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七章 狐夢 (1)

關燈
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她才剛剛能夠幻化出人形,不論用人還是妖怪的標準,她都能算是很年幼,年幼到甚至無力到在天災面前保全自己。

暴風雪就像一頭殘酷的猛獸,無情地剝奪了身體的最後一點熱度,起初她還能聽到姐姐素瓔的聲音,後來就麻木得只剩下呼呼風聲。

我們會不會就這樣死去,死在這冰冷的荒原之上?就在她這樣想著的同時,她註意到有什麽人朝著她們來了。

這個人身上有種魔魅的力量,即使不說話光是走在這朦朦的風雪中就奪去了她的全部註意力。

“是你們在呼喚我嗎?”

冷淡又清冽的嗓音,無來由地讓她想起山間的泉水。

這人披著寬大的鬥篷,自下而上能看到只有蒼白的下頜和烏色的發梢。

他稍稍蹲下身子,向著她姐妹二人伸出了手,“看起來你們。”

“你是誰?”她茫然地倒退了一步,“你和那些人……”是什麽關系?

“小狐貍,既然你不知道我是誰,那你是怎麽呼喚我的?”他將註意力轉到一直沈默的另一人身上,“是你呼喚的我嗎?”

“是,是我,但是我也只是……”被叫到的素瓔有些赧然。

“你到底是誰?”她打斷了姐姐的話語,擡高了音量質問眼前人究竟是誰。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到底在焦躁什麽。

“我是能夠幫你們離開眼前困境的人。”他沒有將她頂撞的放在眼裏,還是那副溫和口吻,“你叫我承天君就好。”

承天君,這是什麽?她怎麽從來都沒有聽過?又是一陣卷著雪花的狂風呼嘯而過,她不易察覺地瑟縮了一下身子。

註意到這一點的他立刻問道,“很冷嗎?”

只要現出毛茸茸的原身,這點風雪她們自然不會放在眼裏,但人就不一樣了,人的皮膚光滑赤裸,她又控制不好妖力,風吹在上面就跟刀子刮一樣痛。

“不冷,我不冷。”她有些羞恥地搖頭否認,對於像她們這樣的妖怪來說,承認自己怕冷簡直就和死了一樣羞恥,因為只有軟弱的凡人才會畏懼寒冷。

“好,不冷。”

話是這樣說,他還是解下了自己的鬥篷,搭在她們姐妹身上。

“那就當我我多管閑事。”

“謝謝天君。”

姐姐素瓔催促她快些道謝,她木楞楞地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您……不冷嗎?”她內心天人交戰了好一陣,最後說出口的竟然是這一句。

“不需要為我擔心。”他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跟我來。”

這鬥篷看著平淡無奇,直到她試探性地想要捏住邊緣才發覺觸感光滑如水,到了手中就迅速滑落,但有了它的遮擋,寒風再吹不到她們身上,溫暖得就像是母親還活著的時候,化出原型用長而蓬松的尾巴裹住她們姐妹,使快要凍僵的身子一點點緩和過來。

因沒了鬥篷更顯得衣著單薄的他走在前面,替她們擋住了寒冷的凜風,讓雪再落不到她們的眼睛裏。

她註意到他走過的那些地方,冰雪融化,泥土中長出嫩綠的新芽,隱約有了春天的預兆。

“你知道他是什麽人嗎?”她想起什麽似的將註意力轉向了自己的姐姐素瓔,“看他的口氣,好像只有我不知道。”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人,明明從外貌上來說也沒有多麽特別,但只要看了一眼就再難以挪開視線。

“阿絳,母親曾經說過,承天君是我們妖族所信奉的神明……”

素瓔又說了什麽她已經聽不清了。怪不得她沒有見過,原來這就是天上的神明,先前差一點就要殺死她的嚴寒在他的面前就像失去了獠牙利爪的野獸一般溫馴,這就是身為神的力量麽?

想到這個地方,她的心中鉆出一絲古怪的惡意,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為什麽他能夠這樣無畏地活著,而她們就要整日擔驚受怕呢?

他帶著她們一直往前,走啊走,仿佛永遠沒有個盡頭。

她越是想要伸手去夠到這個人素色的衣角,這個人就離她越是遙遠。

從那還有些懵懂的小女孩長大到現在,她漸漸地懂了,哪怕他再怎麽和她們親近,他與他們之間也還是隔著一些東西。

當她好不容易觸碰到這個人,她楞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她的掌心盡是溫暖濕熱的殷紅液體,而那顆鮮紅的心臟還在一下下地跳動。神也會流血嗎?她擡起頭就看到一雙寫滿了冷淡和輕蔑的眼睛。

“愚蠢。”

這是他最後和她說過的一句話,也是這麽多年以來他唯一說過的一句重話。

愚蠢。她想不透,明明是這個人敗給了自己的弱小,為什麽轉過頭來還要指責她愚蠢?

“娘娘,娘娘,您睡著了嗎?”

她驟然從這夢中驚醒。

猩紅色的帷幔,獸首金香爐中汩汩吐出濃稠得如有實質的香氣,雕著花鳥的高高窗欞透不進一絲天光。

這裏是禧寧宮,而她是這深宮之中最尊貴的女人,至少目前來說是這樣。

“特地叫醒哀家,有什麽事嗎?”

眼前跪著的男人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布衣裳,樸素寒酸得與這奢華輝煌的宮殿格格不入。

他的頭發完全白了,整個人看起來比那時更加蒼老,整個人畏畏縮縮的,脖子好似永遠伸不直。

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先是在那穆家大少爺手裏勉強逃過掉腦袋的命運,不過丟掉了一條尾巴,又被派去試探宣武將軍,在他的營帳中受了沖撞,他的命數已如風中殘燭,再經不起一點消磨了。

“又有一處陣法被破了,連同護國寺在內,現在只剩下最後兩處了。”

本來這些陣法是由妖僧瑯雪看管,但瑯雪死在了那座塔裏,這些事情就輪到他來做了。

他一面戰戰兢兢,又一面暗自得意,得意主人竟然如此信任自己。

她按著額角,像是很疲倦的樣子,“破就破了吧,反正我想要的東西差不多準備齊全了。”

他們說話的同時,半垂下來的帷幔另一頭忽地傳來陣陣響動。

“啊,還有人……”他這才註意到燈火闌珊的地方坐著一個人,因為角度關系,他只能看見一片明黃色的衣角。

註意到女人的眼神冷得象冰,他登時收聲,連大氣都不敢出。

“阿瓊,阿瓊,你好了沒有……我等不到你,好害怕,好害怕。”

“再等一會,再等一會就來陪你。”她放緩了語氣,但他還是敏銳地聽出了底下藏著的那一絲不耐煩,“皇帝,又沒有人要害你,你到底在害怕什麽?”

簾子後頭的男人像是被她問住了一般苦苦思索,最後有些猶豫地囁嚅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害怕……我總覺得有什麽東西想要我的命,這東西就在我身邊,時時刻刻盯著我看呢。你來陪我好不好?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怕了。”

“皇帝,沒有人想害你。”她閉了下眼睛,“至少現在還沒有。假如你還是害怕,那就用一些長生散吧,我放在你手邊的那個檀木盒子裏了,煙鬥也給你備好了。記好了,只許用一點,要是讓我知道你用多了,你知道是什麽後果。”

“好吧,長生散,長生散,朕真是一刻都離不了它……阿瓊,你還是快點來,朕好害怕,需要你在朕身邊。”

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濃郁的鳳髓香中陡然混入了微弱的曼陀羅香氣。

再過一會,這九五之尊就不再說些孩子氣的話,而是安靜了下來,好似睡著了。

“不敢相信對不對?軟弱、敏感、乖戾又多疑,哪怕是生在尋常人家都不像是能成大事的樣子,更別提一國之君了。”終於應付完這個大麻煩的她拈起案幾上擺著的一枚忘了收起來的金絲鑲翡翠耳飾,對著微弱的燭火仔細打量,“這就是那個燕雲霆的血脈,一點都看不出那個該死的男人的影子對不對?”

這翡翠是千裏挑一的貢品,哪怕是在燭火下也看不出一絲瑕疵,綠得讓她想起某個人的眼睛。

不知道她怎麽突然說起這個的狐貍老頭遲疑地接話,“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是,是好事,當然是好事。”

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她還隱隱擔憂過,假如再有第二個燕雲霆的話要怎麽辦?

直到她第一次見到先帝,她差點就放聲大笑。天道終於站在裏自己這邊,在自己養精蓄銳的百餘年間,雍朝皇室已墮落腐壞得這樣徹底。

她輕而易舉地就將整個國家的命脈一點點掌握在了手中。朝堂上那些長胡子的文官送上了一本又一本的奏折,稍微緩和一些的懇求皇帝親政,再剛烈一些的直接請求皇帝傳位與大皇子。幹擾朝綱,圖謀不軌?她每一次想到他們用來彈劾她的說辭都會忍不住嗤笑。她想要的豈會是這點虛妄而渺小的權利?

“還……還有多久?”

她看了這狐貍老頭一眼,紅唇微張,“很快了,很快了。”

“我記不清自己究竟等了多少年,跟我等的這麽多年相比,這幾天根本什麽都不算。”

“這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很快,我就會成為新的神明。”她將碧綠的翡翠緩緩地捏成齏粉,笑容在燭火的映襯下越發森冷,“也是唯一的。”

作者有話說:

太後正式進入主線

荒野山林中,一輛馬車疾馳在深濃的夜色中,速度快得幾乎只能捕捉到它留下的殘影。

和尋常的馬車不同,這輛車前方空蕩蕩的,既看不見車夫也看不見駿馬,只有懸浮著的韁繩和雪地上幾行整齊的腳印從側面印證它是在被某種看不見的動物拖拽著前行。

至於車內炭盆燒得正旺,暖烘烘的熱氣烤得人昏昏欲睡。穆離鴉靠著坐榻,手上不自覺地把玩著什麽東西,仔細再看的話能發現是史永福留給他的那七枚銅錢之一。

這第六枚銅錢上的血色還很鮮艷,說明何堯素姑他們還沒能得手。他將銅錢收入到錦囊中,這陣法是嚴格按某種順序排布的,只要第六處還在一日,他們就不能對護國寺裏封著的那東西做出什麽。

目前他們能夠做的事情除了等待就只剩下那麽一件,那就是找到那個布下陣法的人從根源解決掉一切,所以離開了那虛無之境他們便馬不停蹄地朝著這京城趕去,中間連一日的歇息都沒有。

“如果一直按這個速度,大概三四天就能抵達天京。”

沈思被打斷的他起頭看向說話的人。

薛止同樣在看著他,神情讓他覺得熟悉又陌生。熟悉的部分屬於和他一同長大的少年,而陌生的則是屬於曾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承天君。

“我不是在擔心這個。我在想你白天跟我說的那些話。”他收回思緒,簡單地和薛止說了自己想不透的事情,“我一直以為是你的兄弟澤天君害你隕落成凡人,但你告訴我其實不是這樣,害你的另有其人。你知道她的身份嗎?”

夏日來訪的紅衣女人、悄然銷聲匿跡的承天君還有穆家滅門慘案,三件看似沒有關系的事情至此全部有了關聯,而他所追尋的真相近在眼前。

“她名叫遲絳,”薛止口氣十分平常,好似在說的不是自己的殺身仇人,而是什麽無關緊要的人物,“與你祖母素瓔是姐妹關系。我曾經救過她們姐妹一命,便於她們結下了緣分。”

作為受妖怪信奉的神明,應祈求前來消除災禍對他來說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所以他只是順手幫了她們一把,使得她們不至於因為失去了父母而凍死在那荒原上。那次以後她們又呼喚了他幾次,想著一次性解決全部,他便在那極北之地的荒原之上為這對姐妹和其他被他所救的小妖怪建了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城鎮。

這對姐妹成了城主以後,在城中供奉著他的神像,他每年末尾都會來替她們加固結界,順便看看還有什麽能做的事情。漸漸地,這裏受神祇庇佑的事情傳了出去,許多漂泊的小妖怪紛紛到將這裏安家。

“澤天從來都不喜歡我和妖怪們混在一起,更不要提我為那些妖怪創造了一個他找不到的安身之處,每每想到這件事他都氣得要發瘋。”

身為受凡人供奉的神明,澤天君生來憎惡妖鬼邪物,恨不得要將他們從這世上鏟除,可惜苦於兄長和天道的雙重限制,久久無法將之付諸於行動。

“他找了許多年,終於趁我一時不慎找到了結界的入口。我用盡全力都不能阻止他的瘋狂行徑,整座城都被他一把火燒了個幹凈,原本在城中安家的妖怪們只能重新去找自己的容身之處,當中就包括你祖母和她。”也正是這件事後,他開始一點點變得衰弱。

聽完他當即講述,穆離鴉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掌,語氣中帶著幾分懊喪,“我不知道。我從未在祖母口中聽過她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她還有其他親人在世。”

祖母鮮少再提起曾經的事情,連被她親手撫養長大的他都只知道她在極北之地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對於這個名為遲絳的女人,他的全部了解只有屏風後頭甜膩的女聲和燃燒著的周氏宗祠裏那句殘酷的詛咒。

薛止伸手覆上他的掌心,好似在安慰他不要多想,“這不是你的問題。素瓔……你祖母不跟你提她的名字只是因為她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不再來往了。”

“為什麽?”穆離鴉稍稍思索一下就有了自己的答案,“是有分歧?”

“是,她們選擇了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興許是想起了諸多舊事,薛止的話語中暗含嘆息,“就算讓我來評判,我也不知道哪一條會更好。”

遲絳選擇了自己的野心,而素瓔……

“我大概猜到祖母選的是什麽了。”穆離鴉沒有抽回手,就這麽讓他握著,“她一直記掛著承天……你的恩情,從未有一日背棄。”

哪怕他已經再無力為她提供庇護,她也堅持要用自己的命數來供奉他。

“我曾經不止一次勸過她,讓她不要這樣固執,但是她沒有哪一次把我說的話聽進去。”

薛止說不出自己該用怎樣的心境提起她。

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對於他來說都只是那孩子的祖母,一位和藹又慈祥的老者,但在承天君的記憶中,她一直都是那個滿懷真摯和敬愛的小女孩。

每一次他想著這樣就夠了,下一次她還是會這樣做,從許多年前就是這樣,一直都沒有變過。

“她就是這樣固執的人,認定了什麽就再不會回頭。”讀懂了薛止沈默的穆離鴉低聲說,“不然她也不會嫁給祖父。”

哪怕在人間漂泊,像她這樣的大妖自然不可能過得潦倒,但因為無法與凡人交心的緣故,所以她一直都很寂寞孤獨,直到遇到了一位年輕的鑄劍師。在她的口中,這青年人非常了不起的人,使得她整顆心都為之傾倒。妖怪和凡人的結合註定不會幸福,因為凡人就是這樣短命的存在,除了幾十年的歡愉,之後的千百年都要在思念和痛苦中度過。明知會是這般結局,但她還是毅然決然地嫁給了他,為他生兒育女,她明知道的。

“如果是我,我也會為你做同樣的事情。”明明是很殘酷的話語,可穆離鴉竟然笑了起來,“也許還不止這樣。為了能留住你,不讓你消失,我是真的什麽都會做。”

他面上神情帶著幾分無所謂,可薛止聽得出來,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假如當初的那個人是他,別說是用命供奉了,哪怕是要他的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雙手奉上。

“你啊……”

穆離鴉裝作沒有聽懂他話語中的阻攔,“我是她的血脈,想要讓我改變心意,你還是死心吧。”

知道無法勸住他的薛止眼神黯了黯,“回到最初的正題上吧。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和澤天君搭上了關系,不然她是絕對沒法子傷到我的。”

“可是……”可是澤天君不是憎惡妖怪嗎?穆離鴉想不通,為什麽她會倒向這個人?

“你沒想錯,這就是在與虎謀皮,但是她已經被澤天君許諾給她的那些東西迷住了,根本想不到後果。”

“她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薛止冷笑起來,“因為她的野心已經不僅限於掌權了,她想要成為像我和澤天君一樣的神明。”

不論是利用天下蒼生的命脈布下陣法,還是將雍朝皇室掌握在手中,都是因為她想要成為天地間的主宰。

穆離鴉似乎被這個答案震住了,好長時間都沒再說話。等他緩過勁來,他問了薛止一個一直藏在心底的問題,“你覺得我們有勝算嗎?”

越是知曉真相,他就越是清楚前路的險阻,然而到真相揭開的此刻,他仍是對她這可怕的野望產生了一絲畏懼。

“不去試試怎麽知道?”

薛止的答案沒有讓他心中沈重的石頭減輕多少,但還是稍微打起精神,“你說得對,就算會失敗我們也無路可退了。”

假如他們失敗了,這天下不論落到誰的手裏都只有生靈塗炭一個結局。

薛止沒再接話。他的眼神有些渙散,瞳孔放大成烏泱泱的一片,顯然是已經到了極限。

看出這點的穆離鴉嘆了口氣,“反正還有好幾天才到,你再睡會吧。”

早就料到自己會身死的承天君在那機關深處留下了自己的記憶和部分神力。對於繼承了這些的薛止來說,承天君自天地初生就存在於世,他的記憶就如汪洋的海水,光是將它們整理都要耗費大量心神,好長時間裏他甚至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回憶還是現實裏。

薛止閉上眼睛以後,穆離鴉還沒什麽睡意。他想起了許多瑣事,大都沒什麽關聯。臨行以前史永福給他們算了一卦,卦象是顯示的結局是虛無。那時他只覺得這是什麽不吉利的征兆,可在知曉了眼前人的真身以後,他就慢慢地明白過來,承天君是天之子,連天道都不知道他們接下來將要去往何處,又怎樣給予他們提示?

覺得有些太熱了,他稍稍挑起簾子讓冷風吹進來。寒風吹得他臉頰一片冰涼,卻怎麽都吹不散他心中的憂慮。

……

京城近郊,宣武軍駐紮營地。

一臉病容的男子看向橫刀在自己面前的偏將軍。

“你是要反嗎?”

被這樣質問的偏將軍也不肯將兵刃收回去,咬咬牙道,“末將鬥膽,請您回到帳中,不要辜負子嶂的一番心意。”

他這樣說完,在場另一個跟在男人身後的少年人也忍不住出聲,“您真的要這樣做嗎?”

男人將他們看了個遍,“你們要是怕死我就一個人去。”

偏將軍有幾分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那個女人就在等著您前往。”

“但是我不能不去。”男人只這樣說,看起來怎麽都不可能改變心意,“你們要麽和我一起來,要麽就殺了我。”

兩人對峙了許久,偏將軍還是松了口,“讓屬下陪您去吧。”

他們易容換好衣服,從偏僻地方離開了駐紮的林間,找到那輛備好的馬車。

“就算是隆冬時節,這個時間天也該亮了。”不僅沒亮,甚至連一點破曉的預兆都沒有。

不知是誰這樣多嘴說了一句,看到其他人臉色後,想起來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的他迅速閉上了嘴。

夏至日晝夜等長,再往後黑夜就漸漸地勝過了白晝,本來按常理來說是這樣的。這怪事好像是從立冬那天開始的,最先是繡花的女人們發現的——有經驗的繡娘都知道,每日白晝縮短的時間約莫是繡完一根線的時長——她們發現白晝縮短的速度突然變快了,再後來其他人也發現了,恐慌便迅速地蔓延開,直到某一天,太陽再沒有升起,漫長的黑夜徹底籠罩了天京的每一寸。

在這永無止境的漫長黑夜裏,許多人都說是因為太後幹政,惹怒了老太爺,所以降下災禍懲罰他們。這樣的傳言越傳越廣,很快就傳到了大人物的耳朵裏,但深宮中的那位非但沒有花心思來平息謠言,反而派出了禁衛嚴酷地鎮壓。

只要有人被抓到談論此事就會被拖到曠地處行刑斬首,砍下來的頭顱用麻繩拴著掛在城墻示眾。

“不要說這些沒有來由的話了。”

牽頭的男人憑著記憶看向啟明星的所在,可那裏只有一片沈沈的黑雲,一如他們的命運,格外地不祥。

宣子嶂是被冷水澆醒的。

“醒了嗎?你最好快些醒,再不醒哀家真的會殺了你。”

是女人的聲音,語調甜膩婉轉,其中的某些東西冷得像冰,直直地刺穿了他的意識。

昏著的時候好些,一旦醒過來濃重的血腥氣就直往鼻子裏鉆,化作火燒一樣的痛楚灼燒他的肺腑,他打了個激靈,遲緩的頭腦開始運轉。

他首先想的是他露餡了嗎?如果是將軍的話,面對這種情況現在該怎麽應對呢?

“不用想了,你的那點雕蟲小技還騙不過哀家。”看穿他到底在想什麽,女人冷冷地嗤笑道,“你不是宣武將軍,你究竟是誰?”

被識破看啊?他迷迷糊糊地想著,眼睛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在模糊的重影中看見了一團燒起來一樣的艷紅色,好久後才對焦成一張艷麗的臉孔。

“末將宣武軍左將軍宣子嶂。”他喘息了一聲,用嘶啞的嗓音回答了女人的問題。

女人稍微思索一下就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宣子嶂,你還真是好大的膽子,連哀家都敢騙。”

“是啊,連末將自己都覺得吃驚。”

他終於想起來事情的全部經過。

在抵達京城的前幾天,他再也是忍不住,跟偏將軍密謀了一整晚,兩人擅自做主在將軍的藥裏加了足量的安神草藥,哄著將軍喝了下去。

留偏將軍守著昏睡中的將軍,他將自己易容成了宣武將軍的樣子,再找了個手下的小兵偽裝成自己,就這麽進京面聖去了。

沒有風光的開城迎接,更沒有喧鬧排場,唯一一個過來接引的太監又幹又瘦,總是一副畏畏縮縮的樣子,連話都說不利索,帶著他在這總顯得陰森詭譎的宮殿中左右穿梭。

不是禦花園也不是養心殿,他擡頭看向那副氣派的金絲楠木匾額,上頭是禧寧宮三個鎏金大字。

“看什麽看,太後娘娘肯見你是你的福氣。”這尖嗓門的太監陰陽怪氣地朝他努努嘴,“進去吧,太後娘娘等你很久了。”

跟他想得一樣,所謂的聖上接見不過是一個幌子,真正想要見宣武將軍的是那個女人,或者說是那蠻族巫師口中的想要宣武將軍命的大人物。

“娘娘……您想見宣武將軍這個人,末將就讓你見到了‘宣武將軍’,又何罪之有?難道說您還想對他做其他事情?”他試著笑起來,不知牽動了哪裏的傷口,痛得他只能勉強咧開嘴,“有什麽事情是一定要見到真正的宣武將軍才能做的?”他著重了“真正的”幾個字,其中譏諷意味不言而明。

紅衣女人扳過他的下巴,尖銳的金絲指套嵌進他的肌膚裏,但受過無數拷打的他已經痛得有些麻木了,這點小傷根本無關痛癢。

嗅到這血的味道,紅衣女人露出副摻著點輕蔑的了然神色,“骨頭這麽硬,我還以為是什麽東西呢,沒想到是你這種小妖怪。”

身份被點破的宣子嶂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在踏入禧寧宮,感受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威壓的一瞬間他就明白了,這全雍朝最尊貴的女人不是人,而是個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大妖怪。

她披著人皮做偽裝,用美色和妖術誘騙了兩代君王,慢慢地將整個國家都攥到了手掌心裏,現在她要將自己染滿鮮血的手伸向他的將軍了。

“像末將這樣的小妖怪,就不勞娘娘您費心了。”

嚴格劃分的話,他的確不是普通人,但一代代傳下來,屬於妖怪的血脈已經被稀釋了許多,除了一點無傷大雅的障眼法,他看起來就和普通人沒什麽區別。

果然還是瞞不過她,不過他也沒指望真的能瞞住多久。

“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等族類。”她皺起眉頭,“你既然知道哀家與你的同族,那麽你又為什麽一定要和哀家作對?”

仿佛聽到什麽好笑的東西,宣子嶂終於大笑起來,他一直笑,笑得受了傷的五臟六腑都在痛,笑夠了才對著眼前美麗得近乎妖艷的女人開了口,“娘娘,您與我是同族,但是您為我做過什麽呢?在我快要死的時候,您可曾看過我一眼?在您這樣血統高貴的大妖面前,我這樣的混血雜種可能連草芥都不如,就算死了也只能說是運氣不好……所以您說我和您是同族有什麽意思?”

遲絳的眼神暗了下來,看樣子是動了怒,手上的力道也漸漸加重,“你這是什麽意思?你要向著那卑賤的凡人?”

“將軍與我有恩。”他咳了很久,咳出一串血沫,但還是勉力說道,“將軍救過我的命,不止一次。什麽同族我宣子嶂不知道,只知道一個宣武將軍,他就是我宣子嶂的天……”

“那你就和他一起死吧。你大概不知道,你的將軍早就是哀家的囊中之物了。”

她丟開他的頭顱,嫌惡地收回手,“阿昭,進來。”

在外頭候著的白胡子老頭戰戰兢兢地跟過來伺候。

不用再到處奔走的他終於換了一身新衣服,漿過的藍布挺刮無比,穿在他身上更顯得整個人蒼老憔悴,只有那雙猩紅的眼睛裏還有幾分神采。

“您……您怎麽了?”他一眼就看出女人心情欠佳這件事,說話更加謹慎小心,生怕哪裏沖撞了性情乖戾的她。

她很快就恢覆到了往日的冷靜,“沒什麽,從那冒牌貨嘴裏問了點事情。”

“那,那結果呢?”

“發令下去,讓蓮奴們去找,一定要把那男人給我找到。”

“好,好的,在下立刻就去……還有,裏面那個冒牌貨要怎麽處理?”

她瞥了他一眼,他當即縮了下脖子,“你跟了哀家這麽久,這點小事都不知道怎麽做嗎?”

天京城門處排起一條長龍,輪到這衣著樸素的婦人時,守城門的衛兵先是盤問,再讓身後的白衣女人過來看。

白衣女人伸手摸了摸這農婦的臉,又湊過去聞了聞氣味,被摸到的農婦嚇得兩股戰戰,就差沒當場厥過去。

確定了某樣信息後,女人附在衛兵耳邊輕輕說了些什麽。守城門的衛兵不易察覺地瑟縮了一下,“你可以了……快走。下一個!”他做出副不耐煩的表情,朝著面前的婦人擺了擺手。

魂飛魄散的婦人拎著手中竹籃,小跑著離開了這可怕女人的視線範圍。

每一個進城出城的人都要被這樣嚴格地盤查一番,但沒有一個人敢有所怨言,因為他們看得到,有怨言的人都變成了掛在城墻上死不瞑目的頭顱。

不止是城門附近,街上到處都是這些白衣女人,穿一身裹得只露出眼睛的白袍,戴蓮花樣式的墜子旁若無人地走動。

只要打老遠看到了她們的影子,街道上的人就會迅速地散開,生怕又觸了她們的黴頭。

“這都是些什麽鬼東西?”

在暗巷的影子裏,有這樣一行人一面悄悄地說著話,一面不忘時時提防著身邊的動靜。

他們正是混進京城中想要搭救宣子嶂的宣武將軍一行人。他們簡單地易了容,趁著前幾天排查沒有這麽嚴格的時候混進的天京城。

就是這幾日,京城的護衛陡然變得,別說是靠近那一重重的深深宮墻了,光是要躲藏著不讓這群白衣女人追查到他們的下落就已精疲力竭。

她們好似最精明的獵犬,只要他們稍稍停留,就會一窩蜂地湧過來,將他們撕成碎片。

“我不知道,不過很容易就能看出她們不是人。”

“這些都是那個太後的手下?”

“宣將軍就是落在了這些東西手裏?”

“聽說她們的名字是蓮奴……”

宣武將軍聽著他們的討論,最後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讓他們不要再發出聲音。

唯一對他們有一絲好處的就是天京成了再也沒有白晝的夜之城,在黑暗中潛行比暴露在太陽底下要好太多。

一旦打了燈籠就會將那些可怕的蓮奴們引過來,他們摸著黑,小心地前行,在經過某條巷子時,即刻被一股惡臭吸引了註意力。

“到底是什麽東西?”有人過去查看那黑乎乎的一團究竟是什麽,為什麽會散發出這般可怖的味道。

等到他稍微走近一些就看出來,這是一具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屍體。在戰場上,他們見過不少士兵的殘骸,但是都沒有哪一具像這樣,被開膛破肚挖走了部分內臟,就像是某種大型野獸吃剩下的一樣。

“是那些蓮奴們做的吧……”

“在這個地方!”

是女人的聲音,他們所有人都身形一震,看向了宣武將軍,等待著他的下一步命令。

她們發現了他們的藏身之處,是戰還是逃?要是戰的話,這些鬼東西人數又太多,逃的話……最不幸的是,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