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是何人？”沈約不時回過頭去，看著如今已是取過面紗，遮住自己側面的少女，有些疑惑地對著龍君說道。

“她嗎？孟婆，我與她向來不對付。”龍君頗為不耐地說道。

“她怎麽惹得龍君不快了？不如與我說叨說叨？”沈約反倒是生了趣味，巴巴地便纏著龍君說道。

龍君稍稍遲疑，最後還是說道：“我有幾年常來冥府，便與這掌管孟婆莊的人起了沖突，她這人偏生小氣。”

沈約倒是想不出龍君這般大度的人，口中的小氣到底是什麽模樣。

他閑散之際，已是把那一冊名為“兩儀”的小書抓在手中。

兩人已是下了奈何橋，遠遠地已是快要看不到那位尚在橋上分付湯水的少女了，沈約看著周圍的風景，

似是也想起了什麽，只是卻想不什麽分明。

“許是人總是游歷過冥府，故而有幾分熟悉罷？”沈約喃喃道。

遠遠地便看到前方亭臺樓閣，只是卻有一塊碧玉盈盈的大石頭，立在中央，恰好便鎮壓住了左右通途。

奈河橋下的黃泉水，在此奔流不息，通途之上，架起了三四條古樸的小橋，流水潺潺，若不是配著陰暗的天幕，倒是一番小橋流水的風景了。

不時有身著官差袍子的鬼差前來，沈約回過頭去，看見那條奈何橋似是一道幻影。

在黃泉水府之上，上下湧動。

龍君溫聲說道：“陽壽未盡的人，與被壓往十殿審判之人，亦或是根基不同之人，所在之處都有不同，我們走得乃是冥府大道，前方還有一條忘川河，過了忘川河，便徹底斷了陽世，與陰間的鏈接了。”

沈約說道：“區區一個冥府也是覆雜。”

龍君領著他走到大石之前，說道：“冥府亦是一個小小的世界，比之人間別有一些趣味，你能見到陽世街與鬼卒城裏的景象，

販夫走卒，往來賓客無一不與人間一樣。”

沈約將冊子卷成卷兒，點著石頭，說道：“這是什麽？”

龍君若有所思地應道：“三生石。”

沈約眼前一亮，掙開龍君的手掌，趕忙走上前去，伸手便要貼在石頭上，一邊還自顧自地說道：“這就是三生石？

我曾讀過道門典籍，其中便記載冥府之內，便有三生石，若是將人印在石頭之上，便可以照出此人的前世今生，也不知我上輩子是什麽人物……”

他一掌按在了石頭上，卻看到灰蒙蒙的一片，全無什麽動靜，他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又將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

忽然，山石之上似是倒影出了一個模糊的人影，依稀可見的乃是一頭白發，只是沈約剛要再看。

一旁的男子卻伸手將那一幕場景，一掌拍碎了去。

就好似是一陣陣的漣漪，蕩滌開去，將那些畫面都撕了個粉碎。

沈約不滿地看了龍君一眼，卻見他神色凝重，有些艱難地開口說道：“前塵後事無所可追，去看那些做什麽。”

說著一把抓過沈約的手掌，便往前走去。

只是走到半路，忽然一條奔流向前的大河，突然展現在了兩人眼前。

“忘川之水。”龍君看著面前的大河說道。

遠遠地卻是駛來一葉扁舟，裏頭的人似是也看到了龍君與沈約，搖搖晃晃地將扁舟靠在了河畔。

走了出來，乃是個早已謝了頂的老漢，他的手中抓著一頂臟兮兮的草帽，他笑著對著兩人招了招手，說道：“洞庭龍君，稀客！好些年不曾來了！”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沈約，說道：“這位……”

龍君說道：“內人。”

沈約臉上一紅，頗為扭捏地走到一旁，擺擺手說道：“你和他先說著，我先去看看冥府風景。”

龍君有些無奈地說道：“莫要走遠了。”

沈約像個孩子一般對著他招手，“你可放心了，我走不丟的，若是走丟了，還有你，天南海北，都找得到我的！”

說著話，他已是漸漸走遠，消失在了龍君視野之中。

……

雖是說到處走走，沈約卻覺得這處大河並沒有什麽可看的地方。

這條忘川橫在冥府正中，與不遠處的奈河遙相呼應，不比奈河之中多有鐵狗銅蛇，群魔巨獸；忘川之中，卻是死寂一片。

只有淡淡如煙的鬼影在河川之上，來來回回的飄蕩。

這些都是在冥府之中，無法投胎轉世，或者甘願於冥府沈淪的鬼魂。

沈約看著他們不斷地在忘川河中消漲，難免也有了一絲嘆息，他們或是不願人世，或是不願塵寰安然。

沈約倒是回憶起道藏裏，關於孟婆的描述來。

孟婆本是個慕道的女子，死後便被賜了職責，便在奈何橋上，贈亡魂以忘卻前世今生的湯藥。

凡是入了冥府的亡魂，都得喝上一碗孟婆湯。

不願者，便自河上落下，在萬千惡鬼的折磨下，不斷掙紮，最終落入忘川河內，變成不斷沈浮虛渺的湖中倒影。

而若是喝了孟婆湯，不願往輪回境前往，那便可以留在冥府，尋些差事，做些營生。

故而此地，也有陽世街，也有生人坊，還有諏取世界，都是這些亡魂後世生活的地界。

沈約看著人世漂浮，不由得嘆了口氣。

他這才有機會打開手中的小冊子。

他這才發現，這名為“兩儀”的小冊子，好似是一套劍訣。

他翻過一頁，裏頭正有一個朦朧的人影，他去看第二頁，卻發覺，那第一頁的書目，竟然不翼而飛了起來。

可剛才那個人影不知為何，一下子映射在了他的雙眸之內。

一陣陰間之風鼓吹而來，他來不及阻止，那書冊一陣狂翻，無數個人形一股腦兒都擠入了沈約的眼底。

而他手中的冊子，一下子便灰飛煙滅了！

他四下尋找，都找不到那冊子的一絲痕跡。

沈約有些沮喪地站在一邊，長長的嘆了口氣。

忽然，他看到河畔似是站了個人，他趕忙走上前去。

卻發覺是個孩子，他身上穿了一件布衣，倒是有些破破爛爛的，只是面上色澤，都是栩栩如生，竟是個活人。

沈約走到他的身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他望著的乃是這條大河，看著這條河上明滅的幽魂。

沈約蹲在他的身旁，忍不住問道：“小朋友，你看什麽呢？”

那童子一笑，說道：“我在看眾生。”

沈約將背上的司幽琴解了下來，隨意撥動了琴弦，說道：“這忘川河裏的亡魂，哪裏是什麽眾生？”

“都苦，沒什麽區別，如眾生一般無二。”童子悠悠地說道，沈約聽他說話有趣，似是有幾分禪意。

不由得說道：“小朋友，你看他們有什麽可苦的？什麽事又是苦的呢？”

童子說道：“我自降生以來，歷經母親難產而死，父親債臺高築，將我賣給人販子，我輾轉流離，七年。

適逢太平道之亂，我見過因饑荒，人人易子而食；也見過，山上野獸入夜入村，將人叼走回穴，食得滿地骨骸，

也見過兵荒馬亂，十室九空；見過佛寺傾倒，山匪流民洗劫百姓；人人食不果腹，見過瘦骨嶙峋，倒斃路旁；

亂葬崗上，屍骸如山，人血一冷，裹一鋪蓋，丟入其中，生死不問；時日平穩之時，人人欺上瞞下，百姓之苦，不得天聽；

道門佛寺，不做人子；酷吏之法，百倍於民；更有桀桀吠日，不啻於死；眾生於塵世之中，汲汲營營，不得脫出。”

沈約若有所思地問道：“那你苦是不苦？”

童子雙手合十，笑著說道：“我不苦，眾生皆苦。”

沈約看著童子眺望遠方，心中也湧起了五味，相比於這個孩子，他所見所聞，一點也不少，甚至還有多。

他見過的，他也是見過。

童子看著沈約，說道：“施主，可在尋一解脫？”

沈約想著一路走來，他見過太多苦差事了，他也受了許多許多的委屈。

可若是要他放棄現在呢？

他卻是不願，

他似是有了答案，也笑著說道：“大抵我是個俗人，我寧可在這煙火凡塵之中滾打，都不願得解脫。”

童子目光清澈，看不出異動。

身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沈約只嗅到了一股檀香味，他回過頭，看到一個身穿緇衣的和尚，他的相貌，有幾分模糊，居然看不出年紀。

他笑著走到童子的身旁，溫聲說道：“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童子慢慢回過頭，對著僧人合掌一拜。

“菩薩，苦否？”

“不苦，童子苦否？”

童子搖了搖頭，那僧人伸手摸過童子的頭頂，柔和地說道：“癡兒，未來有情劫，無情劫，有相劫，無相劫，跟我修行如是。”

童子仍是搖頭。

僧人問道：“癡兒，你可願隨我修行？”他將手指一點，只見遠處的一座高山，忽然亮起了萬盞金燈。

童子點了點頭，僧人不知是苦還是喜的臉上，伸手拉過了童子的手。

他似是這才看到沈約，他單手對著他行了一禮，柔和地說道：“龍君近人，貧僧有禮了。”

沈約手忙腳亂地還了一禮，說道：“大師安好。”

僧人撫摸過童子的腦袋，說道：“癡兒，你還有什麽要還於塵世的嗎？”

那童子點了點頭，走到沈約跟前。

他從懷中取出幾張殘頁，說道：“多謝大哥哥在河畔能陪我看上許久，我已經徘徊了數十年了，你是頭一個肯與我說話之人。”

沈約有些不解地接過紙張，卻是有些遲疑地看著上頭的字句。

“天機章，道濟論。”

“這是我湊巧取來，一飲一啄，必有因果，你是有緣人。”

僧人拉過童子的手，兩人一前一後，漸漸消失在了沈約的面前。

沈約向著兩人招了招手。

“是地藏王菩薩那。”一個溫潤的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

沈約轉過頭去，看到龍君正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

沈約看著面前的男子，溫聲說道：“這一世，我失去了好多。”

龍君看著他一雙眸子，並不說話。

“這一世，我的發小，戰死沙場，不願入輪回；我的玩伴，如今與仇敵共用一個軀殼，兩個靈魂，交纏萬年，無休無止。

我的師父，死於給我送信，我的師祖，因為我辭去了自己的高官厚祿。

我的好友，因道義與執念，與我分道揚鑣，如今迎面不相識。

我這一生。”

他說著說著，似是想到了什麽，慢慢地低下頭去。

“可這一世，你還有我。”龍君張開懷抱，緊緊將他鎖在懷中。

似是一生一世，都不願放開。

作者有話要說：

大劇透：這裏出現了下一本小說的角色！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