手裏奪回來。”

“不可能,‘七度母之門’不是情歌,是挽歌,是唱給佛教的挽歌,到時候連你都得回到烏金喇嘛這裏來。”

“想愛的人唱情歌,想死的人唱挽歌。我們還在這裏說什麽?既然睡不著,不如連夜出發去掘藏。我相信‘七度母之門’和倉央嘉措會讓梅薩愛上我。”

智美冷笑一聲:“‘七度母之門’只能撕碎愛的謊言,倉央嘉措遺言一定會把‘聖徒醜聞’進行到底,不信走著瞧。”

香波王子說:“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只好放棄了,不是梅薩,是生命。”

三個無法入眠的人,連夜離開了新概念大酒店。

西寧的夜晚讓香波王子大喜過望:居然一盞燈都不亮。原來那天晚上一輛汽車撞倒了高壓線桿,引起城市東部大面積停電。香波王子以為,這就是天神的暗助,即便後面路虎警車和喇嘛鳥追蹤而來,黑暗也會掩護他們安全離開。他來過幾次西寧,對這個城市的主要幹道記憶猶新。他讓智美從寬闊的城東新路往西再往南,直奔通往湟中塔爾寺的高速路,突然又大喊一聲:“停車。”

這裏已是城南,城南是有電的,燈光照亮了前方,也照出了高速路收費站的警車和警察。牧馬人轉身就跑。警車追了過來。

智美說:“我們現在往哪裏跑?”

香波王子說:“原路返回。”

牧馬人原路返回到沒有燈光的城東,關了車燈,胡亂走了一陣,突然發現走進了死胡同。好在尾巴已經甩掉了,他們在死胡同裏休息了一會兒,然後由香波王子開車,再次往西走去。香波王子的意思是,必須搞清楚警察僅僅堵住了去塔爾寺的路,還是堵住了所有走出西寧的路,如果是後者,就說明人家並不知道他們要去塔爾寺,不過是四面圍堵,甕中捉鱉。他們走向城市西頭通往青海湖的高速路口,遠遠看到那兒也有警察警車。

“車是開不出去了。”香波王子說,“再說牧馬人目標太明顯,即使開到塔爾寺,也很危險。”

他們又一次原路返回,把車開進了地處八一路的青海民族學院。

這是個香波王子熟悉的地方。五年前調查倉央嘉措事跡時,他就住在民院招待所裏。離招待所不遠,是一片家屬區,他把牧馬人停靠在一個隱蔽的夾角,望著招待所說:“智美你算算,繼續走,還是暫時躲起來?”

智美手進斜背在身上的勝魔卦囊,摸出一個水晶珠看了看說:“走吧,離開西寧前不會有大事兒,不過還是要小心。”

但是他們剛剛走出民族學院大門,就聽有人大喊一聲:“抓住他們。”十幾個警察嗖嗖嗖撲了過來。

香波王子大喊一聲:“快跑。”

三個人朝三個方向跑去。

香波王子跑出去十多步就被抓住了。六七個警察摁倒他,反扭著胳膊,哢嚓一聲上了背銬。等他被拉起來,押向警車時,他發現梅薩也被上了背銬,在警車門口痛苦地彎著腰。兩個警察跑過來,喘著氣告訴同伴,見鬼了,那人像是影子,感覺抓住了,眨眼你手裏又是空的,再抓,連影子也沒有了。

智美跳脫了,這個被烏金喇嘛蒙蔽了頭腦的傻瓜蛋,逃跑起來居然比誰都快。

香波王子和梅薩被押到了西寧市刑警隊。審訊是分開的,問題卻一樣:為什麽跑?既然你們沒做什麽,怎麽見警察就害怕?這樣的問題讓香波王子和梅薩頓時醒過來:警察要抓的根本不是他們。好像是商量好了的,香波王子和梅薩的回答差不多:我們是藏民,草原上生活慣了,城裏的規矩不知道,加上有男有女,心虛,擔心誤解,所以就跑。香波王子還著意加了一句:我們是正派人,男女作風上什麽問題也沒有,不信你們檢查。很快就放了,警察告訴他們,兩小時前發生了一起特大搶劫殺人案。

香波王子說:“照你們這樣隨便抓,肯定會冤枉好人。”

警察說:“照你們這樣見警察就跑,不冤枉才怪呢。”

香波王子和梅薩坐上出租車,連夜趕往距離西寧二十五公裏的塔爾寺。

香波王子說:“你給智美打電話,讓他自己去塔爾寺找我們。”

梅薩低著頭說:“我已經打了,關機,大概沒電了。”

一路上,兩個人很少說話,都好像有些別扭。尤其是梅薩,只要面對香波王子,臉就會發紅,頭就會低下。好像被香波王子看到了一次裸體,她在他面前就只會是裸體,就永遠是裸體。香波王子耐不住寂寞,唱起來,當然都是倉央嘉措情歌,唱著唱著就聽梅薩說:

“請你不要再唱了,我很難過。”

香波王子再也唱不出來,心說這就是倉央嘉措情歌的效果,它會讓一切有情人難過。或者說,聽了倉央嘉措情歌難過的,都是濃濃淡淡、深深淺淺的有情人。

好在路已到盡頭,塔爾寺迎面撲來,別扭和難受自動退讓著,當掘藏的神聖和緊迫溘然而來時,兩個人頓時自然多了。

塔爾寺的布局最早是村落式的,街巷串連著殿堂,給人的感覺是殿殿臨街,寺寺成巷。現在修起了圍墻和大門,儼然一個大庭院,差不多是中南海的風格。不過這庭院是沿山錯落、依勢參差的,少的是方圓和規整,多的是氣勢和巍峨。香波王子和梅薩沿著塔爾寺外圍到處走了走,白天的商鋪林立、金碧輝煌藏匿在黑燈瞎火裏,萬籟俱寂。兩個人幽靈似的移動著,給夜晚的塔爾寺平添了許多詭譎和不安。

香波王子曾經用步行的方式研究過塔爾寺的地形,如同蓮花排列的八谷八川他是熟悉的,知道那圍墻再高再長,也不可能去綿亙不絕的山脈上起起伏伏。宗喀蓮花山的山坳裏,花蕊般的塔爾寺,它的東、西、南三方,是以山為墻的。香波王子帶著梅薩先來到東山,後來到南山,借著月光摸來摸去,沒摸到下山的途徑。最後來到西山,忽上忽下地走著。也不知怎麽走的,等他們停下來喘氣時,發現已經來到了半山腰的大拉讓門前。

香波王子高興地小聲說:“我們能到達這裏,說明已經進入了塔爾寺。”又告訴梅薩,大拉讓是俗稱,正規的名字是紮西康賽,漢人稱它吉祥宮,過去是達賴、班禪以及歷任法臺的寢宮。乾隆皇帝曾派人為大拉讓修建了宮墻、華門和牌坊等,並賜名“永慧宮”。“你看,這是一個可以俯瞰塔爾寺全景的地方。”

濃濃的夜色就像層次分明的塗抹,天是淺黑,山是濃黑,樹是墨黑,萬間僧舍一片灰黑,而那些挺著的高殿和臥著的矮堂,因為紅墻而變成了紫黑。還有些白墻的庭院、灰瓦的樓閣,則是煙黑的一溜兒。不黑的是金頂、寶瓶、法幢、法輪、祥麟、吉鹿、銅鏡,它們在黑色的層次裏,顯現出風格各異的金色來:柔和金、太陽金、白熾金、星光金、耀斑金、紅銅金,而且是漂浮著的,就像一群群黑浪裏的金色魚、一道道黑雲裏只閃不逝的天雷電。

梅薩看呆了,連聲說:“好地方,好地方。”

香波王子帶著她,沿著“之”形的德吉路,朝下走去,剛走到長壽殿跟前,就見一隊拿著禪棍的護寺喇嘛從管家活佛院出來,匆匆忙忙走進了前面一座大庭院。香波王子拉住梅薩躲了起來,小聲說:“前面就是大吉哇,半夜三更調兵遣將,一定發生了什麽事情。”

“大吉哇?大吉哇是什麽?”

“大吉哇曾經是全寺的行政管理機構,負責全寺的放債租田、布施分配、對外聯絡、審理案件等。過去大吉哇老爺在審理寺屬部落的各種案件包括人命案時,當地縣衙無權幹涉。大吉哇內設有班房、刑堂以及皮鞭、鐵索等刑具。對判定有罪的百姓和僧人,輕者罰款,責令出錢為全寺僧人熬茶煮粥以贖罪;重者處以肉刑,鞭打、上鐵絆、罰苦役等。也會把欠租欠債的人投入班房,讓其親友花錢贖出。什麽叫‘政教合一’,這就是啊。‘政教合一’既是精神對政權的統馭,又是政權對精神的統馭。當權力開始罰罪肉刑時,精神的肌理就是無敵而被創,自己戕害了自己。現在大吉哇已經沒有這些權力了,但威嚴和慣例還存在,關鍵時刻,他們依然可以得到管理委員會的授權,組織經堂大會和承擔護教護法的責任。”

香波王子拉著梅薩,貓腰靠近著大吉哇,突然停住,蹲在了黑黢黢的石墻下。

大吉哇的門開了,那隊手提禪棍的護寺喇嘛從雙開的木門裏魚貫而出,在一個裸臂活佛的帶領下,直奔大經堂。香波王子呆楞著:大經堂後面就是“臍帶之紅、成道之翠、文殊獅子吼”的地方,就是供養著菩提大銀塔的大金瓦殿。那裏有萬瑪活佛的蹤跡,有聖門的誘惑:“七度母之門”——“最後的伏藏”——“倉央嘉措遺言”——“幸福的伊卓拉姆”,一層層的迷霧,一重重的風景,每一重都是天堂。他憑感覺意識到:如果大金瓦殿出現眾多護寺喇嘛,就一定是沖著他香波王子和梅薩的。

“怎麽辦?”他問梅薩。

“我怎麽知道?靠你了,快想辦法。”

“千萬別說靠我,我得靠你。我現在把你想象成了無死佛母和智慧空行母,只要你加持我,我們就可以闖過去。”

“怎麽加持?”

香波王子朝她湊了湊,拉住她的手:“親我一下。”

梅薩甩開他的手:“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耍流氓。”

香波王子認真地說:“我親你一下也行。”

梅薩朝後躲開,卻見香波王子貓腰前去,趕緊又跟上。

香波王子停下來說:“其實你已經加持過我了,我剛才拉住了你的手,發現它滑滑的綿綿的燙燙的,我於是就把它想象成了你的心。就像女人有兩只手一樣,女人也有兩個心,一個是跳動的產生思想的心,一個是流水的產生愛情的心。一個心在身體裏頭,一個心在身體外頭。外在的心是身體的中心,內在的心是思想的中心。兩個心都是女人最隱秘也最誘人的東西。更重要的是,兩個心是相通而一致的,無論你得到哪一個心,都意味著兩個心皆屬於你。希臘神話中說丘比特之箭射中誰,誰就會產生愛情,其實講的是男性的生殖運動。男人雖然射中的是女人外在的心,真正俘虜的卻是內在的心。倉央嘉措就是我們藏族的丘比特大神,他用情歌射中了所有女人的心,包括你的心。”

“什麽心不心的,你抓住的只是我的手。”梅薩嫌惡似的把手在自己身上蹭蹭。

香波王子說:“不是這只是那只。”看她又蹭蹭那只手,他笑道:“沒用的,你知道,佛教最大的貢獻就是開啟了人類的想象,想象它是什麽,就是什麽。這需要虔誠和功夫,我天生具備這樣的功夫。你已經在我白天黑夜的想象中了,想象是蹭不掉的。”

梅薩恨得咬牙切齒:“我要是會殺人,首先殺了你。”

香波王子說:“殺一個愛你和你愛的人?”

他們沿著石墻往前移動,來到大經堂的院門外,門是半掩著的,聽了聽,瞅了瞅,一片啞靜,什麽也沒有。擡腳跨過門檻,咚的一聲,梅薩的頭碰歪了突出的門栓,疼得她“噝噝”直叫。有個喇嘛從院子西北角的小門裏出來,往前幾步,又疾步返回,好像沒看見他們。他們從右首的廊檐下靠近著大經堂。

大經堂裏,酥油燈的光閃就像一團團滾燙的火球,火球集中的地方就成了火流。喇嘛的身影在火流前搖晃,經聲穿過黑暗,讓午夜更加寂靜。風在勻速回蕩,殷勤地把那些真誠的經咒托送到天上去了。

香波王子依在大經堂的門柱上,探頭張望了片刻,拉著梅薩的手走進西北角的小門,來到那條著名的大廚房巷道。巷道的西端連接著釋迦殿和依怙殿,依怙殿的旁邊,正對著大經堂的後墻,就是大金瓦殿。

香波王子發現,他們根本無法穿越大廚房巷道,巷道西端的燈光裏,挺立著一排手提禪棍的護寺喇嘛。不像是防盜,而像是足球運動員正在自家門前堵擋近距離的任意球。他們迅速後退,剛退到大經堂的院門外,就聽一聲喊叫:“抓賊。”

兩個人渾身一顫,幾乎抱在一起。等了一會兒,不見有人來抓,才意識到跟他們無關,就聽大廚房巷道裏,腳步雜沓,不時傳來護寺喇嘛們的吆喝。他們對視著,眼裏的疑問是:誰呢?在這個深藏若虛的黯夜裏,難道還有人跟他們一樣懷揣了掘藏的野心,正在偷偷靠近大金瓦殿裏的菩提大銀塔?

不管是誰,這個“賊”已經先於他們來到這裏,並且走了一條跟他們同樣的路。他們四下裏探尋著,看到身後的大吉哇裏,又走出幾個護寺喇嘛,趕緊離開,向南跑去,一頭紮進了跳神院。

他們躲藏在跳神院的暗角裏。香波王子觀察著院子裏的動靜,不失時機地告訴梅薩:“塔爾寺每年都會在這裏舉行四次大型法會和兩次小型法會,盛會的法事之一便是跳法王舞,俗稱‘跳神’或‘喇嘛社火’。”

梅薩問:“好看嗎?”

香波王子說:“當然好看,在藏族文化中,只要跟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沾上邊的,都是既好看又好聽。倉央嘉措不僅情歌唱得好,也是金剛舞的能手,精通‘一楞金剛’、‘三楞金剛’、‘五楞金剛’等各種金剛步伐和舞姿。他的繼任七世達賴喇嘛格桑嘉措有感於先世的以歌弘佛、以舞傳法,授意塔爾寺第二十任法臺建起了神舞學院和跳神院,並賜贈了許多文武護法面具和舞衣、法器等。現在的塔爾寺有男女武士舞、男女怒神舞、和靜舞、教內舞、密咒舞、專一舞等三百六十種舞蹈,其中有不少來源於倉央嘉措最初的創造,還有幾種舞蹈是有背景音樂的,是當年倉央嘉措情歌的調子,非常珍貴。”

梅薩不解:“喇嘛們為什麽要跳舞?”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