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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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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門, 狹小的客廳裏,卻不見母親的身影。

沈黎繞進廚房, 然後去到臥室,終於看到她。

她被綁在椅子上, 似乎是被打暈了,腦袋低低垂在胸前,嘴被膠布封著,血跡從裏面滲出來。

身後有微微聲響,一把鋒利的鋼刀橫在沈黎脖頸邊。

“別叫,不然你媽就沒命了。”

剛才說起“如果”的時候,沈黎再次體會鉆心的痛苦, 痛苦到失態,因為他曾經錯過了挽回一切的機會。

而說到這一幕時,他已然恢覆了冷靜, 好像是認命一樣,絲毫沒有掙紮的意願。

他用毫無波動地聲音, 講述了母親的最後時刻。

“這人當年逃竄的時候, 他的妻子為了掩護他慌亂中被車撞死了。他把這筆賬記在我爸身上, 出獄頭一件事,就是找我爸報仇。”

“他說:‘你爸害死了我的女人,我也要弄死他的女人。’當時我太小了, 很幼稚!我告訴他,我爸在外面有別的女人,傷害我媽, 並不能對我爸起到任何報覆的作用。”

說到這裏,沈黎苦笑著問:“你猜他說什麽?”

夏青當然不會真的猜測,雖然心裏早有預感。

“他說,他偷偷跟蹤了很久,早就註意到那個女人才是新歡……可我爸派了不下十個人保護她,日夜守在她門外,出門去哪兒,都跟到哪兒,他根本沒法近身。我爸早就獲知他出獄的消息,早就有所防備,沈家眾人出入各個謹慎戒備,我們幾個孩子雖不知情,卻也被重重保護。”

“可是在我媽那裏,別說安排幾個人手……他連一聲通知,一句囑咐都沒有!”

說到這裏,沈黎咬牙切齒,停止不住地冷笑,額角青筋凸起,但臉上那淒哀的神色,叫栗坤也止不住心酸。

盡管已經知道故事的結局,夏青還是為這個素未謀面的女人惋惜:“所以,那個兇手原本並不想殺你母親,他在那兒發現你會定時過去,他的目標是你,對嗎?”

這個問題,幾乎一下子把沈黎壓垮。他的頭又沈沈地垂下,好像背上背負有一整座大山,負罪太重。

栗坤看到他的眼淚靜悄悄滴下,直直敲打在光亮的地面上,那專門為栗家定制的圖案上。

“沈克指不定在外頭有幾個小老婆,殺也殺不完,但是他只有這麽一個兒子,沈家的長孫!我不如殺了你,來得痛快。”那個人,就這麽平靜地,在他頭頂喃喃自語。

也許是當時太小了,對死還沒有深切的概念,也許是尚未反應過來整個狀況,沈黎居然回答:“如果你殺了我,可以放了我媽媽嗎?”

背後傳來嘲諷的笑聲:“喲,小蘿蔔頭,個子不高,膽子還不小!”

沈克的兒子,再怎麽也應該淩虐一番,逼得他痛哭流涕,下跪磕頭再殺掉,才過癮!他甚至專門買了個具有攝像功能的手機,就為了記錄這一刻,好送到沈克面前,送到不可一世的沈家面前。

想到那大仇得報的瞬間,兇手居然憑空產生了一種孤膽英雄,獨對龐然大物的熱血沸騰,全然不在乎自己只是在欺淩婦孺。都說欺負老弱婦孺,不算本事,但不可否認,許多人的天性裏,帶有欺淩弱小的劣根。越卑劣殘忍的時刻,庸人loser越能找到成為強者的錯覺。

很遺憾,沈黎的反應,從頭到尾都沒有激發兇手的興奮點,他很不滿,他要先嚇嚇他。

那人手上的刀微微用力——沈黎感覺到自己的頸部刺痛,在流血。他問:“我可以自己選一個死法嗎?”

“怕了?”

“我想死得幹凈一點。”

那個時候的沈黎,就相當潔癖了。

兇手顯然是因為這個回答楞了一下,一晃神的功夫,沈黎就從他刀下脫身——從小就跟著家裏的長輩,學了些格鬥技巧。

他迅速沖進廚房,抄起一把水果刀。其實他根本沒有學過如何使用,只是覺得自己也需要一把武器。但還沒來得及使用這把武器,他就聽到了沈悶的,淒厲的,從咽喉發出的慘叫。

待他回到臥室門口,母親身上已經多了一個血窟窿,她被生生痛醒了!

起初是迷惑,然後是驚恐,而當她看到兒子出現在門口,頸部淌著鮮血,她徹底崩潰了。整個人大力地掙紮,帶動著椅子的四腳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一雙充血地眼睛,死死盯著兒子,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她說不出話,卻一直嗚咽著嘗試發聲,抑或是哭泣。她也許根本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災難會降臨到自己的孩子身上?!

兇手挾持著母親,威脅著沈黎:“你可以逃走去報警去喊人救命。你也可以選擇自己的死法。”

他的目標只是自己而已,原來這把刀,是用來結束自己的。沈黎說:“我去接盆水。”

一盆水,一把刀。

沈黎倚著墻坐下,擼起袖管,摘下左手的手表,那是去年媽媽送的生日禮物。

母親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麽,在被束縛的空間裏,歇斯底裏。

“媽媽,沒事,人都是要死的。”一個孩子對於死亡的認識,僅此而已。他早就覺得人生並無太多意思,暴力、怨恨、緊張的氣氛充斥著他短短的人生,除了母愛和爺爺奶奶給予的關愛,這個世界並無太多值得留戀的東西,連自己最喜歡的狗狗都留不住,做人真沒勁。也許死了,在另一個世界,還可以跟笨笨一起玩。

一刀兩刀三刀,血肉模糊的手腕,伸進溫熱的水中,身體的熱度就跟隨著這鮮紅,一點點流走。這是沈黎跟著小夥伴們看一部港片的時候學會的,原來割腕不會死人,割破的手腕要放在水裏,才行。

沈黎再也沒有看那個人一眼,只是望著媽媽,想辦法寬慰她痛苦萬分的樣子。

墻上的塑料掛鐘,哢哢哢地走動秒針,好像在為他的生命倒計時。原本似乎不存在的聲音,在這一刻被極致放大,存在感史無前例的足,甚至讓人覺得太吵。

兇手蹲在他面前,拍了一張照片,然後發送了出去。

“是發給我爸嗎?沒意義,他根本不在乎。”沈黎坐在那兒,嘲諷地看著對方徒勞。

數秒之後,手機響起。不知道電話裏的人說了什麽,這頭絲毫不為所動:“沈局,你不用跟我虛張聲勢。我早就不在乎這條命了,我活下來,就是為了今天,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痛快!”

“當年不是你窮追猛打,我媳婦至於沒命嗎?我要你老婆一條命不過分吧……你兒子?誰讓你教出這麽個孝順兒子,自決以救母!你兒子和老婆,總得留下一條命吧?”

兇嫌這一句無恥的辯白,給予絕望的母親,最後的致命一擊。

她破碎的嗓子,發出混亂的呼喊,用盡了全身力氣去掙紮。

已經越來越虛弱的沈黎,居然能聽懂她在說什麽。

“你殺我吧!你殺我吧!”

這是他對母親的最後一抹記憶,然後意識就陷入了虛無。

不知道該說幸運還是不幸,沈黎被搶救了過來。睡了好幾天,其實他早就恢覆了意識,但一直不想睜眼,好像一直睡著,就不用面對令人絕望的消息。

終究是要面對的。

母親跳樓了,從陽臺直接翻下,沒人知道她是怎樣做到的。

摔下去的時候,她身上還綁著繩子,身下的椅子和她的身體一樣,四分五裂。

一樓的鄰居聽到聲響,出門一看,被嚇得魂飛魄散,110、120烏秧秧來了一堆人。

兇手逃竄到臨省,一個月後落網,被捕之時,從他身上搜出了一部手機,裏面有一段視頻。

畫外聲音說:“我就要一條命,誰先死,另一個就能活。”

母親腳上的捆綁被割開了,她撲到昏迷的沈黎身邊,想要抱抱他,卻不能。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的椅背上,整個人背著那張難看的椅子,以奇怪的姿勢跪在他身邊。

她低下頭,輕輕碰了碰沈黎的臉,感覺到他還有呼吸,整個人眼睛裏泛起欣慰的淚花。她輕輕蹭了蹭兒子,把頭靠在他肩上,傷心地抽泣了幾秒,不舍又留戀。而後猛地起身,摔下去,就立即掙紮起來。

她突然看向鏡頭這邊,兇手的方向。眼裏沒有一絲仇恨埋怨,只有極度的平靜,像是在與人達成某種承諾。

這是整個悲慘故事中,唯一值得欣慰的事。至少臨死之前,她以為這是一個有效承諾,她的死亡會帶來兒子的希望,她走得平靜。她並不知道這只是兇嫌臨時起意加碼玩弄她的一個游戲。

一腳踹開通往陽臺那扇破舊的門,她回頭,最後看了兒子一眼,帶著無限愛意的微笑與祝福。

據兇手交代,在她跳下去的那一瞬間,他內心從快意變為後悔。他想起自己也曾這樣被人用性命來珍惜過。但是,沒人在乎他說的是真心還是假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性命應該到此為止了。

這段視頻,當然也被發送到了沈克的手機上。如今被保存在沈黎的電腦、手機、硬盤、雲空間裏,存儲了無數無數個版本,害怕會丟掉母親生命最後這一段記憶。

他無比後悔,當初為什麽不接受一刀抹脖,而要選擇割腕這種效率極低的死法?為什麽要相信電影裏的智障劇情?如果他幹脆利落,也許一切都會不同,也許他不需要再這樣懷著一顆碎成渣的心,艱難地活下去!

母親的遺物裏,有一本日記,裏面有這樣一段話:

人心易變,不必強求。但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變。此刻,我只有一個心願,我的小黎能平安健康地長大,順遂一生,幸福一生。

不得不承認,如此慘烈的記憶,居然在時間的沖刷之下,愈發模糊,可是這段話,沈黎一字不差地刻在心裏。

什麽是幸福?年少成名?日進鬥金?權力滔天?美人環繞?

他不知道,他只能逼著自己努力地去生活,不斷嘗試自己喜歡什麽,努力去愛人、交朋友。

只是有時候,在深夜裏,反覆回看母親臨終前的這段視頻,他總會輾轉自嘲:其實你只是假裝過得很好,其實從那一天起,你就不可能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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