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高幹病房中，消毒水的味道一點也沒有，潔白的床單和天藍色的墻壁相映成趣。窗臺上還擺著兩盆仙人掌，茸茸的毛刺，就像是沒理發的少林知客僧。

窗戶是緊閉著的，空調的溫度稍高，給人的感覺很溫暖。

護士很小心地將枕巾、沙發套換了，又檢查了每個人的拖鞋和衣服，才將一大群人放進病房。醫生說分開來探望太浪費時間，而且影響病人，包括黃宣在內的十多名三房子弟，也就自覺地約了個時間，一起前來了。

黃晉第坐在床上，背靠著床頭，將茶杯蓋從一只手扔到另一只手，手指再靈活地轉個圈，與月前還纏綿病榻的老態龍鐘判若兩人。黃宣不由得小聲道：“這延4N相當不錯啊。”

“恢覆常態是沒有問題的。”洛林簡單地答道。

大家都沒說話，一個個挨著次序坐在沙發上。最前的是大伯黃嚴邦，很沈穩的中年人，國字臉，是三房的二代子孫裏最像黃晉第的人。

他身後坐著的是黃宣的大姐黃荷琳與二姐黃蘇袁，兩個人年紀只差一歲，比黃宣卻要大上10歲，從小帶著黃宣四處野跑。小十六的名聲，有一半是為了給她們頂替罪名。直到結婚，這才稍稍收斂一些。

黃荷琳嫁去了上海，二姐黃蘇源則在北京落了戶，黃宣也是大半年沒見二人，可眼下卻不是打鬧的時候，只好眨眨眼睛，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

在場諸人的表情都有些嚴肅。

黃晉第的病雖是好了，但在政府裏的位置，終究是沒能守住。臨到63歲的時候就要退居二線，在常人想來，他的心情應該不會太好。

不過在黃宣看來，關於爺爺精神的擔心是完全沒有必要。他記得很清楚，爺爺沒有生病之前很忙，做事也很穩重。小時候在書房裏玩，爺爺一有客人，就立刻坐直了身子，背部至多虛虛地靠在椅背上，給人很有挺胸擡頭、自信氣勢的感覺。但這樣一天下來，人自然是極疲的。而且，無論是多累的時候，見多小的官兒，他都是一般的做派。

可是現在，黃宣再看爺爺，是踏踏實實地靠在床頭上，眉頭舒展，雙肩放松，端的是一副休閑模樣，可見諸人的擔心完全多餘。63歲的人了，又做了那許多年的政府公職，再加上這一場大病，該看明白的，也都看明白了。

“醫院裏的味道不好聞，我說兩句你們就回去吧。等再過幾日我出了院，咱們在小院子裏聊。”黃晉第說話間口齒清楚，他反手利落地將茶杯蓋放在桌子上，也不要人幫忙，彎腰端起杯子，輕輕地吹著茶葉。停了一會兒，方道：“這一次，醫生都說逃不過去了。給你們下了病危通知單了吧？”

“是。”黃嚴邦低著頭輕聲道。

黃群盛這一輩人，黃晉第最喜歡老大，對他也最是嚴格。所以黃嚴邦人過中年，面對自家老子，還是規規矩矩，半點違逆也不敢有。

黃晉第咬字很慢地道：“我醒來了就想，我這病能好過來，是老天眷顧了，不能再貪得太多。手上的職位，就算別人不說話，我也總是要讓出來的。”

“是。”

黃晉第眼神放在茶上，包括黃宣在內，一眾人也都低著頭聽著。

慢吞吞地，黃晉第又道：“在床上有陣子我就想，如果真的能好過來，我就要到公園裏打打太極，早晨去森林裏唿吸些新鮮空氣，再在院子裏栽上棵葡萄架。呵呵，這還要你們搭把手。”

“您辛苦了一輩子，應該的。”黃嚴邦邊說，邊給自家老子續上水。小時候老爹訓話，是要跪下聽的，大約也是工作之後，他才有資格坐下來。

“我也是想休息了。”黃晉第有些幹瘦的身子骨向後蹭蹭，護士連忙從觀察室裏走進來，為他調好高度，又後退著步從病房中走了出來。

黃群盛看了自己大哥一眼，道：“您若是累了，休息段日子也是應該的。”

“我也是這麽想。”黃晉第說這話的時候，看著黃宣。半晌，拍拍床沿，道：“宣兒，過來爺爺這裏坐。”

黃宣略顯扭捏地坐在了床邊，一旁還有兄弟姐妹，這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黃晉第摸著黃宣的頭，右手又端起茶杯，道：“這一次，政府的公職我自然沒什麽追求了，甚至這個族長的位置，也幹得不怎麽順心。”

“呃？”黃嚴邦還沒反應過來，就聽黃晉第又道：“我是這麽想的：我自己，手上是沒什麽錢的，三房的公共賬簿上剩下的，就還存在那裏，老宅也就留給別人吧。我準備找塊地方，買個宅子，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族長的職位，若是大哥想要做，就給他做吧。”

不做族長？黃宣心裏頓時有不妙的感覺。當然，他也是希望爺爺能夠安享晚年的，大量的腦力勞動，也是非常辛勞的。但如果僅僅從家族內部的局勢而言，沒有爺爺坐鎮，原本幻想的大好局面，也就成了泡影。

大多數人，都有與黃宣相似的想法。

此刻的黃晉第則思路明晰，用左手拽著黃宣道：“行了，正事就說到這裏，你們如果願意和我這個沒事做的糟老頭聊聊天，就留下來說說話。延邦，你還有事做，就先回去吧。”

黃嚴邦使勁搖搖頭。黃宣這時才發現，自己兩個刁蠻姐姐的倔強，實際上還是遺傳。

黃晉第精神矍鑠，也不理大兒子，手拽著黃宣，道：“我聽說啊，你最近幹了不少大事，給爺爺說說，我也高興一下。”

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聽說的。黃宣聳聳肩，回避地笑道：“其實也沒什麽……”

“不肯給爺爺說了？”黃晉第裝作有些不高興。

黃宣當然看得出來，但還是開口道：“其實開始您也知道的，我……”黃宣挑著重點的，將自己怎麽賺到30億美金，又怎藍光，又如何貸款說了一遍。他沒說什麽神秘人，單純的出售說成是轉手貿易。至於轉手自哪裏，利潤是多少，也就不必細說了。

黃晉第聽得很認真，手上隨意地抱著茶，中間一句話也沒說。直到黃宣說到魯賓，他似乎知道快要說完了，這才插話道：“這個魯賓，是羅伯特·魯賓？”

“是。”

“他的年紀比我還要大上一些，沒想到還這麽精力旺盛。”他說著笑了起來，“魯賓是只大老虎，血盆大口啊……”

黃晉第似乎想起了什麽，或許是在追憶往昔，拖著長長的音節道：“你沒有在他手上吃虧，就已經很不錯了。”

“其實差點也掉進陷阱了。”黃宣實話實說。如果接受了魯賓的第一個條件，藍光的利潤就只能看著美國人和日本人瓜分了。這些國家銀行家才是真正的大鱷，他們可以動輒用幾億美金豪賭。相比之下，諸如索羅斯之類的先生們就善良得多了。老虎基金在英國號稱席卷，不過賺了10億美金。可實際上，花旗每年動動手指頭，利潤就有這個的數十倍，而且低風險且穩定。

所以說，如果沒有洛林拿到的許多機密資料，純粹的談判對花旗這種重量級的選手而言，就像是賽前稱重一樣簡單。

黃治、黃淩和黃頌三個小子不明所以地看著黃宣。只知道自家的堂兄有了錢，至於那多少億，能買多少箱可樂，他們也是算不清的。

黃荷琳最是大膽不過，趁著爺爺閉目沈思，使勁一拍黃宣，道：“你真的借了140億？”

黃宣苦笑點頭。他做的這樁買賣，實在是有些驚天動地，那些與銀行業有關的主兒，大半也都知道了。就是他大伯黃嚴邦，未嘗不是知情人，只是沒有說話而已。

“真的有140億？”黃荷琳又問了一遍。她的眉目與黃宣很像，微皺起來，眉心只有個淺淺的工字。能讓她大小姐發愁的事情，還真是不多。她的家世又好，人生路上一片坦途，千金大小姐們最容易遇到的青蛙王子問題，也被聰明地解決掉了，現在就等來一個白胖的寶寶，基本就圓滿了。

黃宣從小最怯兩個堂姐，哪怕黃荷琳再問兩次，他也得答，於是又是小聲、鄭重地道：“真有。”

他心裏也是好笑。說有30億美元資產的時候，大姐還老神在在的，大約是30億美金不怎麽放在心上，黃家有這份家業的人不多，可也絕對不少。只有這錢上了百億，才覺得是個大的數字。只是這錢不算黃宣自己的，借來的總是要還的。黃荷琳卻似乎完全沒考慮這些問題，反而驚訝起來，似乎這要比30億美金的自有資產還多了。

二姐聽見黃宣的回答，眨著眼睛撅起嘴來，道：“聽說南京最近開了好幾家商場，你陪姐姐一起去吧。”黃蘇袁留了一頭很漂亮的劉海，微微染得暗紅一些，在太陽底下閃閃發亮，就像她此刻的眼睛一樣。

陪二姐逛街，肯定就少不了大姐……黃宣心裏暴汗過後，悲泣著答應了。只要兩位大小姐不看上人家的商鋪，應該也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須臾，黃晉第似乎想明白了，用沈穩的聲音道：“接下來，你是什麽打算？”他一說話，其他人立刻不吭聲了，黃宣卻分明看到，二姐在那裏磨牙。

“準備開工廠。”黃宣小聲道，“還要從索尼那裏找點技術，可能還要買生產線，廠房的要求聽說也挺高。我不太懂這些，就又要請人。不過總是要把錢花完的。”

換個人來說，或者換作黃宣一年前說這樣的話，非要被罵敗家子不可。但現在，幾個人臉上卻只是帶著笑，就連黃群盛，都沒說什麽——他的兒子，已經給他太多的驚訝了。

“有思路就好。”黃晉第沒多做評價，而是看向心不在焉的黃嚴邦，“嚴邦，你覺得呢？”

“挺好。我就是有些犯糊塗，100多億美金，就是建鐵路，一期也是夠了。”

“是啊。”黃晉第嘆了口氣，“建鐵路，要上萬人幹活，成千上百的設計師作圖、勘探、測量。你手上的人夠嗎？”他最後一句話是問黃宣的。

黃宣搖頭。就算把和信實業拉來，人手也是不夠的，四方集團恐怕都抽不出這許多人。但他實際上很少考慮這個問題，21世紀人才最重要，但最難得到的卻是資本，解決了後者，前者也就迎刃而解。

黃晉第微笑著，將手放回被子裏，自己蓋上一些，才道：“其實，建鐵路也罷，開工廠也罷，說到底，比的還是個人字罷了。你自己手上有技術，又能從索尼手上要來，總是沒有問題的。不過管理，我推薦個人給你。”

“嗯？”

“章廣晟，萊陽人。你出去問問你大伯，這個人，就算是我借給你的。”

黃宣不清楚狀況，黃嚴邦臉上的表情卻是精彩絕倫，嘴角張著，眉頭則險些擰出棵花來。黃群盛同樣滿面訝然。再看三個叔叔，更是什麽怪樣都有。

“都出去吧，我歇歇。”黃晉第微微點頭，就瞇上了眼睛。

黃宣心裏不安，向外走的當口就問洛林道：“我爺爺說的人是幹什麽的？”

“根據分析，符合這個名字的，應該是你爺爺的老部下。章廣晟，今年49歲，助理巡視員。”

黃宣的嘴登時也張得老大。他對官階是極熟的，這助理巡視員聽起來不怎麽的，但實際上，卻是副廳級的非領導職位，如果是在中央，就是副司級。除了那些臨退休晉升的閑人，49歲的助理巡視員應當還是有著相當的權力和政治影響力的。

怪不得大伯那副表情。黃宣心裏暗笑，這助理巡視員，豈不是和他的級別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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