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29章 第四卷 蟠龍劫(二二九) (4)

關燈
來,攔住慕北湮,澀聲道:“北湮,你當真要取她性命嗎?”

慕北湮冷笑道:“不取她性命,難道還學你憐香惜玉,縱她一再害人嗎?以命抵命,天經地義!”

他的劍擦過左言希左臂,將他衣衫挑開一道裂縫,迅速指向姜探前胸要害。

既已證據確鑿,當著景辭和均王的面,他便是將姜探就地格殺,也不怕郢王或郢王黨羽摘出不是來。

左言希面色煞白,眼看姜探行動遲緩,斷難躲開這一劍,忽疾退兩步,再次將姜探奮力拉開。

慕北湮大怒變招,劍尖再度如毒蛇般襲向姜探,要在左言希援手之前先將這惡女了結。

眼看劍出如電,要將姜探立斃劍下時,旁邊白影躍出,迅速將她推開,擋於劍前。

慕北湮滿懷憤恨,全力一擊,未留絲毫餘地,再來不及撤手,鋒銳的寶劍已將那道白影洞穿。

他心知不妙,慌忙撤劍細看時,已失聲叫道:“言希!”

左言希未攜兵器,的確已不及救人。最後的奮力一躍,將劍下的姜探推倒在地,卻用自己的胸口迎向了慕北湮的寶劍。

倒於地間時,他胸前的衣衫已迅速被洶湧而出的鮮血染紅。

他面色煞白,用手掩著傷口,猶自努力掙起身來,看向姜探。

姜探被他大力一推,早已跌倒在地。她慌忙坐起身,轉頭看了左言希一眼,頓時淒厲大叫,縱身撲了過去。

左言希見姜探無恙,方松了口氣,唇角竟有一絲安慰的笑意。

慕北湮的寶劍已跌落在地,瞧著倒地的左言希,一時竟似在做夢。

倒是均王最先反應過來,急上前扶住他,向皇甫麟高喝道:“有沒有傷藥?快,快拿傷藥來!”

景辭、蕭瀟聽得外面聲音不對,才從木屋中趕出,見狀亦是大驚失色,忙奔上前來,急問道:“這……這怎麽回事?”

景辭久病成醫,亦知些醫理,往左言希受傷的部位一瞧,剛有些血色的面龐已又轉作灰白。他看向慕北湮跌落在地的染血的劍,壓著怒氣低喝道:“你瘋了!”

左言希吃力地喘著氣,說道:“阿辭,別……別怪北湮。他想殺探兒,你們都想殺探兒……其實都沒錯。是我錯了,歸根結底,都是我的錯。探兒只是想跟我在一起……是我無能,不能替她分憂,讓她在那條萬劫不覆的路途上越走越遠……”

姜探已踉蹌沖到他跟前,顫抖的手指從腰間香囊裏拔出數根金針,紮向他幾處穴位,意欲為他止血續命。

左言希握住她的手,嘆道:“你我都是大夫,哪些能救,哪些不能救,都該清楚得很。莫白白耗費心神。”

姜探呆呆看著他胸前越湧越多的鮮血,手中金針跌落塵埃。

她伸出纖白的手,攬住他的脖頸,嗚咽道:“萬劫不覆也是我的事……你前夜找我,不是已經跟我說過,你再不要我這樣蛇蠍心腸的女子,再不會見我,再不會理我……我的生死,早該與你無關。你又來找我做什麽?你又來幫我做什麽?”

左言希道:“傻子,我氣你不聽我勸,越走越遠,才跟你說那些。何況我只說過一次不要你,卻已說了無數次要你……你自然還是我的妻子。”

眾人才知王則笙遇害後,左言希發現耳墜像姜探之物,暗中去向姜探求證時,曾與姜探大吵一架,甚至因此決裂。

只是再怎樣的分歧,依然抵不過兩人在漫長歲月裏結下的如斯深情。景辭、左言希因姜探之事責怪左言希時,左言希依然執著相護,不惜被兄弟和好友鄙視疏遠;而姜探性命攸關時,他更用自己的性命在詮釋什麽是夫妻情深,不離不棄。

他擡頭看向景辭等人,眼底已有忍不住地煩惱苦澀流溢。

他輕聲道:“北湮,阿辭,我曉得你們惱我……惱我冥頑不靈,是非不分。可我還是求你們……以命抵命,就用我的命去抵,饒過姜探可好?”

慕北湮的確還想罵他冥頑不靈,為這麽個蛇蠍美人搭上一生一世一條命。可他瞧著左言希越來越灰白的氣色,嗓間早已哽得像塞了二斤棉絮,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姜探已將左言希抱得更緊,那樣低啞而溫柔地說道:“傻子,你才傻子……我欠了什麽我向來知道,欠了的命也不需要你替我抵。我欠你最多,也只想償還你一人。天底下所有人的性命加起來,也抵不下你一個人的性命珍貴。”

左言希嘆道:“你這一世,受了多少病痛折磨。旁人不知,我清楚得很。從小到大,你無數次在病痛裏翻滾,嗓子都哭啞了還在咬牙撐著……這麽多年,你不是活在人世,是活在地獄……若殺人害人都該有報應,你早已夠了!若有沒夠的,剩下的報應,我來承受吧!”

他看向景辭,並不掩飾最後的哀傷和祈求,“阿辭,放過她可好?可好?她還欠著的,我下世還你,還則笙郡主,可好?”

第四卷蟠龍劫(二四一)

景辭已紅了眼圈,向木屋看了一眼,才沙著嗓子道:“她的確惡,但也許真的不是十惡不赦。阿原想抓她歸案,但她的確無意傷阿原。阿原受傷小產,她將阿原帶來這裏醫治著。”

慕北湮吸了口氣,猛地看向木屋,吃吃道:“你……你是說……阿原還活著?攖”

景辭看向他,澀聲道:“孩子沒了……現在她還在床上昏睡,總算脈息還算平穩,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慕北湮猛地想起他沖動奔出時,景辭似乎攔過他,而且明知姜探在外,許久不曾出來,頓時恍然大悟,“你……早已猜到阿原不曾遇害?”

景辭嘆道:“若姜探殺了阿原,必會尋地埋屍,怎可能帶回屋內?作為證據的血衣更該掩埋深藏,怎會隨意放在竹籃中?唯一的解釋,阿原沒有死,那些染血的衣衫是她換下的。還有……屋中有藥味,是小薊根葉、益母草等產後調養之藥。我便知……是阿原小產了。

姜探垂眸道:“她一直在追我,我想法子毒昏了她的鷹,她還是跟了過來。我打不過她,趁她不留意把她也毒昏,正想離開時發現她一直在流血,才曉得她小產了,所以帶她過來醫治。償”

左言希的眼睛已經清亮起來,他握住姜探的手柔聲笑道:“嗯,我就知道,你會改,會改……再不會害人。”

姜探道:“那是自然。你說我們是大夫,只能救人,不能害人,我聽見了;你說阿原是好人,那她就是好人,我也聽見了。我什麽都不強求了……從此你說什麽就是什麽,你要我做什麽我便做什麽。”

左言希道:“嗯,你好好活下去。”

姜探道:“好。”

左言希欣慰,微微地笑了笑,將頭靠在她肩上,便不再動彈了。

姜探抱緊他,滿臉都是淚,卻慢慢地笑起來,“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容易,好好活下去……言希,從我家破人亡,母女離散的那一天,我就沒好過呀……”

景辭盯著左言希宛然如生的秀逸面龐,眼底淚光閃爍,卻咬牙道:“越是沒好過,越是要過好。可助紂為虐,濫殺無辜,只會讓你更不好過。”

姜探親了親左言希漸漸冷下面的面頰,低低道:“我早就該死了……活下去便是欠了人的債。欠了我養父母的,也欠了言希的。我只想用一年時間還盡欠我養父母的,他們便休想再阻攔我跟言希在一起。至於欠言希的,我會用一世去還他。”

她低眸,看左言希垂落的眼睫隨風拂動,似隨時都能睜開,溫柔的聲音有種沈酣夢境般的迷離,“我的一世其實並不會太久。聽聞你有先天弱疾,未必能活很久,我比你還不如。我常常很痛,痛得滿地打滾。師父最初也不願給我開止疼藥,想讓弟子們更仔細地觀察我的病情,由我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後來,我喊言希師兄……他翻遍醫書給我尋藥,為我煎藥,整夜整夜陪我,讓我一點點從地獄中走出來,看到黎明的晨光。”

景辭道:“他讓你從地獄中走出來,就是為了讓你把別人送入地獄?把他送入地獄?”

“地獄……我何嘗走出去過?”姜探失魂落魄地笑,淚水簌簌撲入懷中男子的脖頸,“這一世,除了痛苦,便沒有別的。你可知我為什麽能撐得下去?我開始懵懂地思念母親,思念我毀了的家,後來便只剩了他,只有他……與他在一起,便是我唯一的快活。”

慕北湮一直坐於地上,抱著頭一聲不吭,此時才通紅著眼睛冷笑道:“於是,你倒行逆施,不顧他人的性命,也不顧他心裏怎樣想?當然,他再怎樣反對也會護著你……”

用性命護著她,不惜死在親人兄弟的劍下,只想為她求得一條生路……

想起左言希從小到大的容讓愛護,慕北湮再也已忍耐不住,揪著頭發失聲痛哭。

姜探恍惚地笑,“倒行逆施,可知我為何倒行而逆施?日暮途窮,說的就是我,就是我呀……言希說,端侯跟我一樣自幼的癥侯,未必能活多久。但阿原若能恢覆記憶,與你重歸於好,也許你還有希望……而我……我血氣不繼,根本活不了幾年……日薄西山,我只想還清欠我養父母的,再跟他靜靜度過剩下的歲月……”

當年伍子胥為父報仇,不惜掘出楚平王的墳墓,鞭屍三百,往昔摯友痛責其辱及死人,全然不顧曾經的君臣之誼,伍子胥便答,“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意謂他年紀已大,時日無多,怕沒有時間報仇,方才違背天理,倒行逆施。

姜探病勢沈重,自知壽促,只願多與左言希相處些時日,於是同樣倒行逆施,不惜為虎作倀,亂傷人命……

景辭黑眸幽深如井,冷冷道:“如今,你如願以償了嗎?帶上言希,去靜靜度過你剩下的歲月吧!”

言外之意,自然是放姜探自行離開。

論起姜探所犯之罪,著實百死莫贖。可左言希最後的心願,他們卻不能不顧。

均王是名正言順的皇子,此刻便顧自與皇甫麟說話,只作不曾留意景辭放人;慕北湮誤殺左言希,對姜探更是切齒痛恨,卻也不肯違了左言希最後的遺願,坐在地上抹了把滿臉的淚,紅著眼睛也不說話。

姜探卻不曾起身。

她擡頭看向景辭,輕輕笑了笑,“言希向來都在為他身邊的人考慮。他認為殺了阿原對你更好時,他真的曾想下手殺阿原;但他前兒跟我大吵一架時,偏又認為保下阿原讓她恢覆記憶對你更好。如今,他又認為以命抵命保下我更好。可他當真曉得什麽才是對我最好的嗎?”

景辭道:“於他而言,你活著便是最好的。”

姜探嘆道:“你們這些人呀,就喜歡自作聰明。若你跟言希一樣的想法,大約原大小姐也會有生不完的悶氣,怪不得寧願嫁給慕北湮。”

“……”景辭好一會兒才能問,“他錯了嗎?若不能活著,一切都是空談。”

姜探笑了起來,臉色愈加蒼白,“當然錯了!若不能和他一起活著,若用他的死換我的生,若從此陰陽相隔再不相見,活著比死去更痛苦!”

景辭驀地盯向她,連慕北湮都已瞇起桃花眼,忽撲上前去,將左言希的屍體抱過。

姜探素衣染得鮮紅,卻不僅是左言希的血。她的胸口端端正正刺著她自己的一根簪子,只剩了簪頭上的鳳首露在外面,泊滿了鮮血,乍看竟似那鳳首在汨汨地冒著血。

沒了左言希屍體的支持,姜探便支持不住,亦倒在了地上,兀自以肘撐地,爬在地上凝視左言希的面龐,柔聲道:“其實我很怕他生氣,很怕他真的跟我決裂,所以我不敢殺阿原,看她大出血,還努力給她采藥醫治,並在藥裏摻進了幾味能促使她恢覆記憶的草藥。未必有言希專門煉制的藥丸有效,但言希的心願麽,我也盼著能替他實現。”

哪怕彼時左言希剛跟她大吵一場,決絕而去,他依然是她心中視若性命的摯愛,就如她是他心中比性命更寶貴的存在。

景辭吸氣,忙近前一步,急道:“蕭瀟,快拿傷藥來!”

姜探笑了笑,“不用了……我活著只是為了他……這麽痛苦的人世,終於可以……離得遠遠的了……言希,言希……”

她伸出手,伸向旁邊的左言希,小鹿般清澈好看的眼睛裏似盛了蜜糖,在陽光下軟軟的,似快要融化一般。

而她整個人也在同一時刻忽然軟了下來,軟軟地倒地左言希身側,手指恰搭在了左言希的腰間,竟是一個溫柔偎抱的姿勢。

那樣親密而暧昧,卻坦坦蕩蕩,旁若無人。

從此再無病痛,大約也真能旁若無人地繼續他們苦盡甘來的相依相守了吧?

----------------------

阿原的確就在木屋中。

慕北湮見到血衣後便失了理智,只顧去尋姜探報仇,並未入內仔細察看。而景辭察覺疑點,又聞出藥味有異,入內找尋時,很快找到了帷帳後的阿原。

但阿原依然昏睡不醒,全然不知屋外的生死離合,愛恨交加。

均王素日常在京畿與文人雅士吟詩作賦,附近也有一二知交,遂借了一處別院,引眾人帶了阿原入內暫住。

第四卷蟠龍劫(二四二)

精於醫術的左言希、姜探都已逝去,均王遣人尋來附近幾個郎中診治時,有說小產後元氣大傷的,有說身中奇毒難解的,也有說被庸醫用錯藥的,始終沒個定論。

見景辭、慕北湮焦灼,均王安慰道:“莫急,等我遣人回京領兩名最好的太醫來,必定可以查出究竟。攖”

蕭瀟聞言,便道:“不如我回京一次吧!順路得去端侯住處,把言希公子留下的方子取來。”

均王擡眼見景辭面色如雪,眸光黯淡,忙點頭道:“端侯病勢未愈,也需好好調理。問問哪位太醫先前給端侯診治過,一並帶來吧!”

蕭瀟道:“是!端侯和小賀王爺,便勞煩均王殿下多照看幾日。”

均王道:“放心,近日之事我已寫了密折呈報父皇,說明謀害則笙郡主的真兇是姜探。至於主使姜探之人……咳,我雖不便多說,想來父皇必定心中有數,也盼著原大小姐盡快覆原,才好給原夫人一個交待。我在此處守著,也正可以讓父皇放心些。償”

景辭本就病勢未愈,歷經王則笙遇害、阿原入獄,殫精竭慮了好些日子,好容易找出真兇,又遇愛人昏迷、摯友死去的打擊,更是雪上加霜,精神甚是不好;慕北湮同樣懸心阿原,如今又因左言希之死痛心懊恨,這兩日看著義兄棺槨,自然也是神思不屬,時常借酒澆愁。

以這二位的狀態,即便端侯府、賀王府、原府先後派出人來接應,也讓人放心不下。均王雖稱不上勇武,到底身份在那裏,且行事穩重,又有皇甫麟等高手相隨,由他親身陪護在他們身邊,蕭瀟自然放心不少,當即辭別而去,快馬回京。

景辭目送蕭瀟離去,親手舀來清水,拿手巾擰了,替阿原擦拭臉龐和脖頸。

阿原五官依然精致好看得出奇,卻蒼白如紙,幹裂的唇邊毫無血色,說不出的虛弱憔悴。

景辭拿棉簽子蘸了溫水為她潤濕嘴唇,偶見她昏睡抿一抿唇,能吮到一星半點的濕意,眸中便會閃過欣慰,向來疏冷的面容竟能因此柔和許多。

慕北湮見插不上手,越性邊喝酒邊翹著腿在旁瞧著,嘆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既贏得佳人芳心,又有婚約在手,早早將她娶回去,哪來後面那許多破事?就如擲骰子,明明擲出了滿園春,偏要丟了重來,換回個滿盤皆輸,何苦來哉!”

他雖說著,料著景辭那別扭性子必定不肯答的,轉身夠身去瞧均王正讀著什麽書。

誰知景辭竟答道:“嗯,此事我錯了。”

慕北湮、均王一齊擡頭看向他。

景辭闔了闔眼,低低道:“她曾辜負我,我始終心結難解,的確有心冷落,希望稍稍疏遠些,免得再和當初那般泥足深陷,被她陷於死地兀自難以自拔;也免得太過驕縱了她,寒我舅父和知夏姑姑的心。”

均王瞪著他,忽嘆道:“恐怕有些難。左大夫還想跟姜探決裂呢,終究卻為護她而死……我瞧你如今情形,可不像恨她辜負你的模樣……”

“便是辜負,也是我咎由自取。她其實最無辜,上一輩的仇恨不該落到她頭上。何況……我連恨都恨錯了人。”他忽看向均王,“隔了那麽多年,很多當年的仇恨,其實已分不出對或錯吧?”

均王已笑了起來,“對錯自然是有的。無論如何,因嫉恨而設計殺人,還試圖嫁禍他人,總是錯的。”

景辭眸中閃過一絲銳芒,“你知道?”

均王慢慢合上手中的書卷,低嘆道:“很小的時候,我曾看到母後在偷偷地祭祀一名女子。她哭著說,‘你莫怨我,我實在是退無可退,無法可想了。你搶走我夫婿,搶走我名份,搶走我寵愛,讓我為婢為妾也就罷了,為何連個孩子也不肯給我留下?”

“孩子?”

“聽聞我前面本該有個哥哥的,都懷了五六個月了,跟原夫人一起喝了盅茶,就沒了。”

“原夫人?”

“不是她動的手腳。聽聞那幾年她也懷不住孩子。梁王妃出事後,她延醫服藥,隔了四五年才生下了原大小姐。”他忽擡頭看向景辭,笑了一笑,“依我說,她們都錯了!虛名浮利,你爭我奪,便是贏了又如何?兩眼一閉腿一蹬,誰又能帶到棺材裏去?母後苦心經營一世,熬盡心血,何嘗有一日快活?不如遠離是非之地,摯友詩酒相伴,從此逍遙一世,豈不快哉?”

景辭默默撐住了額,“你說得對。”

慕北湮持了酒壺在手,晃了晃頭,說道:“莫非我喝醉了?為何你們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

景辭忽伸手,奪過他的酒壺,仰脖便喝。

慕北湮急道:“餵,我的酒……餵,你要不命啦?”

其實均王還是錯了。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真的分不出對或錯。

------------------------

阿原做了很長很長的夢,幾乎有一生那麽長。

也許,真的就是一生吧?

那個叫作風眠晚的女孩兒的一生。

夢境裏,沒有梁帝,沒有原夫人,沒有慕北湮,更沒有原大小姐。

只有一個叫風眠晚的笨丫頭,總是被人欺負,卻總是很快樂。

快樂地當她師兄的小尾巴,快樂地跟她師兄遠走天涯,快樂地學著總是被師兄歧視的各種技能,快樂地吃著師兄專為她一個人做的飯菜。

他們的師父陸北藏是燕帝柳人恭的心腹謀臣,他們也因此與二皇子柳時文、三皇子柳時韶熟識。

但彼時眠晚並沒覺得這事跟她有什麽關系。

她自然要跟景辭師兄在一起的,一生一世都不會分離。

當然,柳時文、柳時韶並不這麽想。

陸北藏的女弟子聰慧乖巧,絕色傾城,柳時文幾乎一見傾心;而柳時文傾心的,柳時韶也難免摻合一腳。其中多少真情多少假意,大約只有柳時韶自己知道。

哪怕眠晚曾無意撞破柳時韶和他父親的貴嬪羅怡的私情,柳時韶都不曾放棄過贏得佳人芳心。

燕國的風眠晚,和梁國的原清離一樣,其實很有男人緣,鬧出的風風雨雨並不少。但風眠晚憨憨呆呆,心裏眼裏向來只有一個景辭師兄,其他人的滿腔深情,早在不經意間被她輕輕略去。

但知夏姑姑有意無意間在他們跟前說了好多次,景辭跟趙王是骨肉至親,因父母雙亡才由王家撫育成人;眠晚則是個無根孤女,看在景辭份上方才養大,說是景辭師妹,其實欠了王家天大人情,只能算作侍婢姬妾之流。趙王府郡主王則笙自幼戀慕表哥,趙王也有心撮合,他們才該是正經一對……

景辭向來不置可否,照舊時時刻刻帶著眠晚,雖不曾有一句半句甜言蜜語,卻能將她寵得越來越挑嘴,連吃外面大廚煮的飯菜都能挑出一堆的毛病,——自然師兄做的飯菜最鮮美最可口最能將她調養得膚白貌美心神愉悅。

於是,知夏姑姑未免因此惱火,雖不敢對景辭怎樣,眠晚著實受了不少委屈。

可她只是微賤不堪的孤女,將她養大便是趙王府天大的恩情,若她再不知趣,趙王和知夏姑姑他們固然不高興,連景辭都難免受責備。

於是,再怎樣過分的言辭或責打,她都老老實實地受著挨著,並不敢跟景辭提起一句。

一次很偶然的機會,被怡貴嬪灌醉的眠晚,半睡半醒間聽到知夏姑姑在責怪景辭不知飲水思源,冷落王則笙,卻把仇人的女兒捧在掌心,枉為人子……

酒醒後,她疑心她所聽到的那些只是醉夢裏的幻覺。但景辭那幾日真的疏遠了她,並出語試探,想將她嫁給二皇子柳時文。

眠晚整個人都傻了。

隨後的日子混亂而忙碌起來。

陸北藏生病,柳時韶借口探病,對眠晚頗是無禮。景辭及時趕來解圍,卻氣得臉都白了,力勸師父扶立人品端正的柳時文。陸北藏遂上書燕帝,極力推舉立二皇子柳時文為太子。

不久,陸北藏病逝。景辭護送師父靈柩回鎮州,卻意外地決定將眠晚留在燕國,讓柳時文代為照應。

眠晚上無論如何擺脫不了從此與師兄分開並另嫁他人的惶恐無助。

那種絕望似乎能抽盡她這一世所有微小的快活,抹去她這一生裏所有亮麗的色彩。

---題外話---回憶殺。不長,不拖,下章就回憶完。

第四卷蟠龍劫(二四三)

景辭預備離開燕國的前一晚,又將她撇開,獨自在外喝得醉醺醺的;眠晚抱膝坐於他們越來越冷清的小院,等了半夜才等回半醉半醒的他。

她將他扶回房,給他倒水解酒,又低低向他懇求,“師兄,帶我一起回鎮州好不好?我……不想跟師兄分開,我想留在師兄身邊。”

她想,景辭撇開她回鎮州,應該就是為娶妻吧攖?

娶王則笙。

她被如侍婢般教養長大,如此卑微而小心地愛著他,當然沒資格阻攔償。

可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似乎怎樣都可以,哪怕為妾,為婢……

景辭聽她在耳邊哀哀地祈求,本就不勻的呼吸忽然間炙熱。

他推開她的手,由著杯盞落地,重重將她壓在身下。

“師兄,師兄……你醉了……”

她那般地惶恐無措,卻又有著奇妙的歡喜。他的手那般涼,但再粗魯的動作都似能點燃她陌生的歡愉。

她整個人都軟了下去,由他予取予奪,戰栗著抱緊他,低低告訴他:“我不想嫁給二殿下……我只想跟你有一起,一輩子……”

什麽都不要,只要跟他在一起。

如斯深情而卑微的話語,卻令他定在那裏,幽冷地盯著她,然後……棄她而去。

第二日一早,他帶著師父靈柩回鎮州,並未跟她辭行,她也沒有去相送。

他自然不會知道,眠晚沒去,是因為他離開後,知夏姑姑用女人對付女人所能用的最惡毒的手段好好整治了她。

她幾乎站不起身,卻也說不出口。

就像某一年他們回鎮州,趙王讓景辭陪則笙郡主去探訪親友,眠晚不知趣地也說要跟去時,知夏姑姑借著趙王妃的由頭,將她留下來教導她女紅,然後在景辭離開後,將她推落湖水。

她稍通水性,怎奈她一次次掙紮出水面,知夏姑姑一次次將她按回水下……直到有人經過,才若無其事將她拉了上來,說眠晚淘氣,失足落水。

她大病一場,從此畏水如虎。

當然,景辭所能聽到的唯一說法,就是眠晚自己淘氣,差點把自己淹死,於是難免又將她痛罵一回。

所幸者,景辭痛罵歸痛罵,見她病得日日發燒,夜夜噩夢,為她準備的飯菜便越發地精致可口。

好容易覆原後,她才算想明白,知夏姑姑或王則笙想要的,她都不能爭。不論是人,是物,還是感情……

這一夜的折磨比那次落水更甚,她受盡羞唇,身心重創,且再也沒有了景辭的憐惜和安慰。

最慘的是,給她無限壓力的知夏姑姑並沒有離開。

眠晚大致也猜到知夏姑姑想趁著景辭不在的機會,趕緊將她的婚事談定,免得她這“賤婢”再去“勾.引”她家尊貴無疇的公子。

若趙王府出來的風眠晚嫁與燕國皇子,或者說送與燕國皇子,趙王和燕國的關系都能因此更密切。

趙王府留著她,大約也曾預備派上這用場吧?

她不僅什麽都不能爭,連低到塵埃裏的自尊都被碾得粉碎,好像註定只能由著他們將她像提線木偶一般操縱安排著。

就在那段形同行屍走肉的日子裏,她遇到了李源,那個據說身經百戰的晉國使臣。

李源沈默寡言,又來自實力最強的晉國,並不好打交道,卻常邀她出去品茶監鑒酒,游湖賞花,待她極好,但看她的眼神卻似看著她以外的另一個人。

李源告訴她,在遙遠的梁國,有個叫原清離的姑娘,溫良美貌,是梁帝情人原夫人的女兒,有著與她一般無二的容貌。

被她冷落的柳時韶也尋機告訴她,她的父母與景辭乃是生死仇敵,趙王留她另有用處。

為替她尋出真相,怡貴嬪將她藏於宮中,邀來知夏姑姑打探。

眠晚親耳聽到知夏姑姑向怡貴嬪炫耀道:“說起這風眠晚的身世,其實也不辱沒哪位皇子。說是原夫人生的,誰不曉得原夫人是梁帝數十年的老情人?那個在梁國的原清離,梁帝可不就當成公主在養著!一對雙胞胎女兒,都是梁帝親生的呀,頂著個原家的姓而已!當日原夫人害了我家小姐,我才將這小妮兒抱出來準備祭奠小姐。誰曉得我們公子從小兒心軟,明曉得她是殺母仇人的女兒,還是把她當親妹子一樣養著。”

怡貴嬪笑道:“梁帝薄情,未必當她是女兒。如今梁、晉正在大戰,晉國遣使來,就是要聯合我們對付梁國。兩國交戰,我們還要留她當皇子妃?”

知夏姑姑道:“如今晉梁結下大仇,其他諸國分分合合,誰保得住日後如何?橫豎兩位皇子都戀著她,不如先娶了,如了心願。日後若是交戰,還可推出去牽制梁帝。別忘了風眠晚可是學過武術、讀過兵書的,令她去領兵對陣都沒問題,到時咱們坐觀父女相殘的好戲,豈不大妙?”

怡貴嬪便問:“卻不知這主意,是你們公子的意思,還是趙王的意思?聽聞你們公子對她可寵得很!”

知夏姑姑道:“他們當然也都是這心思。公子雖有幾分眷戀,可到底是殺母仇人之女,哪能長久留著?既然皇子有心,不拘嫁給哪個皇子,都是她的福分,也可見得我們趙王府和燕國的情誼。”

她雖知景辭有意結交二皇子柳時文,但二皇子看著待眠晚倒有幾分真心,她記著故主的仇恨,便不願眠晚真的平步青雲,寧可她嫁給三皇子柳時韶了。

柳時韶頗有才幹,卻暴虐好色,縱然喜歡眠晚貌美,只怕三兩個月也就玩膩了,若能使上別的用處,自然更樂意娶她。有了這層心思,對著與三皇子交好的怡貴嬪,知夏姑姑不免將眠晚的身世虛虛實實誇張幾分,只盼能將三皇子說得更動心,即刻設法將眠晚娶了去。

她卻不知,她這些虛虛實實的話語,已被帷後的眠晚一五一十聽了去,再與景辭、趙王府諸人這麽多年的態度一一印證,竟沒一句像是假的。

待知夏姑姑離去,怡貴嬪笑盈盈拉開帷幕,正見眠晚滿是淚痕的面容。

眠晚道:“貴嬪,我不想一世做人棋子,活得不清不楚,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做那執棋的人。”

----------------------

夢中人說這話時,阿原胸口劇烈絞痛,似有人拿了多少柄刀子錘子,剜著搗著,活生生將一顆心零碎摳爛挖出,還笑嘻嘻地捧給她看,“你這賤婢,就該是這樣的下場!”

她失聲驚呼,撐著床榻便要坐起身來。

但她的身體竟那樣軟,軟得如同沸水滾過的面條,根本擡不起來;她自以為尖厲的呼聲,也不過低低的一聲呻吟。

但這聲呻吟剛出口,帳外男子們低低的交談聲立時中斷。迅疾的腳步聲後,帳帷猛地被撩開。

“眠晚!”

有人沖口呼喚,熟悉的聲音焦灼急迫,讓人聽得心顫。

阿原臥在榻間微微地喘氣,定睛看著當先奔來的那男子。

逆著窗外投入的日光,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卻偏能很清楚地在腦中描摹出他面龐上的每一處起伏,每一根線條。

她慢慢轉動目光,看向他身後那個彎著桃花眼看向她的英挺男子,輕輕笑了笑,喚道:“北湮!”

慕北湮忙扔開酒壺,擠開景辭,撲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我在!你可醒了!足足睡了三四天,還沒睡夠,可真叫人……”

他的眼圈紅了,卻趕忙又咧開嘴,拍拍她的臉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阿原撫向小腹,原來硬硬的一團已經不見,柔軟得仿佛什麽都不曾來過。她也許該松一口氣,卻笑著落下淚來,“沒有了,是不是?”

慕北湮遲疑了下,笑道:“沒事,咱們健康著呢,只要好端端活著,以後要上十個八個都不難!”

他握緊她的手,柔聲道:“姜探已經認罪伏法,那些人再也冤不到你,你千萬別再東想西想,好好調養自己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阿原微一恍惚,問道:“她沒殺我,反而救了我?”

慕北湮靜默片刻,答她:“嗯,雖然她做錯了太多事,但對你總算還留了點人性。回頭我好好安葬她,便是謝過她的不殺之恩了!”

---題外話---補全先前正文裏留著尾巴的往事。

第四卷蟠龍劫(二四四)

二人交談之際,景辭無聲無息地退出了內室。

他走到外間的窗邊,靠墻立了片刻,才發現均王、蕭瀟都正目註於他,便彎了彎唇角,說道:“她如今自然跟北湮更親近些,讓他們說說話也好。”

均王對他和阿原的往事不甚了了,心思卻極通透,忙道:“既然醒來,以後有的是機會好好聊聊,倒也不急的。”

景辭定定神,看向蕭瀟,問道:“你這次回宮,皇上居然沒見你?償”

蕭瀟連日奔波,好容易帶來兩名最好的太醫,又一起守候阿原蘇醒,已經數日不曾好好休息,秀逸的面容有些倦色,但雙眸依然是少年人的清朗明凈。他苦笑道:“嗯,小太監說原夫人正在侍駕……咳,或許因為這個,一時沒見我吧?好在我回京為的是找太醫,出京後發生的事想來均王密折裏已經說得差不多,便是我一時不曾回稟也沒什麽要緊。”

他又看向床榻邊親密敘話的那二人,撓頭沈吟道:“太醫說阿原憂思太過,方才久久不曾醒來。我原以為是姜探用的藥有效了,讓她記起了往事,才會憂思太過。”

景辭靜默片刻,淡淡道:“記不記得起往事,其實也沒那麽重要。能快快活活地活在當下,才是最要緊的。”

均王性情仁善,頗因其母與景辭生母結下的仇恨不安,有心與這異母兄長修好,故而這幾日為阿原、景辭尋醫覓藥,照應得十分盡心。如今聽得景辭言語豁達,不由擊掌笑道:“正是如此!多少是非對錯,翻出來就是一團亂麻,提起來就是一堆煩惱,何必去想太多?”

景辭黯然一笑,正待轉身步出屋子時,那廂慕北湮已撩開帷帳奔出,探到窗外向人吩咐道:“快,叫人預備清淡的米粥來!我們阿原嚷著餓呢!”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