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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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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如磐的輸液快要結束之際, 蕭與時回來了。

她不安地問:“醫生怎麽說?我是不是骨贅覆發?”

“不是。”

“那是什麽原因?”

倆倆對望,在這短暫無言的片刻裏,蕭與時的內心湧上許多選擇。然而那些迂回的、猶豫的念頭終究不是長遠之計,他不做保留轉述了醫生的話。

沈如磐錯愕:“假體崩裂?怎麽可能!假體能夠承受八倍體重的沖擊,更何況我也沒有追求四周跳,不應該——”話說到一半, 她驀地打住。

她是沒有追求四周跳, 但她一直在挑戰阿克塞爾三周跳。後者的難度堪比前者,她也跌跌摔摔訓練了很長一段時間, 難道是這樣導致假體破裂?

沈如磐頓時焦慮:“我該怎麽辦?能重新移植假體嗎?”

蕭與時沒有立刻回答,輕輕嘆口氣將她擁入懷中, 低下臉靠近她的肩膀。

他是個成熟穩重的男人, 此刻一向平靜淡然的嗓音卻透出覆雜:“如磐,你還記得我的提醒嗎?提高醫療技術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不是你渴望怎樣,身體就能恢覆成怎樣。”

他說:“我會仔細調查假體崩裂的原因,但從現在開始, 你必須退下來。金屬碎屑雖是一個籠統的概念, 但它對你的身體造成的負面影響難以估量。哪怕你倉促更換假體, 也不適合繼續進行激烈的花樣滑冰運動。”

他摟著她, 停了停又說:“我知道你舍不得。你就當曾經的測試沒有通過, 我刪去了你的手術資格, 好不好?”

沈如磐哪裏能接受。明明一切都變好了, 她也要覆出參加國際大賽, 怎麽可能在這個關頭放棄。

她連連搖頭,急聲道:“我做不到。假體裂了就先翻修一下,你讓我撐過黃金聯賽,稍後再從長計議,好嗎?”

“不行。假體崩裂第一次就會再裂第二次,你不要再無止盡地為難自己。”

“可是,可是……”

沈如磐的腦子混亂了,而此刻肩上的力量驀地一輕,蕭與時起身說:“我替你向伯母說明情況。”

語罷他去拿她的手機,沈如磐眼明手快攔住他:“別這樣。就算退役,你也得給我點時間,讓我想想往後的日子怎麽安排再對媽說實話。”

“那麽,我替你向教練請假,你休息幾天。”

“你打算怎麽請假?病假嗎?不,不要請病假。”

她向他懇求,姿態放得極低。蕭與時不是不了解她拖延和回避的心情,但當斷則斷,糾糾纏纏愈發難舍,故他冷靜地說:“你可以找個冠冕堂皇的請假理由,但只此一次,稍後你必須對所有人說實話。”

他處事如此果決,沈如磐有些難以接受,勉為其難點點頭。

電話撥出,幾天的假,教練也不至於不通人情,很快口頭批準並叮囑:“小沈,你隨男朋友見父母固然重要,但盡量早點回來,不能落下訓練。尤其你還要配合拍攝中德運動康覆醫療合作的公益廣告——這又要擠占訓練時間。”

沈如磐含糊嗯了聲帶過。

她性格要強,幾乎從不低頭,眼下能聽蕭與時的話實屬不易。可她心裏終究不是滋味,輸液結束之際,她沒有叫護士來拆針頭,而是自己扯掉。

血一下湧出,蕭與時伸手制止她,指腹剛觸上她的手背皮膚,她縮手避開,折身往外走。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離開醫院,坐出租車回家。由始至終她沒再開口說一句話,快步上樓直奔臥室。

關門聲在寂靜的室內顯得格外突兀。

蕭與時在玄關處靜靜地站了會,從外套衣袋裏摸出一個拇指大小的,仿唐三彩堆塑小香瓶。

瓶身外觀是錦鯉蓮花,他看到它,一下想起她說過“求好運拜錦鯉”的話,便從西北捎帶回來,作為預祝她黃金聯賽開賽順利的吉祥物。

他將它輕放在玄關櫃上。

人遇到難以接受的現實,第一個反應總是否認。

稍後的幾天,沈如磐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通過網上醫療平臺,不斷地詢問國內外的醫學權威。

她最終得到的結論,都是可以修補假體,但難以根除金屬碎屑。

金屬碎屑帶來的全身反應,在臨床上無法界定,就算是最輕的溶骨破壞也是相當麻煩的病癥,更別說神經壓迫及肌肉障礙等棘手的情況。

沈如磐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被病痛扼住咽喉,誠惶誠恐無助絕望的黑暗時期。

她關掉電腦,低下腦袋無力地俯在自己的臂彎裏。

許久後手機嗡嗡震動,是母親的來電。

不接是不可能的。電話一接通,顏曼的訓斥如秋風掃落葉席卷到耳旁:“無緣無故見什麽男方家長?你又沒有和蕭與時談婚論嫁!訓練呢?不放在心上了嗎?你還真是談戀愛談得忘乎所以!”

沈如磐閉上眼,擡手輕揉酸漲的眉心,“媽,你叨叨太多,我都不想回答。”

“你就躲吧。當初誰哭著說要回到賽場對父親的遺言有個交待,如今一轉頭和男朋友膩歪,連備戰訓練都撇下了。”

被戳到父親這個軟肋,沈如磐抿著唇沈默了。

電話那端顏曼等待一會,不聞聲音,只得稍稍緩和語氣:“你真的要去見男方家長?”

“不是,我就是想休息幾天陪陪蕭與時。”

“胡鬧!你要是心不在焉幹脆別比賽,趁早放棄得了!”

沈如磐苦笑,順著話反問:“媽,你既然看重比賽,當初為什麽反對我做手術,還把話說得刻薄?”

“提這個做什麽,要翻舊賬?”

顏曼雖然刀子嘴豆腐心,但也不是個含糊的人,旋又正大光明地回答:“我年輕時認識一位國外的女選手,她和你情況類似。只不過那個年代的醫療條件差強人意,醫生用鋼釘強硬固定她的脊椎,希望能幫她撐過比賽,哪料比賽期間椎間盤沒裂鋼釘卻裂了。”

“所以,”顏曼嘆口氣,“你出事後我一直在想,我從你3歲開始,把你逼到24歲,把你逼成了事事不認輸、絕對不低頭的個性。算了吧,我不能再勉強你。沒想到我放棄了你卻不肯,甚至負氣離家跑去德國。”

顏曼說著又習慣性強勢起來:“你是我的女兒,聽我的話有錯嗎?我會害你嗎?”

沈如磐聽完楞住了。她怎麽也沒想到,母親反對是因為舍不得她吃苦。如今知道事情真相,她心裏更加不是滋味。

蕭與時提醒過她,醫療技術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她沒有聽進去,而且從來沒想過,假體會不會承受不了沖擊破裂。

陸楠空等她一年,現在有童欣當女伴,結局還算不錯;反觀一直反對她的母親,先為她辭去裁判長的職位,後又為了她的訓練費四處籌措。母親是個普通人,哪有通天的手段籌措資金?還不是把多年的積蓄拿出來……

然而她沒有辦法回報母親,她甚至不敢告訴母親,她的身體又出現問題。

“媽——”沈如磐拼命忍住聲音裏的哽噎,“我有事先掛了,以後再聊。”

“不聊了。你已經是成人,心思時而在比賽上,時而在男朋友身上,我管不了了。”

一席話說得沈如磐無言以對。她的內心十分難受,可是難受的情緒找不到宣洩的出口,她只能匆匆結束通話而後無助地抱住自己。

另一個房間裏的蕭與時,剛收到醫療團隊發來的兩輪體外標本測試報告。

他點開報告閱讀,沒過多久便聽見主臥那邊有啜泣的聲音。而他推門見到的一幕,則是沈如磐臉埋在臂彎裏哭泣的樣子。

蕭與時心疼了,走過去抱住她:“如磐,不難過,你還有我。”

她陷入到悲傷的情緒難以自拔,哽咽著說:“蕭與時,如果是你,因為亂七八糟的原因不得不放棄你熱衷的科研事業,你甘心嗎?我為花樣滑冰付出了太多,也為覆出比賽努力了太久,怎麽能在最接近成功的時候打住?你讓我參加黃金聯賽吧,假如真的殘了,我也認。”

她哭得那麽傷心,說出的話是那麽卑微絕望,他為她拭淚,讓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前。

“別說氣話。”他開口,聲音壓得低沈,故顯得比她客觀冷靜,“正是因為你付出的太多,沈沒成本太大,所以不肯倒下。”

她有沒有恢覆一絲理智,他不知道。她只是依然止不住痛哭,淚如決堤,打濕他的衣領。

今夜註定是個無眠夜。

哭了一夜,隔天早晨沈如磐醒來的時候,腦袋暈沈沈的。

窗外陽光燦爛,景色正好。可她一想到糟糕的現實,就像從一個高高的地方墜入到看不見的深淵,她不想出去見人,只能把腦袋埋在被子裏。

輕細的貓叫聲響起。

雪白的波斯貓跳上床舔她的臉,這是它想要出去玩的表現。沈如磐沒有心情陪它,轉開臉逃避,它又再度黏上來。

躲藏間枕頭底下的手機驀地震動,一個陌生的海外號碼發來訊息,全是德語:“沈女士,您知道您的病不是孤例嗎?”

緊接著第二條消息又來了,是個鏈接。

沈如磐隨之點開看,是德國《德意志早報》發表的文章,標題十分驚悚——《德國知名醫院涉嫌欺詐:十幾例患者提起集體訴訟,或將波及中德雙邊覆健合作》

沈如磐騰地坐起。讀完全文她用相同的關鍵字搜索國內,由於時效性,國內暫且沒有相關訊息。

沈如磐連忙下樓。她跑得太急,腳步聲沿著旋轉樓梯一路傳過去。

蕭與時正在廚房準備早餐,轉頭看見她:“怎麽了?”

“你看看這個。”沈如磐遞上手機。

蕭與時是德國華裔,《德意志早報》看起來特別像德國國家級刊物,實質卻是一家不入流的小報紙媒。

文章用春秋筆法抨擊醫院,指責醫院把有重大設計缺陷的假體植入到患者身上,是極其無恥的醫療造假行徑。

由於醫院背後的投資方是霍夫曼醫學物理基金會,而基金會又得到蕭與時銀行世家背景的鼎力支持。這其中牽涉的利益關系盤根錯節,單單銀行和基金會,銀行和銀行,銀行和醫療器械商的商業運作來往,就足以讓普通人咂舌。

文章最後提到,蕭與時的家族是百年家族,後代雖已移民,但仍然想要回歸中國,而捷徑莫過於通過體育事業回歸——例如其家族銀行註資德國國家運動科學實驗室,實驗室又將和中國展開運動康覆醫療項目的合作。

蕭與時花了一段時間才讀完全文,目光挪到撰稿人的名字:Ernest Max。

這個名字太熟悉了,是曾經造謠蕭與時通過家族背景獲得博士學位,並且侮辱蕭與時慕殘的小報記者。

蕭與時不得不對文章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再加上他不在德國,不清楚醫院的實際情況,無法給出解釋,只能說:“這是不入流的小報,內容或許是空穴來風,你暫時不要相信。”

“不,文章清楚寫明十幾位舞蹈表演者、運動員、以及其他特殊身份的病人,都和我面臨同樣的金屬碎屑問題。蕭與時,你是不是對我隱瞞了什麽?畢竟當初測試結果好好的,一點問題都沒有,為什麽突然接二連三的出事?”

“我對你隱瞞?”

沈如磐一楞,意識到自己說錯話,剛想補救,蕭與時接過話:“你是不是認為,即使我曾經沒有蓄意隱瞞假體有缺陷,但我現在知道了,不得不考慮多方利益對你撒謊?”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不明白商業的彎彎繞繞,問一問你也很正常。”

“你不是問,你是有了揣測。”蕭與時的臉色和說話的口吻一樣凝重。

沈如磐被說著急了:“我沒有揣測!退一步講,醫院、基金會、基金會背後的銀行,三方關聯的商業運作那麽覆雜,我就算產生疑問也很正常。”

“再說了,”她難堪地咬了下嘴唇,“我明明就要以全國第一的身份參加黃金聯賽,現在不但去不了,還要從此放棄花樣滑冰才能保住身體健康,否則就會下肢麻痹,肌功能障礙,甚至偏癱——我是人,一個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難道只能被動地接受事實,不能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換做你,你也會產生疑問!”

長篇大論換來的是長久的沈寂。

沈如磐仰頭看著蕭與時,蕭與時也直直凝視著她。

米粥在竈上咕嚕咕嚕作響,水汽上溢,粥一下子撲出來,澆在火焰上發出呲呲的聲音。

誰都沒有動。

半晌,蕭與時微微垂下眼簾,不急不緩把火關掉。

他是個沈穩克制的人,什麽話也沒有說,僅僅從沈如磐的身旁擦過。

大門發出沈悶的碰撞。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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