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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第四卷 蟠龍劫(二二九)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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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幾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高傲矜貴的景辭,會說出如此低聲下氣的話語?

清瘦好看的手伸出,從後輕輕環住她的腰。他在她耳邊低而清晰地說道:“我誤信人言,以為原夫人是我殺母仇人,害你母女分離,害你受盡委屈,羞辱你,不信你,逼得你懷著孩子跟我退婚……我是惡人,未必能活多久卻會努力活得久些的惡人,期盼跟你從孩童到少年,從少年到白頭,都能相依相守的惡人。這樣的惡人,你……還要不要?”

阿原牽了牽唇角,想要嘲諷幾句,可垂頭瞧著他微顫的蒼白指尖,竟一個字說不上來。

眼底有大團熱流湧上,止也止不住地簌簌掉落。

景辭將她抱緊,聽她低低的哽咽聲。

半晌,他道:“我病勢難愈,也曾想過從此再不拖累你,讓你另覓良人。但你已不僅是阿原,還是眠晚,我的……眠晚。請容許我這惡人自私一回,這般害你,還想坑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便是死,我也寧願死在你身邊。”

阿原的低低哽咽轉作了痛哭失聲,雙膝跪倒於地間。

景辭隨之坐倒,從後看她小產後蒼白的面容,也不知是在等待她的回覆,還是在努力將她此時的模樣銘刻到心底。

阿原猛地轉過身,甩了景辭一耳光,叫道:“阿原不願意!”

“哦!”

景辭木木地應著,仿佛也覺不出痛來,手指卻一根一根地松開,慢慢從她身前抽離。

但阿原又道:“可眠晚說,她只願景辭師兄心願得償!”

“眠……”

景辭的手猛地又收緊,將她擁住。

阿原淚落如雨,雙手捏了幾捏,慢慢回身,環住他的腰。

當年,上巳節許願,眠晚千辛萬苦做了荷燈,許下與景辭師兄一世相守的願望。景辭不知眠晚心願,見她辛勤半日,遂也做了個荷燈放出。眠晚偷偷追到下游截下,打開看時,景辭的願望只有一個:願風眠晚心願得償。

他所犯下的最大的錯誤,就是他始終不曉得風眠晚的心願。

他所付出的代價,是近一年來日日夜夜的煎心之痛,以及不知何時油盡燈枯的破敗身體。

夠了嗎?

難道還不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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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院內的屋子靜悄悄的,仿佛並沒有人註意到兩個人的花前月下。

蕭瀟吩咐侍衛們收拾了行李,見景辭久未回屋,早與慕北湮一起蹲於回廊中,借著前方的花木藏了身形,悄悄向那邊窺望。

慕北湮依稀看到景辭的唇觸上了阿原的額,坐倒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頭,問向蕭瀟,“我的頭巾是不是有點綠?”

蕭瀟笑道:“沒有。你們又沒拜堂……估計也不會拜堂了吧?先前你倒是讓端侯頭頂有些綠。”

慕北湮憤憤道:“我都還沒親過阿原呢!景辭這王八蛋!”

蕭瀟一愕,隨即輕笑道:“這樣呀,那端侯回京後,你想法親她幾下。小心別被她甩耳光!”

慕北湮摸摸他的臉,“恐怕……有點難。我想著都覺得臉有點疼。”

但那邊的花樹下,景辭親上阿原時,阿原並沒有甩他耳光。

她闔著臉,默默地承受他的親吻,安靜得出奇。

良久,阿原才別開臉,淡淡道:“你該去京城了。”

景辭看一眼天色,眉峰蹙了蹙,低聲應了,說道:“你自然會等我回來。”

他這般說著,卻仔細留意著她的神情,竟有種不確定的緊張和忐忑。

阿原低頭看著自己的鞋,足尖在泥土裏漫無目的地碾著,碾出了小小的坑。

景辭呼吸不勻,小心地繼續向她求證,“阿原……”

阿原的足尖終於頓住。

她擡起下頷,向他輕盈一笑,“阿原麽,向來氣性大得很,自然是不樂意等你的。不過眠晚說,她喜歡不了別人,還是等著吧!”

景辭眸光立時清澄起來,含笑道:“氣性大也是應該的……我為阿原做一輩子飯菜,算作賠禮可好?”

阿原唇角揚起,“一言為定!”

景辭不勝歡悅,饒是性子清冷,此時也已禁不住執緊她手,低低道:“你肯有這心意,我也可死而無憾了!”

阿原心頭一抽,已笑道:“隨便我有怎樣的心意,也需你活著回來。皇上雖維護你,但如今京城形勢波詭雲譎,萬事難料,你也需步步為營,莫叫人算計了去。”

景辭微笑,“放心,我也不是人人都能算計的。”

權謀武藝,本是他師從陸北藏時所學。他天資極高,遂將嬌憨聰慧的眠晚比得頗有幾分笨拙,——可惜最後他偏偏被眠晚算計了去,差點丟了性命。

阿原明知其意,一時也無法.論斷彼此對錯,感慨不語。

景辭躊躇片刻,在腰間一摸,便摘下一枚素藍色的荷包,遞到阿原手邊,“這個留著吧!”

阿原接過,打開看時,正是眼熟的一把紅豆。

當日在沁河時,她尚認為自己是閱人無數的原清離,小鹿更以紅豆計數,計算她有過多少情人。景辭瞧見,默不作聲地將小鹿數出的紅豆收了,說給她們燉紅豆湯。

但他終究沒燉,倒是阿原彼時動情,主動將剩餘的紅豆燉了湯以示忠貞……

“南國生紅豆,春來發幾枝……”景辭似笑非笑地瞧她,漫不經心般說道,“萬一我真的沒回來,五十七顆紅豆,大約也夠慰你一世寂寞了吧?屋裏那位小賀王爺不過其中之一,若你喜歡,必能尋得更多中意之人。”

阿原啼笑皆非,眼圈卻不由又紅了,只懶懶道:“可惜這種可以吃的紅豆,並不是詩人們所說的相思豆。那種叫相思豆的紅豆,有毒,根本吃不得。至於這種……”

她慢慢將紅豆撒在花樹下松軟的泥土裏,“不如種在這裏,等來年長出很多豆子來,我給你煮紅豆湯吃。”

景辭失神,唇邊已有笑意溫軟,“嗯,紅豆湯。好,我等著……等著明年喝你的紅豆湯……”

他轉身走向院門。

侍從們都已收拾完畢在門外候著,忙扶他上了馬。

蕭瀟見狀也忙繞回屋中,再若無其事地步出,卻在上馬前先給景辭遞上了一碗煎好的藥。

景辭也不遲疑,仰脖將藥飲盡,才擲下藥碗,向阿原一揮手,帶了蕭瀟等人疾馳而去。

阿原從花間步出,側耳傾聽著黑夜中漸行漸遠的馬蹄聲,揉搓著手中已經空了的素藍荷包。

夏天眼看就要過去了。

明年,聽著並不遙遠。

只要活著,只要回來,他們有的是時間去慢慢修補從前留下的缺憾。

把顛倒了的世界擺正,把錯過了的感情握緊,把遺落了的彼此找回。

她是阿原,也是眠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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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北湮不知什麽時候走了出來,有些黯淡的桃花眼看看明月,看看紫薇,唯獨沒有看身畔比月色和嬌花更清艷的美人。

他摸著頭,卻在笑著跟阿原說話。他道:“阿原,若我還堅持要娶你,是不是得預備幾頂綠頭巾?”

“北湮……”阿原撫額,“你說呢?”

慕北湮唇角有些僵硬,卻很快彎起,沖她沒心沒肺地做了個鬼臉,“我小賀王爺天縱神姿,俊美無雙,即便戴著綠頭巾,一樣風華無雙,引無數美人競折腰……不過,若你舍得給我煮幾碗紅豆湯,我不介意把這綠頭巾送給端侯爺!”

阿原聽他胡說八道,“噗”地笑出聲來。

慕北湮也隨之大笑時,阿原忽斂了笑意,輕聲說道:“北湮,謝謝你!”

慕北湮垂頭,正見她鄭重地看著他,亮如星辰的瞳仁恰恰映住他的面龐。

他心中一顫,笑得越發高聲,“謝什麽!沒婚約捆著,我豈不是更快活?天底下美人如雲,由我賞,由我挑,由我憐,何等快活!”

阿原明知他有心放手成全,越發感激,低笑道:“那麽,我就感謝上蒼吧,讓我能遇上你這樣一世的摯交!”

慕北湮指住她鼻子,笑道:“嗯,一世的摯交,我可聽得很明白!說好了,即便嫁了景辭,也不許冷落了我!我必定天天過去蹭飯,順便在旁好好監督著他,監督他帶你過好這一輩子!”

“嗯,我們都要過好這一輩子。”

阿原眺著前方的月夜,微微地笑。

有愛人生死相隨,有親人不離不棄,有友人相依相伴,又何懼來日風雨?

註: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十六字來自出土於莫高窟的唐代放妻書,類似現代離婚協議的玩意兒。

上巳節許願之事,見《兩世歡》番外《荷燈》。

以下為出書版內容:

第四卷 蟠龍劫 錦繡芳時太匆匆(二四八)

一輩子,聽著那麽漫長,又那麽令人歡喜。

慕北湮側臉看她晶亮的笑容,不由隨之笑得兩眼彎彎,心頭暗藏的陰霾竟在不覺間散去。

他輕笑道:“好在此處雖然僻靜,風光倒還不錯。你在這邊靜養些日子,京城那邊便是有所變故,也該塵埃落定了吧?”

“塵埃落定……”阿原沈吟著苦笑,“恐怕沒那麽容易塵埃落定,也未必還有機會靜養。”

慕北湮雖不太理會朝政之事,卻也已看出京城局勢變幻難測;均王、景辭一日之內先後匆匆而去,更說明各自所得到的消息都不怎麽好。但慕北湮瞥一眼阿原近日消瘦的面龐,已柔聲道:“你也別想得太多了!論起皇上親近信任之人,誰能越得過你母親?她那邊不曾傳出消息,足以說明目前宮中還算平靜。便是郢王暗中使壞,只要宮裏沒有變天,咱們便不怕的。”

“母親……”阿原腦中電光火石般一閃,額上忽然冒出汗珠來,“從我昏迷到清醒的這段日子,母親自然也關註著我這邊的消息。”

慕北湮點頭,“那是自然。你離京時,原夫人第一時間便派了高手出來尋人了,這些日子你病著,一樣有原府的高手在守衛。聽聞你這邊的狀況,他們會每天兩次回稟給原夫人。”

阿原目註他,“那麽,我母親有回信過來嗎?”

慕北湮怔了怔,躊躇片刻方道:“好像……就開始回了兩封。後來不是說入宮侍奉皇上了嗎?自然沒那麽方便了!”

“可皇上不會限制她給我寫信,廿七叔侍奉於母親身畔,也可自由出入宮禁。”

阿原額上汗珠已然跌落。她快步走進屋去,令人搬出原府這幾日回過來的信函。

她一一檢視時,已有原府侍衛上前回道:“大小姐,府裏的管事每天都寄來信函向小姐問安,還捎過換洗衣服和珍奇藥物。”

阿原翻看一回,臉色卻更難看了。她低聲道:“北湮,除了最初的兩封,沒有母親的親筆信。

慕北湮手心也已捏出了汗,強笑道:“或許只是在宮中有事耽擱了吧?你母親雖是女流之輩,可向來行事穩重,沒那麽容易被人算計到。”

阿原不答,坐到桌前飛快寫了信,封好,遞給侍衛,“連夜送回京去,告訴管事,我等著母親的親筆回覆。”

侍衛領命而去,不時便傳來疾促而去的馬蹄聲。

慕北湮道:“廿七叔教導出來的這些侍從,果然既忠誠,又能幹。”

阿原道:“忠誠能幹,卻未必懂得變通。他們長年跟著母親,若母親那邊有所異樣,他們不會察覺不到,為何不告訴我一聲?”

可阿原昏迷了好幾日,好容易醒來,這受傷小產的,也需要臥床靜養。便是原夫人那邊真的有狀況,原府的管事又怎肯驚擾她?

慕北湮雖這般想著,也不肯驚擾她,只道:“莫要多想,且等消息吧!橫豎均王、端侯都已回京,很快會一切明了。”

阿原掰著手指計算路程,嘆道:“此處離京城也不算近,均王此刻應該還沒到吧?端侯更不必說。最快咱們也需等到後天才能收到回信。”

慕北湮悠悠地笑,“這兩日你調養得不錯,後天必定又恢覆不少,便是有什麽訊息傳回,咱們也可相機行事。若實在不放心時,到時咱們一起回京得了!——要不要先去我府上住幾日,看看端侯吃醋是什麽模樣?”

阿原不答,忽擡頭問:“聽聞你和端侯有什麽茅廁之仇?那是怎麽回事?”

慕北湮頓時舌頭打結,好一會兒才道:“哪有這回事,哈哈,哈哈哈……”

他正打著哈哈,立定主意堅決不讓阿原知曉當日狼狽時,門外忽又傳來馬蹄聲。

阿原不覺微詫,“又有誰來了?今天也忒熱鬧了些。”

二人轉頭看時,竟是方才遣去原府送信的侍從去而覆返,身後還跟著一名相熟的原府侍衛。

先前那侍衛頗有喜色,向阿原稟道:“大小姐,說來也是巧,屬下剛奔出沒多遠,便遇上了廿七爺派來的信使。”

後面那侍衛已躍身下馬行禮,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函遞上,說道:“廿七爺聽說小姐在這邊,特遣小人前來送訊。”

阿原明知廿七是跟了母親數十年的老人,再忠誠不過,不覺喜悅,忙接信拆閱,隨口問道:“廿七叔還在京城伴著我母親吧?”

那侍衛遲疑了下,方道:“廿七爺應該已在前來這裏的路上。他一問到小姐在這邊,立刻便遣小人前來送信了,但他有事耽擱住了,只怕要晚個一兩天才到。”

阿原聽他話音,竟似廿七是剛剛才曉得她落腳之處,不覺訝異,忙展信看時,果然是廿七頗是粗豪的筆跡,卻只寥寥數行。

慕北湮忙問道:“廿七叔說什麽了?”

阿原納悶道:“也沒說什麽,就說大約初九那日來見我,還約了個附近的地址。難道覺得來此處見面不方便?”

慕北湮悄聲笑道:“自然不方便。若均王、端侯沒走,只有我能算是原府的自己人吧?”

原府眾人可不曉得阿原已與景辭和解,依然認定端侯是和他們家大小姐決裂的前姑爺;均王總與文人雅士來往,原夫人這等聲名狼藉的長輩,自然也不會有什麽太深的來往。

慕北湮轉而問那侍衛,“廿七叔這麽久才得到阿原消息,難道最近沒在京城?他跑哪裏去了?”

侍衛遲疑,“這個……等姑爺見了廿七爺,自然就知道了!”

慕北湮摸鼻子,苦笑,“原來我也不是自己人……”

侍衛忙笑道:“姑爺當然是自己人……不過廿七爺再三交待屬下別多嘴,說一切都是夫人的安排,不可有所差錯。小姐如果也有疑問,也需等廿七爺來後再細問。”

阿原聽得是母親安排,忙道:“嗯,初九不就是明天嗎?北湮,你明天和我一起去見廿七叔吧!”

慕北湮頓時展顏,“恭敬不如從命!”

第四卷 蟠龍劫 錦繡芳時太匆匆(二四九)

雖收到了廿七的信,但這晚阿原還是睡得很不好。

一忽兒母親的臉,一忽兒知夏的臉,交替著溫柔笑意和惡毒詛咒,令人時寒時熱。

混亂的刀兵聲裏,有火光沖天而起,迅速燎入屋中,燎向她的面龐,燙得她驚坐而起時,正見有人破開火光沖來,喝道:“阿原,醒醒,有敵來襲!”

阿原猶似身在夢中,耳中已聽得小壞在窗外驚恐地扇動翅膀,下意識地先抓了枕邊破塵劍拔出。

薄而冷的鋒刃已被火光映得寒光四射,正照出慕北湮冷沈驚怒的臉龐。

他亦執劍在手,沖過來拉住阿原叫道:“別怕,我帶你沖出去!”

話未了,腦後傳來刀劍破空的銳響。他忙扭頭看時,正見破塵劍堪堪擊落一支疾射向他的燃著火的飛箭。

慕北湮轉眸看到阿原黑亮的眼睛、緊抿的唇角,才知自己死裏逃生一回,遂笑道:“罷了,你帶我沖出去!”

阿原仿佛又看到當日燕國皇子奪儲之爭時的血火交織,眉眼愈發堅毅,抓過屋中的花瓶,在兩條手巾擊破,看瓶中的水潤濕了手巾,迅速抽出一條遞給慕北湮,自己抓過另一條掩住口鼻,喝道:“走!”

屋外已四處冒起熊熊火焰,兀自有燃燒著的飛箭不斷射入,連這邊的門窗也已被燒了起來,隱約聽得外面陣陣的廝殺聲。

已有慕北湮的兩名貼身侍衛掩著口鼻沖過來,叫道:“王爺,快走!這些匪徒逢人就殺,身手又高明得很,咱們……不是對手。”

阿原奔到窗口瞇著眼睛匆匆一瞥,已由不得驚心。別院裏這點人手何止不是對手?對方來勢兇猛,且人數眾多,對著沈睡中的鄉間別院,分明就是一場屠殺……

所幸者,他們在此處雖為阿原養傷,但有均王在,正屋必定要安排均王居住;均王對景辭身世心知肚明,也有心化解上一輩恩怨,邀景辭一同住於正屋,阿原、慕北湮等則住於廂房之中。

如今正屋首當其沖,且均王尚留了部分人手留守,此時正與襲擊者交鋒,兩側廂房的防守便相對薄弱許多。二人看前院襲擊者極眾,火勢也越來越猛,燎得滿臉生疼,忙用濕手巾捂住口鼻,提劍擊破後窗,匆匆躍出煙火彌漫開來的屋子,落入廂房後的夾道。

這夾道可通往前院和後院,但入夜後門戶都已下鎖關閉,夾道中只有兩名黑衣人留意著動靜,聞聲飛奔過來察看時,阿原、慕北湮一人一個迅速劈倒,再不容他們發聲求援。

院內已火光燎天,嗶剝聲和廝殺聲震耳欲聾,夾道中的慘叫居然被忽略過去。

幾人沿著夾道向後院奔去時,阿原頓身從門縫間又瞧一眼正屋那邊的沖天大火,脊背上的那層汗意愈盛。她向慕北湮嘆道:“他們要殺的,並不是我們。”

慕北湮也已悟了過來,冷笑道:“當然也是我們!既然跟均王、端侯走得近,順手一刀解決後患再好不過!”

二人出身高門,對京中各路人馬都還熟悉,與對手一交鋒,便已看出襲擊者絕對不是什麽匪人,而是訓練有素的官兵。以其身手而論,極可能是來自京中的禁衛軍。

禁衛軍直接受命於梁帝,而梁帝當然不會對均王或景辭下手。

可梁帝居然無法掌控,讓禁衛軍殺向了皇子,這意味著什麽?

夜風夾著炙熱的煙氣和新鮮的血腥味撲來,不久前還悠閑得宛若世外桃源的別院已成人間地獄。

阿原等已無暇細想,仗著已在別院住了些日子,對地形還算了解,明知正門和角門必有人被圍堵,當機立斷借著夜色掩護沖向後院,攀上墻邊的老榆樹,借勢躍過墻頭,飛落於別院外,帶著緊隨他們的兩名侍從,奔向坡上的樹林。

而襲擊者顯然不知道均王和景辭已然回京,目標更多放在正屋,只將正屋出來的人影團團圍困,阿原等居然順利脫身。

小壞似已被大火驚到,此時再不敢張揚,小心地半斂翅膀,緊隨阿原等潛行。

阿原見它驚悚模樣,心念轉了轉,失聲道:“莫非來的又是馮廷諤?”

敵人都燒到門上了,小壞遲遲不曾示警,本就有些蹊蹺。它在馮廷諤手上吃過大虧,獨對他畏若猛虎,避之唯恐不及,驚恐之餘一時噤聲才該是意料中事。

慕北湮聞言不由頭皮發炸,“他……和禁衛軍一起殺了過來?那宮裏……”

阿原捏緊劍,聲音已有些虛浮,“只怕……變天了!”

慕北湮失聲道:“那皇上……”

阿原咬牙道:“還有我母親。她……當真在宮中伴駕嗎?為何廿七叔沒在她身邊?”

二人雖說著話,阿原倒也能辨識路徑,一路領著慕北湮等人,飛快穿過荒草和密林,奔出了頗遠,方四處觀望著逡巡起來。

慕北湮擦著汗,奇道:“你在找什麽?”

“廿七叔約我見面的地點,應該就在這附近。我想著先在這邊避避,等跟他碰面再作打算。”阿原邊說邊尋覓著,眼睛忽然一亮,“就是那裏!”

前方山壁前,是一處依山而建的破舊草堂,草堂門庭敗落,被官府的封條封禁著,看樣子已經很久沒人住過了。

慕北湮走上前,已看到旁邊貼的告示,頓時苦笑,“這是……鬼屋?官府也能滿嘴鬼話?”

阿原低低道:“也不一定。我們住的那別院,過了今日,也該被稱作鬼屋了吧?”

慕北湮沈默,兩名侍從已忍不住抹淚。

他們雖僥幸逃脫,但這些日子朝夕相處的同伴們多半難逃毒手。

阿原推門進去,借著破塵劍上的明珠光亮四下瞧了瞧,卻見裏面的粗陋家具已然半朽,西首的廚房裏鍋碗瓢盆俱無,只有個舊磨盤扔在竈邊地上。

料得廿七也沒那麽快到來,阿原先退了出去,只納悶道:“廿七叔為何約在這裏見面?”

慕北湮道:“大概因為附近的人都知道這裏有個鬼屋,既僻靜,又好找吧!”

第四卷 蟠龍劫 錦繡芳時太匆匆(二五零)

二人一邊說著,一邊察看周圍地形,卻見四處林木森森,借著夜色掩護一時應不至於被人搜到,遂讓跟來的兩名侍衛在下方守望,二人則攀到一處稍高的山石上,向別院方向觀望。

別院早已被大火吞噬,再看不出人影。但以那些襲擊者的身手,別院裏其他人只怕很難逃出生天。

遠離了灼熱的火場,夜風貼著汗水浸濕的衣衫吹過,阿原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寒噤。

所謂人命關天。當日她在沁河辦案,哪個人命案子不是戰戰兢兢地辦著?她竟忘了,亂世裏人命原是最不值錢的,——哪怕是王侯之家的人命。

慕北湮趴在山石上看著,說不出的安靜,往日溫存好看的桃花眼再不見微微瞇起時的笑意,陰冷得有些駭人。

似受主人影響,小壞也蓬著羽毛驚悸地蹲在他們旁邊,不時撲動翅膀,卻不敢亂飛。

阿原咬住牙關的哆嗦,努力平定了心緒,說道:“如果皇上出事,禁衛軍又掉轉矛頭指向均王、端侯他們,如今京城應該控制在郢王手上了吧?”

慕北湮聲音也有些幹澀,勉強笑了笑,道:“若京城和文武百官已在郢王控制之下,他們最需要對付的,不該是均王或端侯。除非……”

他忽然說不下去了,按在山石上的指甲幾乎要摳斷。

郢王想要的當然不僅是控制京城,而是那把高高在上的龍椅。

均王雖是皇子,但向來行事低調,並未卷入郢王和博王的儲位之爭;景辭回到大梁未久,長期在府中靜養,連皇帝老子都沒認,更不可能去爭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

他最需要對付的,是根基深厚且甚得人心的博王,其次才是梁帝這一明一暗兩位嫡子。

如今居然能騰出手來對付均王和端侯,難道已經認定博王不足為患?以博王的地位和影響力,想他不足為患,除非他已是死人……

阿原慢慢搓揉著冰涼的指尖,聲音有些變調,“若皇上、博王遇害,韓勍帶著禁衛軍擁立郢王,誰能阻攔?我母親還在京城,如今……均王和景辭也趕回京城……豈不是自投羅網?”

慕北湮知她身體未愈,忙握住她手,柔聲勸慰道:“阿原,別太擔心!事情未必有想象中那樣糟。你看,郢王派來的人對均王和景辭的行蹤全不知情,想借著襲擊別院相害。這說明什麽?均王、景辭可能預料到了京中形勢,一路行蹤隱蔽,瞞過了郢王的眼線。”

阿原手足冰冷,卻低著頭,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點頭道:“對,均王離開時輕裝簡行,並沒帶幾個從人,原先隨行的禁衛軍大半留了下來,除了我們幾個,其他禁衛軍只知均王臨時出門有事,並不清楚均王已然回京;而景辭更是如常吃了晚飯,同樣只是帶了隨身從人借著夜色離開。他們這是打算悄悄回京,先探明形勢吧?”

慕北湮點頭,“他們離皇上更近,我們能猜到的,他們必定也能猜到。均王仁厚但細致,端侯更有手段,既然有了防備,怎會輕易讓郢王算計了去?不過他們大約也沒想到,郢王根本沒打算等他們入京再處置。”

郢王要的,是他們根本回不了京城。

但他們所在之處距京城頗遠,別院地處偏僻,郢王的訊息便沒那麽靈通,行動前並未能得到均王、端侯離開的消息。若他們不曾離開,以禁衛軍如今的攻勢,均王、景辭能幾分脫身的把握?

阿原嘆息:“當日為幫我們,阿辭的確得罪過郢王,但他何必連均王都容不下?真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狠辣!”

正說著時,耳邊隱約聽得一陣打鬥叱喝聲順風飄來。她正以為自己聽錯了時,慕北湮已在側耳細聽,沈吟道:“下面誰在打鬥?莫非……別院裏還有人逃出來了?”

阿原立時跳下山石,說道:“走,看看去!”

兩名侍從想攔時,哪裏攔得住?

若是別院中尚有其他人逃出,他們斷斷不可能坐視不理。

但當看清被追的那位是誰時,阿原、慕北湮都慢下了雙足,——哪怕已認出追她的五六名黑衣人,正是別院殺人放火的那些禁衛軍。

慕北湮隱在樹幹後,悄悄扯了扯阿原的袖子,“這老虔婆,咱們就不管了吧?”

阿原眼底蒙著黑沈沈的樹影,看著那個曾把自己折磨得死去活來的知夏姑姑正被人追殺得死去活來,“嗯”了一聲。

慕北湮松了口氣,說道:“那咱們撤吧!為這老賤人暴露行蹤,太不值當!”

阿原又“嗯”了一聲,忽一擡眸,眼底仿佛映了星光般閃耀起來,“可你不覺得,我救了她,比她被人殺了還讓她難受嗎?”

她這麽說著時,人已縱身飛起,破塵劍如水銀瀉地,拖出一片淩厲的殺機,直襲正將單刀劈向知夏姑姑胸膛的黑衣人。

黑衣人被迫撤招自保時,慕北湮也已緊隨其後出手,一劍刺向那人後背。

兩名侍衛見狀,也忙沖過去幫忙,很快將黑衣人擊潰。

眼見得有黑衣人欲逃,慕北湮唯恐洩露行蹤,縱身追過去,手起劍落之際,取人性命同樣利落得可怕,絲毫不含糊。

他瀟湘地一拂散落的碎發,回身再看阿原時,阿原已收了劍,冷冷睨了知夏姑姑一眼,向他一招手,轉身向密林深處走去。

知夏姑姑也不知跟人惡戰了多久才逃到此處,早已渾身是血,連銀質面具都已被鮮血糊滿,看來早已身受重傷,筋疲力竭。見阿原不屑而去,她又羞又惱,卻仍提氣向她喝道:“風眠晚,你把我家公子哄哪裏去了?”

阿原已然習慣她的羞辱,尤其恢覆記憶後更是看得開,權且當作犬吠,置若罔聞。

慕北湮素來驕貴,幾番聽人說起知夏姑姑作祟,早已記在心間,此時親耳聽見,不由大怒,擡腳將她踹得差點滾落山坡,冷笑道:“小爺可真看不上這以怨報德的輕狂樣兒,誰教的?賤到姥姥家了,知道嗎?”不

第四卷 蟠龍劫 壯氣蒿萊宮闈裏(二五一)

知夏姑姑掙紮道:“我已去火場找過了,阿辭沒在裏面!他……他必是跟你們一起撤出來,看我遇險才讓你們救我,卻被你們哄得不肯出面,對不對?”

慕北湮聽得她居然冒險沖入火場中尋找景辭,也有些驚訝,也便猜出阿原救她不僅為了景辭,也有憫其忠心之意。他哼了一聲,向阿原道:“看見沒?你的好心,她當成什麽了?”

阿原不以為然,說道:“我沒什麽好心,只是做我想做的。她愛怎樣想是她的事,與我何幹?”

知夏姑姑被踹得不輕,一時居然沒能掙紮起來,只倚著樹幹喘息道:“你當然沒什麽好心……你只是和你母親一樣的狐媚子,哄住了小賀王爺,還甜言蜜語騙著阿辭,讓他忘了母仇,不再理我,也不肯出來見我而已!”

阿原向慕北湮勾勾手,“走了,別理這怨婦!天底下人都欠她害她,獨她一支白蓮花,風吹雨也打,把她折磨得這般苦哈哈!”

慕北湮道:“什麽白蓮花,明明是個纏不清的大倭瓜!”

他一時也不走,蹲身到知夏姑姑跟前,戳著她的肩說道:“阿原懶得理你,但沖著端侯,我還要跟你說道說道。你偷了原夫人的女兒,無非是因為你認定原夫人是謀害梁王妃的兇手而已。但你可知害梁王妃的人,是張皇後,而不是原夫人?”

知夏姑姑頓了頓,忽尖叫道:“你胡說!我親耳聽見那個毀了我臉的匪人說是得了原夫人的好處!”

慕北湮向地上的屍體一指,“若我們不曾救你,這些人殺你前,說是原夫人命他們喬裝殺你,大約你也會信吧?蠢字下面兩條蟲,是不是已經在你腦中安營紮寨、生兒育女了?自己糊塗,把端侯也從小也教得糊塗,由你們把他的心上人當侍婢作踐……你可知皇上已找到當日張皇後派去截殺你們的部屬?你可知均王也知情,才請命前來,希望消彌上一代的恩怨?你可知原家母女不是惡人,你才是盜人子女害人骨肉分離的惡人?”

知夏姑姑眼底充血,尖聲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我怎麽可能弄錯?何況……到底是楚玉羅那賤人和皇上勾三搭四,才氣跑了我們王妃!”

慕北湮“嘖”了一聲,說道:“你得了吧!誰不曉得原夫人是皇上最早戀上的女人?誰不曉得張惠才是皇上的原配妻子?怎麽就你家主子跟皇上親近名正言順,其他女人都成了勾三搭四?誰比誰清高,誰比誰清白?都別裝了!”

知夏姑姑扶著樹幹強站起身,厲聲道:“阿辭呢?我要見阿辭!”

慕北湮搖頭道:“果然蠢得不可救藥!若是端侯在,救不救你都是他的事,犯得著我們多事?他和均王已在回京路上了,你趕緊去追吧,求你這張老臉別在我們跟前晃了,看著反胃!”

他說畢,也不再理會搖搖欲墜的知夏姑姑,徑自走向阿原,微微笑了一笑,“走吧!”

阿原在旁靜靜看著,此時與他一同行往那邊“鬼屋”,方道:“其實沒必要跟她說太多。該恨的人是我,但我都懶得恨了。”

慕北湮握緊她手,說道:“我恨!我見不得人欺負你。嗯,以後若是端侯欺負你,我一樣會為你出頭。”

阿原道:“放心,他不會欺負我。若他欺負我,我必定雙拳打回去!”

慕北湮道:“他雖病著,可身手比你好多了!”

阿原道:“但我再怎樣打他,他也不會還手。”

朦朧冷月下,她答得輕描淡寫,卻確鑿無疑。慕北湮並不知她從前與景辭具體有著怎樣過往,只是聽她篤定口吻,心下忽然似有什麽打破,說不出的感覺溢了出來,一時竟分不出是苦澀還是歡喜。

他定睛看向她,正要說話時,忽聽小壞唳聲尖厲,同時背後嗖的一聲利器破空聲來,他連忙矮身避開時,阿原破塵劍已然出鞘,飛快擋向另外飛來的數支利箭。

小壞眼見下面動上了手,雖是驚懼,在空中盤旋了下,還是飛快地向不遠處的林木間俯沖而下。

阿原遠遠見得那林木間的刀光,已是驚駭,忙高呼一聲,欲喚小壞回來,已聽得小壞慘嘶一聲,斜著身子歪歪扭扭向遠方飛去。待得身影隱沒於黑夜間,兀自聽得它淒慘而去的尾音。

“小壞!”

阿原驚叫一聲,拉過慕北湮便逃。

慕北湮說道:“小壞……”

阿原道:“回頭再去尋它。來的人真是……馮廷諤。他必是尾隨知夏姑姑而來!”

知夏姑姑武藝雖不錯,但想從馮廷諤眼皮子底下逃脫,並不容易。最可能的是,久在京中的馮廷諤認識知夏姑姑,故意放走她,試圖通過她來找到景辭、均王等人。

可知夏姑姑的確不知道景辭動向,只是誤打誤撞被阿原等救了,然後暴露了阿原他們。

慕北湮也知馮廷諤厲害,此次身處荒山,這人再無顧忌,必定大開殺戒,再不容情,忙招呼了兩名從人,飛快往密林深處逃去。

可他們跑得快,馮廷諤更快。

刀光起處,激起的碎石飛沙都反射著鋒刃的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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