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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鶴之衣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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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他們起初唱得亂糟糟的,一點都不整齊,後來一點點統一起來,就像海浪的濤聲。

他們越是唱這首歌謠,雨就越是大,慢慢地薛止都快要看不見傘外頭的天地是怎樣的,只能看到白茫茫的雨絲。

對此薛止擔憂地擡頭看了一眼雨傘,他不願去想若是這把傘也毀壞了,那麽接下來會發生怎樣的事情。

事實上也和他想得差不多,這把傘差不多將要到了極限。就在細瘦的傘骨因快要無法承載暴雨帶來的巨大壓力而崩塌,他忽地聽見了一串輕快的腳步聲由遠到近地來到了這個地方。

這腳步聲不像是人發出來的,倒像是什麽野獸在地面上迅疾地奔跑,但比起曾經在山間聽過的猛獸奔跑似乎又單調了那麽一些。這腳步聲的主人不畏懼大雨,反而在雨中橫沖直闖,好幾次薛止都能清楚地感知到,某種不像是妖邪但又絕非善類的凜冽氣息擦著自己的身子經過。

與此同時,那越發急促的歌謠聲戛然而止,甚至連最後一個音符都來不及收圓了。

“啊啊啊!”遠處那群看不見的小孩被這狂奔的東西沖散了,四面八方都是屬於孩童的細碎腳步聲,仿佛踏著水花快速奔跑,直到消散不見。

沒有人再唱那首招雨的歌謠,那看不見的猛獸也漸漸消停下來。薛止雖然看不見,可是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那東西走之前給他指了個方向。

雨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轉小,而循著那東西走前指明的方向,薛止看見了一條路。

或許換個情景再說是路也太過敷衍,但這的確是他能在這天地一色的詭異幻境中看到的最像是路的東西。提著一把無處發力的劍和一柄殘破不堪的雨傘,他甚至沒有分毫猶豫就走了上去。

比起來的時候,這條路真的不算多麽長,他走了沒一會就看到屬於外邊的晦暗天光,再周遭環境的映襯下居然還有幾分刺眼。

等他再度站在那條破舊的雨巷裏時,他甚至都沒有一丁點實感就找見了自己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先前給他們指路那人說得沒錯,只要把這條巷子走到頭,哪怕是個瞎子都能找到那毛石匠鋪子。不為別的,因為這毛石匠的鋪子實在是太過顯眼:兩扇破柴門,左側掛了副牌子,上頭歪歪扭扭寫著毛氏石刻四個大字,然後左右一邊一尊威風凜凜的石頭獅子,真是隨便人用看的用摸的都能找到。

可經歷了先前那一遭的薛止沒有貿然上去敲門,可還不等他驗證自己是否從一個詭譎的幻境落到另一個,虛掩著的柴門倒先開了條縫,露出半張幹癟的臉來。

“有人來了?”

指路的人說過這毛石匠一把年紀了還沒成家,那麽這門後生了副細瘦眉眼的小老頭就是毛石匠本人了。

他的五官透著股市儈的精明勁,留著的兩撇小胡子隨說話的動作一翹一翹的。

“你在我家門口做什麽?”他皺著眉頭把薛止上下打量一遍,“沒事就快滾,別擋著我做生意。”

就算薛止不擋著,他這院子都快稱得上門可羅雀,半點都跟做生意三個字扯不上關系。但他像是對此無所知覺般,眼珠子往外一瞪就開始說瞎話,“你還不走?還不走老漢我可就報官了。”

“小夥子長得人高馬大的,沒想到做事這麽無賴,你還要臉不要!”這頭他裝腔作勢地感慨,那頭薛止已經越過他聊勝於無的阻攔進到院子裏。

院子不大,因為堆積著各種各樣的石雕而更加難以尋找到空地落足,薛止一進到裏面就有幾分怪異感。

這份怪異感一直持續到他看見院子左側那尊石雕。這石雕模樣相當古怪,人面獸身不說,攏共只有一手一腳,做出副貼地奔跑的模樣。

薛止在看到它的一剎那便認出它的真實身份是什麽。他環顧院子四周,幹爽得不像是從半夜起就一直下著雨的樣子,而之所以這院子還能保持幹爽,問題便正出在這石雕身上。因為它雕的不是別的,正是是旱魃。

旱魃親臨,只怕要整個隨州都大旱千裏,而這一尊旱魃像雖做不到這步田地,但驅逐點鬼雨還是不在話下。

……

再說巷子外頭的穆離鴉。

因為林大的一聲叫喊破了他留在車上的術法,使得外頭的狐貍老頭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這狐貍老頭走得很慢,可再如何慢也就十多步的路程,很快他幹枯尖利的指爪就碰到了車轅,然後一點點伸向了已經嚇得不會動彈的林大。

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是非常驚悚的一幅畫面:這老頭一張臉明明長的是人的五官,但又能清楚地看出狐貍的輪廓來,他露出一副混雜著貪婪、饑渴和狂喜的神情,尖尖的指甲都快要碰到林大的胸膛,只等將其撕開,挖出那顆通紅的心臟飽餐一頓。

就在他觸碰到林大的前一刻,車內的人輕咳了一聲,也正是這一聲使得狐貍老頭迅速地扭過頭

“沒想到穆公子也在這裏?”公狐貍非常謹慎地聞了聞空氣中的味道,最後硬是擠出個扭曲的笑容,“……真是失敬了。”

他的嗓音非常難聽,裏邊還透著點忍耐後的沙啞,而坐在車裏的穆離鴉眼皮子都不擡,“怎麽,你認識我?”

雖說他在周家宗祠那胎兒的體內的見過這狐貍的,但他半點都不打算把這件事透露給對方。

公狐貍像是沒有想到這麽多,就這麽順著他的話往下說,“穆家的人誰不認識?真是巧遇啊。”

“但是某不認識你,要不你先自報家門一下?”

公狐貍眼珠子骨碌轉了一圈,立馬做出副諂媚神色,“在下只是山野小妖,偶爾出來吃點東西,沒想到沖撞了大人物的行程。對不住,對不住。”

不管他表現得多麽畢恭畢敬,這謊話都是漏洞百出,但穆離鴉並不打算拆穿,甚至還露出點真情實感相信了的樣子,“哪裏,明明是某打擾到你了。某只是看你臉色不大好,有些擔憂。”

他很有些關切地望著那縮頭縮腦的公狐貍,“再靠過來一點,讓某好好看看你。”

“是,是嗎?還真是……”

“修行不易,要是傷了根本就不好了。”

就在這和氣融融的氛圍中,公狐貍終於壯著膽子伸過了腦袋。

就在他露頭的一瞬間,一抹冰冷的劍光從車內飛了出來,直奔著他的脖子去。

預想中的血花四濺沒有發生,倒是有什麽長條狀的東西啪地落在了地上。穆離鴉甩了甩手腕,不太滿意地嘖了聲,“跑得倒是快。”

差點真的以為對方真的要和那公狐貍精沆瀣一氣的林大嚇得兩股戰戰,過了好久才敢往那公狐貍消失的方向看上一眼,沒想到這一眼就險些讓自己丟了性命。

穆離鴉正將手中的短劍收進袖子裏,看到林大像是著了魔一般地彎下腰想要觸碰那截毛茸茸的斷尾,登時厲聲呵斥道,“別碰!也別看!”

自打上了車以後,他就從未大聲說過話,只除了這次。林大被他嚇得一個激靈清醒過來,立馬扭過腦袋不看,“這究竟是什麽。”他腦袋裏暈暈乎乎的,想不清自己先前是為何一定要去觸碰那一看就不吉祥的邪物。

“是狐貍的尾巴。”穆離鴉嗤笑一聲,“算他識相,知道不多廢話就跑。”

“……是嗎?”

今日以來發生的許多事情對於林大來說都太超過了,他都有些應接不暇了。

“因為某是真的打算要了他的命,再不跑別說尾巴了,連命都留不下來。”

穆離鴉不打算和他詳細說明自己為何會對那公狐貍起了殺念,就讓他以為單純是為了救他性命也好。

他們這頭說著話,外頭雨慢慢地停了。

漸漸地天不再黑得厲害,雖說天色漸晚,但雲中仍舊透著點淡淡的暖色。

對於這樣一幅場景,林大就差沒跪下來。經歷過先前那詭異的黑雨,再讓他看到夕陽,簡直就是恩賜一般。

“我家阿止也快要回來了。”

這一次林大再不敢用什麽天要黑了這般理由要走,耐下心陪他等待。

“天黑黑,雨黑黑……”

穆離鴉忽地唱了半截歌謠,林大沒聽清楚,下意識地張口就問,“您在說什麽?”

“就是以前臨海那邊,走街串巷的買傘郎總是會唱的歌謠。”

“您以前曾在那邊生活過嗎?”

“從沒有過。”穆離鴉搖搖頭否定了他的猜測,“某是在江州山間長大的。只是剛剛聽到有人在唱,順帶地就記住了。”

說到這裏林大只恨不得打死那個那麽多問題的自己。他剛剛被嚇得風聲鶴唳,要是真有人唱歌他怎麽可能沒聽到,既然他沒聽到而這白衣公子聽到了,那麽就只剩下一個答案。

唱歌的不是人。

作者有話說:

歌謠是我編的,不過閩南那邊的確有類似的歌謠

“那……”

林大還想說些什麽,卻都被穆離鴉堵了回去。

“忘了吧,這些東西知道了也沒什麽好處,反而容易招來災禍。”

以前那些傘郎大多貧寒,撐著傘在街頭巷尾向行人兜售也鮮少有人問津,全靠下雨天賣出去一兩把傘才能勉強糊口。

在快要活不下去的時候,他們當中有些人禁不止開始想,下雨吧,快些下雨吧,只有下雨其他人才會需要雨傘。最初只有一兩個人這樣想還不算什麽,後來這樣想的人多了便形成了一種執念,每當有人唱起這首歌謠,在執念的帶動下,天邊就會堆積起濃密的雨雲,真的開始下雨。

對於這些靠制傘為生的傘郎來說下雨是好事,可對那些以出海為生的漁民來說,下雨是非常可怕的災難。一旦下雨,大海就會化為怒濤的猛獸,張開猙獰的巨口吞噬掉漁民飄蕩的小船。

災禍一起起地發生,傘郎們被憤怒的村民們趕去了別的地方,而這首會招來雨水的歌謠就成了不祥的象征,鮮少再有人提起。

就像今日這場下了大半天的雨,有多少是本來的天氣有多少是受了這詭異歌謠的影響,又有誰能說得清楚?

“欸,來了來了!您的那位朋友回來了!”

穆離鴉想事情想得有些入神,聽著林大亢奮的話語聲,便掀起車窗看了一眼。

巷子盡頭遙遙走過來一個人,這人一身黑衣,周身帶煞,不是薛止又是誰?

“他要是再不回來,你大概真的要坐不住了吧。”穆離鴉不帶譏諷地陳述道。他看得出來這林大面上不顯可內心裏已焦躁到了一種境界,真的再等下去沒準會先一步崩潰。

“哪有的事……咦?”等薛止再走近一些,林大才看到他不是一個人,身邊還帶了個鬼精鬼精的幹癟老頭。

這小老頭吹眉瞪眼地把他的車挑剔地打量了一番,最後頗看不上眼地吐出三個字,“就這樣?”

薛止是個油鹽不進的性子,哪怕這小老頭當著他的面把車拆了大概都不會動一下眉頭,倒是身為車主人的林大先憋不住了,“有種你就別上我的車!”

“不上就不上,說得好像我要求你似的!”小老頭扭過頭,沖著薛止嚷嚷起來,“後生仔,你就是這麽對救命恩人的?”

他這話是和薛止說的,但穆離鴉擡起眼皮,似笑非笑地反問他,“毛石匠,您怎麽跟著我家阿止來了?”

毛石匠看他認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看出點什麽東西,當即就把矛頭指向了他,“你這個做主人家的好不厚道,來打聽事情就派個下人,還是個楞頭楞腦的,說話半天沒個反應,也不知道腦子裏缺了點東……”

他這話沒說完就被冰冷的硬物懟住了脖子,穆離鴉面上還是一片雲淡風輕,可連林大都聽得出來他生氣了。

“阿止不是下人,腦子也沒毛病,您要是再這樣說那就別怪某不客氣了。”

他一貫以貴公子的形象示人,鮮少這麽直白地表露骨子裏屬於妖物的暴戾,而看著被勒得白眼直翻的毛石匠,暢快之餘有一部分的他竟然覺得這樣不夠。

讓這個卑賤的凡人流血。有道尖細的嗓音在他腦子裏這樣說,讓這個卑賤的凡人流血,你能夠這樣做……

“夠了。”

還是薛止制止了他的失控。薛止一手搭在他的手腕上,一手把毛石匠稍微隔開,“他不是有意這樣的。”這話是同時說給穆離鴉和毛石匠兩個人聽的。

他認命收回手,而毛石匠心有餘悸地摸摸脖子,小聲嘟囔,“老兒說話是沒輕重,可這至於嗎?你是真的想要了老兒的命啊。”

毛石匠活了一輩子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他感覺得出來,這看似病弱的年輕人是真的能夠直接出手了解自己的性命,“好了好了,老兒和你這朋友道歉,我不是有意要說他呆傻的。”

聽到他的道歉,穆離鴉整個人如脫了力一般向後倒去,“老先生,對不住,某不是有意的。”他擡起一條手臂遮住眼睛,“算了,好像這樣說也沒什麽用,有什麽事回客棧再說吧。”

他感覺得出來,先前的他非但不像往日的自己還有些向瑯雪那樣殘忍兇邪的妖怪靠近。他大約是真的撐不了太久了。

……

林大約莫是受夠了這些神神鬼鬼的破事,一路上把車趕得飛快,將他們送回客棧以後差點連剩下的車錢都不要,就這麽撒丫子跑了。

這毛石匠打定主意要黏上他們,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掌櫃的那再要一間上房。

對於這樣送上門的生意,客棧掌櫃的一向信奉不要白不要,絕不可能往外推。

“掌櫃的,你這傘是從哪來的?”

穆離鴉問得很隨意,而掌櫃的當即就變了臉色,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就……這樣……那樣……不就有了,能遮雨不就行了。”

“說話啊,就問你這把傘是哪來的。”穆離鴉敲著櫃臺,“若是來路正宗也不在意某這樣問兩句吧。”

他臉色青白,眉宇間透著顯而易見的疲憊,活脫脫一副就剩口氣吊著的病鬼樣。可就是這樣的他,說話做事反倒帶著股旁人不敢違逆的陰狠戾氣,讓人看了就心生畏懼,“嗯?別不是心虛了吧。”

“就……就小女……小女出嫁前留下的舊物。”

這掌櫃瞥到他身後的薛止,看到他手中的劍,登時心驚肉跳,懷疑自己在不說實話會被當場殺了,便絞盡腦汁想出個答案,“是的,是小女出嫁前留在家裏的,做閨女時的舊物。”

但穆離鴉哪裏是會被這種謊言騙到的人,“不對吧?你要是在不說實話……”他會縱容那白毛狐貍的謊話已是極限,對這普通凡人哪裏可能會容情?

“饒了我!”這掌櫃的受不住這無言的恐嚇,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還是戰戰兢兢地招了,“是……是我有天在城郊松子坡撿到的。”

穆離鴉長長地噢了一聲,再問他松子坡是哪裏,這掌櫃的除了搖頭就是推脫,最後還是看不過眼的毛石匠嗤了聲,說破了真相,“說得那麽好聽,松子坡,不就是亂葬崗。亂葬崗裏撿來的東西還敢拿著賣錢,你這心可是比老兒我還要黑啊。”

知道這傘是從亂葬崗撿來的,穆離鴉居然沒像普通人那樣為難掌櫃的,意味深長地掃了他一眼,不過掌櫃的正在捂著胸口暗自放心,也沒多註意就是了。

在外頭奔波了小半天,晚飯都沒有吃,毛石匠不管他們,上了桌子先要了半斤切好的鹵牛肉,兩個燒得紅亮的豬蹄膀,就著大口扒米飯,胃口好得根本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人。

反倒是看著年紀輕輕的穆離鴉,還是那樣吃了點賣相甚差的青菜就說自己飽了,看得毛石匠直搖頭,拿過盤子就把剩下的幾片菜葉子也撥拉到了碗裏。

飯後毛石匠看他們要說正事,連連擺手推脫,“不說了不說了,老兒被你嚇得夠戧,要回去睡一覺,心情好了再說,你們明天再來,反正老兒跑不掉。”

知道這事有自己的不對,穆離鴉並未過於催促,“那就好好休息吧。”

到了自己的房門前邊,毛石匠扭過頭沖著薛止說了這麽句話,“後生仔,你好好勸慰一下你這位朋友,他看起來可焦躁不安得很啊。”

回房薛止先是簡單說了在雨中見過的一系列怪事。包括姜氏衣鋪裏的白衣女子、鶴錦、會把人融化成血水的鬼雨和最後出現的旱魃影子,他都一五一十地說了。

穆離鴉聽完他的敘述,中途在聽到他沒有把傘交給那白衣女子時,確定薛止沒有哪裏受傷,這才暗暗松了一口氣。

“傘呢?”

“在這裏。”薛止將那把雪青色的傘遞給他。

穆離鴉將傘拿在手裏撐開轉了半圈,“傘郎,該現身了。”

他這樣喊了一聲後半點反應都沒有,於是無奈地又補充道,“我知道你在這把傘中。”

聽到他這樣說,傘中似乎有什麽東西飄了出來,先是幾縷白煙,最後匯聚成了個面目模糊的青年人。

“見過公子。”從衣著和說話的口音來看,這青年人很明顯不是隨州人士,他不卑不亢地說道,“沒想到居然被您發現了。”

聽到這鬼影說話的一剎那,薛止便認出這是他在那幻境中只聞聲不見其人的神秘傘郎。

他不是那傘郎,打從一開始,他和這藏在傘裏的傘郎就是兩個人。是這傘郎將他引入了那春日末梢的殘景,讓他見到了那白衣女子,再讓他經歷了後面那些事。

這傘郎究竟是出於何種目的?

“你……”薛止也如實地表現出了內心的疑惑,“為什麽?”

“你依附在這把雨傘裏不是簡單地為了給人看那些東西吧?”

傘郎還是那副不冷不熱的樣子,像是對這些事情不怎麽上心卻又不得不回答,“既然公子都知道,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呢?我承認,我我有別的目的。“

薛止繼續問,“你和姜氏衣鋪有什麽牽扯?”

“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說完這傘郎再度回到傘中,無論外頭的人怎樣叫喚都不再現身。

“等到天亮了我們親自去一趟姜氏衣鋪。”穆離鴉將傘收到臥房外頭,“再不行,連著松子坡一起去就知道了。”

不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麽的薛止就看著他回到房中吹熄了燈。

黑暗驟然降臨,意識到對方靠得離自己很近的薛止眼睛眨也不眨。

“你沒聽到那老頭說的話麽?”穆離鴉呼出的氣息反常地帶著點濕熱的溫度,“我很焦躁,我不知道要怎麽控制自己。”

“你要我怎麽做?”

薛止反手覆上那只瘦得骨節突起的手。他心中隱約有了些答案,“我……”

“你既然願意和我親近,想必不介意再進一步了。”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是默許了。”

穆離鴉稍稍拉遠了二人之間距離,“看著我。”

雙眼逐漸習慣了黑暗,薛止註視著那細長的手指抓住衣帶靈巧地勾了兩下,先是外衫,再是裏衣。他就這樣有條不紊地脫掉了所有衣裳。

平日裏看不出來,等到衣衫褪去,薛止很清楚地看到,這段時間所有的苦難都在他的身體上留下了痕跡,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比他見過的所有人都要美麗。

他垂著頭,蒼白得都有些病態的肌膚被披散的烏發遮住,形成了極端鮮明的對比。他看起來這樣狼狽,這樣脆弱,簡直是以前從未有過的,這一發現令某種被長久壓抑的欲望在薛止心裏覆蘇。他擡起頭來,淡色的嘴唇翕合,“那個時候,你為什麽要吻我?”

明明有那麽多種讓他安心的方法,為什麽偏偏選了那一種?薛止腦子裏亂糟糟的,許多種沒有出口的情緒堆積在一處,“我……”

“你還在忍耐什麽?”

穆離鴉擡起手撫摸他的臉頰,最後豎起一根手指在他的嘴唇上。

他的眼神透著一點悲憫和痛苦,更多的是狡黠,仿佛穿過眼前的光最回到了曾經的少年歲月,再度面對那個沈默寡言的木訥少年,“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對我的那些心思嗎?他微微地笑起來,長長的睫毛隨著抖動,就像一只不怎麽安分的蝴蝶翅膀,整張臉龐都因此帶上了不一樣的光彩,“因為我也是一樣的。”

薛止有些聽不清他接下來說了什麽,也不需要再聽了。

他拽著那纖細得仿佛隨時都會折斷的手腕,將他拖到了自己的身下,然後整個人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因為仰臥的緣故,那脆弱的脖子完全暴露在了眼前,青色的血脈浮現出來,透著股不動聲色的情色與誘惑。

烏黑的發絲散落在輕輕起伏的胸膛上,而被這樣對待的人非但沒有感到憤怒和屈辱,甚至還擡起雙臂,勾住了身上人的脖子,兩個人親昵得像是一個,“你想這樣做想了多久?”

薛止的全部註意力都放在了眼前人的身上。從他有記憶開始,他就被勒令抄寫那些枯燥的經書,但有些事情是不會因為他竭盡所能的克制忍耐就改變的。這是他的心魔,從少年情竇初開的年紀就一直糾纏著他的幻象,是他心甘情願為之沆淪的欲念。

沖夭的欲念煎熬著他的內心,叫囂著更多,可他很是虔誠地俯下身。

先前那克制得不能再克制的吻是快速而短暫的,那麽這次就是綿長而緩慢的。從眼睛到鼻梁,再到嘴唇,他吻得實在是太過笨拙,笨拙得都有些不像平日裏的他了。

被這個吻裏的情愫感染,穆離鴉稍稍弓起身子,同樣地回吻他,喉嚨裏溢出細碎的呻吟。

滿是劍繭的手指摩檫著細嫩的甬道,試探性地進入到更深的地方。薛止艱難地壓抑著將身下火熱的器官直接插入的沖動。他知道自己應該更耐心一些,可是光是想到這個人是誰,他就要壓抑不住那扭曲的欲望。

“阿止,可以了。”穆離鴉攀著他的手臂,湊到他的唇邊低語,“可以了。”

硬物抵著柔軟窄小的入口,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頂了進去。

在此之前他們誰都未曾經歷過這些。穆離鴉幾乎是在那一刻本能地掙紮起來,發出痛苦的喘息聲,但即使是這樣,他還是沒有叫過一次停。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說停,那麽他就算再怎麽難以忍耐也會停下……也許是這樣。

他是我的。薛止不知道自己心裏還潛藏著這樣暴戾的欲望。也許這不是他的本性,是那惡鬼的,但是他和那惡鬼的魂魄共生了十數年,中間的界限早己不覆往日那般涇渭分明。不論是過去那個嬌縱的大少爺,還是現在這個讓人猜不透內心所想的人.都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他只能是我的。他咬緊了牙關,不論是痛苦還是別的什麽,都只能是我的。

“小九。”他反反覆覆地這樣叫他,好似這樣就能彌補回那些他們錯過的光陰。

那個人應該是有些痛了,眼睛裏閃著平日裏不多見的濕潤淚光,喉嚨間發出破碎的吸氣聲,那張蒼白但美麗的面孔上沒有一點怨懟。

“嗯。”他在發抖,抖得很厲害,一個簡單的鼻音都碎裂了無數次,嗯……”

我在做什麽啊?薛止心中有道細小的聲音這樣問道。他在做什麽?

“對不起。”他俯下身,當做那爆炸性的快感和隱約的疼痛不存在,伸手重新勾住了那冰冷的手指,“我在。”他會做的事情其實很少,不過當溫柔的吻落在眉心時,他似乎又變回了那個充滿耐心的少年。

等到性器完全進入的那一剎那,他再沒有說話,只是沈默地感受著那包裹著自己的濕熱。

逐漸習慣情事時身體在強勁時頂入下滲出汁水,柔軟的甬道內溫度一點點升高,幾乎要讓薛止體內那殘缺的魂魄疼痛的地步。他是喜歡這樣的。薛止隱約地想,擡手為他擦掉那些來不及滑落的淚水,那灼熱的溫度幾乎要將他的指腹燙傷。

鬼使神差地,他用舌尖舔了下,淚水是苦澀的。

大約連交媾都無法緩解一下這個人心裏的苦楚。連他也不可以。他那殘缺而扭曲的魂魄憤怒地驅使他,再粗暴一點,得到他……火熱的性器長驅直入,濡濕的水聲從交合的位置發出,身下的人當即難耐地“啊”了出來。

他其實是知道自己這樣有些不對勁的,過去他也曾恐懼過這樣的是事發生,可偏偏這個人的縱容讓他無暇他顧,只能一味地沈溺在蹂躪的欲望裏。

將要射精的瞬間,他本能地咬住了身下人肩膀靠上一點的位置。

尖利的犬齒只差一點就要咬穿那層薄薄的皮膚。不論他是否願意,他無數次品嘗過這個人的血,腥甜的,溫熱的。想起了這一點,他松開口,換舌頭細細舔舐過自己留下的齒痕,像是這樣就能緩解痛楚。

那蒼白的皮膚上頭迅速地泛起紫紅色的痕跡,刺目得有些色情了。感受到體內爆發的一汩汩潮意,穆離鴉的身體痙攣著抽搐了兩下,潮濕的痕跡便沿著腹部蔓延開來。他淡紅色的嘴唇翕合,眼神迷離渙散,那飽含欲望、痛苦和歡愉的神情深深地烙在了薛止的腦海裏,勝過了少年時所有的綺思。

溫熱的精液沿著來不及分開的部位流淌出來,沾濕了泛紅的大腿內側。

“我是這麽的……”

薛止貼著他脖頸處的位置,深深地貼近了他的脈搏,也把他的最後兩個字化作了模糊的嘆息。

“愛你。”

最後一絲夭光也被吞沒到雲層背後,黑暗的洪流灌註進來,淹

沒了那些微不足道愛與恨,對與錯。

身體裏流竄的熱意緩慢消退,心裏就透出點空虛來。

薛止披了件外衫從床上起身,順便再度點燃了床頭的那盞燈。

“你不要走。”

穆離鴉拽著他的手,低聲詢問,“你要去做什麽?”

不知怎的,透過搖曳的燭光,再看他的眼神,薛止想起三年多以前,那個月光皎潔如霜的夜晚,有個在自己面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年。

“我只有你了。”

即使到現在他也能回想起自己聽到這句話時滿心的悲楚和酸痛:這些話若是換別人來說或許就只是普通的撒嬌,可他知道,這少年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東西,連自己都是他從死人堆裏拼死拉回來的。他是真的只有自己了。

“我不走。”

以前的薛止從未想過要如何說那些甜言蜜語,可是有些東西是不需要學就該知道的。

薛止湊上前去,撩開被汗水浸濕的長發,喁喁噥噥道,“我去打水給你擦擦身子,馬上就回來。就和以前一樣。”

興許是這一句話戳中他心中的某些過往,穆離鴉松開手,帶幾分嬌縱地命令道,“那你要快些回來。”這姿態和強調倒是和過去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一模一樣,薛止有些想笑,可嘴角剛往上挑又被泛起的酸苦給壓了下去。

“好。”

外頭更深露重,寒意順著衣襟往骨子裏鉆。等他端著水回來,床上那個人已經因為疲乏還有別的什麽睡著了。

望著那在睡夢中仍舊緊皺的眉頭,他心裏有個地方像被蟄了似的又脹又痛。為什麽有些事情再回不到過去?他無奈地嘆息一聲,耐心地擰幹手巾替他擦掉那些沾著的濁液,然後吹熄蠟燭,攬著他睡下了。

這一整夜裏薛止都睡得不太安穩。他夢見了許多過去的事情,有那在地底守孝的三年,也有穆家尚未覆滅前的點滴,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這些事情都像隔著一層東西,再難回想起當時的情緒,可事後又漸漸反芻了一些像是悲切的東西上來。

“阿止,你有考慮過將來的事情麽?”

他看到十六七歲的自己和穆弈煊正對著潺潺流水的庭院說話。

將來?當時他一點都不明白穆弈煊為何要主動和他說起這樣的話題。

丟失的魂魄至今下落不明,靠劍中厲鬼的殘魂茍活於世,朝不保夕,誰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像他這樣的人也會有未來麽?

“不知道,沒有想過。”

穆弈煊望向院子裏那條溪澗,上頭漂浮著從山上帶下來的紅葉,“抱歉,我不是有意要說起這個。”

那個更加年少的他想說自己並沒有怪過穆弈煊,但話到了嘴邊只是微弱地搖了搖頭。

“那孩子最近還是往你那邊跑,是嗎?”

自打穆離鴉接手了劍廬那邊的工作,穆弈煊便常年外出,一整年了絕大多數時間不在家中,有時他想知道獨子的近況還要繞幾個彎來問住在偏院的自己。

許多時候連他都在想,為什麽他們不能更加坦誠地表露出對對方的關心呢?

“是的。”

“他是真的很喜歡你。”穆弈煊停頓了一下,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他如墜冰窟,“雖說沒有血緣關系,可你和那孩子應該是兄弟關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明白,他如何不明白?這世上又有什麽東西能夠瞞過穆弈煊的眼睛,更不要提他那點見不得人的小心思。

在那仿佛被脫光的羞恥中,他恨不得立刻就轉身離去,但穆弈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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