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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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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尚未亮,碼頭上的號子聲就喊了起來,齊整的聲音帶著濃厚的嘉興味,帶著精神上的振奮和肉體上的疲勞,一遍遍地重覆著。黃宣也睡不著了,摸摸臉爬了起來。

蔣益升早就睡醒了,此刻正在門外和店夥計聊天。黃宣無所謂地看了一眼,就洗漱了起來。

朱掌櫃很早就坐著馬車趕了過來。雖然已經是民國十六年了,但汽車卻完全沒有要普及到普通生活中的味道,更勿論朱掌櫃這樣的小商鋪。當然,對他而言,還沒有精力去考慮這種不切實際的問題。這些問題,就是他八竿子打不著的本家——蔣介石先生也沒有怎麽考慮過。

今天一早的糧價又漲了一成,這才是朱掌櫃心焦的生活。各大糧鋪都面臨著糧食告罄的危險,傳言政府也要推出限價的措施。為了爭取最大利潤,朱掌櫃一早就趕了過來。

黃宣喝飽了水,伸著懶腰從門房裏走了出來,對著剛剛下馬車的朱掌櫃的道:“掌櫃的趕得早啊,麥子我家裏已經運過來一些,我們現在就過去看看?”

“不知道黃老板家裏是?”朱掌櫃立刻拱手表示恭敬。倒是他身後的兩個夥計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天沒亮他們就守在倉庫門口,等著可能的船隊到達。現在可好,上百石的糧食悄無聲息地運進了倉庫,沒有腳夫,沒有舢板,連倉庫門前也沒有一粒撒下的麥子。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縮著腦袋跟在自家掌櫃的身後。此刻輪不到他們說話,只好把一肚子的疑惑都憋在心裏。

黃宣在前甩著手走著,整臉的滿不在乎,仿佛出門游歷的富家公子某樣。在現代電影術語中,這個貌似叫本色演出。

朱掌櫃謙恭地落後半步,摟著長褂,走了兩步忽然道:“不知道有多少麥子運來呢?”

這位掌櫃的似乎頗喜歡“不知道”三字的樣子。黃宣卻不回答他的問話——這有多少麥子完全看洛林——他指了指倉庫,說道:“先看看吧。”

掌櫃的將黃宣隨意的答話看在心裏,暗自估量著,似乎又是一個錦衣玉食,準備來掏學費的貴公子。這般考慮著,他也有了計較。

現代的種子糧,都是大棚甚至溫室培養的優良品種,顆粒飽滿,外表光鮮。比起他們的子子孫孫來,這些種子的價格足足要翻上5倍。幾個夥計看得眼都直了,心裏暗暗估摸著,這些麥子比倉庫裏的米還要好。

朱掌櫃卻是見多識廣,雖然嘉興不種小麥,但他還是一眼看出來這些都是種子糧。而這樣好的種子糧,價格又要比普通糧食高上許多。至於來路,他看了一眼捏著麥粒把玩的黃宣,他才沒興趣探究呢,那是東家的事情。

“不知道價格上呢?”朱掌櫃眼巴巴地看著黃宣,有些急不可耐,但表面上還是一臉平靜。

“市價的七成。”黃宣豎起一根手指道,“給你一天的時間去準備銀錢。我只收銀元,其他的不要。”

這個時候,蔣介石蔣大官人還未來得及進行法幣改革,不過商人們出於各種目的,確實更喜歡收取銀元等硬通貨。但一天籌集上千元,對斜橋米鋪似乎困難了些。朱掌櫃諾諾地未應聲。三成的利潤太誘人,何況以後糧價只會暴漲;可要說答應,他卻沒有足夠的現金。

黃宣沒看出朱掌櫃的想法,他只想快點把糧食出手了。不等朱掌櫃說話,他又道:“掌櫃的,麻煩你先借兩間倉庫給我,租金一起計算可否?”

“這個沒問題。”對方一口答應了下來。這兩個月糧食賣的多,收的少,倉庫大多空著。他看了看黃宣,又看了看倉庫裏的糧食,咬咬牙說道:“倉庫您找小六子就行。我晚上送錢過來可成?”

“那我等你。”黃宣聳聳肩,隨意地說道。朱掌櫃留下三個夥計,轉身匆匆走了。

※※※

就像是黃宣所在的時代一樣,上游控制下游,下游挾持上游,一切都取決於誰占有市場的優勢。當市場上糧食緊缺的時候,朱掌櫃得到一大批糧食的消息就像長了四只翅膀的鴨子一樣飛出了碼頭,沒過中午,就有不少商鋪派人來碼頭區轉悠。黃宣裝作沒有看見,只是和蔣益升兩人留在倉庫裏看夥計們盤點稱重麥子。

洛林大概放了15噸左右的麥子,通通去掉了包裝袋——在掩飾時代信息上,他的手段要比黃宣簡單幹凈的多。按照目下的計算方法,這些差不多就有250石的樣子。若算小石還會更多。其實上海等地已經開始使用英制計量方式了,但在澉浦,夥計們還是習慣老式的方法。

黃宣自己心裏有筆賬,並不太擔心有人耍滑,只是請蔣益升幫忙看著,自己就信步走了出去。他不耐煩這些繁瑣而具體的工作,想要認真地看看這個轉折中的時代,順便看看有沒有天外飛財砸在身前身後。

如果時間充裕的話,洛林提供的資料完全可以帶來成百上千倍的利潤。但不知是因為黃宣的權限問題,還是洛林所掌握的基地的能力問題,洛林只答應讓他在這裏留3天時間,而且不能保證他回到家中可以節省多少時間,也許是一天以後,也許是三天以後。如此一來,黃宣也不敢多留。

看著洛林交給自己的資料,黃宣多少有些感慨。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一個靈感爆發的時代,剛剛經過了科技進步、經濟危機、世界大戰的人們,有著無數的情感想要抒發,而抒發所帶來的成果則被後世無數的收藏家所迷戀。

但幸與不幸的是,或許正是因為爆發的緣故,太多的信息令當代的人們應接不暇,他們中的更多並未在有生之年得到重視。梵高生前唯一賣掉的一副畫是《紅色葡萄園》,據說還是別人看在他弟弟提奧的情份上。所以,當他得知自己的作品被賣了400法郎以後,高興地對提奧說:“您相信嗎?我的畫在我死後,至少可以賣到500法郎。”然而,令所有人預想不到的是,在他去世100周年後,他的畫作《插著14朵向日葵的花瓶》竟被拍賣到4800萬美元,是當時有史以來西方油畫的價格之最。

1890年,梵高飲彈自盡;37年後的1927年,1萬美元也幾乎足以買下梵高的所有作品;再過上70年,這些作品的總值足以讓任何人的名字進入福布斯富豪排行榜。可惜的是,黃宣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搜羅他們。

不僅僅是梵高,這個時代的畫家們——也許是整個時代的畫家——生前很少得意,其藝術品的價格自然也變化萬千。畢加索、馬列維奇、亨利·盧梭……區區百年,僅僅就金錢而言,其價格增長不啻百倍,很少有什麽投資能夠有更高的收益了。

不過,黃宣感慨的原因與藝術家們的生活毫無幹系。他只是遺憾自己沒有時間去巴黎看上一看,買上幾卷回家。依現在的交通條件,即便去一趟上海北京也是麻煩得緊。若非如此,原本也可以去找找齊白石、徐悲鴻。說起來,後者似乎四月份的時候方才回國,正是索取畫作的上好時間。

一切都是時間惹的禍。黃宣又忍不住感慨了一番。他不能買一幅成品回家,那樣會與已經存在的畫作產生沖突;而若是要求某位畫家為自己再畫上兩幅新鮮的,這似乎又非三天時間所能完成的;甚至於想要搜羅幾幅已經散佚的畫作,也不能如願。他嘆了口氣,放棄了這誘人的想法。

“不知這位小哥因何嘆氣呢?”身側一人突然發話,嚇了黃宣一跳。

此刻晌午剛過,碼頭工人們正赤裸著上身,舞動著油亮的臂膀為晚飯打拼,一聲聲號子遠遠地傳來。黃宣定定神。面前此人留著一副美髯,須發黝黑,身上是上好的綢緞質料,並不算老年,但氣質卻顯得著實蒼老。

“都是些小事。”黃宣心裏想,這可不是小事。他心裏滴血,若是能販運上一批巨作回去,只怕自己要一躍成為黃家三代子孫裏最富裕的了,那時候想買跑車買跑車,想買游艇買游艇,喜歡玩游戲可以買個游戲公司……

眼前之人哪知道黃宣的想法,狀似瀟灑地捋了捋胡須,說道:“小哥可是姓黃?”

“不錯。”黃宣睜大眼睛,“你是?”

可惜同樣的動作在一個15歲的少年身上難有他叔伯的威勢,對方笑吟吟道:“老夫周樹茗。聽聞澉浦近日來了一位小老板,載有糧食千石,故而前來。”

“哦?”

“不知黃老板可否勻些給敝號?”周樹茗並未因為黃宣的年級而有所輕視。事實上,這個年代,有無數的軍閥政客於亂世牟利,其子孫親友更是耳目觸手。黃宣的年紀正好可以有一個勢力鼎盛的老子。澉浦雖是小鎮,他卻見過不少這般子弟。

黃宣有些拘謹地笑了笑。他還不太習慣在自己沒準備好的情況下談生意,或者說,他還不太習慣在沒有排練好的情況下表演做生意的戲碼。雖然如此,他還是隱蔽地掃視了一圈碼頭,以免突然沖出一群彪形大漢。

碼頭上號子聲依然,黃宣為自己的電影情節有些好笑,轉回了視線保持著笑容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

“若是斜橋米鋪的關系,老夫還有些面子,黃公子無須顧慮。”

周樹茗的稱唿一連三遍,黃宣有些好笑地搖搖頭道:“我不是顧慮朱掌櫃的,而是因為此來另有他事,不願意麻煩而已。”

“何事?可願說與老夫聽聽?”

黃宣此刻有些進入狀態,他斟酌了一下說辭,說道:“家父愛好國學,聽聞近年來嘉興地區書籍多有散佚,尤為痛心。此次運糧前來,一是為了江浙地區的百姓盡一份力,二來就是想購買一批書籍回去,賺錢卻是其次。”

他這番話真真假假,帶著一股從小養成的驕傲氣,讓周樹茗驚疑不定,委實猜不透黃宣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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