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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荒村屍女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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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地站在原地,擡起頭向著原本是屋頂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這次入眼的不是那下置蓮花鬥的瓜柱,不是刷紅漆繪雲紋的扶脊木,而是一片灰蒙蒙的顏色。

周老二他們的確說對了一件事,那就是死人是不可能產子的,而周容氏死前也只懷胎七月,遠不到臨盆的月份,但先前開棺時所有人都見到了了,她腹脹如滿月,顯然是足月之相,又的確在他的幫助下“分娩”了,畢竟那一聲石破天驚的嬰孩啼哭做不得假。

至於她究竟產下的究竟是什麽東西,大概也只有這周村的人自己知曉了。

因為守門的緣故,薛止不在他身邊,也不知道有沒有被卷入到這邊的風波裏。穆離鴉正思索著要如何破除這個局,忽得耳邊叮的一聲,清脆得如同擊玉鳴鐘,餘音裊裊,久不絕之。

他猛地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是西南方,像是為了回應這一聲響,他藏在袖子裏的那東西也輕輕震顫起來。

那東西稍稍滑出來一些,單從外表看不出來具體是什麽,只知道差不多一尺長,兩到三指寬,被白布條包得嚴嚴實實,布條上密密麻麻地寫著些蠅頭小楷。

“是那裏?”他反手握住那東西悄聲問。

這一片不見天日的大霧裏哪裏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只有那東西震顫得越來越厲害,幾乎要他手心發麻。他閉上眼,臉上浮現出了然神色,像是聽懂了這無聲的對白。

“是嗎?”

下一刻,那震得人頭暈腦脹的蜂戛然而止,陰氣凝結成的灰霧也逐漸消退。等到眼睛再能視物,他發現自己正一個人站在小庭院裏,不論是周老二他們還是那口裝著周容氏的棺材都不翼而飛,不知道去了哪裏。

沒什麽精神的太陽將青苔曬得邊緣有些幹枯,看樣子已過了正午。

回想起他們進到靈堂裏那時,外頭才剛過了五更天,天蒙蒙亮,太陽都沒出來,除非日月如梭,否則一整個上午絕不可能憑空消失。

高墻森森,他正要順著走動看看有什麽值得註意的地方,忽然就聽見一陣叮叮咚咚的脆響。

原來是屋檐上占風鐸底部的玉片正隨著微風輕輕擺動。

夜裏的景象和白天的截然不同,看見那熟悉的繪雲紋蓮花檐下鬥拱,他才確定自己仍舊在那處處透著古怪的祠堂內。

只要他還身在祠堂內就好辦了:這周家宗祠是個風水局,只是尋常人家設風水局是求財,這裏的卻是為了聚集所有不好的東西,但不論如何都是嚴格按照風水格局建造的,他看了一圈周圍便大致推斷出自己此刻正身處東北方一隅。

庭院不大,地上鋪著見方的青石板,石刻欄板上是丹鳳朝陽等吉祥事物,遙遙通向遠處的儀門,而那門樓廡廊的盡頭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怎麽都看不分明。

除了沒有人說話外,這裏感覺不到半分陰氣與汙穢,非但幹凈得有些過分,甚至還能隱隱約約感受到陣陣祥瑞之氣。如果不是被這層層疊疊的青墻遮住,他甚至能夠想象得到,有三四間房深的正廳額妨梁馱之處凝結的一層黯淡功德金光。

這周氏宗祠真是選了個好地方,只可惜……思及此處,他面色浮現出譏誚的冷笑。

只可惜被不懷好意的家夥盯上了。

光是這短短一盞茶的功夫,他頭頂就聚集起層層烏雲,雲層背後透著反常的亮光,遠方傳來隆隆的雷鳴,在這闃無人聲的祠堂內要多瘆人有多瘆人。

穆離鴉知曉,這所有詭異事端一定和周容氏誕下的那個“胎兒”有關。

更何況他要找的東西就在西南方的某處,他絕不可能空手而返。

黑雲越聚越攏,大作的狂風中都帶了些潮濕的意味,遠景都籠罩在薄霧之中。

四口天井一環扣一環,門開西處承接東方,內設庭院大同小異,哪怕平日裏沒什麽事的時候,稍微不留心就容易走錯路,忘了自己從何而來又要去何處。可這些說得都是一般人,等穆離鴉第二度回到先前所處的庭院,看見那缺了眼珠的鳳凰,他便知道自己又遇到了鬼打墻。

這座祠堂仿佛自身存在意識一般,極力想要遮掩某些東西,不讓他走出這層層迷宮般的回廊,想要將他困死在裏頭,直到大雨落下來。

雨落下來?他皺起眉頭,直覺若不及時破陣便會錯過什麽極其重要的東西。

周老二等人奈何不了這鬼打墻,但他又豈是會任憑這些鬼東西擺布的凡人?

天光漸黯,眼見雲層中已有青色電光滑動,他從懷中取出個錦囊,倒出拇指大小的一物。此物黃中透黑,表層溫潤帶光,十足地不起眼,若是有熟知藥理或文玩的人看了,定能認出這是犀角。他指尖引出一簇青色火苗,就像感知不到灼痛般地將其置於其中焚燒,燒起陣陣不散、帶清苦香氣的青煙。

這青煙裊裊向前,穿過儀門,向著拐角去,順著青煙飄去的方向,他當即上路。

犀角鎮邪,早幾年他還在穆家做大少爺時從某個有求於他的南蠻來客手中得了一整塊,被他分成許多小塊用在了許多地方,後來穆家出了事,兜兜轉轉下來,他和薛止朝不保夕地活,又借此數次化險為夷,到今日,這便是最後一塊了。

不過說惋惜也算不上,他這短暫的一生之中,只為三件事感到過後悔。

興許是忌憚這股青煙的緣故,雖說他沒有碰到其他活人,不過這次總算再沒原地兜圈子。

小小一塊犀角足足燒了一陣路,煙霧隨他穿過一扇扇窄門,走過些空著的門廳,來到側面的廊廡。估摸著已朝著西南方走了一小半距離,他還要往前,忽聞前方有人聲,頓時收住腳步,沒有貿然上前打擾。

“道長,這樣會不會不大好?”

說話的是個男人,聲音粗糙蒼老還帶幾分嘶啞,明顯不像是年輕人。

他貼著墻,悄悄地探頭往廳內瞧,發現說話的是個衣著考究的中年男人。

說是中年男人,可他的頭發已白了一多半,勉勉強強梳成個發髻,整個人形銷骨立,瘦得不成人形,即使隔著這麽遠的距離都能看出他面帶菜色,嘴唇泛著青紫,顯然是有病的。

這老男人說一句話就要喘半天,好不容易一口氣喘勻了,不像是要斷氣的樣子才繼續說:“為何一定要夜裏?而且這獅子……”

“這麽說你是信不過老道了?”

這中氣十足的聲音來源於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他身著洗得泛白的靛藍麻木道袍,身材頎長枯瘦,這麽一瞧頗有點仙風道骨的意味。他口氣也未有多麽嚴苛,可就是無端端要人由衷地感到信服,“這麽久下來,幫你治病續命,還救活了你那貪玩溺水幼子的又是誰?老道要是要害你們,還要耍這麽些小手段嗎?”

一提到這些事,這中年男人額頭上汗就直往外冒。

“都……都是您,您大人不記小人不過,莫要與小人計較。”他點頭哈腰,連連認錯,“是小人多慮了。道長救小兒宏安一命,大恩大德小的此生難忘。”

宏安?周宏安?

周仁夜裏便說過,周老二全名周宏安。這麽說,這半截入土的老男人就是周宏安的爹了?

穆離鴉餘光瞥見地上擺著的東西,用紅綢不甚嚴謹地裹著,透過那露出的一小塊輪廓,郝然就是昨夜裏他在欄桿頭見過的閉眼石獅子。

“還不快去……”老道士頗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途中話音一轉,陡然變得淩厲起來,“什麽東西?”

“道長,怎的了?”老男人還有些不明就裏,跟著四處張望。

他病得很厲害,光是這麽點事情就又逼得他不住地咳嗽起來。

穆離鴉低下頭,頓時知道是什麽暴露了自己:他手中的犀角燒得只剩一丁點,青煙在他身側盤桓了兩周,直直地就向著那兩人飄去,或者準確點說,是朝著那青衣老道去了。

透過青煙的帷幕,他看見的不是那仙風道骨的老道士,而是一只瘦長身體、裝模作樣穿著長袍、尾巴尖都白了的公狐貍。這公狐貍翹著胡須,一副得意洋洋的狡黠模樣,說話的同時分了三道叉的尾巴還甩來甩去。

“什麽人?滾出來!”

看樣子這就是那青衣老道的原型了——狐貍精,一只起碼活了幾百年的狐貍。

渾然不知自己原形已被人識破的狐貍老道見無人應答便親自追了出來,眼看就要找到他藏身的地方,雷雨天的第一道雷就這麽毫無遮掩地劈了下來,青森森的電光在青石板上留下焦黑痕跡,頭頂是震耳欲聾的轟鳴。

白毛公狐貍盯著這碎得不能再碎的地板磚,耳朵豎起來動了動,看樣子頗為猶豫。

就在這片刻之間,雲間又是青芒一閃,狐貍嚇得毛都炸了,只得老實地掉頭回去。

而那一頭,穆離鴉躲在墻壁的轉角,連呼吸都屏住。他並非懼怕,只是不知道驚動了這幻境中人會導致怎樣下場,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忽地,青墻上被某樣東西吸引了註意力。

幾道劃痕隱約組成了一個“止”字。他細長的手指在劃痕上流連了半天,面上陰霾一掃而空,禁不住抿唇笑起來。他模樣好,笑起來一如霽雪初晴,連灰霾的天都稍稍亮了些。

就算他瞎了也能認出這劃痕是薛止留下的,薛止費心在這墻上留了字為的就是能被他認出來。光是想到薛止也在此處,他高高吊著的一顆心頓時落了下來,轉而又化成了幾分擔憂。

這處時間流逝太過詭異,若是重逢以前薛止就犯了病該如何是好?

驚雷一道道地往下劈,知道的是要下雷雨了,不知道的只怕要以為有誰招了天譴。

屋內人說話的聲音再度變得模糊不清,隱約能聽見“沒眼人”和“午夜”等字眼。

此時周家宗祠還沒完全淪為魔窟,還在受什麽東西庇佑,若是要想毀掉它,最好的辦法就是引入邪祟汙穢,讓它們經年累月地汙染這塊土地。

這狐貍老道大費周折就是打得這麽個主意:夜裏陰氣最重的時分,令盲眼人眼覆柳葉、外蓋紅綢,將這閉眼獅子安置妥善,便算是為這聚陰之局設了個引氣口。

穆離鴉手中的犀角已燒掉了大半,只餘下指甲蓋那麽大的一丁點,青煙在他身邊打了幾圈轉,最後直楞楞地朝著前面某個放向去了。

他最後摩挲了一遍墻上刻著的那個“止”字,眼眸低垂,像在思考問題。

若是尋常的八門遁甲局,那麽只要找到生門就能夠脫身,可他要的不止是脫身,還有尋找到這迷局中的某樣東西。

因為身在其中的緣故,他無法迅速看穿這風,為何種理由而存在,已經將持續到何時,所以萬萬不可在此過久逗留。

他再度循著青煙的指引上路,將古怪的石頭獅子、狐貍老道和那面黃肌瘦的癆病鬼拋在了後頭。

走出幾步,他猛地回頭,發現片刻前自己站過的墻角已消弭在了無窮無盡的漫漫黑夜之中,連一星半點痕跡都再看不出來。

不知何時沿途憑空多了幾盞白紙糊的燈籠,隨著狂風上下翻飛,裏頭一點要熄不熄的火光,反倒襯得他手中那點青綠色火光越發黯淡。

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看出點請君入甕的意味,遑論是他這生來就與神鬼打交道的人物。

他循著紙皮燈籠照亮的這條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總算見到刷絳紅漆的廊廡與四四方方的天井,南邊東邊各有儀門市道連通,只是夜色深濃看不清門後景象。

這周氏宗祠是典型的品字格局,四口天井環環相扣,刑房那處暫且不提,正廳面闊四間進深三間,獨占最大的那口天井,這處多半就是他們昨夜不曾踏足的另一處小天井了。

不同於先前一路上的死寂,這天井裏月色疏朗,偏廳裏隱隱透出點人聲和燈光,好不溫馨熱鬧。

有了之前的教訓,這次穆離鴉可謂是萬分妥帖,半點腳步聲都沒有發出,悄然靠近了連接著的偏廳,就靠廊柱遮住身形,將裏頭人說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看樣子你是不覺得自己有錯咯?”

這喘得堪比拉風箱的破鑼嗓子不是那得了癆病的老男人又是誰?

他心頭疑雲漸起,便稍稍露頭看了眼。

偏廳裏人不少,有男的也有女的,癆病鬼應該是地位最高的,坐在椅子上,手裏端著茶盞,說一句話就要喝一口茶潤嗓。他比之前看過的還要憔悴,面上已尋不到一點血色,連衣衫都撐不起來,完全就是一具蠟黃的人皮披在骨頭上。他左手邊站了兩個青年男子,其中一個是他們之前見過的周老二,另一個仔細看,五官容貌和周老二頗有相似,應當就是他那個大哥了。

至於右手邊那濃妝艷抹梳盤桓髻的中年婦人,不用猜便是周氏主母,兩兄弟的娘了。

跪在地上的女人衣衫淩亂,渾身是傷,尤其是一張臉,哪怕從穆離鴉的角度只有一個側臉,也腫得不成樣子,根本看不出是美是醜。

“我有什麽錯?”興許是長久水米未進的緣故,她嗓音沙啞,也沒什麽力道,“我有什麽錯,那男人不過是討口水喝,我隔門將葫蘆遞出去也有錯了麽?”

“滿口胡話!不知廉恥!”癆病鬼氣得渾身發顫,想也不想就把手中茶盞砸了出去。他痛苦地皺了下眉,像是在醞釀某種情緒,擡起手想要喝茶便想起茶盞已被自己砸了出去,好在另一頭大兒子迅速遞上了另一盞茶,他連喝了兩口才緩過勁來,擡手指著女人激動地喊:“老二說看到那男人在你房內逗留了一炷香的時間!咳咳咳……還有從你衣物中搜出的男子私物又要如何解釋?!”

茶盞不偏不倚砸在她額角,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她瑟縮了一下,血從額角滑落,糊到眼珠子裏,模樣無端端帶了幾分猙獰。

“是,是老二……這樣說的?說我……不守婦道?”她語氣裏漸漸帶上了癲狂,“他這樣說我的?他怎麽敢,怎麽敢!他怎麽敢這樣說,當著他大哥的面!”

說到最後,要不是有人在身後按著,她幾乎要站起來撲過去將周老二撕得粉碎。

“周宏安,你這個畜生,你會遭報應的!”她手腳並用,沖著周宏安又是咒罵又是嚎叫,就像瘋了一般。

“嫂嫂,你就少說兩句唄,看看爹被你氣成什麽樣子了。”被人這樣叫罵,周老二半點不慌,巧舌如簧地為自己辯駁,“我畜生,那你不是畜生的嫂嫂?再說你自己做下的醜事,還怪我告訴爹娘不成?我要是幫你兜著,豈不是對不起我那從小對我照顧頗多的大哥?”

他眼珠子一轉,做出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來,“嫂嫂,當著這麽多人的面,我們一句句把話說清楚,你為什麽要這般恨我?”

被按在地上的女人死死瞪著他,恨不得生啖其肉,“你,你,你……你做了什麽你自己不清楚嗎?畜生,你遲早遭報應啊!”

“講不出來是吧?”周宏安得意地晃晃腦袋,“那輪到我問你,小慧兒是我哥的親骨肉嗎?”

這個問題一出,門外的穆離鴉看得清清楚楚,他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裏。

癆病鬼身子一顫一顫的,喉嚨裏是壓抑的呼哧聲。

他正在極力克制著自己的怒火。

“老二。”

“什麽事?”

那中年婦人沈沈地開口,“把那賤種給我帶過來。”

周老二瞥了女人一眼,朝著角落裏那竹籃去了。

看樣子孩子便是這周家大兒媳唯一的軟肋,她頓時止了哭鬧。

“爹,爹,我求求你,慧兒真的是阿大的親骨肉!”

她一下下地磕著頭,磕到先前被砸傷的地方也不皺一下眉頭。

“嫂嫂,你不會想著要滴血認親吧?”周老二是時候地說起風涼話,“鬧呢,你流一滴血我流一滴血,看能不能融在一塊?”

她恍若未聞,一口咬死這孩子是周家老大的種。

求到最後,她也不磕頭了,梗著脖子朝向那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軟弱男人。

“阿大,連你都不信我麽?”話語中無限酸楚與委屈。

她的夫君側了側身子,“我……”

“賤人。”

中年婦人搶在兒子之前呸了口,一把搶過周老二懷中繈褓。

為了不讓其啼哭,嬰孩口中被人塞塊破布,老半天才發出微弱的哭聲。

“這野男人的孽種,我老周家留不得!”

她手臂高高舉起,用力地將手中那一團摔向了青石板磚。

那一聲悶響,連門外的穆離鴉都禁不住閉了閉眼。

一個還在喘氣,還在哭的嬰兒在他面前被摔死。

女人跪在地上,望著那摔得血肉模糊的嬰兒,半天都擡不起頭來。

“母親,差不多了吧。”

聽清說話的人是誰以後,她猛然擡起頭。

她的丈夫,正一臉討好地朝自己的母親笑,“差不多了,母親,您再動怒傷了身子,這事差不多就行了。”他弓著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中年婦人面上神色,確定她沒有厭煩才繼續說,“我把阿宛帶回去,好生管教……您看這樣成不?”

他說完後,想要沖女人使眼色,看到地上那攤肉泥,跟火燎了一般連忙別過臉去。

“阿宛,你……你就認個錯,沒什麽大不了的。”他擺出副苦相,唉聲嘆氣的,“我信不信你有什麽幹系,你發誓今後跟我好好過就成了。”

她瞪大了眼睛,像是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那是……”你的骨肉。

“個女娃兒,沒什麽,沒了就沒了,你還年輕,還能生養……你好好跟爹娘認個錯,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啊?”

那濃妝艷抹的中年婦人嗤笑一聲,點了點大兒子額頭,“也就你把這小蹄子當寶了。”她乜斜著眼睛,“老大都給你搭梯子了,還不順著下來?”

“阿宛……”

“好,”女人反常地笑起來,“好得很。阿大,好得很啊……”

她話音未落,身子就一歪,倒在了地上,和那團模糊的血肉相映成趣。

這死了女兒的女人,終於是咬舌自盡了。

剩下其他人怎麽忙碌穆離鴉都沒興趣再知道了。

他留意到院落裏不知何時起了和先前靈堂那時無異的灰霧,陰冷又詭異。

灰霧源源不絕地湧進周家大兒媳的屍首裏,直至將她完全包裹起來。

周家其他人說晦氣的晦氣,嬉笑的嬉笑,仿佛一個與他們朝夕相處數年的人死在他們面前根本算不得什麽大事。

穆離鴉很清楚地看見死人的身體裏脫出了一個全新的人形。

她穿著一身紅衣,長長的頭發披散下來,遮住了青白的面孔。

那不是什麽新麗的紅,而是更加汙濁的顏色,就像凝結的血塊,像暴風雨前暗紅的彤雲。

她轉過身來,正好對上穆離鴉警醒的目光。

那是一雙到死都不曾閉上的眼睛,蓄滿了憎恨和怨毒,紅色的血淚順著臉頰滑落。

“你能看到我。”穆離鴉懶得再遮掩,反正也沒什麽好遮掩的。

他手中的犀角燒了那麽久,早在先前某一刻就徹底熄滅,連一星半點灰燼都不曾留下。

不死不休。他看著紅衣邪影朝自己走來,每一步都無比拖沓。

嗒嗒嗒,嗒嗒嗒,前夜裏在靈堂中聽過的腳步聲重現。

這一次他身邊沒有薛止,更沒有吵鬧不休的周仁。

陰寒的氣息越來越重,像是有所感應,他藏在袖子裏的那東西再度震顫起來。

他握住它,哪怕隔著好幾層,都能感受到那滾燙的溫度。

穆離鴉記得很清楚,他最初知曉邪影這物是在八歲那年。

穆家本就不是什麽大家族,祖父膝下兩子一女,大伯纏綿病榻,小姑遠嫁,全部家業就壓在了父親的肩頭上。

他娘親去得早,父親沒有再續娶,終日忙於劍廬大小事務,一月都不見得能回來一趟,他是由侍女和祖母撫養長大的。

七八歲正是急需同齡玩伴的年紀,他不是不知道偏院住了個與大他兩歲的男孩子,姓薛,是他父親故人之子 ,但長輩們總是告誡他不要去往那邊打擾人家養病,而且他先前也見過了,那少年沈默寡言,木訥得很,不像是能和性子跳脫的他玩到一處的樣子,久而久之他就不再往那邊去了。

父親有兩個弟子,都是外人,拜師以後才改姓的穆,其中一個名穆衍,與他關系還算親近,總是會偷偷給他帶些精巧的小玩意,說點外頭的見聞逗他開心。

他最期待的就是每年春末夏初父親他們帶新鑄的劍回穆家祭祀的環節。

那一年他們帶回了兩把劍,說分別是兩位弟子所鑄,因品相不錯的緣故可以進穆家劍祠,而他父親這一年都未有可以留下的成品。

還未正式學過如何鑄劍的他被叫到祠堂裏觀摩,兩把劍其中一把是極其風流秀麗的短劍,長一尺八寬寸餘,劍刃在日光下泛起迷醉的紅,就像捏碎了大孤山深處的雲錦杜鵑染就的。

“這個怎麽做到的?”

他覺得新奇,正欲伸手觸碰就被那大他許多的少年眼疾手快地拉住。

“大少爺,你可饒了我吧。”穆衍臉拉得老長,愁苦地說,“這要是讓你爹也就是我師父知道了,我非得在劍廬前頭跪一個月不可。”

他雖是個喜歡折騰人的混世魔王,但還算聽得懂人話,看他是真的不想讓自己碰便老實收回手,“那你就告訴我,這個是怎麽做的。”

當時他只是覺得這剔透的紅實在好看,根本不曾想過背後的種種緣由。

穆衍見沒有其他人,便壓低了嗓音快速地說:“是邪影。”

“邪影?”

因為身上流著大妖的血,他從記事起就能見許多常人不能見之物,可他從未聽說過邪影這種東西。

“大少爺還是不要這麽早知道的好。”

“怎麽?”他不解。

穆衍收了那副沒什麽正形的憊懶模樣,難得正經地說了一句話。

“那些朝不保夕的女子的苦楚,哪裏是現在的你能夠明白的?”

“我怎麽不明白?你就不能別賣關子,直接告訴我嗎?”

“算了吧。”穆衍笑容裏透著些難以言說的揶揄,“穆少爺你今年才八歲,女人的事對你來說還太早了一些。”

之後不論他再怎麽問,穆衍都不再和他多說半個字。

他眼不下這口氣,在穆家的藏書閣裏泡了好幾天,找到本提到邪影的古籍就迫不及待地翻開。

穆衍不告訴他,他就不會自己去找了麽?

書中說,邪影是由含恨而亡的女子在魂魄未散時吸納大量陰氣穢物所化,多見於亂葬崗與秦樓楚館,是至陰至邪之物。可即便知曉了邪影是何物,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麽穆衍不肯讓他觸碰那把劍。他去問祖母,祖母笑而不答,去問相熟的侍女,侍女只是笑嘻嘻地塞給他一塊糕點。

再後來發生了那些事,他到了可以跟父親學鑄劍之法的年紀。

從出生那一日就決定了他是穆家唯一的繼承人,所以父親對他的嚴苛不是對其他人可以比的。

他沒日沒夜地待在劍廬裏,唯一的陪伴只有那個姓薛的少年,直到十七歲那年,他第一次作為穆家的主人進入到劍祠內部。

他再度見到那把由邪影鑄成的短劍,這一次沒有任何人再來阻止他了。

在指尖觸碰到那銳利如往昔的劍鋒的一剎那他就明白過來,為什麽當年穆衍會那樣說。

一個被玩弄蹂躪,被心上人背叛出賣的女人到死都未曾消散的深深怨恨,哪裏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小孩能明白的?

新生的紅衣邪影像是還不能適應這死去的身軀,每一步都走得無比拖沓沈重。

她身上散發著死人獨有的腐臭,沿途廊柱石磚上都結起薄霜。

他們身後,周家其他人的說話聲變得渺遠而模糊,只有明黃的燈火晃晃悠悠。

穆離鴉無言地註視著她,忽地想起昨日後半夜,月光照不進來的靈堂裏,蠟油的濃烈氣味縈繞在鼻息間,他靠著薛止溫暖的身體,於半夢半醒間聽到的哭泣聲。

她們都是為了什麽而在無人深夜裏哀泣?

紅衣邪影艱難地跨過了高高的門檻,與他面對面地站著。

預想中殘暴的襲擊沒有到來,她的嘴唇顫動了兩下,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不屬於人類的血脈在他體內靜靜地燃燒,手中的東西倏地安靜下來,不再躁動不安。

“你是要我跟著你來,”他意識到自己能夠領悟對方的意圖,“不然就來不及了,對嗎?”

或許一般人不會答應這詭異請求,可他又豈是一般人?

他在這詭異的迷局中跌跌撞撞地走,往後又再無犀角指路,不如看看這邪物究竟要帶他去往何方。

“那就走吧,你來帶路。”

紅衣邪影走得並未有多快,可他就是要一步不停才能勉強跟上。

離開了那風清月朗的院落,狂風幾乎要將屋檐上的琉璃瓦盡數掀起,濃密的烏雲逐漸聚集,天空潮濕晦暗得如同打翻了哪家的硯臺,蜿蜒的電光直直垂落到遠處的山頭,半晌過後,暴烈的殛雷仿佛貼著人耳朵邊炸開。

天雷將青石欄板炸得粉碎,穆離鴉不慌不亂,仍舊緊緊跟著前面那邪物。

所有的風水格局都亂了,一條條走道黑黢黢的,沒有半點光,即使是他也不知道會連通到何處。

到處都是細細密密的人聲與嘈雜,被呼嘯的風聲掩埋,仍舊不死心地往他耳朵裏鉆。

而在這之中,他又聽到了那一陣陣叮叮咚咚的清脆聲響,從許多個方向傳來。

是霧,他警醒地張望,到處都是那朦朦的灰霧,而他要找的東西就藏在其中。

蛛網似的雪亮電光將這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晝,而那紅衣邪影不翼而飛,不知去了何處。

他站在寬闊的街道中央,前方是晃動的人影。

“……周仁?”

他想問他有無見到薛止,話剛出口就敏銳地意識到這不是他幾個時辰前見過的那個周仁。

那個周仁披麻戴孝,一身縞素,而這個周仁洗得泛白的灰藍色袍子邊角磨得起毛,不起眼處還打了兩個補丁。

周仁看不見也聽不到,只是扒著緊鎖的大門,跟只壁虎似的。

“周老二,周宏安,放她出來,快些放她出來!”

穆離鴉擡頭,烏木匾額,赫然是昨夜見過的式樣。

周式宗祠,四個鎏金大字沈沈地壓在他們頭頂,如一片怎麽都不肯散去的陰雲。

“放她出來!”周仁聲嘶力竭地喊著,脖子上爆起條條青筋,攥緊了拳頭砰砰砰地砸門,“周老二,放她出來!聽到沒有!”

他從未在穆離鴉他們面前展現出這一面。

穆離鴉在靈堂見到的那個男人即使吶喊也是隱忍的。

此刻,他就像任何一個被逼到絕境的男人,明知是徒勞的也不肯放棄,“周宏安,我給你做牛做馬,放了阿清,只要你放了阿清,我做什麽都可以!我做什麽都可以,哪怕把我這條命給你都可以!”

“她是我的妻子,我是最知道她為人的。我的阿清絕不可能與人通奸,一定是你們誤會她了!”

那扇緊閉的烏木門後頭久久無人應聲,周仁的嗓音哽咽起來,“她懷了身孕啊,她懷了身孕,還有不足兩月就要生產了啊……”他的眼眶通紅,怎麽都不肯讓滾燙的淚水滑下來,“她就要生產了啊,那是我的孩子,我和她的孩子啊!你不能讓我家破人亡……”

像是察覺到什麽,穆離鴉轉身,發現那周家大兒媳化作的邪影正靜默地自己站在身後。

她目光落在周仁身上,表情沒有半點變化。

只是穆離鴉讀懂了,這是悲戚,是一個生前被丈夫拋棄的女人不可企及的願望。

她也曾盼望過被丈夫這樣尋找、需要甚至是相信著。

如果當時周家老大對她展現出了哪怕一點信任和支持,她都不至於走上這條路。

“我們就這樣看著?”穆離鴉已然知曉這故事結局。

在這迷局之中,不論做什麽都只會是徒勞。

邪影搖搖頭,朝著院墻走去。

院墻就如水做的一般,根本就攔不住他們。穿過院墻,將周仁的幻影甩在身後,跟著邪影左右穿梭,等到前方豁然開朗,穆離鴉一眼便認出這是昨夜的刑房。

刑房房門大敞,穆離鴉一眼就發現周老二和周麻子二人,他們身後還有些人,可大多面目模糊,難以分辨。

至於那跪在地上的孕婦應當就是生前的周容氏了。

“跪好了。”周麻子在周容氏肩膀上按了下,她身子晃了晃,靠手臂支撐不至於肚皮著地。

“你看到了吧,看到那女人根本不是掉河裏淹死的,對吧?”

周老二掄起角落那根手臂處的大杖,掂了兩下重量。

“我……我沒有。”周容氏恐懼的搖頭,“我沒看到,什麽都沒看到。”

“說謊。”

沈重的木頭幾乎要將女人纖細的脊背砸斷。

“啊——!”

“想攛掇你那不成器的男人報官?告訴你,在這村裏老子就是天理,你逃不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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