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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自相攻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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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天下間的士人們來說,中秋的這場朝會是無比慘痛的一次回憶,堪稱永樂年以後,士人們所遭受過的,最重大的一次挫折,哪怕是英宗皇帝最荒唐,權閹王振最囂張的那些年,士人們也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和輕視。

罷閣臣!殺尚書!尚書、侍郎、郎中等五品以上官員多有被羈押者,朝中大臣人人自危,天下士人無不膽寒,他們甚至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中,若不是的話,多年來的大好局面怎麽會在眨眼間毀於一旦了呢?

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最先只是在京城中傳揚,但很快就蔓延到了京畿周邊,進而往各地傳了出去。

大多數讀書人都是震駭莫名;有功名在身的更是痛哭流涕,幾乎不能自已,大家寒窗苦讀為的是什麽?還不就是入朝為官?入閣拜相更是終極理想,只要能跟那神聖無比的文淵閣沾個邊,子孫後代都是受用無窮的。

可誰想到,高高在上的閣臣居然也有被打落塵埃的一天,甚至連致仕的待遇都沒享受到,而是直接被罷黜了!

這怎麽可能呢?這怎麽可以呢!

若是沒有接下來的那幾條消息,只怕承天門外又要擠滿請願的人了,而坊間巷裏只怕也會有很多書生站出來,對百姓們宣講朝廷的倒行逆施,借此掀起前所未有的一場輿論大潮,給皇帝施加壓力。

但是,盡管群情激憤,可大多數人都是敢怒而不敢言的。

兵部尚書被傳首九邊!刑部尚書被羈押候審!戶部侍郎被抄家問斬!朝堂上的三品以上的官員減員過半!五品以上的官員被偵訊者更是超過三百!

如今,包括最後一個閣臣李東陽在內的朝中重臣盡是噤若寒蟬,誰又敢在這種時候跳出來?結合日前的那場動亂,誰還能看不出皇上清算的決心?

咬皇帝,搏清名,其實也是技術活兒,在跳出來之前,是很需要審時度勢一番的。若是不分場合時宜的跳出來,就算搏到了清名,怕是也沒命去享受了。

朝會上最後通過的改組都察院之事,原本並沒有人太過重視,與罷黜閣臣等大事比起來,小小的一個都察院,還是作為分支的下院,實在不足為慮。

可直到散朝之後,看到京城中的變故,眾人這才驚覺,原來謝宏的目標是徹底控制輿論。

朝會還沒結束的時候,錦衣衛就分成了小隊,率領著京營的軍兵在京城中四處巡察,只要看見有讀書人試圖在街上聚眾宣講大義,當即就以非法集會的罪名拿下;

若是有人以各種形式對正德發出惡評,那麽一經發現之後,也是立即會以毀謗朝政或者大不敬之罪逮捕。

士人的影響雖大,終究也是需要一個終端的渠道的,謝宏這招一出,馬上便在京城範圍內,徹底斷絕了士林輿論對民間的影響。

京城中的讀書人被這種雷霆手段震懾住了,士人展現風骨的舞臺從來都是萬人矚目的朝堂,而不是在刑場之上或者屠刀之下。

否則就不會有五胡亂華以及蒙元的韃子入主中原這種慘事發生了,要知道,天下的實際就是掌管在士紳們的手裏面,他們若是齊心合力的抵抗,小小的外族韃虜算得了什麽?只是他們不擅於在屠刀下展現品格風骨罷了。

何況,讀書人的史書也不是白讀的,貫通古今的他們很清楚,皇權的擡頭很可能只是曇花一現,多少年來,哪怕遇到再強勢的皇帝,笑到最後的也一定是士人。

漢武帝很強勢,可他死後,霍光立刻雄踞朝堂,把皇帝玩弄於股掌之間;本朝太祖也很強勢,可他死後,建文帝還不是任人擺弄?成祖也能力壓朝堂,可別說他死後,在永樂末年的時候,士人的勢力就已經擡頭了,文淵閣不就是永樂年間立下的規矩嗎?

當今聖上不過弱冠之年,又怎麽可能比得了這些個雄才大略的皇帝呢?即便加上一個古往今來的第一弄臣,可最終的勝利還是屬於士人的。

可除了少數書呆子之外,士人們也很清楚,即便皇權最後會低頭,可但凡是在皇權擡頭的那個瞬間迎上去的人,毫無疑問,只會落得一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何況這一次皇帝來勢洶洶,大有必得之勢,閣老尚書都落了馬,這個時候迎上去,那絕對是需要相當的勇氣的。

不過,不敢罵皇帝和權臣,並不代表士人們會保持沈默,在一陣紛亂之後,士林中再次達成了默契,統一了聲音。

君子如水,逼強而趨弱,既然搞不過奸佞,士林中人的矛頭也是迅速轉向,這一次他們罵的卻是朝中的重臣,而首當其沖的就是閣臣李東陽。

被皇帝在朝會上通過了這樣的決議,要為此負責的當然就是在場的百官了,而地位越高,責任也就越大,李東陽這個閣臣自是責無旁貸。

劉健和謝遷雖然地位也高,可這兩人因為忤逆皇帝已經被罷免了,不管最終定下來的罪名是什麽,可士人們都在為他們的行為叫好。

正義感強的固然是覺得二人剛直不阿,嫉惡如仇,堪稱天下間讀書人的典範;其餘的人要麽覺得朝中少了些人之後,會空出來不少位置,自家很可能得到機會;要麽就是純粹的物傷其類了。若不是奸佞兇焰滔天,或許還會立時便有人為二位閣老著書立傳都未可知。

其餘的劉大夏、閔圭等人,也在士林中被視作了烈士,不少人都在暗地裏下著決心,日後一定要為幾位大人,尤其是劉尚書翻案,以紀念幾人的高風亮節。當然,現在是不行的,大家還是要留著有用之身,以待後圖的。

聲討的浪潮,幾乎把李東陽以及還在朝中留任的重臣淹沒,屍餐素位!趨炎附勢!甚至斯文掃地這一類過激的言辭都出現了。罵皇帝會被抓,罵朝臣卻沒人管,那還等什麽呢?罵唄!

讀書人固然是借此發洩著心中的恐懼和憋悶,不少普通百姓也都跟風湊熱鬧的加入了這場罵潮,聲勢直逼日前聲討謝宏的那次輿潮,讓處於輿潮中心的眾臣們心中惶然,坐立不安。

“李閣老,您得想想辦法啊!不能再這麽下去了,如今奸佞兇焰高漲,正是我等士人齊心合力的時候,怎麽能在這樣的時候自相攻訐呢?這不是讓親者痛仇者快嗎?”

在朝會開始的時候,禮部尚書張升不但發了言,還哭了一陣子,不過正德卻沒搭理他,後來更是直接被嚇住了,直到朝會結束他也沒有再次出聲。由此可見,驚嚇這玩意老少皆宜,不單可以止住小兒夜啼,用在老頭身上一樣好使。

而且禍不單行,在弘治年間無往而不利的絕招不但在皇帝那裏碰了壁,而且對於如今的形勢也沒有半點幫助。

這兩日,外面的讀書人也好,國子監的監生也好,一個個都像瘋了似地,不去勸諫天子,卻都跑來攔自己的路罵街。普通百姓倒是不敢攔著他開罵,可一個個都在背後嘀嘀咕咕,指指點點,千夫所指的滋味不好受啊!

而且,這樣下去,自家顏面掃地自不用說,朝廷的體統又要放在哪裏呢?自家忍辱負重已經夠不容易了,可偏偏還得不到外人的理解,張升心裏苦啊,恨不得抱著李東陽的腿大哭一場。

“此事……”其實李東陽心裏比張升更苦,說到忍辱負重,他可是最大的目標,京城這兩天的罵聲至少有一半是沖著他來的。何況,他還得虛與委蛇的跟正德還有謝宏周旋,那倆少年一個比一個壞,容易嘛他!

最讓他心中難過的是,他知道這場輿潮是怎麽來的。除了謝宏有意無意的引導和縱容之外,最初發起輿潮,並且將目標指向他們的卻是從前的同僚,為首的正是大學士謝遷。

日前的朝會上,劉、謝二人力諫之下被罷黜,而李東陽猶疑不出得以留任,劉健倒是還好,心灰意冷之餘也沒有惡言相向,甚至還勉勵了李東陽幾句。

可謝遷卻沒那麽淡定,當時他就對李東陽憤憤不已,多有指責之言,雖然被劉健勸住了,可李東陽知道這個芥蒂已經埋下,想要平覆恐怕要很久之後了。

謝遷的激動倒也可以理解,因為參與程度高,江南士人的損失也是極重。被抄家問斬的顧佐,收押定罪的閔圭,以及侍郎史琳等人都是江南士林的中堅人物,更別提謝遷這個大學士了。

一朝之間,江南人在朝堂上勢力幾乎和幾年前差不多,這叫他們如何能夠接受?而身為江南士林領袖的謝遷又如何能夠從容面對?

但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損失慘重,不過由於正德攻擊的目標主要是官職高的,江南士人在京城中的勢力卻沒傷筋動骨。也許是覺得暫時無法跟謝宏對抗,謝遷象是洩憤一般,把目標指向了舊日的同僚,進而掀起了這場輿潮。

“……這謝宏小小年紀,到底哪裏來的這許多算計?竟是將我等玩弄於鼓掌之上,真是……唉!”李東陽長嘆一聲,感慨萬千。

他知道張升的意思是讓自己去勸服謝遷,平息輿潮,可事情哪有那麽容易?謝遷也是老狐貍了,他攻訐自己等人也是已有所指的,哪裏又會聽自己的勸?自己上門八成會被拒之門外的。

“李閣老此言怎講?”張升一楞。

現在已經沒什麽人還會用以前的那種眼光看謝宏了,即便嘴上說的輕蔑,心裏也都是很重視對方的。與其說他是個只會逢迎拍馬的弄臣,莫不如說他是個老謀深算的權臣,在朝會上壓服朝堂那一系列動作,還不都是他在皇上背後出的主意?

但是,雖然他陰狠毒辣、詭計多端,可輿潮這事兒應該跟他關系不大吧?誰還不知道這次也是由謝遷主導,江南士人起的刺兒?

“柏崖兄,表面上看,事情是子喬挑起來的,但實際上,卻是那謝宏埋下了伏線,這才有了子喬接下來的動作。”李東陽搖搖頭,解釋道:

“雖然皇上第一個對付的是張公實,但實際上,被羈押的人當中大部分都是江南人,原本老夫還當是江南同道過於激憤,紛紛出班勸諫,這才如此,可事後回想時,卻是不然,皇上乃是有意為之的。”

“李閣老的意思是……”張升的眉頭也皺了起來,當時他被正德的殺氣所驚,還真沒太過註意殿中的情況。

李東陽沈吟著說道:“就拿史琳來說吧,實際上他並沒有出班勸諫,有了閔圭在先,他也沒這個必要跟上,但是皇上偏偏就把他列入了羈押的名單。據老夫事後探詢,江南中人多有如此的,因此,老夫斷定,皇上乃是有意為之。”

“那皇上是打算削弱江南勢力,然後扶持其他勢力,以作平衡?”雖然李東陽說的慎重,可張升的眉頭卻打開了一些,顯然是放下了一些心事。

拉一派打一派,這是政爭中常用的手段,而且越是高位者越是喜歡用。讓張升安心的是,這法子雖然會讓士人們內鬥,但是卻不會損傷到士人階層的元氣,無非就是個此消彼長,轉來轉去,在那些位置上的都是聖人門徒,儒家子弟。

古往今來,多少帝王挑動朝中大臣內鬥,自以為將大臣們玩弄於股掌之上,深以謀略自詡,但實際上,被玩弄的只是他們自己罷了。

士人或者說官僚的本性就是要爭鬥的,雖然沒有總結出物競天擇的理論,但是士大夫們很少會完全的團結一致的,時起彼伏的內鬥才是他們的常態。

因此,聽李東陽說及此事,張升也是長出了一口氣。

皇上和謝宏玩謀略他們不怕,他們怕的是兩人不依常規的那些手段,要不是有那些匪夷所思的手段,兩個少年怎麽可能玩得過他們這些老狐貍?

張升甚至在心裏轉起了念頭,要不要借此機會去踩江南士人一腳,他老早就瞅著那些江南人不順眼了,一個個都是身家豐厚,腰纏萬貫的,偏偏還要來朝堂裏爭食,還給不給旁人留活路了?現在惡人自有惡人磨,這叫一個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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