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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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灑淚亭,京城往東一百裏。

史涓生一行人馬不停蹄,走南邵道,穿放鬼林,到了妾死山下,不消一個時辰,已奔出八十餘裏。寒冬,四人後背仍滲出熱汗,風吹透冷颼颼,因此反而使身體更冷,就在白思咳嗽的同時,打頭的史涓生忽在馬背上遙望見前方明亮的林子上空,飄搖著一面嶄新的標示此處賣茶賣酒的旗子。

史涓生道:“我們去歇歇。”

率先下了馬,卻牽馬拐入小徑,道:“跟這幫人打交道,尤其仔細。”四人便小心翼翼埋了佩刀和六扇門的令牌,換衣喬裝,盡量使自己看起來像一個行走江湖的俠義人士。

但他們的氣質,仍不是真正的江湖,明眼人一眼就能發現異樣。打扮和行為也不像,他們因埋了佩刀並未持有兵器,這等於直接將生命交到別人手上,而且哪有江湖中人的脊背是挺得那樣硬直的?

這個茶攤在空地上設了四張木方桌,十六條長板凳。加上他們,共圍坐著十二人。他們全身被投來周圍人異樣的眼光。史涓生背對這些人,唯白思直接與他們目光交匯,他發現自己的眼神不夠狠,嚇不住這些常在刀尖舔血的漢子和女人。

有人上來為他們斟酒,還是笑盈盈的女人,極度的緊張竟使白思都無心思去觀察已近在咫尺的嬌媚蘭花指。史涓生悄用銀針試了端上來的酒,方對葉欣、白思、付愁點頭,白思拿碗喝酒,低聲道:“老大,我們似乎被盯上了。”

史涓生沒有轉身,只朝後轉動眸子,他感到他的後背彌漫著殺氣。

冷靜道:“我們該走了。”

放上幾枚大錢,跨上馬繼續往灑淚亭趕。

此時過了正午,又飄起小雨,尚淋不濕衣服。

葉欣似顯得懊惱,小聲啐道:“下雨了!”

史涓生忽道:“他們奇怪我們的打扮,還不知道我們的身份。”

白思道:“他們看我們的眼神就不對勁。”

付愁道:“一旦有人要搶你的東西,你看他的眼神會比他們還要狠。”

葉欣道:“那幫來灑淚亭的人,都只有一個目的,他們為殺刀而來,但我們,可不搶殺刀。”

史涓生忽道:“不,或許有人有其他的目的,這是我的直覺。我們此行,既要找到兇手,還要多留意這其他的目的。”

葉欣楞了一下,笑道:“這幫莽夫,我想不出來肚子裏還有什麽其他的壞水。”

史涓生道:“他們才不是莽夫。這個地方原來沒有茶攤,似乎是為比武大會刻意安設的。”

付愁道:“你怎麽知道這地方原來沒有茶攤?”

史涓生張口,道:“我進六扇門之前,在此地尋過生計。不過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我記得當時此處並沒有茶攤,此地全是土匪,沒人敢在大道上做生意。這個茶攤的旗子是新的,而且,當地不會有人用木炭溫酒。”

付愁笑道:“二十年了,你記得還真清楚!”他的眼神突然淩厲了幾分。

史涓生不解,擡眼呆望他。

葉欣忽道:“設這個茶攤幹什麽,難不成專門用來下毒?”

史涓生暫時放下腦中付愁的話與眼神,問葉欣道:“你剛才說什麽?”

葉欣道:“下毒?”見史涓生搖頭,又道:“莽夫?”

史涓生伸出食指,示意眾人都停止說話,白思懂這個動作,他知道史涓生在思考,眉頭越緊,說明思路越清楚。

馬甩了甩鼻環,史涓生開口了,鎮定道:“葉欣,你的話點醒了我。那幫人來灑淚亭,就是為了得到殺刀。組織這次聚會的人,十分可疑。”

白思道:“你說,兇手是組織這個比武大會的人。”

史涓生道:“有可能是,你們不覺得太巧合了?殺刀消失了二十年,童謠一出,命案就起,這絕不是偶然,組織這個聚會的人顯然別有用心。不過兇手也有可能是那幫人,那幫人為了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下毒只是平常小把戲。或許那些端茶送酒的,就是某人的眼線。有人在監視我們和那幫人,為將所有不確定的因素都控制起來,為獨享殺刀鋪路。總之,這個比武奪刀的大會,我們是來對了。”

葉欣意味深長道:“有道理……”

白思道:“我想通了!兇手為了得到殺刀,故意殺捕快嫁禍給吳軒泥,就是為了借我們之手好控制一個競爭對手。”

史涓生看了一眼白思、葉欣、付愁,道:“脖子傷口痕跡相似,左深右淺,殺樵夫和殺葉志們的人,是同一個人。”

付愁摸著下巴,道:“左深右淺,兇手是個左撇子。不確定是男是女。”

白思道:“兇手還不知道吳軒泥是吳二公子,說明……”

史涓生道:“說明兇手入江湖不深,或者說,並不是京都本地人。”

白思道:“沒有其他線索了。”

史涓生點頭道:“快到了,諸位務必小心行事。”

幾人在馬上邊梳理案子,邊註意著路邊不緊不慢趕路的江湖俠客。一擡頭,竟又看見了一個簡陋的茶攤,這次他們沒有停留,因為這裏坐滿了另一群不懷好意的江湖俠客,又牽馬走了會,直到大道到了盡頭,取而代之一片樹林。

稀疏大樹的林子裏,星羅著人和馬。大家靠得很近,卻互相不說話,使氣氛顯得很奇怪,蟲兒鳥兒都不鳴叫,不知是不敢,還是在為放晴時的縱情高歌蓄力。

這裏的樹也是奇怪的,樹幹細如成年人手臂,光滑如雨洗,卻瘋長七八丈,將要撕破濃雲。相鄰樹幹縫隙之間寬敞可搭帳篷,樹的頂端枝椏樹葉茂密互相纏繞,如同形成另一團濃雲,將林子籠罩得昏暗和陰冷。

雨下不下來了,只能凝聚在葉上成珠一滴一滴砸下。林子空氣濕潤,地面卻是幹燥的。

那幫人都坐在地上,空地不多了。四人走至最外,將馬兒栓在樹上,盤腿圍坐。側眼望見灑淚亭。

史涓生想:“好冷的亭子。”

白思想:“好大好高的亭子。”

付愁想:“好熟悉的亭子。”

葉欣想:“好熱鬧的亭子。”

又齊齊看向林中,方才他們從一眾長短粗瘦不一的腿的空隙踩過來時,瞥見了一個空空如也的大擂臺。那幫人,就圍在擂臺邊。

史涓生、葉欣、付愁、白思環顧一圈,粗略估計林中有三十人,二十匹馬,並不算多。如果加上還在路上的,大概有五六十人,按常理來說,這麽多好鬥的江湖聚集在一起,總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史涓生小聲道:“持有殺刀的人還未出現,他們都在等。”

白思漫不經心道:“哎,每個人看起來都信心滿滿。但殺刀只有一個人能擁有。”

史涓生、葉欣、付愁忽然都沈默,嚇得白思頭一縮,擡眼覷他們。他以為自己說錯了話,被那幫人聽到了,發現三人都直盯著他。

付愁忽冷笑道:“或許這就是那個其他的目的。”

一語中的。葉欣道:“要死多少人,都跟我們無關。我只想盡快找到兇手交差。”

史涓生對他使眼色,示意他小聲點,已有人朝他們望了好幾眼。史涓生也瞥一眼那人,四目短暫對視時,他突然認出那人是王雲亂,擅使鴛鴦彎刀,江湖“蚩妍榜”上第二十七號美人,二十年前,他曾與她打過交道,他的相貌變了,胡子長了,聲音硬了,她還能認出自己嗎?

忙低下頭。但美人王雲亂,兩瓣粉嫩嘴唇輕泯了下,她已笑著站起來了。

白思瞅著一雙小腳在史涓生的身前傾斜著靠在一起,鞋底如此軟綿綿,卻站立得那麽堅定。嬌嗔聲入了史涓生的耳。

“這位朋友好眼熟啊!”

史涓生擡頭笑道:“這位朋友是?”

“我只知貴人多忘事,但死人,可記不住事!”王雲亂長著魅惑的桃花眼,一笑眼波澹澹,白思眼珠已看定了。

付愁怒道:“你這話什麽意思?”

史涓生笑道:“付愁,我並不認識這位朋友,她肯定是認錯人了。”

王雲亂掩嘴笑道:“我也以為是我見鬼了呢!”偏頭見白思呆如木人直勾勾盯她,對他緩眨眼睛,又輕笑一聲,扭臀離開了。

白思神思陷在王雲亂漸漸扭動著而搖遠的柳腰裏,驚覺臉被人輕打了一巴掌。

白思“唉喲”叫道:“啊?”

三人都大笑起來,葉欣笑道:“這種女人,你打都打不過,斷了這份念想罷!”

白思笑道:“這種女人有味道。”

史涓生笑道:“這種女人唇上有血的味道。說不定下一滴就是你的。”

談論的是血腥的事,但在他們的生理和心理上,卻有著莫大的歡愉,這份歡愉使他們暫時忘卻了棘手的公務,忽視了周遭肅殺的氣氛。此刻他們的身份,都只是幻想著風騷女人的好色男人。

天慢慢地,比下午時更黑,雨仍在下,史涓生是感受到拂來的風中有冰涼的雨絲而發現的,但聽林子上靜得出奇,史涓生判斷雨不大。

那個茶攤的大棚角上掛起四串紅燈籠,茶攤為這幫人準備著豬肉包子、白面饅頭和烈酒,蒸騰的熱氣和濃烈的香氣飄過來,就連不餓的人都想吃喝兩口。林子裏也有人點了火把,火燃燒得很旺,火焰卻是不濃的淡紅色。有人殺了自己的馬,用樹枝穿起,鎮定地烤著肉。

史涓生想:“這火把要是把林子燒了……”

白思想:“王雲亂可吃飯了?”

付愁想:“死人,當然不能記事!”

葉欣想:“別下雨了!”

四人的思緒如樹幹,有著縫隙。但想得越深,越久,又如樹根般終於彼此銜接上,將思緒連接起來的東西是殺刀。他們又開始分析起這個殺人案子。

最先和最努力找到靈感的,永遠是史涓生,這個有二十年斷案經驗的老大哥。他靠在樹幹,身體一半在黑夜中,一半在火光裏,思路與靈感便也忽暗忽明,他在有限的信息中盡量排除或者縮小範圍。突然他被打斷了。

不遠處一個火把中的松脂蹦了出來被燒燃,劈裏啪啦地陣響,就像煙花在綻放。

史涓生的頭緒在火苗向外飛濺的時候卻聚合起來。他一直不明白兇手為何要殺樵夫,但如果是因為搶奪殺刀,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他的閱歷豐富,他曾聽老一輩說瘋瞎子道士柳殺刀最後出現的地方,就在那片山林中某個樵夫家,兇手或許也聽聞了。想到這,他按耐不住要見到組織這次聚會的人的急切。

白思沒有與他的老大想到一處,他仍執著於吳二公子,那個長得比自己還俊美的小白臉肯定與兇手先打了照面,說不定還交了手。兇手的身形、相貌、聲音、他總有記住的,白思拍拍大腿,更加後悔當初沒有在吳府多問問他。

付愁與白思的思路不約而同,即使聽史涓生推測吳軒泥用不著暗害人,但這個世界上總有見不得人的勾當在悄悄地謀劃、發生,無人察覺不代表沒有。

唯葉欣一直在想他們白天討論的那個“其他的目的”,這幫人要是真都死了,他們也兇多吉少,也需要死嗎?他慢慢想得睡著了。

白思、付愁的腦子一團亂麻,迷糊著閉了眼,在睡夢中等待黎明的到來,等待史涓生的下一步指令。

但史涓生的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漆黑的夜色裏,他試圖看清破案的方向和出口,又似想看透林中每個人軀殼下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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