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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夜雨椿花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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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必須要做到的事情。

“停下。”意識到情況不對的薛止握住他的手,迫使他松開手,那把劍也隨之掉在了雪地裏,“我說了,停下。”

他如夢初醒地驚醒,茫然地擡起頭,像是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什麽。

“這把劍有古怪。”薛止平緩地和他解釋,這把劍有古怪。

“……我大致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他看見自己在薛止眼中的倒影裏,後知後覺地想,他看起來是這個樣子嗎?

借著匣子裏的那截紅綢做阻隔,他重新將這把劍拾起。這一次他再沒被那強烈得近乎偏執的執念影響。

“是父親的劍。”

他用匕首刮掉上面最大的幾處銹蝕,在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與薛止手中那把劍上如出一轍的落款,這果然是穆弈煊所鑄的劍。

“為什麽?”薛止能夠猜出這院子裏的落花還有穆弈煊亡魂的出現都和它有關,可就是不知道這一切是何時布下的。

穆離鴉忍耐著掌心的陣陣刺痛,不過也正是這點疼痛使得他能夠徹底清醒過來,“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是他的第一把劍。他曾經與我說過。”

穆家人有獨特的鑄劍法門,因此每一把劍都有它的獨到之處,絕不可能錯認。

隔著紅綢穆離鴉將這把劍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

和他見過的父親鑄的其他劍截然不同,這把看起來就像是女子用來防身的袖劍,又因為是學會鑄劍後第一把劍的緣故,做工越發顯得笨拙而粗糙。沒有精巧的裝飾和珠寶玉石,只能隱約看出上頭用很有些生澀的筆觸刻著花的紋樣和一行看不清的字。抱著不信邪的想法,他又試了一遍,確定是劍鞘和劍身是真的銹死了,無法將這把劍拔出來才放棄。

這並未使得他心中疑惑減少半分,穆家人鑄的劍每一把都不是俗物,哪怕置於水中火中都不會生銹,它到底有過怎樣的遭遇才會變做這副不堪模樣?為什麽要特地將它埋在薛止住的偏院外面?難道這把劍與承天君有什麽他所不知道的關系?穆離鴉還在思索這些問題的答案,就見薛止蹲下去在翻滾到地上的匣子內摸索。

“還有東西嗎?”問完他就聽到很輕的哢擦一聲響,像是有什麽微妙的機關被觸發了一樣,登時吸引了他的全部註意力。

薛止小心地將匣子撿起來,順帶給他看看自己的發現。先前他們的註意力都被這把劍吸引去,未曾註意到這匣子內高度不正常。不同於那些扁平的劍匣,這匣子方方正正的,比成年男子的頭顱還要大一圈,裝一把劍綽綽有餘,就算還有點別的東西也不算稀奇。薛止大概就是想起了這一點才又過去擺弄,沒一會就發現了其中暗藏蹊蹺。

“跟我想得差不多,底下還有一層。”薛止這樣說著,不知道心裏有想到了什麽事,眉心微微蹙起。

拿走擺劍的那層紅綢,內壁側面有處不起眼的凹陷,輕輕按下去就能使得薄薄的底部從中間分開,露出底下擺著的東西來。

有了剛剛那一遭,這次穆離鴉沒有擅自去動這夾層裏的東西,謹慎地看了一會,又用了點小手段試探過才伸手將它們拿出來。

“你發現了什麽?”註意到他這邊神色變幻,薛止也靠過來看了幾眼。

不同於那把讓猜不透其中深意的短劍,下邊擺著的僅是幾張泛黃的書頁和一封信。書頁的紙張很有些年紀了,邊緣都有些碎裂的痕跡,穆離鴉拿在手裏看上邊內容時生怕一不小心就碎掉了。

“暫時還沒看出來別的,不過我知道這是從哪來的。”

他頗有幾分無奈的同薛止說,小時候查邪影的事情時他就註意到有些書卷中間有幾頁被人刻意撕掉,但因為書庫中許多書都是獨一份的珍貴孤本,損毀了就再沒有備份,極度害怕被責罰的他只是將書放回原處,悄悄地沒跟任何一個人說起過這件事情,甚至在之後好長一段時間裏看到父親進到書庫裏都提心吊膽,生怕被註意到。

“我那時是真的很怕。這些都是祖父的遺物,要是被人知道少了幾頁,別說是父親了,連祖母都不會向著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看起來不再那麽嚴肅,稍稍放松了一些,“我還以為是我順利瞞天過海,哪能想到這些都是父親做的。算了,也不是什麽意思的事情,我繼續看這上面寫了什麽。”

雖說他對風水堪輿那套知之甚少,可在妖鬼術法之事上他算得上頗有天分,加上早幾年苦修的積累,哪怕字詞晦澀難懂他也看得很快,差不多一盞茶的功夫就將上邊記載的全部東西都讀懂了。

說實話上面詳細記載的其實每一個都不是多麽驚天動地的法術,比方說從別處借來命數給垂死之人續命之術,再比如說乘著人瀕死,心口熱氣還在的時候招回潰散的魂魄重新固定到軀殼裏的還魂術,再比如如何移魂,加在一起每個字都讓他覺得觸目驚心。穆弈煊是他的父親,他自然知道他有怎樣的本事,為什麽承天君會成為凡人薛止,除開他給予的那個名字,剩下答案就在這薄薄的幾頁紙中。

他又把這幾頁書看了一遍,看完後擡起頭,問了薛止一個看似普通的問題,“阿止,你還記得史先生給你算的卦嗎?”

薛止大致知曉他接下來要說什麽了,“我記得,那不是我的八字,是別人的。”

“你過來看這些。”穆離鴉將書頁小心地遞給他,“你猜父親特地留下這些是為了告訴我什麽?”

史永福為薛止算的卦說得很清楚,這八是屬於隨州一個早夭的孩子。隨州的確有一戶姓薛的人家,但除了姓氏相同別的地方都和穆弈煊說過的不一樣,不是被人滅門,是凡人最逃不過的生老病死。可在薛止又的的確確見過那場淒厲的大火和白瑪教的人,不然他也不可能信了這麽久。

直到剛剛,他的腦海裏冒出這麽個想法,假如這些不是承天君的記憶,而是那姓薛的、因為先天不足而早夭的孩子的記憶呢?與白瑪教扯上關系的是這孩子,哪怕被其他人繼承了這具軀體,這件事還是因為印象太過深刻而殘留了下來,在某個普通的時間點沖破了束縛,被薛止當成了自己曾經經歷的事情。這樣的話許多事情都能夠說通了。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穆弈煊就是用這些術法和他給予的名字,在那瀕死的少年身上生生造出了薛止這個人的存在,目的不是為了別的,正是為了保住承天君的性命,不至於使他徹底隕落。

像是意識到什麽事情,他擡頭看見樹上停著一只碩大的烏鴉正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看。

興許是同名的緣故,從小到大他見過不少烏鴉,當中不乏令他覺得不怎麽舒服的,可都沒有一只像是這樣讓他有種被監視的毛骨悚然。

那雙橙色的眼珠在註視著他,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當中很有幾分熟悉的譏諷意味,好似在某個人那裏見過。

“滾開。”他皺了皺眉頭,袖子裏的劍都到了手邊。只要這扁毛畜生再敢有一點逾越的動作。

“我看完了。”薛止的神色還是那樣淡淡的,好似這些東西都和他沒什麽太大關系,“來看看那封信裏寫了什麽。”

穆離鴉將註意力轉回到他的身上,當著他的面拆開了這看著頗有分量的信封。

首先掉出來的是一幅工筆描繪的地圖,穆離鴉很快認出這是江州地界,而當中最吸引他註意力的當屬用朱筆標註出來的是附近的某座村鎮,不用任何人說,他的腦海裏浮現出那連綿的花燈和黑色的河流。幼年時期模糊的記憶正在變得清晰,他就是這裏遇見那披著鬥篷的神秘人。隨後他的目光落到一旁綿延的山丘,當中同樣有個地方被特地標了出來,“他想要我們到這兩個地方去。”

穆弈煊專程為他標註出這個兩個地方,為的應該就是讓他再重新去一趟,而這恰好和他們本來的行程不謀而合。在知曉了薛止的真實身份以後,他本來就要帶著他去那“什麽都沒有”的地方。

“那就準備動身吧。”

最後的最後,薛止提了個頗為無關緊要的請求,“匕首借我一下。”

他從穆離鴉手中拿過匕首,猛地朝某個方向擲了出去,力道之大都能聽見風被割裂開的呼聲。

來不及閃躲就被利刃釘在樹上的烏鴉發出一聲令人汗毛倒豎的嘶啞叫喊,猩紅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流到地上,倒是身體還在一陣子的抽搐,說明還沒有死絕。

“離他遠一些。”薛止的眼神透著點平日不多見的肅殺,“如果你不想死的話。”

過了很久,久到他們都已經要轉身離開這荒蕪的庭院,那本應死透了的烏鴉突然張開嘴說起話來。

“你殺不掉我,哥哥。”它只說了這一句話身子便癱軟下去,這次應該是真的死了,但它想要帶來的恐慌已經實現了。

微涼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像是在勸他不要被激怒。薛止本來不想再過多地搭理,可是他心中荒謬地浮現出一絲讚同。

他的確殺不掉這個人,假如他們能夠輕易地殺死彼此那麽事情也不會如此覆雜。

下山的路上,沿途景物其實和山上時沒有多大區別,還是他們從小到大看慣了的樣子。

一些不太耐寒的樹木掉得光禿禿的,青翠的多是松柏這些,一直要到三月才會有新綠色透出來。

雖說雪已經停了快要一整天,可這山中比山下更加寒冷,還是沒什麽融化的樣子,處處都是銀白色的一整片。

在重新用術法將整片山莊封閉起來以前,穆離鴉帶著薛止去看了他過去的住處,裏頭的擺設和他在那個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沒有人在哪裏守著做了噩夢的他。

他心中隱約地冒出幾分不舍,越到臨行前就越發濃烈。這裏是他的家,為什麽不論是三年前還是三年後,他都要這樣匆忙地離開?可很快他又想到,他有必須要去做到的事情,而這些事也只能由他親自來做。等到一切都了結了,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塵埃落定,那麽他是否可以和那個人一起回到這裏……他搖了搖頭,將這些過於美好的想象一點點驅逐了出去。假如最後他還能重新和身邊的人回到這裏,那就再也不用離開了。

只有現在,他不能去想。

“那邊進展得怎麽樣了?”約莫到半山腰的地方,薛止問起了素姑和何堯他們的事情。

他們在江州地界分開的,在這之後就再沒有過聯系。按照素姑的說法是,他們只需要在這邊的事情處理完以後直接奔赴天京即可。

穆離鴉取出一只錦囊,倒出裏頭的東西給薛止看。

那次蔔卦以後史永福將那幾枚銅錢留給了他,每一枚都象征著一處的陣法,也就是說只要哪裏發生了變化都會在銅錢上體現出來。

本來褪了色的有三枚,可這次再看褪色的變成了四枚,還有一枚上頭的血色正在逐漸消退,不出一個晝夜就能徹底褪掉。

“素姑他們如約做到了。”他簡單地說,話中帶了些懊惱,“比我想得還要快。”

當初答應素姑他們代勞不過是不得已的行為。哪怕他們是父親的舊識,可將這樣沈重的擔子交給他人他還是有幾分忐忑。因為這是他的宿命,即便有過抗拒的念頭,可在他的內心深處還是將這所有的事情當成了自己的責任。他就是為了這所有的事情而出生。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是從我的角度來看,他其實不希望你活得這樣勞累。”

聽到薛止這樣說,他放緩腳步,“原來你是這樣認為的。”

如果是更早以前的他,大概會覺得這些話是薛止說來安慰他的,但在那個夢的最後,他聽到了穆弈煊最後的那句話。

到底有多少過去的他未曾註意到的事情呢?

“快些走吧,希望入夜以前能到鎮上。”

初升的朝日懸掛在山巔的位置,薄薄的積雪折射著晶瑩的光澤,薛止跟上他的腳步,“你不要擔心。”

不知薛止理解到什麽地方去的他楞了下,轉而微笑起來,“我沒有擔心。”他有這樣多需要憂慮的事情,唯獨這一件,已經在昨天的夜裏得到了確切的承諾。

因為走的路坑窪不平的緣故,車廂內晃得得有些厲害,穆離鴉膝蓋上安置著樹下找到的烏木匣子,而視線卻飄向了遠處。

他們接下來要去穆弈煊在地圖中標註出來的那所鎮子,如果他的記憶沒有出錯的話,他不是第一次到這個地方去了。

他是由祖母和侍女阿香撫養長大的。不同於後來纏綿病榻、需要他衣帶不解服侍的那幾年,小時候祖母還沒有衰老得這麽厲害,許多事情還能夠親力親為。他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年她會帶他出兩次遠門,夏之初,秋之末,就是為了去那什麽都沒有地方向那個從未謀面的承天君祈福。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他們不再去了?他模糊地想,好像就是從薛止到他們家以後,祖母就再沒有帶他去過那個地方了。

大概是她也知道自己祈求的人不在了。他不易察覺地嘆息了一聲,接著前面經過一段相當坎坷的石頭路,車輛劇烈地上下顛簸,他一時沒扶穩,匣子險些再度脫手掉到地上。

這匣子本身分量就不算輕,再加上裏頭擺了一把劍,要是落在地上肯定會鬧出巨大動靜,好在另一個人及時搭了把手,幫他按住了匣子的邊緣。

穆離鴉松了口氣,望進薛止波瀾不驚的眼睛,“謝了。”他扶住匣子的底部,重新擺正到膝頭。

“你在想什麽?”薛止沒有立刻收回手,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慢慢往自己這邊帶。

薛止的手心也不算多麽溫熱,可跟他的一比簡直就像是一團火,他有些不適應地擡了擡手指,但沒有掙脫開,就這麽讓薛止拉著。

“我在想,為什麽一提起我們要去前面的江鎮他們就那副表情,”他靠著薛止的肩膀,晃動的視線正好能看到他利落的下頜線條,“是不是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事情。”

先前他們在山腳下雇車的時候,那些個靠著茶肆攬生意的車夫一聽他們要去的地方就連連搖頭,說什麽都不接他們生意,最後是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出來開了個高得有些離譜的價錢,說是要麽雇他要麽就在這等,看等到明年有沒有人帶他們去。

“反正到了就知道。”薛止的語氣比平日裏更加溫柔,聽得他心裏像被瘙過一般,“你要不要先睡一會?”

他閉眼沒多久,甚至才剛模糊地有了點睡意這上一刻還顛得人腿麻的車就停了下來。

“到地方了。”

穆離鴉睜開眼挑開窗簾,發現外頭還是一片荒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不知道鎮子究竟在什麽地方。

“就送你們到這個地方,再往前我就不去了。”這皮膚黝黑的趕車漢子攥著韁繩,不許馬匹再往前踏哪怕一步。他轉過頭,冷淡地用眼神催促他們快些下車,生怕他們打算耍賴繼續逗留在車上讓他難辦。

“這就到了?”穆離鴉皺眉,顯然是不相信他說的話。

這車夫不怎麽耐煩地伸手指了指,“要不是快過年了我媳婦又病著,想攢點錢給她和我爹娘做兩身新衣服,我肯定不會接你們的生意的。我既然接了就不會故意把你們往別的地方帶,你們下了車後順著這條路走,中間朝左拐個彎就能看到鎮子了。”

他像是想起來什麽,又硬邦邦地補充了一句,“我如果真的要害你們,就更應該把你們往那裏帶了。”

“你這話怎麽講?怎麽聽起來好像是某要去找死一般。”

穆離鴉摸出碎銀子遞給他,順便從他嘴裏套點話。

“你們難道不是去找死?別告訴我,你們什麽都不知道就要急吼吼地往那邊去。”

聽著車夫的嗤笑,穆離鴉又摸出一小塊碎銀,不動聲色地塞了過去,“某出了趟遠門,如今才回來這邊,真不知道,勞煩先生講講?”

這車夫看見這成色雪亮的銀子,面色稍霽,不再一張看什麽都不順眼的晚娘臉,嘖了咋舌,頗有些語重心長地說,“算我多嘴,勸你們一句,都年尾巴了,沒事別往這種晦氣地方湊,不吉利。”

“假如你們真的要去,那就趕快下車,太陽快要下山了。”江鎮離山腳其實不算太遠,這車夫一刻不停地緊趕慢趕,總算是跟說好的一樣,在太陽完全落山以前送他們到了鎮子附近。

他的神色裏帶上了一絲絲恐懼,“你們最好快點到鎮子上去,沒準還能保住一條命。當然,反悔了也可以,我今個心情好,就帶你們回去。”

太陽下山以後會發生什麽?穆離鴉望著天邊的血色殘陽,卻怎麽都撬不開這車夫的嘴了。

“某先謝過先生好意,但反悔是不可能的,無論如何都不可能。”

“那我跟你們沒什麽可說的了。”

從車上下來,穆離鴉和薛止走了小半個時辰才看到鎮子。

饒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可在看到這處的荒涼冷清時,他們還是吃了一驚。

哪怕是伏龍縣那種窮鄉偏僻地方入了夜也是有星星點點燈火從家家戶戶的窗戶裏透出來,可眼前的江鎮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片漆黑,沒有哪一戶人家有炊煙燈火,處處都是一片瘆人的死寂。

“到底發生了什麽?”穆離鴉環視了一周,別說那夢中繁華熱鬧處處都是花燈的盛景,根本就連一丁點人煙都看不到。

唯一能夠和他記憶中那個夜裏聯系起來的只有那條流經城鎮的長河,從這頭到那頭,哪怕是在枯水的冬日裏也不曾結冰。

薛止本能地扣緊了手中佩劍,提防著那逐漸深濃的夜幕,好似裏邊有什麽東西會冷不丁跳出來咬他們一口,“我有種很糟糕的感覺。”

“是什麽?”穆離鴉自然不可能不知曉他身上的那些變化,更何況連他都有了不祥的預感。黑暗中有種熟悉的惡意正在窺伺著他們。

“我說不出來。”薛止神情十分凝重地搖了下頭,“先按那車夫說的,找個地方歇腳吧。他會這樣說總有他的理由,我覺得他應該不會害我們。”

說是要找地方歇腳,他們還是沿著青石街道走出老遠,想要看看是否真的一戶人家都沒有了。

不同於周村那種表面安靜,背地裏卻有無數人窺伺著的地方不同,到處都是空蕩蕩的破房屋,穆離鴉和薛止分別挨家挨戶地敲門,都沒能得到半點回應。

就在他們打算隨便找間無人的破屋子將就時,忽然穆離鴉眼尖看見左側有一抹黯淡的光火透過補了一重又一重的窗紙,在夜色裏鮮明得仿佛世間再無其它光明。

穆離鴉看了薛止一眼,仿佛在問要不要去。事出反常必有妖,在這空蕩蕩的死城裏突然有燈火,他們想到的絕不可能是安心。

薛止很輕地笑了下,那笑容宛如春花初綻,卻短暫得來不及將其刻入腦海,“去吧,我會保護你的。”不論發生什麽,我都會盡我所能地保護你。

他們過去敲門,一連敲了好久,門後才傳來篤篤篤的敲擊聲。

“有人來了?”門後蒼老而沙啞的聲音有些遲疑地問,“是有人來了?”

穆離鴉一手按在門上,閉上眼,用心目仔細感受著門後那人身上的氣息,“我們是隔壁椿鎮上的人,偶然經過,看到您家有燈光亮著,想要冒昧來問一句,可否讓我們留宿一宿。”

要是不在這詭異陰森的空城裏,他話說得還真有幾分道理。

門後的那個人遲疑了許久,久到他們都以為被拒絕時,沈重的門閂被拉開,屋門朝著裏面打開,露出個還不到穆離鴉胸口的瘦小老太太,穿一身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舊襖子,一手拄著拐杖,一手提著一盞結了厚厚油垢,都快要難以透光的油燈。

“是你們要借住嗎?”她真的是很老了,稀疏的頭發都挽不成一個發髻,耷拉著的眼皮都快要遮住渾濁的眼珠,正賣力地仰起脖子想要看清這兩個不速之客的臉,“那就進來吧。進來吧,快些進來。”

進門以前,穆離鴉的視線在薛止臉上一掃而過,發現薛止同樣在看他,“那真是麻煩您了。”

屋內的空氣沈悶腐濁,像是深處有什麽東西正在一點點腐爛,穆離鴉跟著這帶路老太太的腳步,中間隔著一整步的距離,一點都不曾逾越。

走到什麽地方,穆離鴉註意到供奉著的神龕,還開不及細看她就停下腳步轉身,要不是他有時刻謹慎著,只怕真的要撞上。

“老人家,這裏您就一個人嗎?”穆離鴉問出自己目前最在意的事情。

她咧開嘴露出個不知道是哭還是笑的表情,光禿禿的牙床上暗紅色肉格外顯眼,“死了,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我還沒死,不過也快了。”

“我也快了。”她將這最後幾個字又重覆了一遍,穆離鴉註意到她眼角淚溝處仿佛有一點濕潤的痕跡,“我也快了啊。”

“我不是有意要提起您的傷心事。他們是怎麽死的?”

她手抖了下,險些提不住那盞看著有些分量的油燈,“老婆子不能說,不能說。”

這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提著燈,抖抖索索地扶著墻在前面帶路。她身子萎縮得只有很小的一團,但投在墻壁上的影子卻古怪地又長又瘦。

“跟著上來吧。”她喁喁噥噥地嘀咕道,前面是窄而陡的木頭樓梯,“是我兒子和媳婦生前的房間,你們要住的話就住這裏吧。只是一個晚上沒關系的。”

“就是這裏了。”

身為屋主的老婦人顯然是上了年紀,走個兩三步就要停下來歇息,花了好長時間才將他們帶到二樓靠左邊一些的房門前。

門一打開就揚起一蓬灰塵,嗆得人咳嗽不止,穆離鴉掩著口鼻進去簡單查看了下,房間不算太大,床、櫃子還有桌椅就占了絕大多數地方,只有很小一塊空地給人落足。

他註意到窗戶門上都貼褪色的囍字,又看到那床落了灰的鴛鴦被,想起她曾說這裏是她兒子的新房,心裏無言地一聲嘆息。

“沒什麽事就早點睡吧,”她站在門邊,手中油燈黯淡的光芒只能照亮下半張臉孔,使得眼睛的部分更像是兩個黑漆漆的空洞,說話的聲音仿佛夢囈,“睡著了就不會害怕了。”

“老人家,某還有一個問題想問。”趕在她離開以前,穆離鴉叫住她,黑暗中瞳孔透出點隱約的青綠,“這裏真的只有您一個人嗎?”

她轉身的動作停滯下來,整個人像是要融化到周邊的黑暗中一樣邊緣模糊。

“沒聽清嗎?那某再重覆一遍,這裏真的只有您一個人嗎?”他說話的時候眼中的青綠光火越發明亮,薛止註意到他放在身後的手做了個有些古怪的手勢。

兩個人對峙了許久,她才恢覆了行動,仿佛遲鈍的關節卡了許久終於緩過勁來,抖抖索索地說,“老婆子不懂你的意思。”

說完房門就被她關上,屋外是漸行漸遠的篤篤聲,而屋內只有兩個人相顧無言的綿長吐息。

上一刻還緊繃著的穆離鴉松懈下來,無所謂地呼了口氣,“你想要吃點東西嗎?”

“暫時還不用。”薛止走到他身邊,順著他的視線往外看。

隔著臟兮兮的窗子,外頭的街道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沒有更夫的梆子,沒有鄰裏窸窸窣窣的說話聲,更沒有鳥叫和蟲鳴,就是一整片朦朦的黑,甚至連蒼白的月亮都不願垂憐此處。

“我上一次到這裏來的時候,鎮上還很繁榮。”穆離鴉突然開口說話,薛止側過頭瞥了他一眼,他的唇邊掛著一抹微弱的笑,“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你還沒到我家來,自然不記得。”

薛止盯著他的側臉,想的卻是剛剛一路上看到的其他東西,但穆離鴉並沒有給他思索的時間,“好了,該去睡了。”

經過桌前時,穆離鴉順手點燃桌上那截比大拇指長不了多少的蠟燭。

這蠟燭一副隨時都有可能燃盡的樣子,一點搖曳的燭火只能勉強照亮桌子到床的這段距離。

但這是從屋內看,若是從外邊往裏看又該是怎樣顯眼的樣子呢?就像他們剛剛循著那老婦手中油燈的光火找來,會不會有什麽其它東西被這燭光吸引而來。

薛止自然想到這點,“為什麽……”

他剛開了個頭就被人制止。穆離鴉豎起手指,點點墻壁,又按在他的嘴唇上,輕輕地搖了下頭。

“明天還要趕路,能多休息一會是一會。”

隔墻有耳。懂了他這層意思的薛止什麽都沒有說,握住那來不及抽回的手指親了下。

“我知道了。”他解下腰間的佩劍放在手能夠到的地方,讓另一個人躺到靠裏邊的位置後才和衣而臥。

長久沒有晾曬過的被子散發著刺鼻的黴味,而身下的褥子也同樣好不到哪裏去,又濕又潮,唯一散發著一點熱度的是身邊人的軀體。

薛止扯過一角被子蓋在身上,閉上眼睛,漸漸地放緩了呼吸的頻率。在他睡著以前,他聽見穆離鴉湊到他耳邊悄聲說,呼出的熱氣逗得他有些癢,“你猜猜她說的睡著了就不會害怕是什麽意思?是看不見所以不害怕,還是……”

還是什麽?穆離鴉沒有把這句話說完。他想要思考,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居然這樣疲憊,連一根手指都擡不起來,意識就在這個地方斷了線。

薛止不知道自己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醒著是不可能的,因為他記得他是在江鎮的某戶人家家裏,和穆離鴉一起,但如果睡著了的話為什麽這些東西這樣真實呢?真實得好似他曾經在什麽時候經歷過。

“那些東西要來了。”是少女的聲音,很熟悉,他一定在什麽地方聽過,只不過少了往日的嬌俏,多了些歇斯底裏的恐懼,“那些東西要來了。”

她一直在說有什麽要來了,他想要問究竟在說什麽東西,喉嚨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怎麽都發不出聲音。

四周都沒有一絲光,不知是雲層遮住了月亮,還是被更加邪惡的東西遮蔽了。他只能隱約感知到自己在奔跑,一刻不停地奔跑。

慘叫。到處都是淒慘的呼聲。利刃砍在柔軟的組織上發出沈悶,溫熱的液體汩汩地流出,落在木頭地板上,滴滴答答地響。

“不要發出停下來,千萬不要停下來。”帶著他逃走的女孩子沒有停下腳步,“被追上的話就死定了。”

她的手心又冷又濕,指甲嵌進他的皮膚裏,有一些些痛,但在這種關頭也來不及在乎了。

他能感覺得到,她其實抖得很厲害,不過是為了在他面前強作鎮定,所以一直在壓抑著自己。

“其實穆先生讓我來的,他讓我帶給你一句話。他說……”她話還沒說完就猛地將他推開。

他想不到她到底哪裏來的這麽大力氣,又或者只是他變得格外虛弱,虛弱到連擡起一根手指都變得無比費力。

接著溫熱的血液就濺了他一頭一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的他睜大了眼睛,努力想要看清她的臉孔。

“要活著。你要找的東西在天京,在那個女人手裏。”受了致命傷的少女斷斷續續地說,“他說,他這一生做了太多違逆天道的事情……這是他的命,逃不過的。”

“秋桐,我知道了,你不要說了……”

“我要說,我一定要說,穆先生還說,你得做回承天君,你一定得做回承天君,若非如此他根本不會救你,你就是為此而生的,這是你的命……不止是我們這些妖怪,若是讓他們得逞,天下蒼生都再無寧日!”

他想起她的名字了,但他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麽,就對上一張五官隱沒在黑霧背後、只有眼睛的位置透著猩紅血光的臉孔。

就是這鬼東西殺了穆家的其他人,他本能地想要做些什麽,後來才想到,因為出來得太急,他的佩劍落在了屋子裏面。

它同樣註意到了他,化作彎刀的手臂高高舉起然後落下。

聽這帶起的呼嘯風聲,他連躲開的力氣都沒有。可能他快要死了吧。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那個人逃過一劫……意識正在逐漸離開軀體,他慢慢地閉上眼睛,直到聽見外頭傳來輕快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是在幕後操縱這些鬼東西的真兇嗎?被燃燒著的仇恨驅使著,他稍微清醒了一些,勉強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想要看清仇人的面孔。

“還是不能殺了你嗎?你還真是命大,每一次每一次都能夠逃掉。”

說話人的聲音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挑起他的下巴,將他仔細端詳一番,最後嗤笑出聲。

無論如何他都看不清這個人的臉孔,只能看到個隱約的輪廓。

“曾經高貴的承天君居然淪落到以凡人之軀茍延殘喘的地步,真可笑啊。被背叛的感覺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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