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偽裝清朝人，最可慮的不是身份文牒，更不是年紀老幼，而是那一頭的大辮子。然而，三井高遂是圓滑了一輩子的人，雖然懷疑，但絕對是不會說什麽“不信”之詞，更不會去問黃宣的大辮子去了哪裏。

他賠了一個笑臉，也不再接話，而是道：“來人，送這位大人回去歇息。”

他說著對黃宣又是作揖，道：“大人先請在此地歇息。您若是要去京都，明日一早，我們就為您準備好行裝。”

三井高遂根本就不準備去驗明正身，這種事情，也不是他能幹得了的，沒來由地惹上一身騷。他現在的想法，自然是平平安安地將黃宣送走，至於之後有什麽問題，也都是政府的事情了。

黃宣同樣以商人自居，自然也是能夠明白他的想法，他微微一笑，道：“三井閣下，巖崎閣下，借一步說話？”

確切地說，稱唿兩個商人為閣下，多多少少是有些逾禮了，但聽在二人耳中，自然是喜歡的。

三井和巖崎互看了一眼，還是三井說話道：“那就去裏面吧。”

歌舞伎的劇場旁邊，就是供人休息的小房間，都是日式的推拉門結構，人坐到裏面可以喝茶。當然，也是要付費的。

黃宣搖搖擺擺地跟了上去，沒有理會幾個浪人仇視的目光。看得出來，三井高遂並不是只真的想要和黃宣談上些什麽，這樣的休息室實在不是用來談話的。

脫了鞋坐好，三井瞇著眼睛不再說話。黃宣知道，這個時候是一定要讓對方有興趣，或者對會談有信心，才能繼續下去，否則的話，剛才的一切都白做了。

他想了想，道：“三井閣下想要自己制作洋槍嗎？”

“嗯？”兩個人都擡起了頭。

典韋一臉威武地坐在門口，卻不太註意三個人的談話。

黃宣斟酌著道：“我從德國人那裏得到了完整的機械制造洋槍的圖紙，如果兩位有興趣的話，可以用很低的價格轉讓給你們。”

這個時候，中國也剛剛開始洋務運動，三井高遂是知道的。他還特意地詢問過來往中日的船家，得知中國人已經建立了名為“江南制造總局”和“安慶軍械所”的工業機構，並利用外國人的技術生產洋槍洋泡。當時聽到這個消息，他的心情是很怪異的。

他原本就準備，在倒幕成功之後，發展軍事工業，特別是造船工業的，黃宣所說的洋槍制作，立刻讓他睜開了眼睛。

如果能夠自己生產洋槍，那可是整個日本的獨一份。現在諸如大阪的作坊裏，都是手工生產火槍，性能拙劣。為了給倒幕軍裝備上新式武器，大阪的商人們都出了老多的血了。

三井高遂沒有去看巖崎，幹瘦的臉上笑笑，道：“上使的意思是？”

黃宣偽裝從懷裏掏東西，摳出兩張圖紙。這都是洛林用生物質現做的，成本高昂。

由於時間緊迫，洛林拿出來的是毛瑟槍的設計圖紙。雖然只有最基本的設計參數和尺寸等圖形標註，但仍然讓三井高遂看得目不轉睛。

他和巖崎都算是熟悉西方的日本人，這樣的東西看不大懂，但總是能知道個大概。

“能給我們留下看看嗎？”三井高遂說得很小心。他自然是想要找懂行的人來看看了。這個時候，他已經不再關心對方是不是清朝人的問題了。

在真實的利益面前，一個萬裏之外的衰老帝國，其實一點都不重要。

黃宣笑著點頭，嘴裏反而解釋道：“本來就是拿給你們看的。李鴻章大人特別吩咐了，一定要讓大東亞共榮。呵呵，如果不是船上起了風浪，辮子被纏住割掉了，我也許早就到了大阪了。”他說著，看著對方地臉色，又道：“圖紙很多，有些還要我現畫出來，不用著急。”

他心裏是著急的，但嘴上當然不能這麽說。三井高遂立刻將圖紙收了起來，巖崎彌太郎自不能讓他撇開，立刻道：“黃宣閣下，今天晚上一起來吃個便飯吧，很多人都想見見您呢。”

“也好。”黃宣終於回到了屬於他的節拍當中。

……

天還未黑，巖崎彌太郎和三井高遂就聯袂而來，這急切的態度讓黃宣心裏暗暗好笑。在他的印象裏，日本人談生意，還是很聰明的。一路恭敬，視對手為上帝也不為過。僅僅就效率和談判的目的性而言，日本人的確是世界級的。

陪在兩人身邊的還有三四個商人，都是五六十歲的年紀，唯唯諾諾，並不直接與黃宣交談。

若是沒有黃宣參與，這個時候的商人們，應該都在忙忙碌碌地和倒幕軍打交道。不過像三井這樣的家夥，自是不必那麽低端。

在城東一個幾乎是躲在角落裏的料亭中，巖崎彌太郎跪著為黃宣倒上清酒，道：“閣下不遠萬裏而來，路上辛苦了。”

所謂的料亭，其實就是些比較隱秘的小店，通常第一次來，只有熟客領著才能進入，有些像現代中國的那些會所。不過日本人的料亭卻是歷史悠久，大約從18世紀初開始，由於幕府禁止各地大名在京中秘密集會，而大名們又確實有這樣的需求，藏在角落裏的料亭就應運而生。而等到幕府倒臺後，料亭的生命力反而更加旺盛。黃宣記憶裏，黃歷銘曾經吹噓，他在日本去的一次料亭，四個人花了上萬美金，還只是吃了個半飽……

黃宣向四周看了一圈。這家料亭的主人也是個矮胖矮胖的中年人，說話討喜，永遠謙卑地彎著腰，和他的服務員一樣。可是除了這些，從裝飾等方面，根本看不出什麽特別來。

隨意地寒暄寒暄了兩句，再喝下兩口清酒，氣氛就熱烈了起來。陪酒的商人很自覺地看著黃宣、巖崎彌太郎和三井高遂三個人，他們絕不主動說話，也不會參與到談話的過程中來。讓黃宣也頗為感嘆：19世紀的日本，商業規矩就很嚴謹了。

酒過三巡，還是三井高遂樂呵呵地道：“黃大人，今日的圖紙，我們給木戶孝允閣下看過……哦，對不起，沒有經過閣下的同意。不過，木戶孝允閣下是十分喜歡這份圖紙的。”

木戶孝允是維新三傑之一，原名桂小五郎。那個時候的日本人，一輩子能改好幾個名字。不過無論哪個，黃宣都不知道罷了。因此他臉上的神色只是淡淡的，簡單地道：“圖紙本來就是準備留給你們的。不過，李鴻章大人還沒有來，我現在不能給你們。”

“啊？”三井高遂有些意外。巖崎大約已經和他達成了協議，連忙打圓場道：“我們知道上朝人喜歡吃鮑魚，這次特別請了來自江戶的小本一仁師傅烹飪。您嘗嘗。”

他說著就拍了拍手。

黃宣自然笑笑不再說話，自有穿著和服的小姑娘將7份鮑魚端上來。

說起來，黃宣實際上也是不常吃到鮑魚的。這種東西也許更適合於請客，而不是日常食用，至少黃家就很少有誰請了師傅在家裏做鮑魚。而以黃宣的年紀，自然也就沒有太多的機會去品嘗了。事實上，如果將客人請到家裏來做客，本身就是表示親切的氛圍，這個時候若是上了鮑魚，這種親切反而就被沖淡了。

不過，鮑魚本身，黃宣自然也是喜歡的。

上桌的應該是日本最有名的網鮑，黃宣眨眨眼睛，看著手掌那麽大的鮑魚，不由得問洛林道：“這東西有多重？”

“800克。”洛林是按照體積算的幹鮑重量。

黃宣險些把頭砸在了桌子上。

人都知道鮑魚說頭，多少只鮑魚夠一司馬斤（港秤，約600克），就是多少頭鮑。那頭數越小，自然價格也就越貴。通常較好品種的幹鮑魚，如墨西哥、日本出產的網鮑、極品鮑，20頭的價格就在2萬元以上。由於鮑魚生長慢，環境苛刻，等到世紀之交的時候，4頭鮑都已經難覓蹤影。所謂有錢難買兩頭鮑。至於1頭鮑，大約從60代起，就已經是只在傳說之中了。

現在很多飯店所謂的幾頭鮑，實際都是鮮鮑，而幹鮑實際上是要縮水十分之九的。此外，大陸目前習慣用市斤來說幾頭，同樣的20鮑，就要比人家的小了5克，這已經夠鮑魚再長兩年了。放在200年後，若有哪個香港飯店看到有1頭日本網鮑，怕是會出天價來當鎮店之寶的。

而800克？黃宣腦子有點混亂，這算是0.7頭鮑？

如果帶回家去，恐怕夠買一只純血馬了。

看見黃宣久久不動筷子，巖崎不解地問道：“這個……不合大人口味嗎？”

“不是。”黃宣其實是在感慨，沒想到位面旅行還有這樣的好處。在家裏的時候，經常聽人家說，鮑魚吃一頭少一頭，以後恐怕是都吃不到4頭鮑了。沒想到自己現在還能嘗到800克的鮑魚……

“那就好。”巖崎說著廢話，“黃大人，不知道李鴻章大人何時會來呢？”

“怎麽說也要10天吧。”黃宣品著鮑魚，含糊不清地道，“這是青森縣出的鮑魚？”

日本網鮑是在青森縣出產的。

“是千葉縣的。”巖崎糾正了一下。黃宣則楞了楞，他是看著能量屏說話的。他卻不知道，網鮑原產就是千葉縣，只是後來海水汙染，青森縣的反而有名了。

這位小本一仁師傅的手藝的確不錯，入口嫩滑，鮮味濃郁，黃宣認真地品著。三井高遂等人見狀，也就靜靜地等著。

直到將整個鮑魚吞下去，黃宣才滿足地拍拍肚子，道：“人間美味啊。”他說著這話的時候，看著三井高遂。

眾人連忙附和。

吃過鮑魚，黃宣就不願再吃其他的東西了。放在家裏的時候，若說自己吃鮑魚吃飽了，怕是要被人說吹牛了。

巖崎輕輕地動了下身子，續上剛才的話道：“黃大人，李鴻章大人是準備在長崎登陸嗎？”

“應該吧。”黃宣模棱兩可地道，“我出來得早，是要在這裏等李大人的。”

“這樣啊。”幾個人都哈哈地笑了起來，也不知在笑些什麽。

黃宣也笑了兩聲，道：“不過圖紙，也不是一定要等李鴻章大人來才行的。”

笑聲立刻止住。

三井高遂一揮手，幾個陪客都起身告辭了。他這才笑呵呵地道：“不知黃大人的想法是？”他昨天已經找人看過圖紙了。毛瑟槍是在兩年前發明的，代表了世界步槍最高的設計水平，如果指標沒有問題的話，這樣的洋槍，外國人是絕對不會賣給日本的。所以他心裏的期待，遠遠要比黃宣想像的多。畢竟在這個時代，想要購買機器容易，但想要一份圖紙，卻難上加難。

黃宣也不賣關子，喝著清茶，道：“職責所在。我是要等李鴻章大人到了，才能開始宣慰工作的。可是這些天，日本不安靜啊。”

“呵呵。”三井高遂笑得很勉強。

“聽說你們要進軍江戶了？”黃宣一針刺出，立刻戳破了兩人的偽裝。巖崎彌太郎忍不住道：“這是軍國大事，與我等小民無關。”

“有關的。”黃宣拖長了音。洛林翻譯得很好，可以讓對方明確地聽明白其中的味道。

他端著茶，捂著手道：“李大人沒來，江戶就破了，德川慶喜將軍就死了。這，我是交代不過去的，是我的職責沒有做到。”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黃宣從懷裏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圖紙道：“這是我下午現畫的。有些圖紙被油紙浸濕了，總是要我畫出來才好，若是不小心畫錯了，可就麻煩了。先就這些，你們拿回去再看看。”

他說著將十幾張圖紙放在桌子上，才緩慢地伸出一根手指，道：“10天，只要10天內倒幕軍不出發，這些圖紙，在下就白送與兩位。”

三井高遂和巖崎彌太郎對視一眼，似乎不在意黃宣話裏的脅迫，後者道：“黃大人，我等一介商家，如何能決定武士們的想法呢？”

“如果槍彈不足，什麽武士都是廢物。”黃宣壓低了聲音道，“10天後，你們再供應他們足量的彈藥、盔甲、食物。那時候李大人也來了，在下我的職責也就做到了。否則李大人震怒，不僅是我，諸位也就沒什麽油水可撈了。”

他沒有說什麽更嚴重的後果，這是作為後世人的他知道，清朝對日本的統治力已經降到冰點。不過對於兩個日本商人而言，這樣的說法反而讓他們更容易接受。三井高遂將圖紙收到了懷中，卻道：“這樣，怕是要擔很大的幹系的。”

黃宣瞇著眼睛，良久，才從懷裏掏出另一疊圖紙，小聲道：“這是個小火輪的設計圖紙，上面還有大炮。都只有一半，你們拿去再看看。”

他將圖紙攤在桌子上，才道：“幕府已是夕陽西下了，什麽時候完蛋，都只是分分鐘的事情。大軍一去，直接投降也是有可能的。那個時候，若是宣慰大人在的話，你我兩國，面子上都好看一些。”他彈彈手指，又道：“大阪距離京都雖近，但武士們是不懂商業之道的，之前數戰，消耗槍彈無數，怎可能在10日內準備完畢？等上10日，對雙方都有利。在下也不多說，10日之後，不管李大人是否能到，在下都會如約將圖紙交與各位。”

巖崎彌太郎地位較低，凡是得罪人的話，都是他來說。只是一頓，他就道：“雖然我等相信閣下，但這麽多商鋪，總不能是我們說了就行。還要黃大人拿出些實在，給許多人看看的。”

他這是想要黃宣先給圖紙，再做事了。

“我孤身一人，還能騙了你們不成？”黃宣不耐煩地道，“行就行，不行拉倒。”

“莫如5日？這些日子，在下等還是拖得起的。”巖崎彌太郎開始討價還價。

黃宣卻不依，10日後有暴雨，5日後可就沒有了。他拍拍巖崎彌太郎的肩膀道：“我又不是只會畫這兩種圖紙，你們急什麽？”

“啊？”

“這鮑魚，你們還有多少？”黃宣翹起腿，換了個舒服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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